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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岳百景

我的声音近似于欢呼声,尖得连自己都感到惊讶。老板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用疑惑的眼神,皱起眉头问我:

“老板娘,看样子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啊!”

“客人明天有什么事么?”

十月已过中旬,我的写作却迟迟不见进展,心中不免陡生寂寞之情。晚霞似火的黄昏时分,我独自一人在二楼的走廊上吸着香烟,目光故意避开富士山,转向山中那猩红的树叶。我向正在扫茶馆前落叶的老板娘打招呼道:

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朵月见草和海拔三千七百七十八米的富士山形成了一种美丽的对峙,如同被注入了金刚之力一般坚强地挺立着,显得很是壮美。月见草和富士山,真是令人叫绝地相配。

“没什么事。”

说着,她便用纤细的手指,指了一下路旁的一处。金黄色的月见草花瓣正鲜艳地盛开着,虽然汽车一晃而过,但那艳丽的月见草,却永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

“您一定很寂寞吧。何不去登山呢?” 老板娘笑道。

“啊,月见草!”

“爬上去后,终归还是要下来的,没意思。而且无论登哪座山,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富士山,一想到这儿,我就感到心情沉重。”

老太太对我倒也很放心,慢悠悠地说道:

也许我的话有些奇怪,老板娘只是含糊地点点头,又扫起枯叶来。

一次,在河口村的邮局取了邮件后,我便又乘车摇摇晃晃地返回岭上的茶馆。途中,一位六十岁左右,穿深茶色披风的老太太紧挨着我坐着。老太太面相端正,但显得有些苍白,和我的母亲很像。女乘务员好像又想起什么似的,嘴里突然冒出一句:“今天的富士山看得好清楚啊!”那语气既不是解说也不是自我咏叹。此语一出,背着帆布背包的年轻上班族,以及身穿丝绸、梳着高高的日本发型,说话时都要用手绢小心遮住嘴的艺伎模样的女人们,都纷纷扭过身子,把头探出车窗外,仿佛这样的富士山才刚被她们发现似的。她们眺望着那平淡无奇的三角形的山,憨傻地发出“啊”“呀”之类的感叹。车内顿时热闹起来。但是,我身旁那位老人似乎心中深藏着忧郁,和其他游客不同,根本不看富士山一眼,反而凝视着与富士山相反方向的山路沿线的断崖。她那与众不同的神态,顿时让我的神经为之一振,我也想向她表示自己不愿看富士山那种俗不可耐之山的高尚而虚无之心,并想以同样的姿态表示即使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痛苦和寂寞之情。于是,我亲昵地朝老太婆的身边靠了靠,保持着和她同样的姿势,向悬崖方向望去。

该睡觉了。睡前,我轻轻地拉开了房间的窗帘,透过玻璃窗眺望富士山。月色下的富士山,苍白得如水精灵般屹立着。我舒了口气。啊,看见富士山了。夜空中的点点繁星,也在预示着明天的好天气吧?这可是我心中仅存的一点喜悦啊。接着,我慢慢拉上窗帘,便睡下了。虽说明天是好天气,但想到这对我来说并无特别之处,便不由独自在被褥中苦笑起来。真是痛苦。若是写作成了工作,那可比纯粹的运笔更加令人痛苦不堪。单纯地写作反而是我的快乐。可并不能如我所愿,我为我的世界观、艺术、明日文学所谓的新颖而唠叨、苦恼,并实实在在地折腾着。

我之所以选择种下月见草,是因为我认定月见草与富士山有着极其相似的一面。御坂岭的那家茶馆,是山上唯一的一户人家,邮件都不会送上来。倘若要取邮件,就得从岭上乘公共汽车坐上大约三十分钟,到山麓的河口湖畔一个叫做河口村的贫寒村庄去取。寄给我的邮件都留存在这个河口村的邮局里。每三天,我便会去取一次邮件,一般都是选择晴天里去。公共汽车上的女乘务员一般不会特地为游客讲解沿途的风景,但有时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会以近乎散文般的语言、用低沉的声音向游客介绍说:“那是三之岭,对面是河口湖,河口湖有雅罗鱼等等。”我自然也听到过她这样忧郁又近乎絮叨似的介绍啦。

