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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关于《绿娃娃》这本杂志,有很多令人怀念、令人捧腹的回忆。但是今天,不知为何,我想省去这些琐碎的片段,再讲一些有关三哥逝世时候的事,作为这篇文章的结尾。

“这是什么玩意儿啊?这就是所谓的号令语气。还什么‘子曰子曰’,太差劲了。”就这样,他把这篇随笔打击得很凄惨。虽然了解大哥心中的孤独寂寞,但他依旧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快,总在说着这样那样的牢骚和不满。三哥将他人的作品贬低得一文不值,但是要说到他自己的作品怎么样时,不知怎的,总之心里也是没谱。在《绿娃娃》这本名字诡异的创刊号杂志里,总编很知趣地没有发表小说,只写了两篇抒情诗登在了上面。但事到如今,我再怎么考虑,都不觉得那是什么杰作。这位仁兄当时到底为了什么要发表那种东西,直到现在我依然不解,甚至还有些为他遗憾。实在是不好意思写出来,他写下的是这样的诗句:有一篇叫做《红色美人蕉》,另一篇叫做《矢车菊惹人怜》。前者写了些“那是红色美人蕉,恰似我的心”云云;写出来实在是很丢人,不过后者是“矢车菊惹人怜。一朵、两朵、三朵,我放进了我的衣袖中”云云。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呢?看吧,果然还是把这一段深深压在箱底比较好吧,为了那位潇洒倜傥又绅士的三哥,到了现在,我会这么想。不过在当时,我是彻彻底底地崇拜他的鬼面毒笑的风范,而且他好像还是东京很有名气的《十字街》的同人杂志的会员,再加上他还很得意地将他的诗送到镇上的印刷厂,一边校正,一边用很奇怪的调调哼唱着“那是红色美人蕉,恰似我的心,哦喔……”,让我也仿佛觉得那首诗是不是要成为什么传世杰作。

在三哥离开前的两三年,他就已经卧床不起了。结核菌已经开始吞噬他身体的各个部位。尽管如此,他也没说想回老家,也不住院,而是精力十分旺盛地在户山原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让同乡的W夫妇住进其中的一间房,剩下的房间他一个人享用,每天都过得很自在。

发行那本《绿娃娃》杂志的时候,这个三哥以总编自居,对全家人指指点点,吩咐我们收集各种原稿,然后他读着这些稿子,还是那副老样子,“切”地发出恶毒的笑声来。当我终于将记录下来的大哥的那一篇叫做《饭》的随笔整理好,屁颠屁颠儿地呈给这位总编看的时候,总编读完之后,“切”的一声:

我上了高中以后,放假了也不回家,大多是跑到住在东京户塚的哥哥家去玩,和哥哥一起围着东京的街道乱逛。哥哥很喜欢撒谎。在银座逛的时候,见到一个有些胖的老头,他就会指着人家小声地叫,“啊,是菊池宽!”他会用特别严肃认真的表情来撒谎,好几次我都上了他的当。还有在银座的不二家喝茶的时候也是一样,他悄悄地用手肘碰我几下,然后小声地告诉我“佐佐木茂索在呢,快看,就在你小子后面的那张桌子”什么的。直到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我亲眼见到菊池先生和佐佐木先生这种事,全都是哥哥对我撒的谎。哥哥收藏的川端康成所著的《感情装饰》的短篇集的扉页里,写着几个毛笔字:“梦川利一贤兄雅正作者川端康成。”他说那是他在伊豆的一家温泉旅馆里和川端康成成为好朋友后有幸得到的书。现在想想,下次遇到川端先生的话,一定要求证一下。要真有那么回事倒好。但是川端先生给我的信里的字迹,和记忆中的“梦川利一贤兄雅正作者川端康成”的字迹,总觉得有些不同。哥哥总是用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来戏弄别人。千万要提防,听说故弄玄虚是法国风流绅士们的乐趣之一,果然,哥哥身上的这种故弄玄虚的恶习,若他敢说他是第二,恐怕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吧。

