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战争也快结束了。”
“书写完了?”
“西为秋,水为思,月为心。书都已经写完了,先生的爱恋,可是依旧无处安放?”
两人不禁相视大笑。吴远成望着秋荷,果真是荷花香染晚来风,相对恍然如梦中。
吴远成拉着秋荷的手,说道:“你替我磨墨。”
秋荷反问道:“你怎么不睡?”
秋荷一边磨墨,一边说道:“这都多少年了?每次想替你磨墨,你都不让我做,今儿怎么想起使唤我来了?”
吴远成放下书,问道:“你怎么不睡?”
吴远成不答,提笔写下:
打发走田弘遇,夜已经深了,吴远成怎么也睡不着。吴远成漫步来到书房,拿起书看了起来。秋荷披上衣物,来到书房,怔怔地看着吴远成。
水底月如天上月,
田弘遇探出头去,像老鼠一样伸直了脖子左右看了看,一溜烟不见了身影。
未亡人是心上人。
吴远成笑道:“这个不难。此去二十里就是眉州城。城里有个三苏祠,三苏祠的正门前靠西有一条街,就是鬼市。半夜开市,天麻麻亮就收市。鬼市里的东西不问出生,全靠手摸。现在是乱世,不要开价太贵,小地方,买不起,三瓜两枣地卖就可以了。趁着清明还没有过,还了钱给那些和你睡觉的兄弟们烧一捆纸,彼此平安。你若是还心痛你这点钱,你就不用再来找我开药了,直接换成冥币,下到阎王殿或许还可以花。出去记得带上门。”
秋荷看着吴远成的字,微笑说:“想不想吃桃?我给你来两个。”
田弘遇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无奈说道:“如今唯一还剩一块玉佩,那也是皇上赏赐的宝贝,哪里敢出手?如今是大西朝,一旦被人认了出来,只怕性命不保。”
吴远成说道:“大半夜的,不消忙活。”
吴远成冷笑道:“你所谓的规矩,不外乎是勾心斗角,整人害人的权谋之道而已,就别拿出来玷污了江湖了!我听说甲申之变,江宁有乞儿遇士人于路,问曰:相公知北京事乎?士人答道:哀诏已至,崇祯皇帝自缢矣!乞儿咨嗟不已,买酒饮之,绕秦淮岸而走,人以为醉,忽放声大哭道:崇祯皇帝果死耶?乞儿题诗百川桥上曰:三百年来养士朝,如何文武尽皆逃?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人问乞儿名,答曰:我忠不能报国,留姓名则辱国;智未能保家,留姓名则辱家;危不能致命,留姓名则辱身。乞儿望北叩头,投水而死。常熟有乞丐名石电,单骑斩数十人,死时头已去,犹持剑作击刺状,逾时始仆。乞人之中尚多忠义之士,你莫再提你那龌龊庙堂。你一定要说庙堂,平日里和阉党斗得死去活来,北京城破,太监自杀者百人,战死者千人。南京城破,守备太监韩赞周自坠楼死。你们这些高官,就怕以卵击石,太监们卵都没了,一个个英勇不屈。就算你们不肯自坠楼死,一朝失势,又有多少人仓惶之下被人推下楼去,对外皆称坠楼?”
秋荷说道:“阿弥陀佛,你是光明幢,我可要把你伺候好了。”
田弘遇尴尬地说道:“先生冤枉在下了。在下被人追杀,这一路逃亡,身上哪里还有值钱的东西?盗亦有道,可这江湖中人,真的是不讲规矩,那是明抢啊!”
秋荷转身就要去洗桃。吴远成牵着秋荷的手不放,轻轻息了灯,二人相拥着回房睡去。秋荷仰着身子跪在吴远成的身上,轻声呼唤着“哥哥”。玉峰耸立,恰如小荷才露尖尖角,满头青丝轻拂着吴远成的脚心。晶莹的汗珠沿着玉沟一颗颗滚到吴远成的身上。吴远成正飘飘然飞上云端,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迫的敲门声。吴远成起身对秋荷说道:“等着我。”
吴远成瞟了一眼田弘遇,说道:“天下子民,无一不在受苦。皇上都自杀了,你这个国丈活着,还说什么走得仓促,身无长物。你们身上,穿的,戴的,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
吴远成点上灯,来到前屋,打开大门。一个道姑亭亭玉立,站在门口。吴远成倒吸一口凉气,天生这等倾国倾城之貌,何苦出家来着?
乞丐佩服地竖起大拇指,说道:“不瞒先生,在下正是大明国丈田弘遇。反贼李自成攻下北京城,实在是惭愧,在下走得仓促,故而身无长物。”
道姑打开一幅画,指着画中人物,说道:“无量天尊,敢问先生,可是见过此人?”
吴远成见乞丐埋着头不说话,继续说道:“你刚才说你睡在棺材板上,棺材,棺材,升官发财,想必你以前是做官的,很有钱。棺材的板子三长两短,上面那块板叫天盖,你既然睡在天盖上,想必皇帝老爷都敬你三分。说吧,你是谁?”
吴远成瞟了一眼画中人,头大脖子粗,腰肥四肢短,懒洋洋地说道:“你画的是啥?蛤蟆得去田里找,我这是医馆,没有这恶心的玩意儿。”
吴远成说道:“今儿下雨,这些孤魂野鬼哪个有吃有穿?天下这么多人,每天都在生每天都在死,干嘛你就不能死?如果你对这个世界有点意义,你才有活下去的必要。如果这世界只剩你一个人,那你的死活和这个世界又有什么关系呢?”