我想,在写作中,我只是抓住事物在一瞬间所表现出的朴素、自然以及简洁和鲜明,并把这些特征用笔墨写下来了而已。这样一想,眼前所看到的富士山所呈现的形象,也就有了另外一层意义。我开始对富士山有了一种妥协,也许这样的形象就是我所思考的“单一表现”之美吧,但不论是在何处所见的富士山,对于她那过于朴素的形状,我总是有些受不了。若这也是一种美,那摆设的布袋神理应也是美啦。可是,无论如何我也受不了摆设的布袋神那副形象的,那种东西绝不能说是美的表现。如此看来,富士山的形象还是有些不妥之处。我再次踌躇地认识到这一点。

“记住啦,这是我种的月见草。等到明年,我再来看它,千万不要把洗衣服的水什么的泼到上面哟。”老板娘的女儿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朝夕眺望着富士山,以此送走每日的阴郁。在十月末的一天,也许是一年一度的开放日吧,那天,山麓下的吉田镇上的一群艺伎,乘五辆汽车来到了山岭上。我从二楼看着她们下了车。艺伎们个个身着华彩丽服,像一群刚从笼子里放出的信鸽一样,一下车,她们便找不着北,只是聚集在那儿打转转,一言不发地推过来搡过去的。等到初下车时的茫然和异样的紧张消除后,她们便开始悠闲地溜达开来。有的很规矩地挑选摆在茶馆铺前摆放着的明信片;有的伫立着,远眺着富士山。那画面看起来阴郁、寂寞、不堪入目。二楼上的一个男子丝毫没有被这群艺伎此时的幸福所感染。而我也只是不得不望着她们而已。痛苦就痛苦吧,堕落就堕落吧,和我毫无关系。世事本是如此。我强装冷漠地俯视着她们,但内心却痛苦不堪。

我穿上棉和服在山上转悠了一圈,采了两把月见草的种子回来,又把种子在茶馆的屋后掩埋了起来。

只有拜托富士山了,我突然有了这种想法。喂!富士山,就拜托您照顾她们了,拜托了。揣着这样的想法,我抬头向寒空中高耸的富士山望了过去。那时的富士山,就如同一位穿着棉和服的首领一般,她双手揣入怀中,在寒空中傲然挺立着。我如此向富士山拜托一番之后,顿时觉得放下心来,人也轻快多了,便和茶馆里的六岁男孩一起,带着小八,远离那群艺伎,向着山岭的隧洞方向玩去了。在隧洞入口处,一个艺伎正在独自默默地采摘一种无名的花草,她身材瘦削,大概三十岁,当我们从她身边走过时,她连头也没抬一下,依然入神地采摘着花草。我又抬头向着富士山默默祈祷:也请顺便照顾下这位女子吧。然后,我便牵着小孩儿,快速地进到了隧洞中。即使洞里冰冷的地下水打在我的脸上、脖子上,我也满不在乎,故意迈开大步走了起来。

“看来,下过雪的富士山就是不一样啊。”我煞有介事地重新评价道。

那时,我的婚事曾一度受挫。我清楚家里是不会给予任何帮助的,所以这事着实让我犯难。原本打算请家里帮助一下,哪怕只是一百日元,即使很少,也仍可用这笔钱办一个正式的婚礼,至于婚后的生活开支,可以靠自己的工作去挣。但是,在和家里通过两三封信件之后,已经确认家里不会给予帮助,我便变得一筹莫展,不知如何是好。不管怎样,我打算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对方,于是在做好婚事可能告吹的思想准备之后,独自一人下山去到甲府的那位姑娘家里拜访。凑巧,姑娘也在家里。在客厅里坐下之后,当着母女二人的面,我便将事情和盘托出。我时而像是在演说,时而又闭口不语,但大体上,还是比较直率地把经过讲完了。姑娘听完后,歪着头定睛问我:

“真美啊!” 听到我的赞美,她便得意道:“真是非常美丽呀!”接着又故意反问我:“这样的御坂岭的富士山,在客人眼里还是不怎么样吧?”也许是由于我之前对她说过这里所见的富士山很俗气,她内心沮丧,所以才这样问的吧。

“那么,是您家反对吗?”

