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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张虚白梦回桃源

张虚白说道:“我也知道他来历不明,但是此人见识甚广,想必也历经生死,看多了繁华荒芜。有钱人日日元宵,没钱人夜夜清明。如今张家镇是个偏僻之地,我们也身无长物,提防他做甚?再说了,当今世上,既能留发,又能留头者,唯道长尔。我所提防的却是如今张家镇大患未除,我就要离开,心有不甘啊。”

吴远成忧虑道:“青云圃道院是朱耷的道场。朱耷是弋阳王七世孙,明亡后朱耷假装聋哑,潜入深山长达十年,父死、妻死、子死。朱耷于是剃发为僧,改名雪个。后还俗娶妻,洞房夜突发失心疯,在高墙上狂奔哀嚎。病愈后为了留发,出家为道。自号八大山人,落款看似哭之笑之。夜卧石棺,不睡清人之土;日饮雨露,不喝清人之水。这马道长来历不一般,老哥哥怕是要多留一个心眼。”

吴远成没有接话,沉默了半晌,说道:“老哥哥能否告诉我银铃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张虚白说道:“前日里张家镇来了一个游方的道士,来到我家讨碗水喝。我见他饥肠辘辘,就送了一串烤羊肉。这道士蹲在地上吃肉,正好听见我与几位青壮商议南归之事。这道士当即站了起来,笑道我吃了你的羊,义不容辞,愿意同行。我看这道士六十左右,依然虽然长得清瘦,但须眉间另具威严。问他自称俗姓马,号瑶草道人,来自江西青云圃道院,自幼习武,可保护众人免受蛇狼虎豹侵扰。此行得马道长侠义相助,定能大功告成。”

“她不是自杀的么?”

吴远成问道:“不知是何方高人?”

“她躺在青云堂一个弟兄的尸体下面,如何自杀?她不是左撇子,但是脖子上的伤痕却在右侧,从后往前。”

张虚白笑道:“走到哪里算哪里。大家挖个坑,将我就地一埋,就算是完事。我这老骨头若是没了,年轻的谁还好意思走回头路?天为帐幕地为毡,日月星晨伴我眠。以天地为家,到哪里都不会是孤魂野鬼。”张虚白诡异地一笑,说道:“更何况,还有一老者陪我同去。”

张虚白红着眼睛说道:“我到的时候,她确是还没有死。她躺在地上,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子背上中了一剑,压在她身上。银铃子肚子上中了一刀,活不成了。虽然她眉头也没有皱一下,可是豆大的汗水不停地滚到地上。她用眼睛鼓励自己身上那个受伤的男孩,男孩在她脖子上来了一剑。男孩的泪水滴在她的伤口上,两人很快都断了气。是她不想让你知道。”

吴远成劝道:“老哥的心,只怕早已拴在了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只是此去千山万水,一路风餐露宿,哥哥这身子骨哪经受得起?”

吴远成埋头坐在那里,两只手抓着大腿的裤子,一边悄无声息地流泪,一边身体不停地哆嗦。半天抬起头来,问道:“张家镇何患之有?”

张虚白长叹一声,说道:“如今桃花源已经荒无人烟。老夫我在张氏子孙之中,精选了三十六位青壮年,准备带领大家,跋山涉水,重回桃花源。”

张虚白单刀直入,说道:“流棺。”

想那李自成在京师搜刮得白银七千多万两,奇珍异宝无数。李自成撤退前将宝藏悉数运往西安。后来李自成退守湘北,一路来到桃花源五雷山,见山势险要,是藏龙卧虎之地,便将宝藏埋藏在五雷山下,运送珍宝的五千士兵全部被灭口。李自成一共掩埋了大小三十六个藏宝洞,大多数都只有三、五件宝贝,而真正的藏宝洞只有一个。世间不知道多少人为了宝藏来到桃花源,互相杀戮,以致横死荒野,湘西人称之为桃源白骨。

吴远成默不做声。

张虚白问道:“先生可听说过桃源白骨?”

