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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吴梅村大梦红楼

柳如意当头就是一棒:“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可知道这些年玉京是如何过的?你的《秦淮八艳图》从田弘遇府上落到了豫王多铎手上,豫王到处寻找卞玉京的下落。玉京孤身一人,身着道袍,在红尘白浪中东躲西藏,无一日安生。昨天她偷偷来看我,还没有开口,就已经泪如雨下。她人还没有离开常熟。见,还是不见?”

“这些年,我是如石去心,隐于太仓,写那怀金悼玉的《石头记》。”

钱谦益赶紧在一旁煽风点火,劝道:“不妨招呼她过来一起聚聚。都是老相识,坐一起不容易,人多也更热乎。”

柳如是问道:“听闻骏公新号灌隐主人,不知有何说法?莫非已将这离恨天、灌愁海,一一看破?怎的又号大云道人,这一僧一道,有何玄机?”

吴梅村浑身冒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地说道:“全凭蒙叟做主。”

士兵抬上阮大铖的尸体继续前行。七月的福建,天气尤其炎热。尸体很快溃烂,满身是蛆。贝勒下令就地掩埋。清军随后在仙霞岭山顶与明军激战,杨龙友全家三十六口殉难。

卞玉京正坐在窗前,凝视落日。玉京忽然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一抬眼就看见李香君从余晖中款款而至。香君站在窗外,说道:“好姐姐可是找到了侯公子?若是见到侯公子,姐姐就告诉他我已经走了,让他好生过日,无须挂念。若是见不得侯公子,姐姐将折扇放于柳姐姐处便是。苏州郑保御,三世良医,信奉三宝,愿为姐姐筑庵,悉心供养。繁花散尽,红叶落遍,总需有个归根处。姐姐不如前去,柢陀庵里焚玉香,锦树林中葬花魂。”

不一会儿阮大铖来到一块巨石前,只见石头上刻有“仙霞石”三个大字。阮大铖拂了拂石头上的尘土,大字下面居然还有一行小字:香扇坠,石巢殒。阮大铖忽觉得肚子“噗”的一声巨响,臭气熏天,痛如刀绞。阮大铖放马路口,浑身僵直,仆在石上。

李香君一转身便不见了踪影。卞玉京一抬头就看见柳如是差来的人。

话已至此,贝勒不好再说。阮大铖带病南征,来到仙霞岭前,准备与马士英的妹夫、自己的表兄--明兵部右侍郎杨龙友决战。众将上马缓行,阮大铖独自下马,徒步登山,左手牵马,右手指着骑马的人说道:“我精力百倍于后生!”

天色已经黄昏,一阵寒风吹来,卞玉京头戴斗笠,身着银白色点翠兰碎花的披风,里面穿着淡蓝色道袍,站在绛云楼门口。吴梅村赶紧站了起来,望着卞玉京,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卞玉京取下斗笠,交给仆人。柳如是赶紧上去接过披风,抖下一身的雪花。

贝勒不做声,阮大铖又说道:“福建巡抚已在我的掌握之中,诸公口出此言,莫非是另有所图?”

卞玉京隔着火炉看了一眼吴梅村,说道:“贫道道袍在身,不便饮酒,请如是姐姐领我上楼更衣。”

阮大铖大惊道:“我有何病?又有何毒?我天性淳朴,年虽六十,能骑生马,挽强弓,铁铮铮汉子!我仇人多,此必东林、复社诸奸徒潜在此间,暗中下毒,贝勒爷不要中了敌人的奸计。”

吴梅村无奈,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柳如是把卞玉京领了上楼,自己在楼梯下候着。吴梅村左右不见卞玉京下楼,手足无措地走来走去。柳如是见吴梅村坐立不安,笑道:“我去请她下来。”

贝勒说道:“阮将军还是留下来养病好了。”

没过片刻,柳如是下了楼,对吴梅村说道:“玉京说她要化个妆。你好生准备,想清楚一会儿怎么说。”

军医说道:“一路之上,尸横遍野,尸水流入地下,怨气深重。百姓所饮之水,无一不混有尸毒。至于尸毒是否留而不去,发为恶疾,则要看此人能否与尸毒同气相求。”

钱谦益端起七霞杯,安慰吴梅村:“好饭不怕晚,鹿樵稍安勿躁,赶紧来一杯海棠露定定神。”

贝勒大惊:“哪里来的尸毒,为何就他一人中毒?”