她双颊绯红,默默地用手指着天空,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啊!下雪了!富士山被裹上了一层银装,山顶正闪烁着耀眼的白光。看来,从御坂岭看过去的富士山,也是不可小看啊。

“不,不是反对。”我将右手轻轻往桌上一按,接着说:

“客人,快起来看呀!”一天早上,老板娘的女儿在茶馆外面高声喊道。我只好勉强起来走到了走廊上。

“家里的意思是让我自己办。”

第二天,我便从吉田回到了御坂岭。茶馆老板见到我后暗自发笑,她十五岁的女儿确是副娇嗔的面孔。我想委婉地告诉他们我并未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尽管她们什么也没问,我还是主动把昨天的事情详细地讲述了一番。包括住宿客栈的名字、吉田的酒的味道、月夜的富士山、弄丢钱包等等,全都抖了出来。老板娘的女儿听罢,便又高兴起来。

“很好。正如您所见,我们也不是有钱人家,过于铺张的婚礼,反而让我们不适应。只要您自己拥有对爱情、事业的执着与热忱,我们就很满意了。”她母亲很有气度地笑着说道。

那晚,我整个身心都被富士山征服,如呆子般完全被她夺走了意志力。现在回想起来,仍然有一种浑身乏力之感。

听完这话,我呆呆地望向庭院,连感谢的话都忘记了,只感到眼中发热,那一刻,我便决定今后要好好孝敬这位母亲。

我下定决心:没有钱的话,哪怕走着回到御坂岭也行。我依然如刚才一般走着。当沿着来路掉头往回走时,突然发现我的钱包正静静地躺在路旁。我还是双手揣在怀里,溜达着往回走去。富士山、月夜、丢了钱包的维新志士,好一幅诗情画意的画面!路上的钱包闪闪发光,我弯腰拾了起来,之后便回到客栈睡下了。

要离开时,姑娘一直将我送到公共汽车站。途中,我故意做作地问她:

我们边走边闲聊着,不知不觉就到了街尽头的一家古朴幽静的客栈前。田边似乎和那儿的人很熟。我们在那里喝了酒后,夜里十点左右,青年们便都起身各自回家去了。我便独自一人在客栈住下。那天夜里的富士山真的是很美,很美!由于毫无睡意,我便穿着棉睡衣走到屋外,高悬夜空中的明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皎洁,月光洒向了富士山,把山映衬得更加美丽了。在月光的照耀下,她全身透明,泛着蓝光。看到此时的富士山,我觉得自己就如同被狐狸给迷住了一般。湛蓝如涤的富士山,仿佛岭磷在燃烧一样。鬼火、狐火、萤火虫、狗尾草、葛叶,这一切都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就像没有脚似的,沿着夜色下的街道一直走了下去,连木屐发出的阵阵声响都感觉不是发自自己的脚下,而是来自另一个生命的精灵,咔嗒咔嗒响声清脆。我悄然转过头来, 富士山依旧泛着湛蓝之光浮在空中。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认定自己就是维新志士、鞍马天狗。于是,我有些神气地将双手揣在怀里走了起来,不由得感到自己是个很棒的男子汉。我的步子快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钱包也丢了,里面有二十枚左右五十钱的银币。大概是因为钱包太重,从怀里溜走了。我居然对此事也是这样地毫不在意。

“要不……我们再交往一阵看看吧?”

“就是清姬。为了追求安珍,她拼命地游,游过了日高川,相当勇敢。据书上讲,清姬当时还只有十四岁呢。”

“不,已经交往得够久了。”姑娘笑着说。

“有吗?”青年们顿时都睁大了眼睛。

“你有什么问题吗?”这话我真是问得有点傻。

“也许真是那样的呢。外国小说中的小姐既勇敢又可爱。一旦爱上了,说不定还真会游过河去与爱人相会的吧?在日本就不行。不是有那么一部什么戏吗?小伙子和姑娘之间隔着一条河,两人只是隔岸悲叹。那种时候,姑娘根本无须悲叹,游过去不就行了?戏剧中,那条河非常窄,扑腾几下就可以游过去。那种悲叹毫无意义,不值得同情。朝颜面临的大井川,那确实是条大河,而且朝颜又双目失明,这倒是多少会引起人们的同情。不过,即使那样,要游过去的话,也并非不可能。紧抱大井川的木桩谴责上天是毫无意义的。对了!日本还真有一个勇敢的女子,她真的很勇敢,你们知道吗?”