岷江之中有一口黑色玄棺,在百里岷江漂流,常人也看不见它。只是落水或投江之人能看见一口棺材漂流到岸边,自己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躺下身子,合上棺材盖子。旁人看见落水之人痛苦挣扎,而其本人充满喜乐,并不觉得痛苦。

吴远成惊讶地说道:“老哥这是要去何处?”

乐生堂后的响水凼就是玄棺的藏身之处。此响水凼深不可测,据说水下全是白骨。昔日张献忠不敌,准备放弃成都。张献忠携带的千船金银珠宝从成都顺水南下,江口老虎滩遭到杨展突袭,千船金银珠宝随船队沉落江中。民间一直传说:

张虚白正色道:“我是来向先生告别的。今日一别,此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先生。”

石龙对石虎,金银万万五。

吴远成一边替张虚白斟茶,一边说道:“老哥退了好,退了就可以日日来我这乐生堂喝茶了。”

谁人识得破,买尽成都府。

一到农闲,太阳刚落山,码头的广场上男男女女们就结队扭起了秧歌,闹得不可开交。秋荷睡觉轻,稍有动静就容易醒,还好生在乱世,如今只怕都夜不成寐。

不知道有多少人冒了性命,潜下江口寻宝,结果都不见了踪影。直到下游三江口也没有尸体漂上来,大家都说是全被玄棺运到了响水凼。

以前张家镇的百姓常为了田埂上的立足之地而打成一团,甚至殴打致死,如今人人皆有上百亩田地,一望无际。大家非但不争,反而邻里间农忙时各自错开日子,相互帮忙,日子又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

半晌吴远成苦笑道:“撤退之时,张献忠的秋月投身江口,发誓永世为张献忠看守宝藏。小妾秋月食婴儿甚多,已经成魔,江水并不能将其溺毙,从此化身玄棺,日夜守候在这岷江之中,收了那些贪婪人的性命,弥补其阳气。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实在是罪过啊!”

蜀中大定之后,张家镇早已满目疮痍。张虚白规定:凡无主之地,全镇八十余口,皆有权利得之。人人皆可取一木棍,上面写上姓名、日期,谁第一个插入土中,这块无主之田就归谁所有。

张虚白道:“先生一念之仁,谈不上罪过。这是人心邪恶,上干天怒,爰降凶魔,扫除恶人,终成旷世劫难。恶人既除,修罗当灭,四川既是那以恶制恶的绞肉地,又是那神魔大战的修罗场。这玄棺在响水凼,怨气深重,实为大患,迟早当灭。”

吴远成双目含泪,说道:“崇祯初年,全国有两万万五千万人。大战在顺治三年结束,历时十余年。至康熙十八年,与民休息三十余年,全国人口才恢复到近两千万,不足战前十分之一。战争期间,平均每年死亡两千多万人,每天死亡近十万人,每个时辰死亡近万人。王朝更替,无一不申称救民于水火。然,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再过几十年,人人都沉浸在太平盛世之中,谁又还会记得这场惨绝人寰的战争,谁又能想到历史的车轮会一再轮回?”

张虚白说道:“如今张家镇玄棺作恶,我虽无能为力,却也日夜冥思苦想。你看那玄棺需要恶灵之气的供养,倘若人们找不到石龙、石虎,也就不知道张献忠沉银之处,自然就不会为了那身外之物投身岷江,白白送死,徒增玄棺的恶灵之气。”

张虚白唏嘘道说道:“这几年天下终于太平了,风调雨顺,张家镇的人又多了起来,现在已经两三百人了。这一开发,立马就会多出几万人来,很快张家镇就又一次兴旺发达了。”

吴远成问道:“那如何才能让人找不到石龙、石虎?”

吴远成说道:“都是无心栽花,野生的林子。那些年张家镇人少,百姓也不看病。活着就是受罪,生了病反倒是好事,早死早超生。偶尔一两个病人,也都给不起钱。好在药都是我上山采的,没啥成本。医馆成天没事干,反倒是好好伺候了这片林子,不曾想也救了些许的人。”

张虚白说道:“先生是桃花源吴长老后人,可知桃源结界?”