眼看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不见卞玉京身影。吴梅村急得微汗,无助地望着柳如是。柳如是笑道:“一点不懂女人。女为悦己者容,女人化妆时间越久,说明她越重视你。你不要急,我再去请。”

军医一看,当即说道:“这是大头瘟,中了尸毒。”

吴梅村坐在楼下,时间仿佛停滞了,推都推不动。感觉过了很久,柳如是下了楼。

顺治三年,清军渡钱塘,阮大铖降。阮大铖主动请战,随清军入福建,攻打隆武。路过五通岭时,阮大铖突然头面肿如猪脑。

钱谦益关心地问道:“怎么样了?”

吴梅村叹道:“早岁哪知世事艰。那害人精阮大铖竟然也未得善终。”

柳如是不说话。

吴梅村说道:“蒙叟你不也千金散尽,吕留良、黄宗羲、郑成功,哪一个身后少了你的影子。”

钱谦益着急地说:“你倒是说话呀!”

钱谦益叹道:“自从小宛嫁入冒家,冒襄从此安心,再无风流韵事。冒襄在水绘园内增建碧落庐,纪念死去的义士好友,又收养了大量东林、复社和江南志士的遗孤,带着一群孩子坐吃山空,乃至一贫如洗。冒襄于是每夜在灯下写蝇头小楷数千字,早上起来卖了买酒买米。世人都说冒襄是天际朱霞,人中白鹤,他却守着小宛的遗言,始终不肯出仕。”

柳如是无奈地说道:“她都没让我进屋,只说是身体有些不适,想躺下歇歇。我再想要说话,她已经把房间里的灯熄了。”

柳如是看了一眼吴梅村,说道:“辟疆的病刚愈,小宛就倒床了。小宛对辟疆说:妾不能先君死,妾死就怕增君之病,日后君病又何人可侍君?前些日子收到辟疆来信,说小宛托人告诉他,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被清兵虏去了,醒来不知道这个梦是真是假。辟疆连夜往家中赶,路上又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了家中,到处找不到小宛。问夫人,夫人背过去流泪。辟疆大呼:难道小宛死了吗?大哭而醒。辟疆凑然觉得失去了心头之肉,扑回家中,唯有小宛心爱的琵琶犹在。可叹这梦中之事,谁人能说得清是真是假?”

吴梅村看着柳如是,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书桌前,又哭又笑,说道:“是我负了她,可奈何?可奈何!”

吴梅村吟道:“珍珠无价玉无瑕,小字贪看问妾家。寻到白堤呼出见,月明残雪映梅花。”

钱谦益赶紧上去搀扶,眼睛却盯着柳如是看。柳如是镇静地说道:“还好提前喝了几杯秋海棠露,疯不了。”

柳如是说道:“世上安得两全法,不负佳人不负卿?果真能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难道还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吴梅村挣脱钱谦益的手,醉醺醺地说道:“我本薄幸郎,莫怪多情女。”

钱谦益哈哈大笑道:“没醉,没醉。人没醉,酒醉了!”

一转身,吴梅村摇摇晃晃地消失在漫天风雪里,只留下一阵嚎啕大哭声在夜色中回荡。

吴梅村脸色熏红,说道:“我没醉。”

吴梅村走远后,卞玉京身着道袍,扶着栏杆,缓缓走下楼来。

钱谦益说道:“鹿樵你醉了,歇歇再喝。”

柳如是说道:“你都看见了,这又是何苦?”

吴梅村举起一壶女儿红,伸直了脖子,仰头就往里灌。顷刻喝了一壶,吴梅村啪地将壶往地上一摔,顿时碎了一地的陶片。

卞玉京哭道:“小宛妹妹是怎么死的?墓中究竟有没有人?豫王多铎还在到处打听我的下落。我本苦命人,何必再连累他这个情种?”