“有。”

“不,我想是因为小姐太迷恋于贵族青年。”新田很认真地说道。

我打算不管她问什么都直接回答。

“或者是穿着衣服下水,全身湿透地和贵族青年相会,两人又在炉旁将衣服烘干?可若那样的话,她回去时又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烘干了衣服却又要全身湿透地游回去,真令人担心啊。要是贵族青年游过去就好了,男的就算只穿一条裤衩游泳,也不太失体面的。贵族青年大概是秤砣,遇水就沉吧。”

“富士山上已经落雪了吧?”

青年们一阵大笑。

这句话问得真是太离题了吧,我只得说:

“大概是把衣服顶在头上系紧,这样游过去的吧。”

“嗯,顶峰上已经……”说着我往前一看,便望见了富士山。心中顿时觉得这富士山又有了别样的味道。

“可能是穿着泳衣吧?”

“什么嘛,从甲府不是也能看见富士山吗?这是在故意捉弄我吧?”我觉得自己这语气就如地痞无赖一般。

“是啊。”青年们陷入了思索中。

“您刚才的问题才是愚弄人呢。”

“莫泊桑的小说中,有一段情节描述了一位小姐每天晚上游过河去和贵族青年相会,不知她在游的时候是穿什么衣服呢?总不会光着身子吧?”

姑娘低下头嘿嘿一笑,接着说:

从那以后,新田带了许多青年上岭来。他们个个都很文静,都称呼我为“先生”。我也很真诚地接受了这种称谓。我没有任何值得夸耀之处,身体充满污垢,精神贫瘠不堪,一无学问,二无才能。唯有苦恼——那被青年们称作先生且仍然默默接受这种称谓所带来的苦恼,却是我唯一拥有的,仅此而已。那种苦恼犹如一根稻草般的自负。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唯有自负才是自己想拥有的。从小被认为是任性撒娇的我内心的苦恼,恐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够理解的吧?新田和一个后来写短歌很出色的叫田边的青年,都是井伏先生的读者,正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我和他们二人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我和他们一起去过一趟吉田,那个小镇的街道极为细长,在镇子中行走,就如同走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一般。照进小镇的阳光都被富士山给遮挡住了,风也起不来,小镇如又细又长的根茎,整个街道在灰暗中又被披上了一丝寒意。一条清澈的小溪沿着街道旁流淌着。这正是山麓之城的特征。即使三岛也是如此,清凌凌的河水穿街而过。按照当地人的说法,那是富士山上的积雪融化后流淌下来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吉田的水和三岛的水相比,不但水量不足,连水质也带着些脏污。我望着溪流打趣道:

“不过,您是住在御坂岭上的,所以我觉得不问问富士山,会很失礼。”

“干得真不错么?”新田似乎觉得我的话有些奇怪,会意地笑了。

我觉得这是位很有意思的姑娘。

“真美啊,富士山!她确实是座拥有魅力的高山啊,真的很伟大,干得真不错。”跟此刻的富士山相比,我才发现自己的见拙之处,并为我那颗时时都在骚动的爱憎之心而感到羞愧。富士山的确伟大,干得真不错。

一回到御坂岭,我便感到肩膀酸痛,以至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透过房间的玻璃窗,我向远处的富士山望去。看着她那静静耸立着的身姿,顿时,我感到她是如此的伟大。

“老板娘,御坂岭真不错呀!还是这里好啊,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

“昨晚我又再次读了一遍佐藤先生写的那本小说,做好各种思想准备才决定前来的。”

晚饭后,老板娘和她女儿轮流替我按摩肩膀。老板娘的拳头倒是又硬又有力量,可女儿的拳头就太软弱,不怎么起作用。我叫这姑娘用大点劲儿,她便跑出去拿了一根木柴进来,咚咚咚地为我捶了起来。看来,在甲府因紧张和担心而产生的肩膀酸痛,只有这样使劲捶打,才能消除掉。

“是敢死队。”新田说话很直率。

从甲府回来后,我一直精神恍惚,无心写作,即使坐在桌前,也找不到那种酣畅的写作感受。金蝙蝠香烟已经抽掉了七八盒。吸完烟我便躺了下来,口中只是一遍一遍地反复唱着“若不磨金刚石”的曲儿。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三天,小说自然是一页都没写出来过。