他生性正派,甚至私下还有一份不为人知的严谨,但他总是乐于装出一副在法国曾流行一时的风流绅士风,或者鬼面毒笑风,总是胡乱盲目地轻蔑他人,俨然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傲的样子。那时大哥已经结了婚,当时刚刚诞生了一个小女儿。一到暑假,我们这些年轻的叔叔婶婶就从东京、从A市、从H市,还有从四面八方的学校赶回家,大家齐聚一堂,从东京回来的叔叔说“过来过来,来叔叔这儿”,从A市回来的婶婶说“来来,让婶婶抱抱”,大家各自争抢着疼爱这个小侄女。那时候,这个三哥就站在离大家远一些的位置,“什么啊,还这么红彤彤的一坨,太恶心了。”说些刚出生的小侄女的坏话,然后一副极不情愿的样子,伸出两只手说:“来来,到法国的叔叔这儿来。”在晚饭的时候,大家都围着餐桌坐下,依次是祖母、母亲、大哥、二哥、三哥、我,坐在对面的依次是账房先生、嫂子、姐姐们。大哥和二哥,在夏天,不管天有多热,也一定要喝两杯日本酒,两个人都要让家人帮他们各自准备一块很大的毛巾在手边,一边擦去滴滴答答流下的汗,一边继续咕嘟咕嘟喝着烫热的酒。每天晚上他们两人差不多要喝掉一升的酒,但他们两个都是酒量好的主儿,从没见过他们在大家面前失态。三哥却绝不加入他们的行列中,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自顾自地将葡萄酒倒进制作精巧的酒杯里,一下子喝个干净,然后着急忙慌地扒完了饭,严肃地对大家招呼一声“请慢用”之后,就从大家眼前消失了。他可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优雅男人。

哥哥去世的时候,是我上大学那年的初夏。那年春节,哥哥在客厅的壁龛里挂了一幅自己提笔的挂轴。对裁的画心上题注着“今春得佛心,美酒佳肴当前,不露喜色。”到访的客人见了都笑出声来,哥哥也在一旁另有含义似的嗤笑。哥哥的那种笑容与往常的故弄玄虚不同,而是发自心底的真实表露,但由于他总是戏弄别人,访客们也只是呵呵地笑着,并没有想到它竟与哥哥的生命相关联。

每当这个时候,一个人在二楼的西式房间里躺卧着,听着远远传来的两个哥哥的唱腔,然后“切”的一声发出恶毒笑声的,就是老三了。这个哥哥,虽说在美术学校里念书,但由于体质虚弱,在他的雕塑专业学习上,也没能竭尽全力,于是沉迷在了小说中。他也有很多文学方面的朋友,还和那些朋友发行过一本叫《十字街》的同人刊物。他自己嘛,就画画刊物的封面,偶尔也会发表几篇名为“苦笑收场”的淡彩小说。因为他的笔名是“梦川利一”,哥哥姐姐们笑话他,说这名字真让人瘆得慌。他还用“RIICHIUMEKAWA”的罗马字,让人帮他制作了名片,还稍稍装腔作势地发给我一张,不过读读看,是“梅川利一”,连我都忍不住要取笑他:“哥哥是‘梦川’吧,还是你故意让他们印错的?”他说:“哎呀,完蛋了!我不是什么‘梅川’呐!”然后脸涨得红彤彤的。原来他早已经把名片发给了朋友、前辈,还有他常去的茶餐厅了。这好像也不是印刷的错误,而是哥哥指定的UMEKAWA。把罗马字的U错读成英语读法的“yu”,是人们常犯的错误。家里人对他大笑一番过后,他就被我们“尊称”为“梅川老师”呀,或者“忠兵卫老师”什么的。这个哥哥,身体很弱,十年前,在他二十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人世了。他的样貌,可以说漂亮得令人惊叹,那时候姐姐们读的少女杂志,每个月的封面里都有一个叫吹矢浩二的作者画的大眼睛、身材细长的少女的图。三哥和那个少女长得很相像,我有时候也会看着三哥的脸发会儿呆,倒不是嫉妒他,那是一种奇妙的、难为情的欢快。

不久,哥哥又想出了新名堂,在手腕上挂上一串小佛珠,管自己叫愚僧。成天在家中走来走去,一口一个“愚僧我,愚僧我”,于是哥哥的朋友们也就“愚僧,愚僧”地称呼他,一时成为“风潮”。对于哥哥,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但是他还是改不了那经典的鬼面毒笑风,那最纯粹的悲伤,也被他掩饰成俏皮的闹剧,装模作样地用手捻着佛珠,逗别人发笑。说些什么“愚僧也为那妇人心乱神迷啊,罪过罪过,不过那正是我尚未枯竭的证明啊”,踉踉跄跄地把我们约到高田马场的茶餐厅。这个愚僧爱好打扮,去茶餐厅途中,突然发现自己出门忘了戴戒指,于是毫不犹豫地马上转身往回走,回到家后认认真真戴上戒指后,才又走出了家门,用一句“哎呀,真是久等了”,就把这事儿给翻篇了。