吴梅村望着窗外的满天飞雪,眼泪如雪花一般,沿着脸颊长流。吴梅村仰天悲歌道:“我收到辟疆送来小宛的画时,冒家已经巨变。已矣夙心,终焉薄命;名留琬琰,迹寄丹青。在轶事之留传若此,奈余哀之恻怆如何。因君长恨,发我短歌。苟富贵,莫相忘,相忘如此酒!不怕你失意,就怕你富贵之后相逢如路人,小宛对冒襄情深如此。谁知今生缘浅,终究分离。”

卞玉京只见窗外高低不平的两排足印,渐行渐远。卞玉京转头泪眼朦胧地凝视着桌上,一支寒梅,压着一篇墨迹未干的诗稿:

钱谦益唏嘘道:“辟疆不久又染疾,血下数斗,肠胃中积如石块,数以千计。骤寒骤热,片时数千语,皆首尾无端。或数昼夜不醒,汤水不入二十余日,见之者莫不说必死。小宛当此盛夏,大火铄金之时,不挥汗,不驱蚊。昼夜坐药炉旁,伺候辟疆枕边足畔,六十昼夜。下血刚好,背又生疽,痛不可忍,不能仰卧。小宛就夜夜抱着辟疆,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安寝,自己坐着睡了整整一百天。”

油壁迎来是旧游,尊前不出背花愁。

一个人的生命,如同一条又窄又浅的小溪,哪有什么命运之河?当无数的人,汇聚成时代的洪流,又能少了哪一滴水?洪水来临时,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因为洪水,就是他们自身。不变的只有那一轮明月,月复一月,照在西江上。

缘知薄幸逢应恨,恰便多情唤却羞。

窗外好大雪。钱谦益一边添着火炭,一边说道:“此时城中,日杀数十百人,夜半鬼声啾啸,如万箭飞蝗,穿入冒家破窗。举室都是饥寒之人,却也都能一宿齁睡。唯有辟疆背贴小宛而坐,小宛握紧辟疆的手,倾耳静听,对辟疆说道:我入君门整四年,见君所为,慷慨多义。凡君之行,惟我知之亮之,敬君之心,实逾于爱君之身。鬼神赞欢,畏避君身,阎王有知,定加默祐。但人生身当此境,奇惨异险,动静备历,苟非金石,鲜不销亡。异日我们若能侥幸生还,当与君摒弃万有,逍遥物外。望君慎毋忘此际此语。”

故向闲人偷玉箸,浪传好语到银钩。

柳如是感慨地说道:“为了照顾辟疆,小宛就睡在床榻边的一张破草席上,只要夫君一有响动,马上起身照看。恶颤时,小宛把辟疆抱在怀里;发热时,小宛为他揭被擦澡。腹痛为他揉腹按摩;下痢时为他端盆解带。辟疆或枕其身,或卫其足。凡痛骨之所适,小宛皆以身就之。辟疆病后,失去常性,时发暴怒,对小宛动则责骂。小宛常跪在辟疆面前,温婉劝说,以求辟疆开颜。折腾了五个多月,辟疆的病情终于好转,小宛已是骨瘦如柴。冒母及夫人不忍,愿意各代小宛一宿。小宛说道:竭我心力,以殉夫子。夫子生而余死犹生也。若夫子不测,我留此身于乱世,将安寄托?”

五陵年少催归去。隔断红墙十二楼。

吴梅村追问道:“听说辟疆到家后就病倒了,寒热交作,又下痢腹痛,没有一刻安宁?”

柳如是对卞玉京叹道:“分明金玉良缘,想见奈何不见?”