“如此说来,你肯定是鼓起浑身的勇气,代表你的伙伴们来侦察我的了。”

“客人,去了趟甲府后,就不见您有好心情哦。”

“当然可以。”我苦笑着回答道。

清晨,我在桌旁闭目托腮沉思的时候,正在我背后擦拭着壁龛的老板娘的十五岁的女儿,好像很是恼火我似的,话里带刺儿地这样说道。

有一个叫新田的二十五岁青年,性格敦厚温良,在山岭脚下有着细长街道的吉田镇邮局工作,说是通过邮件知道我在此地,就到岭上的茶馆来拜访我。在我住的二楼房间里,我们交谈了许久。彼此熟悉起来后,新田笑着说:“其实,我还有两三个伙伴,我们原是打算一同来拜访您的,可想到太宰先生非常颓废,加之佐藤春夫先生的小说中又称你为‘性格破产者’,所以临走时他们又打退堂鼓了。今日得幸一见,没想到先生却是如此正直之人。这次我也不能硬把他们带来,下一次我带他们一起拜访,可以吗?”

我没有回头,只是问道:

乞丐被狗吓得乱了方寸的狼狈样可怜极了,最后竟扔掉手杖张皇失措地逃走了。看来他确实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也就是说,富士山俗气的话,法师也俗气。那法师的丑态即使现在想起来,仍觉得荒唐得很。

“是吗?情绪不好吗?”

“看来是我错了。”一股失望之气,让我垂起头来。

她便又一边不停地擦拭着壁龛一边说道:

只见那人正被茶馆那只叫小八的狗的吼叫声吓得仓皇失态,一副狼狈相真是令人不忍一睹。

“肯定是心情不好。瞧!这两三天您的写作不是毫无进展吗?每天早上我都会把您胡乱写的稿子按页码收在一起,整理您的书稿便是我的一大乐事。要是您写得多,我会很高兴的。可是,您不知道吧,昨晚我悄悄上楼来看过了,那时您正用被子蒙着头睡觉哩!”

“哈哈,你看看。就这样子可称不上高僧哦。”

听她这样说,我心中顿时不由荡起一层层感激的涟漪。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对一个人生存下去的最纯真的声援,并且是不考虑任何回报的。此时,我觉得这姑娘是如此美丽。

正当我滔滔不绝之时,朋友却笑了起来。

到了十月末,山上的红叶开始发暗,变得丑陋起来。经过一夜的暴风雨,满山的绯红转眼间便换上了冬季的枯朽。游客也变得稀稀拉拉,茶馆的生意也淡了下来。每到这个时候,老板娘便带着她六岁的儿子到岭下的船津、吉田去买东西。茶馆里便只剩下她女儿和我两人,也没有一个游客,显得很是冷清。我在二楼待得无聊,就去外边溜达。老板娘的女儿这时正在茶馆的后门洗衣服,我便凑上前去大声说:

“不对,在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之感。而且他那走路的姿势也不同于凡人。从前能因法师可就是在这个岭上,创作出了赞美富士山的和歌……”

“真是无聊啊!”

“别瞎扯了,肯定是个乞丐。”朋友很是冷淡地说。

说完便一下笑了起来。而那姑娘却垂下了头。我窥视了她的脸颊,倒是让我吃惊不小,她已经撇着嘴唇,感觉快要哭了,而且带着满脸的恐惧。我顿时感到一阵别扭,立刻转身向右,这样的感觉让我心情大落,我愠怒地大步朝布满落叶的细小山道走了过去。

“也许他还是一位有名的高僧呢。”

自那次以后,我便很小心,当茶馆只剩我和她的时候,我都尽量不离开二楼的房间。有客人来时,出于对她的保护,我就悠悠闲闲地走下楼来,坐到茶馆的一角品茗。一日,一位新娘打扮的客人在两位身穿戴有族徽的和服的老人陪同下,乘车来到岭上的茶馆小憩。那天茶馆里也是只有我和她两人。我照旧从二楼下来,坐在茶馆角落的椅子上吸烟。新娘子穿着衣襟带花的长和服,背上背着金线织花锦缎的带子,带子的棱角圆滑,那是一套富丽堂皇的正式礼服。来了这么个不同寻常的客人,老板娘的女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悄悄躲在我的身后,一声不吭地看着客人。这是人一生中只有一次的大日子——大概是从山岭的对面出嫁到另一面的船津或吉田镇上吧,只是途中在这个岭上稍事休息罢了。此刻要是眺望富士山,在旁人看来,那真是会浪漫得令人有些相形见绌了。就在这时,新娘子静静地走出茶馆,站在茶馆前面的悬崖边悠然眺望着富士山。她双腿交叉,呈X形站着,那姿势显得很大胆、放肆,肯定是个富家千金。我看了看新娘子,又望了望富士山,然后又看着这新娘子,这时,这位千金竟朝着富士山打了个大哈欠。

