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懦弱的性格可能是人类的特征,人们总是对那些引起社会轰动并受人推崇的作品抱有疑惑。
说起井伏先生,给我的印象就是他对早期《深夜与梅花》里面的作品如获珍宝。在很久以前我就特别佩服嘉村矶多。
明治文坛中,我认为国木田独步(1)的短篇小说特别出色。
可以说井伏鳟二氏是唯一的我请求和我交往的人。后来评论家河上彻太郎、鬼井胜一郎也由文学界的同志转变为酒友。与稍年长的前辈们交友虽然有损礼仪,但佐藤先生和丰岛、志雄先生却经常让我去他们家做客。我和现在的妻子结婚就是托井伏先生做的媒。
对流行这样一种变态的常识,如果你不崇拜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中的巴尔扎克、福楼拜等所谓的大文豪,就没有资格做文人。尽管如此,我仍然对那些大文豪的作品不感兴趣,相反却爱偷偷读缪塞、都德等作家的文章。在俄国文学中,如果你不崇拜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大家,你也没有资格被称为文人。或许真是这样,但我却无比倾倒于普希金一人。
前辈·我喜爱的人们
我不是个怪人
仔细一想,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立志写作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只是无意识间踏上了文学之路而已。等我发现时,自己已经站立在前后望不到尽头的文学原野上回不去了,这让我惊讶万分。
上个月的小说新潮、文坛《话之泉》会议上,大家都说我是个怪人,连裤腰带都勒得很紧;还评价说我的作品只是风格诡异、稍显稀奇而已。这弄得我非常郁闷。
同人杂志“日本浪漫派”的《道化之华》也几乎同时发表了那篇《逆行》。后来多亏佐藤春夫先生的推荐,我才得以在文学杂志上连续发表文章。自此以后,一线希望也隐隐显现,我也能靠写小说维持生活吗?那是大约昭和十年时候的事情了。
凡是被人们称为怪人或奇人的人,都特别胆小懦弱、心胸狭窄,而且他们为了保护自己善于伪装。归根结底还是对生活没有信心吧。
在我二十五岁时,我仍在东大德语系浑浑噩噩地过活,并给改造社所谓的《文艺》杂志写过几篇短篇小说。当时,正好把现有的一篇《逆行》寄给了他们。过了两三个月,我的名字居然和一批前辈的名字并列用大黑体字刊登在报纸的广告上,后来在评选第一届芥川奖时,我还被提名为候补。
我倒认为自己不是个怪人或者诡异的男人,而是一个对传统道德和旧道德非常拘泥的人。但是有很多人认为我无视道德观念,事实恰恰相反。
文坛生活?……
但是,如我前面所说,我性格较为懦弱,所以我对自己软弱的一面绝不隐瞒。我不喜欢和人争论,这或许是软弱的一种体现吧,但我感觉它多少包含了些类似基督教主义的东西在里面。
如果我对人家女孩说“我的兄长现在是青森县的民选知事”的话,会不会让人家觉得我在拿家世向人家求爱呢?所以,在别人看来,我反而像个戏子,说些无聊的话,做些愚蠢的努力,苟延残喘地活着。这是一直困扰着我,丝毫未得到解决的问题。
说到基督教主义,如字面所示,我的住处非常地简陋贫寒。我想像一般人一样过深居简出的日子。虽然有时候也觉得这样做太委屈孩子了,但我仍然不想过奢侈豪华的生活。这不是受无产阶级意识或工人阶级主义的影响,而是顽固地执着于基督教“爱人如爱己”的说教。但是“爱人如爱己”这句话不是那么浅显易懂,需要不断地思考琢磨。人们生来就是平等的。这句话难道不是把人们推向自杀边缘的工具吗?
首要原因,就是仍然有人认为我狂妄自大。如我所强调,这正是我性格懦弱的主要原因,所以我好几次想把自己赤裸裸地剥离开来。比如恋爱,虽然有女子向我示过爱,但我却不想让别人误认为那女子只是看上了我的家庭而已,所以有好几段恋爱都被我扼杀在摇篮里了。
对基督教的“爱人如爱己”这句话,我有不同的见解,我觉得它包含了更别具一格的意义在里面。每想到这儿时,“如爱己”却让我玩味无穷。也就是说,必须得疼爱自己。如果一个疼爱他人的人却讨厌或虐待自己的话,那他只能选择自杀了。但这只是一种理论。而我对他人的感情一直忸忸怩怩,在他人面前从未趾高气扬、昂首挺胸过。这点在我的文学作品中也有所体现。
我总是担心有人会因为我的家庭而远离我,敌视我。为此,我故意过最低等的生活,面对任何肮脏的东西都丝毫不动声色。不过,我仍然心有余悸。
我非常赞成社会主义理论。在当今的社会主义世道中,片山总理能成为日本的大将,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但我仍然过着以往的,甚至超越以往的颓废生活。每次想到自己的不幸时,就不由得问自己:“难道这一生就没有幸福吗?”这不是感伤情怀的流露,而是对自己的生活逐渐有了明确的认识。
也正是这种性格激发了我立志于文学创作的动机。生我养我的家庭啦,辛苦培养我成人的双亲啦,还有故乡等等这些概念都深深地在我思想中扎根发芽,难以割舍。在别人看来,我的作品中经常或多或少地显露出我以自己的家庭为傲。但是,相较于说是对家庭殷实的骄傲,我其实对此深怀忧虑,这几乎是我这前半生难以启齿的话题。
想到这儿,我肯定会喝上几杯。我并不认为酒可以左右一个人的文学观或者作品,但酒却支配着我的生活。如前面所说,当我面对他人的时候,根本无法畅所欲言,可事后却后悔自己没有表达出自己的想法。每当我面对他人时,总感觉摇摇晃晃眩晕个不停,但有些话还必须说,所以只好借酒壮胆了。这不但有害身体健康,还浪费金钱,所以家庭一直呈现出破败的景象。虽然钻进被窝时还试图想尽办法改变现状,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坏毛病怎么也救治不好了。
我性格极其软弱,从小到大几乎不曾向他人畅所欲言,生活经验接近于零。与其说性格软弱,倒不如说我厌世主义,因此我对余生也没有太大的憧憬,只是想尽快从这种生活的恐怖中解脱出来,而且打小我就拥有永别尘世的念头。
我已经三十九岁了,还要继续在这个世间生存下去吗?这令我不禁愕然,我丝毫没有继续生存下去的自信。所以,对我这种懦弱之人来说,养家糊口只能让我的境遇雪上加霜。
我出生在乡下的一个大财主家庭里。有好几个兄长和姐姐,所以作为家里的老幺,生长环境相对自由很多。也正因为如此,我长成了个不懂人情世故、动不动就害臊的人。但是,在他人看来,我反而应该以这种忸忸怩怩的性格引以为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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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与环境
(1) 国木田独步,日本小说家、诗人。
侯绪梅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