钱谦益叹道:“冒母和冒妻反对辟疆独割小宛,辟疆于是携小宛继续前行。自此百日,皆辗转深林僻路,茅屋渔艇,或月一徙,或日一徙,或一日数徙,饥寒风雨,苦不具述。卒于马鞍山遇大兵杀掠奇惨,天幸得一小舟,八口飞渡,骨肉得全。战后辟疆历经艰辛,潜回家园,已经家徒四壁。冒家一百八十余口,只剩下辟疆、老父母、苏夫人、小宛、弟弟与冒子八口。”

卞玉京对着柳如是拜了一拜,说道:“李香君尚在栖霞山葆真庵内,苦候侯公子。媚香楼已经化为灰烟,那侯公子哪里去寻香君?香君几番想冒险下山,都被我阻止了。妹妹此番来,只为拜托姐姐。姐姐若是有侯公子的消息,烦请告知香君。贫道就此别过。”

柳如是两眼含泪,说道:“辟疆的来信说,小宛哭着对他说道:你堂上膝下,有百倍重于我者。我如今是你的负担,非徒无益,反而有害。我随你的朋友去,如果我能活下来,誓当匍匐以待君回。你若有不测,你就在天上看看这大江大海,狂澜万顷之处,便是我为君赴死的葬身之所。”

钱谦益惊讶地说道:“侯方域上月才来过绛云楼。他在媚香楼大火中没有找到香君,以为香君已经追随圣上去了,从此他就披上了道袍。我曾问他弘光帝已薨,然李香君何在?侯方域回答道:国何在,家何在?君何在,父又何在?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大道才知是,浓情悔认真。回头皆幻景,对面是何人?”

钱谦益抿了一口秋海棠露,继续说道:“辟疆进得城中,城内自相残杀,人心惶惶辟疆又逃出城去。数人来到一凉亭前,辟疆对小宛诀别道:此番溃散,不似家园,左右尚有老母妻儿。我如今孤身累重,与其临难舍你,不若先为你找到安身之所。我有一个朋友,叫陈贞慧,信义多才,也是天下名士,我把你托付给他。此生你我若是有缘再见,我当与卿永结平生欢愉。倘若我有不测,你就随了我朋友,毋以我为念。”

“他不是说过他若是从扬州活着回来,一定会娶了香君的么?香君为了他变得一无所有,他为什么不寻人?”

吴梅村脸色微红,钱谦益哈哈大笑,一杯女儿红下肚,说道:“船行到半夜里,辟疆弃船登岸,扶老携幼,急行至天明,方到朱家宅院。数百江洋大盗旋即包围了朱家,准备纵火。辟疆于是倾囊召阖庄人,连夜摆下酒席,请大家齐心护庄。数百人饮酒分金后,一哄而散。辟疆只得连夜扶老携幼,从朱家后院潜逃。仓皇之中,小宛对辟疆说道:大难当前,首急老母,次急夫人及儿子幼弟,莫要管我。于是辟疆在前,小宛断后,星驰至五更,到达如皋城下。”

柳如是说道:“玉京你放心,我一定设法告知侯方域,让他前往栖霞山,一会李香君。”

柳如是撇了撇嘴说道:“得,董小宛的海棠露是玉液琼浆,咱家的女儿红配不上。”

侯方域已经披着道袍来到了虚空法界,可李香君的世界还停留在侯方域对她说“我要是活着回来了,我就娶了你”的哪一瞬间。时光明明在悄无声息地溜走,时光却又在那一刻停留。

吴梅村笑道:“这上好的海棠露,没酒那才叫一个冰爽。若是为了醒酒,平白糟蹋玉液琼浆。”

卞玉京从怀里取出一把牙柄折扇,对柳如是说道:“这把桃花扇,香扇坠里是李香君的青丝。姐姐若是遇到侯公子,请将此扇转交给他。香君每日晚上都会有一阵咳血,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不论侯公子去与不去,香君托我带一句话给他:妾于九泉之下,等候公子到来。”

柳如是笑道:“酒还没下肚,你怎么喝起海棠露来了,就不怕凉了你的胃?不过辟疆果然是文武全才。”