我觉得那个僧人非常亲切,便又说道:

“呀!”

“看样子,他大概是在向西行,正去往富士山的途中吧。”

我身后传来低叫声。原来老板娘的女儿也看到新娘子打哈欠。又过了一会儿,新娘子一行乘上等待在那儿的汽车,继续赶路走了。接着,新娘子可被数落惨了。

只见那僧人穿着件褴褛的黑色僧衣,五十岁左右,身材矮小,手持长杖,正仰望着富士山攀岭而上。

“成习惯了吧?这新媳妇肯定是第二次,不,或者是第三次出嫁了。新郎在山下等着,可她却跳下车来观望富士山。若是第一次出嫁,绝对不会那般随意的。”

“看!你说那个僧人来这儿干什么呢?”

“还打哈欠呢。”老板娘的女儿也使劲地表示赞成。“张着那么大的嘴巴打哈欠可真丢人。客人您以后可不能娶那样的新娘子。”

正当我把香烟放到嘴边时,朋友却突然抬起下颏说:

老板娘的女儿说得很是率真,我的脸竟一下子红了起来。不久我的婚姻之事也有了转机,一位老前辈愿意为我筹办婚礼。婚礼上也准备请两三个亲属到场见证,即使没什么钱,那位老前辈也要在他家中为我举办一场正式的婚礼。我如少年般为人间的真情所感动。

“望着这样的富士山,反而难为情啊。”

进入十一月之后,御坂岭上的寒气就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茶馆便备好了火炉。

“太俗气了,那可不是我心中的富士山。”

“客人,二楼太冷了,来火炉边工作怎样?”老板娘上来劝我下去。但我属于那种在别人面前无法工作的人,所以谢绝了她的好意。没想老板娘依然担心我被冻着,还特意到岭下的吉田镇上买来了被炉(5)。坐在二楼房间的被炉旁,我真想对这茶馆主人的热情表达心中的感激之情。但是,在这儿三分之二的时间看到的都是冰雪覆盖的富士山,再加上附近的群山也还是一片片萧条的冬日树林,我感到在这山岭上继续忍耐刺骨的严寒已变得毫无意义,于是决定下山。临走的前一天,我穿着两件棉和服,坐在茶馆的椅子上喝着热茶时,看见两个身穿冬外套、像打字员似的年轻且透着几分书卷气的姑娘,从隧洞方向嘻嘻哈哈地走了过来。当远处雪白的富士山映入她们的眼帘时,两人就像被钉住了一样都停下了脚步。两人悄声地商量了一阵之后,其中一个戴着眼镜、皮肤白净的姑娘微笑着朝我走来。

我曾大笑过一次。记得是在大学当讲师或是干其他什么工作的一位浪漫派的朋友,在徒步旅行的途中,他顺路到了我所住的茶馆看望我。当时,我们两人来到二楼的走廊上,远望着那座富士山,毫不客气地说道:

“对不起,能请您帮忙按下快门吗?”

当日,井伏先生便回到了东京,而我则再次返回御坂岭。那以后,从九月开始,经过十月直到十一月十五日之前,我都在御坂岭的茶馆二楼一点一点地创作,倾心于文章之中,并无可奈何地和鲜有兴致的“富士三景中的一景”精疲力竭地对话着。

