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肯定会赶我们走,不给我们见面的机会。”他认真地回答。
我不是什么名人,所以怎么也不会把客人赶出去的。我也不是忙得焦头烂额的人,在我身上永远不会出现忙中谢客的状况吧。比我出名的作家,在日本多得数不胜数,所以请去拜访他们吧。有一次,我认真地对一个学生说:“在他们那儿肯定收获更大。”
“没那回事。如果不见你们,你们就带上饭团去他们家门外候着,候上一两夜。如果真的崇拜那个人,这种冲动不算错。”我仍然一副认真的表情。
“快请进。”
这个学生哈哈笑起来,“日本还没有哪个作家值得让我们这么付出。如果能成为歌德、达·芬奇的徒弟的话,费这般苦心倒也值了。”说罢,从桌上拿起一个馒头咀嚼起来。烂漫青春之际的愿望就应该如此高远。我无话可说。我被轻蔑了。但是,他的轻蔑没有错误。我身无分文,懒惰,无真才实学,又写了些极其离谱的小说。所以,被轻蔑没什么怨言。
好不容易来一趟,难道还有人故意带着恶意远道而来找我麻烦?这知遇之恩我不得不报。
“你痛苦吗?”我向这个单纯的来客问道。
有两三个学生来过我这儿。当时我也同样困惑。他们当然也没读过我的小说。由于他们也怀有青云之志,所以对我的小说比较蔑视。而且我觉得他们应该这样。有时间读我的小说,还不如多读一些外国一流作家或日本古典作品呢,希望越高越好。既然那么轻蔑我,为什么还来拜访我呢?因为我这儿的门槛低吧,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理由。玄关“当啷”一声响,我立刻坐好。我家屋子太狭窄了。
“当然苦了。”他咬了一口馒头回答道。
由于这种情态,我没有什么值得给诸位谈论的。刚才所提到的唯一的如芥子粒大小的自尊,我感觉也在不断地消逝。愚蠢的苦劳根本不值一提。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之所以我能执着于苦劳到现在,全是因我一根筋的思想。这是我唯一能和大家分享的。我这种徒劳无益的苦劳希望诸位自重,不要模仿。我也只能这么极其消极且无力地劝告大家了。灯台从不夸耀自己高远、光明的火焰,所以我刚才那句话就是告诉大家这是个危险地,不要靠近。
肯定苦。虽然青春时代是人生之花,但也是焦躁、孤独的时期。究其原因,我也无从知晓。苦就是了。
迄今为止,我没写过什么名言卓文,全是在模仿别人,根本没有什么真才实学。不到三十一岁,委实一个毫无生活经验的青涩小子。有人曾数落我的文章不懂人情世故,一无是处,没有值得炫耀的地方。只有如芥子粒大小的自尊。这就是我愚蠢的体现。我的文章都是徒劳无益努力的结果,虽然耗尽我十多年苦苦求索。我又仔细一想,发现这些文章对各位读者成为文豪根本没有什么帮助,全是些没用的东西,读者们能略过的就略过。世上万事,聪明为先。但是,我却非常愚钝,自不量力,不虚心听人劝,做什么事情都是凭借匹夫之勇。像我这种愚钝的作家,该对那些立志成为未来森鸥外、夏目漱石的人说什么呢?这让我非常困惑。我是个声名不佳的作家。我修行不到家,会让各位读者产生各种曲解吧?写作修行的确非常困难,所以我打算把这辈子奉献给文学。我头脑愚钝,无法一时解决所有的问题,所以只能在摸索中前进。我祈求自己能长生不老。
“的确。”我点头称是。
我的困惑在于我为什么不是大家呢?这家杂志的编辑给我寄来三册杂志,分别是八月上号、九月下号、十月下号。我粗略浏览了一下,发现这家杂志的读者都是一些刚刚开始尝试文学的人。一旦有了这样的尝试,他们就会像仰望高空一样,对未来产生一种极高的期望。这种期望不是具体的存在,不是指构思欺人欺己作品,而是一种浑然的、求闻名远洋的野心。这种野心合理,无须指责。即使被同事轻视,让手足担心,连妻子或恋人都不信任也没关系,自己要奋发图强。过去不是有个叫拜伦的人吗?不管一觉醒来能不能成名,先尝试一番。谁都有这种权利,这是种极其自然的人之情感。这时,有这种野心的人会首先去买这本杂志(《悬赏界》),翻开一看,是太宰治啊,好奇怪的名字,没听说过,但却长着一副先生的嘴脸。我想他一定很吃惊吧。在他的脑海里,作家就是夏目漱石、森鸥外、尾崎红叶、德富芦花,以及前阵子刚得文化勋章的幸田露伴。其他的人都不入流。这种想法可以理解。认为文豪以外的人都不入流的态度也完全正确。我希望他们永远保持这种态度。可怜了在这家杂志上装腔作势,啰啰唆唆不停地叫太宰的这个男人。他名不见经传。这家杂志的读者又都是些初露青云之志的毛头小子,他们只是刚刚立志于要做文学,要求取名利。他没有丝毫的卑微感,他张开双臂,仰望苍穹。没有受过伤的他,像一张纯净的白纸。不过,他到底能不能听进太宰治这个拙劣作家的怪异唠叨呢?这就是我的困惑所在。
难道是往我这儿处理痛苦来了?他们可能是认为太宰治这家伙能说点有用的呢,但又对这家伙没什么信心。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真没什么可教的。首先,我自身还难保呢。我生性愚钝,一无所知。唯一想说的就是,迄今为止,只有愚蠢的失败和愚蠢的模仿一路相随。千万不要上学偷懒。更不容许考试不及格。你可以作弊,但一定要规规矩矩地毕业。尽量多读书。不许去咖啡厅之类的地方胡乱花钱。想喝酒了,那就叫上几个朋友、前辈,边吃牛肉火锅边悲愤激昂地抒发情绪吧,但最多一周一次。要勇于道歉;时隔三日再去道歉的话,那就是有病。开始冷水洗澡吧;必须裹上围裙。不要借钱欠债,即使饿死也不要去借钱,这个社会不会让一个人饿死的,尽管放心好了。爱恋上某个人的话,就让单相思深深深埋在心里。对女人表白是男人的耻辱,要让女人思念你,请坚信这点,优哉游哉地活着吧。万事着急不得。你看人家夏目漱石,四十岁才开始写小说。
说实话,被这本杂志(《悬赏界》)命令写文稿多少让我有点为难。我无法立即答应他们。我并不是谦虚骄傲,只是感觉这本杂志非常低俗。说到低俗,哪家杂志都低俗。发表在低俗杂志上的作品当然也低俗了。我更是低俗得要命的作家。所以,我根本没有权利嘲弄其他的低俗。每个人都有自己努力生存的方法,我们必须尊重。
愚蠢的我虽然竭诚地劝告一番,但并不高尚,惹得那个学生捧腹大笑。这本杂志的读者肯定也立志于成为明天的森鸥外、夏目漱石、歌德,所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作家的恐怖且低劣的叫声让他彻底失控了。无所谓,因为愿望越是高远越好。
侯绪梅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