卞玉京戴上斗笠,披上披风,手执寒梅,转身离去。卞玉京借着月光,踩着吴梅村的足印,消失在漫天风雪中。

吴梅村喝了一口秋海棠露,说道:“江湖传闻辟疆站了起来,笑指江上,对众人说道:我家三世百余口皆在船上,自我先祖及我祖孙父子,六七十年来,冒家居官居里,从无负心负人之事。若我等今日尽死于盗贼之手,葬身鱼腹,是上无苍苍,下无茫茫矣。如今潮忽早落,盗贼不能下水,便是天相,你们怕什么?就算清兵来了,也加害不了我们。”

柳如是携钱谦益望着窗外,伫立无语。忽然身后一阵哭声,柳如是转身就往楼上跑,小女儿钱新月正趴在地上大哭。乳母正拿起一张椅子在扑火。原来新月和乳母在楼上嬉闹,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火遇见了书瞬间熊熊燃烧。钱谦益冲了上楼,抱起女儿就往楼下跑,边跑边对乳母说道:“赶快扶了夫人跑!”

钱谦益叹道:“辟疆又以百金雇十舟,从百余家募二百人护舟前往好友朱家。小宛就在船上不停地念经:妙音观世音,梵音海潮音。胜彼世间音,是故须常念。念念勿生疑,观世音净圣。于苦恼死厄,能为作依怙。此时遥望岸上大盗数百人,纷纷跳上了贼船,哪知道忽然一阵风刮来,潮落突然退去,贼船纷纷搁浅。朱家家丁负浪踏水驰报:后岸被盗截断了归路,已经不可回头。众人惶惶然痛哭。鹿樵先生你猜辟疆如何处之?”

四人冒着浓烟跑出绛云楼,回头绛云楼已是一片火海。钱谦益泪如雨下,抱着柳如是哭道:“值钱的东西都在绛云楼,大明气数尽也!”

吴梅村说道:“当日我还曾应辟疆之邀为小宛题一联:针神绣罢,写春蚓于乌丝;茶僻香来,滴秋花之红露。”

吴梅村回到太仓,天色已黄昏。吴梅村把自己多年呕心沥血的画作,全部拿院子里的一树梅花下,棚在雪地里。很快天边升起一轮圆月,吴梅村跪在熊熊烈火前,泪如雨下。耳后忽然传来一阵飒飒的踏雪声,吴梅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一个道姑,带妙常髻,穿月白袍,外罩青缎背心,手执念珠,皎皎如风前玉树,盈盈似月下冰魂,飘然而至。

柳如是笑道:“鹿樵先生来了,那是奴家的荣幸。我这碧玉杯,得自陇上大荒山中,又名七霞杯。酒入杯中,光成七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斑斓,大内也未必见得有此稀罕之物,岂能假他人之手?这壶中是小宛前年送来的秋海棠露,用酸梅调味,采渍花蕊,将花汁渗入香露,露凝香发。当年辟疆酒后,小宛就用碧玉杯盛出几十种花露,供辟疆品尝,五色浮动,奇香四溢,简直是消渴解酲之仙汤琼液。家里还剩有几坛女儿红,正好配这故人的海棠露。”

吴梅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定睛一看,果然是卞玉京。卞玉京来到距离吴梅村数米的空地上,放下琴,盘腿坐下。月光之下,卞玉京在片片飞雪之中抚琴三曲,琴声如歌似泣,随风飘荡。

正说着柳如是端着一个小壶,一个碧玉杯和两个白玉杯走了出来。吴梅村连忙起身,说道:“何劳绛云仙姥亲自动手?”

吴梅村怔怔地说道:“玉京……”

柳如是起身去了里屋。钱谦益说道:“可惜一年后,清兵南下,杀人如草,人影落落如晨星。辟疆只得觅一小舟,奉两亲挈家累,上船冲出重围。回头江上已盗贼蜂起,浓烟滚滚。辟疆当即决定微服送父亲从靖江先走。临行董小宛取出一布囊,每十两分一包,自分许至钱许,大小数百块,每块皆以小楷书轻重于其上,以便仓卒之间,随手取用。辟疆的父亲不由得惊叹道:小宛你何暇精细及此?又疼又怜。”

卞玉京取出一部经书,继续说道:“这是我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你所书的《法华经》。尔时无尽意菩萨,即从座起,偏袒右肩,合掌向佛,而作是言:世尊,观世音菩萨,以何因缘,名观世音?佛告无尽意菩萨:善男子,若有无量百千万亿众生,受诸苦恼,闻是观世音菩萨,一心称名,观世音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

柳如是说道:“小宛不喜肥甘,一壶清茶泡一碗白饭,佐以一碟梅菜香豉,就是一餐。辟疆喜食厚味,小宛就为他制作各色美食,花样繁多。你说这两人,怎么就走到了一起?”