面对这样的请求,我突然感觉不知如何是好。一方面,我对机械的东西不熟悉;另一方面,对照相本身也并不感兴趣。而且,我这身穿着两件棉和服的装扮,邋遢得恐怕连茶馆的人们都会取笑,说我像山贼,而我的对面却站着一位来自东京的、穿着华丽的姑娘,她居然对我发出了这样的请求,这就使我的内心更加狼狈不堪了。可是,我马上又转念一想,这样的打扮在这姑娘眼中看来说不定是一种很别致的风情,也许在她看来我就是一个按快门很手巧的男子哩。想到这些,心中不禁暗自欢喜起来,我佯装平静地接过姑娘递来的相机,以坦然自若的语气稍微问了下快门的按法之后,便哆哆嗦嗦地凑近了镜头。镜头里,富士山出现在正中间,再下边还有两朵很小的罂粟花。两个女孩都穿着红色的外套,紧挨在一起,像拥抱着似的,脸上挂着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我感到十分可笑,拿相机的手也在颤抖着,怎么都对不准镜头。待我憋住笑后,透过镜头看到罂粟花变得越来越清楚,静静地伫立在镜头里。我怎么也对不准两位姑娘,最后干脆将她们从镜头中赶走,把镜头伸向了整个富士山。再见了,富士山!给您添麻烦了。接着,相机里便传来了一声咔嚓声。

又过了两天,井伏先生决定离开御坂岭,我也和他结伴下到了甲府。在甲府,我要和某位姑娘相亲。于是,由井伏先生带路,我们一起拜访了位于甲府市区尽头的那位姑娘的家。井伏先生穿得很随意,依然是那身登山服,我穿那件系有角带的夏季羽纱外褂。姑娘家的庭院里种了许多蔷薇花。她的母亲出门迎接并领着我们进到了客厅。在互相礼节性地问候之际,姑娘也来到了客厅。当时,我没有正视她的脸。井伏先生和姑娘的母亲闲聊着大人之间的一些话题。突然,他抬头望着在我身后门框中的装饰横木,低声叫道:“啊,富士山!”随即,我也转身望了过去,那门框装饰横木的上面,挂有一个装有富士山顶大喷火口鸟瞰照片的相框。喷火口宛如一朵雪白的睡莲花,圣洁无比。在我定睛看了那幅画后,便慢慢转身扫了姑娘一眼。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决定:无论有多大的困难,我也要和眼前这位姑娘结成秦晋之好。真得感谢照片上的那座富士山。

“好了,拍好了。”

在茶馆里逗留了两三日后,井伏先生的写作也暂告一段落。于是,我们两人便在某个午后的晴空下,相约攀上了三之岭。比起御坂岭来,三之岭要略微高些,海拔为一千七百米。一路都是急坡险道,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才总算登上了山顶。想起攀登时我不断用手拨开蔓草,在那羊肠小道上近乎匍匐爬行的样子,一定是难看极了。井伏先生却是全副武装,穿着登山服,显得很是轻快,而我没带登山服来,只有穿着袖口宽长的棉和服了。茶馆的棉和服又很短,因此我那汗毛很长的小腿有一大截都露在了外面,我脚上穿的木屐也是从茶馆老板那里借来的橡胶底木屐,我自己也觉得这身装束很是不得体。后来,在费了一番工夫后,和服带也被我系在了小腹上,又把挂在茶馆墙上的一顶旧草帽戴在头上试了试,结果却愈加显得怪异了。井伏先生绝不会因为装束就对一个人妄加评论,但此时也多少显露出一些过意不去的神色,他便小声对我说:“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在意自己穿什么的。”这句话顿时将我的尴尬一扫而尽,至今我仍难以忘记。待我们好不容易攀上山顶后,突然一股浓雾袭了过来,即使是站在山顶上一个开阔的观景台的悬崖边上,也什么都眺望不到。在这浓雾的笼罩之中,井伏先生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悠闲地点起了香烟,吸烟同时还放了一个屁,显得无聊之至。观景台处有三家茶铺子,在选了一对老年夫妇经营的陋室后,我们坐下喝了一杯热茶。茶馆的老太婆用万分遗憾的口气对我们说道:“这雾起得可真是不凑巧哩,但过不了多久,雾就会散去的,那时就能很清楚地看见富士山哩。”说着又从茶铺里屋拿出一幅很大的富士山照片,并站在崖边上用双手高高举起照片热情地向我们解释:“就是这里,这里,看!就是这么大,看得就和这个一样清楚哩。”我们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她手中的富士山,会心地笑了。已经看到美丽的富士山了,就算浓雾从此不再散开,也不会有什么遗憾留下。

“谢谢!”