二哥虽然没有在这个创刊号上发表什么作品,但从谷崎润一郎(1)的早期作品开始,他就是忠实的读者,同时十分赞赏吉井勇(2)的人品和风范。二哥酒量很好,还有一种领头羊的豪迈气质,但他绝不会因酒坏事,长久以来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与大哥有商有量,认真处理每件事,是个谦虚的人。不过我暗中猜想,二哥说不定十分向往吉井勇所谓的那种“踏入红灯不复归者真吾也”的勃勃雄心呢。不知他什么时候在地方报纸上发表了一篇关于鸽子的随笔,报纸还刊登出了二哥的特写照片,那个时候,他还开玩笑地大摇大摆地来到我面前说:“怎么样,看了这张照片,是不是觉得我也是个文人了,觉得我有些吉井勇的风范了呢?”二哥的脸也长得像左团次那样,十分威风。大哥的五官则是线条比较纤细,家里人都说他长得像松茑。他们两人都意识到这一点,有时候喝醉了酒,还会学着左团次、松茑的《鸟边山心中》或者《皿屋敷》里的声音和表情,你一句我一句地搭腔唱起来。

我上大学以后,就住在离户塚的哥哥家很近的宿舍楼里,尽管这样,我们为了不打扰对方用功,差不多三天见一次或者一周见一次面。见面的时候,我们一定会到街上去听相声,再绕去茶餐厅,然后再随便逛逛。不久以后,哥哥小小地恋爱了一把。哥哥因为自命风流绅士,也决心将那风格演绎到底,有再多的姑娘,也被他吓跑了。

当时我虽然还在上小学,一边不停地记录着大哥说出的奇怪的话,一边觉得哥哥真是太可怜了。那些整天只知道奉承他“A县的近卫公”的人,哪里能够明白哥哥内心深处的寂寞和孤单。

那时在高田马场的茶餐厅里,哥哥打心眼里爱上了一个姑娘。可是发展形势不太妙,让哥哥很烦恼。尽管如此,哥哥始终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绝没有对那个姑娘做过暗送秋波呀,使用下三烂手段的事。轻快地走进店里,喝一杯咖啡,然后回去——这就是他每天持续做的事。有一天,他走进那家茶餐厅,喝下一杯咖啡后,眼看时机还是不成熟,就又那样倏地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哥哥顺便到花店里买了一束花,里面有康乃馨和玫瑰,花了差不多十块钱。然后他抱着那捧花,在一边犹犹豫豫、磨磨唧唧。我完全能明白哥哥的心思,于是我跳起身抢过那束花,像只挣开猎人的兔子一样,顺着刚刚走过来的路一溜烟跑到了刚刚那家茶餐厅。我躲在门后,把那个姑娘叫出来。

“今年我满三十岁了。虽然孔子曾说过‘三十而立’,但我还没到‘立’的程度,就感觉自己快要倒下了。我切身地感觉到,我渐渐没有了活下去的价值。硬要讲的话,我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感觉到自己还在活着。这里所谓的‘饭’,不是生活形态的抽象比拟,也不是生活意欲的概念,就是很直接单纯地指那满满的一碗大白米饭,是嚼了一口饭的瞬间的感受。一种动物的满足。真是上不了台面的话……”

“你认识我的大叔(以前我都这么叫哥哥)吗?你不能忘了大叔,喏,这是他给你的。”我用很快的速度传达了哥哥对他的情意,又把花递给她,可那个姑娘还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我当时真想扑上去把她痛打一顿。为了他这事,连我都伤了元气。之后的一天我溜达到他家时,只见他窝在被窝里,好像心情很不好的样子。那个时候,哥哥二十八岁,我比他小六岁,有二十二岁。

“好。”

从那年的四月份开始,哥哥就怀揣着异样的热情,开始了雕塑制作。他把模特叫到家里,着手人体雕塑的创作。我不想打扰他工作,于是那段时间也很少去他家里找他。有一天晚上,我心想去看望他一下,到了他家,看到他又窝在被子里,稍稍红着脸,一脸认真地向我宣布:“我今后再也不叫什么梦川利一啦。我打算堂堂正正地以辻马桂治(哥哥的本名)的身份好好干下去!”哥哥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有平常少见的严肃,一点儿也不像是在戏弄人。我突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好了吧,好了吧,那开始喽。”