道姑将随身佩剑往桌上一放,冷冷地说道:“这是人,叫田弘遇。这个采花贼,害了多少人的一生?我今天替我姐妹们报仇,先生可不要庇护恶人。”
乞丐哭丧着脸说道:“先生您看我,我都没吃的没穿的,哪里有钱给他们烧纸?”
吴远成打了个呵欠,说道:“我这医馆,可是血水洗过的。你脚下呢就有一个脑袋,被刀劈成了两半。”
吴远成说道:“我估计你平日里有点吃的,连碗都要涮干净,不给大家留半粒米饭,更别说一滴油水了。你都落难至此,肚子还这么大,想必发达时里面不知道有多少是油水,还有多少是坏水。这么说今儿也是清明节,你说什么也该给兄弟们烧点纸,难怪人家会找上你。”
道姑赶紧后退一步,瞟了一眼脚下。吴远成笑道:“早清理干净了。你说他是采花大盗,可我看他是自身难保。你说替姐妹们报仇,难道就不为了出自己心中这口恶气?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算了。”
乞丐说道:“经常在背后打招呼。起初很害怕,久了也就吓麻木了。”
“他害了我一生,岂能就这么算了?”
吴远成说道:“你每天和这么多兄弟睡在一起,他们就没有招呼过你?”
“原本他也活不了许多时日,道长你要真杀了他,就又结下一段恩怨。恩恩怨怨,纠缠不休,如蜘蛛结网,春蚕作茧。我劝道长一句:放下吧!恶人自有天收拾,何必出家人下手!算了好,算了就好了,好了就算了,总之是了了。”
吴远成唤了一声“秋荷”,秋荷从里屋出来,取了药方煎煮去了,不一刻钟,端出一碗药。乞丐一饮而尽,随即全身大汗淋漓,很快就舒服了。
道姑面带疑色,问道:“你是医生?”
桂枝二两 炙甘草五钱
吴远成哈哈大笑道:“出了这道门,是江湖;进了这道门,是医馆。我要不是医生,你说我是啥?还没有敢问道长江湖上有何尊号,怎么就找到我家医馆来?”
吴远成又说道:“吃完这药,继续吃下方三帖即可。”
“贫道拙号玉京道人,跟踪恶人,一路来到镇上,忽然不见了身影。这贼人哆哆嗦嗦的半夜出来,不是去医馆,还能去哪里?正好月光之下,隐隐可见你门口的葫芦,贫道就找了过来。”
麻黄三钱 桂枝一两 杏仁十个,去皮尖 炙甘草二钱
吴远成慢悠悠地说道:“道长你是出家人,可我看你眉头紧锁,爱恨无边,每日如烈火烹油,难免夜不能寐,不如放下。”
吴远成说道:“你这不是伤寒。我看你寸口脉动而弱,动则为惊,弱则为悸。你这是受了惊,被弟兄们吓着了。我给你开一副还魂汤,吃了发一身汗就好了。”吴远成提笔写道:
玉京道人黯然不语,转身就要出门。吴远成着急地说道:“道长请留步。听道长口音,好像是江浙人,请问道长可曾去过太仓?”
乞丐说道:“在下从北方流落到此地,没有遮风挡雨的地方,只得暂住义庄,每日睡在那棺材板上。昨日半夜开始发烧,浑身发抖,一身火烧火燎,心里却像有一块大冰,实在是难受,求先生救命。”
“出家人不打诳语,去过。”
吴远成递上一件旧衣服给乞丐说道:“正是。看来你是有备而来。说吧,什么事,不过你若不说真话,我是帮不了你的。”
“可知道太仓有一户吴姓人家?”
乞丐一边哆嗦,一边点头,怯生生地问道:“先生可是吴远成?”
玉京道人冷笑道:“太仓姓吴的多了。”
吴远成把乞丐领回了家,只见这乞丐一阵狼吞虎咽,吃完饭仍然瑟瑟发抖。吴远成问道:“听你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北方来的?”
“是大户,很有名,叫吴梅村。”
吴远成说道:“这是赏给死人吃的,不要和死人抢东西吃,你跟我走,我家里还有吃的。”
玉京道人冷冷地说道:“死了。”
吴远成借着纸钱的光一照,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丐砰地跪下去,哭道:“先生赏我口吃的吧!”
“怎么死的?”
“我也不知道,你说我是人是鬼?”
玉京道人两眼含泪,咬着嘴唇,说道:“就在刚才,一瞬间。”说完,头也不回,飘然而去。
吴远成故作镇静,问道:“你是人是鬼?”
鹿樵纪闻
忽然间吴远成耳边传来一阵哭声:“真没吃的,也没穿的。”
吴梅村
吴远成衣服穿得不多,冻得有些哆嗦,双手划着打火石,怎么也点不着纸钱。好不容易点着了,吴远成赶紧把酒洒在地上,一边烧着纸,一边说道:“饿死的、打死的、投井的、跳湖的、吊死的、摔死的,病死的、毒死的,清明节来了,没吃的吃点就走,没穿的,取了钱自备。”
平时觅食嫌山远,急处藏身乐草长。
吴远成心道:“只怕是清明到了吧?”吴远成抬头看天,这满天的绵绵细雨,夹杂着一丝寒气。吃过晚饭后,吴远成取了半碗剩饭,泡上汤,加上一碟子肉片,一壶酒水,打开后门,来到岷江边上。天空中乌云密布,十五的月亮不知道躲到了何方。
一脏受伤未必死,死来五脏气俱伤。
周公崖的义庄近来闹鬼。总有村民说黄昏看得见义庄里有人影晃动,夜间有时还会传出声音。请了清凉寺的自在禅师,禅师哈哈大笑,说道:“义庄里停放过这么多往生的人,做场法事也好。”哪知道做了法事也没用。平日里大家没事就不愿意去义庄,现在更是无人问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