张虚白叹道:“你我都老了,跟不上时代,老弟你就认了吧。我刚当镇长那些年,正值张家镇鼎盛之时,人口一万多,百业兴旺。到了顺治初年,张家镇最少才八十多人。亏得你院里有这片桃林杏林,你和梦龄每天一人三个桃,三个杏,多余的全都晒干了,送给村民做口粮。”

吴远成说道:“略知一二。正因为有桃源结界,所以常人寻桃花源不得。难怪陶渊明说渔人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吴远成黯然说道:“大夫都不看病了,活着还能做什么?下半身是饱了,上半身却空的慌。”

张虚白说道:“先生若会吴家禁术,在石龙石虎处做一结界,常人自然寻之不得。”

张虚白说道:“千里岷江流经川西九洞,奔腾而下,在张家镇分为九条支流,俗称九龙横江。张家镇又称小成都,前临滚滚岷江,后靠周公山崖,是岷江重要的水陆码头。张家镇马上就要开发了。州里准备重修码头,拓宽河道,可以过七重楼高的大船。嘉定的黄四郎已经和州里签了约,准备投资白银一万两。乐生堂正对码头,位置好,你卖了它,就不用再号脉了,下半生都有吃有喝。”

吴远成说道:“我修为有限,虽然会吴家结界之术,可惜灵气只能维持三百年的时间。三百年后,灵气消失,结界不攻自破。但愿我蜀人,从今以往各图修省,共回天意,庶几玉垒锦江再见,棠馥重开,剑阁云深而峨嵋月皎也。”

吴远成叹道:“说来也巧,我祖籍桃源,是商山四皓绮里季吴实后人,与您家先祖张良亦是有缘。”

山坡羊·潼关怀古

张氏一脉原居常德桃源,都是张良后人,嘉靖年间迁徙至张家镇。历任镇长就任后一律改名张虚白,其长子即为嫡传。

张养浩

张虚白微笑道:“都说那亲得离尘垢,子道方成就。孩子等了这么多年,胡子都快白了。人老了,就犯糊涂,也做不成啥,不坏年轻人的事,就算活明白了。老而不死为妖,我还是主动让贤,别把自己活成了妖孽。”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

吴远成连连劝道:“老哥哥身子骨还硬朗着,这是何故?”

山河表里潼关路。

张虚白见自己无意之间戳着了吴远成的痛处,赶紧岔开话题:“我来就想给老弟说一声,这张家镇从来都是老镇长过世,新镇长上位,一家人白事、红事一起办。我老了,这辈子做得最大一件事,就是改个规矩,下月我就让位,传给我长子了。”

望西都,意踌躇。

吴远成黯然道:“哪里有什么魔法,不外乎荷叶露沏茶而已。这荷叶露需要在立秋前,每日卯时采取。这是最后一瓶,以后没得喝了。”

伤心秦汉经行处,

吴远成端着茶水走了过来,坐在张虚白对面。张虚白品了一口,捋着自己的白胡子,赞道:“这茶回味怎么如此甘甜,先生可是有何魔法?”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张虚白还是第一次来到吴远成的书房。书房里十分简陋,一桌,两椅。书桌边两个大书架,放满了书。书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雨夜听荷图》,没有落款,不知何人所作。书桌上两个砚台,一个澄泥荷叶胭脂小黄砚,一个仿生竹节白端砚。张虚白坐下后,吴远成赶紧去沏上一壶碧潭飘雪。眼看吴远成一阵忙碌,张虚白放下礼物,拿着砚台把玩起来。白端上有铭文:松下狼藉志半落,回云笑煞荒烟。苍劲有力。澄泥胭脂砚上亦有一句铭文: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清晰隽永。

兴,百姓苦!

眼看天色将晚,吴远成正在关门,一只脚迈了进来。吴远成定睛一看,原来是镇长张虚白。吴远成赶紧说道:“老哥哥请进”。吴远成见张虚白手上拿了一方牛皮纸包的礼信,连忙扶了镇长,来到书房“听荷轩”。

亡,百姓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