在那之后,两个月过去了,哥哥还没完成手中的工作就离开了。W夫妇也说他样子有些奇怪,当时我一看,也觉得不妙,于是就问他的主治医生,谁料医生平静地说:“就这四五天的事了!”我非常吃惊。我立马给老家的大哥发了一封电报。大哥来之前,我在他身旁睡了两晚,用手指将卡在他嗓子里的痰抠出来。大哥来了以后,马上雇了一个女看护,朋友们也都慢慢地聚齐起相继来看望哥哥,我的内心也稍稍变得坚强了一些。大哥没到的那两个晚上,现在想想都痛苦得像地狱一样。在昏暗的灯光下,哥哥让我们打开所有的抽屉,里面有很多的书信和笔记本,他让我们帮他撕毁扔掉。我一边照他吩咐的,将那些东西一页一页地撕成碎片,一边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大哥在一旁奇怪地望着我。我当时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文章以“饭”为主题,由大哥口述,我负责记录下来。到现在我还记得,在二楼的西式房间里,大哥背着两只手,一边盯着天花板,一边来来回回地踱步。

大哥、我和好朋友们都包围着三哥。在他断气之前,我喊他一声“哥”,于是他口齿清晰地对我说:“我有一个钻石的领带别针,还有一个铂金的锁,送给你了。”那是谎话。哥哥一定是到死都不愿抛开他的那种风流绅士的做派,说些时髦的话来耍我吧?他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又来了一次他拿手的故弄玄虚吧。

“绿娃娃”这个名字也是老三一个人想出来的,他好像为此还很得意。封面也是老三画的,不过是超现实主义的画风,信手用了很多银粉,天花乱坠,让人看不懂他到底画了些什么。大哥在创刊号上发表了一篇随笔。

我早知道根本就没有什么钻石的领带别针,再加上他那故意卖弄的用心,让我觉得更悲伤,于是我哇哇地大哭起来。什么作品都没有留下,但依然是个出类拔萃的一流艺术家,我的哥哥;明明被赋予了世间最俊美的容貌,却不受女子欢迎的,我的哥哥。

大哥三十岁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一起发行了一本名为《绿娃娃》的同人杂志。那时候,老三还在美术学校学雕塑专业,他负责编辑了那本杂志。

哥哥的身后事,我本也想写下种种。但转念一想,那种悲伤,不只是我,只要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的人,都会明白那种悲伤的感情。要是繁琐地列出一堆,倒像是这种痛苦成了我的特权一般,不免有炫耀的嫌疑,那实在是很对不起读者,于是我的心情也瞬间变得失落。当时三十三岁的大哥,给老家的人发讣电的时候,写下了“桂治今早四时逝世”几个字,我不知道当时大哥想到了些什么,只见他不顾一切地嘶声恸哭起来。现在想起大哥当时的身影,都会让我这瘦得干瘪的胸膛颤动。我想,早早失去父亲的孩子们,不管多么有钱,到头来还是一样的悲凉。

尽管如此,大哥仿佛一直都是心事沉重的样子。因为大哥的愿景并不在此。他的书架上排满了王尔德全集、易卜生全集,还有日本戏曲家的一些著作。大哥自己也会写一些戏曲作品,他常常把弟弟妹妹们叫齐到房间里,然后念他写下的戏曲给我们听。那个时候的哥哥,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快乐。当时我年纪还小,听得不太明白,但总觉得大哥写的戏曲大多是以宿命的悲哀为主题的。其中有一篇叫做《争夺》的长篇戏曲。关于这篇戏曲,我现在还能清清楚楚地想起里面的人物表情的描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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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的时候,大哥才二十五岁,刚刚大学毕业,二哥二十三岁,三哥二十岁,我十四岁。哥哥们都对我呵护备至,而且都成熟稳重,所以即使父亲已过世,我也从没吃过什么苦头,也没有感到过什么不安。我视长兄如父亲,又把二哥看作辛劳的叔叔,净对他们撒娇了。就算我再怎么任性放肆,哥哥们都会笑着包容我。他们什么都不对我说,放任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哥哥们所做的事情不止如此,他们一定为了守护父亲留下的百万遗产和生前建立下的各方政治势力,做着不为人知的辛苦努力。我们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叔叔伯伯,所有的一切,除了靠二十五岁的大哥和二十三岁的二哥合力操持下去之外,没有其他办法。大哥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成为镇长,在政治场中稍稍得以实际的锤炼之后,在他三十一岁的时候成了一名县议员。听说他是全国最年轻的县议员,报纸上称他是A县的近卫公,他的事迹还出现在了漫画书刊里,声望可见一斑。

(1) 日本唯美派文学大师。

李月婷 译

(2) 日本和歌诗人,剧作家,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