言毕,卞玉京放下经书,抱起琴飘然而去。月光之中,《普门品》的诵经声飒飒不绝,随风远去。

吴梅村说道:“我听说小宛嫁入冒门之后,深得冒母和苏夫人喜欢。小宛闲暇时常与辟疆泼墨挥毫,赏花品茗。辟疆手书,一字难求,亲友索要者甚多。小宛就时常替辟疆给亲戚朋友书写小楷扇面。如今市面上所谓的辟疆真迹,大多出自小宛之手。”

无垢清净光。慧日破诸暗。

柳如是触景生情,叹道:“昔日秦淮河边的十二姐妹,哪个不是业力牵绊,缘起缘灭,如今尚有几个健在?小宛的近况,鹿樵生可知否?”

能伏灾风火。普明照世间。

吴梅村叹道:“看来观世音菩萨《千手千眼广大圆满无碍大悲心陀罗尼经》所云:制心一处,更莫异缘,惟除不善,除不至诚。诚不欺我。”

悲体戒雷震。慈意妙大云。

柳如是微微一笑,说道:“都是菩萨保佑了。那些日子,不论忙闲,我心里都在默念《普门品》:或遭王难苦,临刑欲寿终。念彼观音力,刀寻段段坏。或囚禁枷锁,手足被杻械。念彼观音力,释然得解脱。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夫君终于平安回家。”

澍甘露法雨。灭除烦恼焰。

吴梅村对柳如是说道:“世人皆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蒙叟则谓如是我闻;我看夫人是巾帼不让须眉,如山中高士,晶莹似雪。”

吴梅村在月光下独自嚎啕大哭,家中仆人子女,无一敢靠近。黎明时分,吴梅村唤来子女,立下遗言:

钱谦益说道:“你还是别体会了。有罪没罪,不死也要扒层皮,恍若隔世。”

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险,无一境不尝艰辛,实为天下大苦人。吾死后,敛以僧蓑,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曰:诗人吴伟业之墓。

吴梅村说道:“这不是逼人造反么?早听人说过里面的世界和外面的世界是人鬼殊途,只是没有亲身体会而已。”

终身误

钱谦益说道:“当日我在狱中,柳如是急火攻心,一下倒了床。缓过劲来,便四处奔走,数日汤水未尽,不眠不休。多亏她不惜巨资,四处打点,终于把我从火坑里救出了。我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如是了。”

吴梅村

窗外白雪漫天,屋内红炉赫赫。眼看炉温渐热,三个人围在一起聊起了家常。

都道是金玉良姻,

吴梅村叹道:“如今是乱世,哪有什么好年头?别说欠收饿死人,就算丰收了,还不照样饿死人?”

俺只念木石前盟。

钱谦益赶紧说道:“瑞年好大雪,明年又是一个好年头。”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柳如是一边生着炉子,一边对吴梅村说道:“你看你,带来了这么大的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钱谦益笑道:“我这一生,啥也不贪,就贪个书。家中金银散尽,换来这七十三柜的藏书。闲来无事,我还编撰了《绛云楼书目》,其中《绛云楼藏宋元珍本》,宋刻孤本,多在其中。”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得知钱谦益出狱了,吴梅村赶紧收拾了行李去常熟探望老友。吴梅村赶到红豆山庄时,已是申时,雪下得正紧。钱谦益将吴梅村迎到绛云楼。吴梅村叹道:“你这绛云楼果真是好气势,只怕内府也没有你这么多的藏书。”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西江月》卷终:顺治三年,卿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