井伏先生一直在忙于写作,我在征得他的谅解之后,便在茶馆安顿下来。从那以后,即使我很不情愿,也不得不每天从正面面对着富士山。此御坂岭是甲府到东海道、往返于镰仓的要冲。据说是从北面观赏富士山的最佳视点,从这里眺望到的富士景色,在古时便被列为富士三景中的一景。但我却对此景提不起兴致,不仅鲜有兴致,甚至根本看不上眼。这里看到的富士山,太过于死板,一点儿都不鲜活。远眺,富士山被放置在了正中间,山麓下的河口湖泛起阵阵白光,寒气逼人地延伸而去。近观,群山都一副低垂的姿势,蹲伏在富士山的两旁,环抱着湖水。这种景色在我眼中掠过,顿时让我狼狈不堪,面红耳赤,宛如澡堂里的油漆画、戏剧中的布景,完全是照着原样画出来的。看一眼,便使我感到惭愧至极。

两人齐声道了声谢。相片里看不到两人的身影,我只将富士山大大地照了下来,我想,等照片洗出来后,她们肯定是会很惊讶吧。

御坂岭的海拔为一千三百米。岭上有一家小茶馆,名曰天下茶屋。井伏鳟二先生从初夏开始就借住在这家茶馆的二楼闭门写作。正因如此,我才来到此地。为了不打扰到井伏先生,我便在隔壁一室住下,打算暂且在此仙游一番。

翌日,我便下了山。在甲府廉价的旅馆中住了一晚后,第二天早上,我倚靠在旅馆走廊上斑驳的栏杆上,远眺富士山。在这里,甲府的富士山将她那高出群山三分之一的脸庞露了出来,犹如酸浆果一般。

如此,甲州的山,说不定就是山中的俊杰呢!从甲府市乘坐公共汽车上山,经过一个小时的颠簸,便来到了御坂岭。

(昭和十四年二月至三月)

到了甲州,看到了那里的大山,那种山峦的起伏线条是如此的空泛,坡度也多平缓。小岛鸟水(4)在他的日本山水论中也写道:“此处群山多乖戾,犹如仙游此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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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和十三年的早秋时分,为了给自己换个别样的心情,我便拎着行囊,踏上了旅途。

(1) 即歌川广重,日本江户时代后期著名的浮士绘画家。

从东京的公寓眺望到的富士山,真是让人为其感到惋惜。瞧!那孤零零的、冒出又小又白的尖儿露于地平线上的,便是富士山了。是那么的平凡,如同圣诞节的装饰点心一般。而且它左边的山头又呈现出略微的倾斜状,恰似一艘从船尾开始渐渐沉没的军舰,见着觉得怪可怜的。三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从旁人处打听到意外的事实,自己的生活便一下子陷入了窘境。那个冬夜,我把自己关在公寓的一间屋子里,一夜未睡,独自一人喝了一宿的闷酒。拂晓,当我起身去厕所方便时,透过厕所那扇装有铁栅栏的四方形窗户往外看,富士山一下子又映入了眼帘。还是那样的又小又白,左边山头仍略微倾斜着。那一刻,这样的富士山便深深刻在了我的心头,让人难以忘却。窗下,鱼铺的自行车在柏油路上一掠而过。“啧啧!今晨的富士山看起来真是格外的清晰啊!真冷啊!”我就这样站在黑暗的厕所中念叨着,双手抚摸着窗户的铁栅栏,落下了伤感的泪水。此生,那样的泪水,我绝不愿再次经历。

(2) 即谷文晁,日本江户时代著名画家。

唯有从十国岭看到的富士山很高大,那是一个极佳的视角。一开始,由于云雾障目而不见山顶,我从山麓的坡度判断,在缭绕的云雾中取了一处做上记号,认定那便是山顶,可待到云散雾尽之后,却发现自己的判断差之千里。在高出我事先用云雾做记号的位置一倍的地方,富士山那青翠的山顶竟悠然地显露出来。这时的富士山,在让我惊讶之余,也着实让我很是难为情,只得哈哈大笑起来。真是无聊之所为。一个人在接近完全的可靠时,就会放任自己哈哈大笑,就如同全身的螺丝都松动了一般。也许这种说法很可笑,可笑到就好比有人一听说到纽带,就会想发笑那样的荒诞。但倘若你和恋人相逢的那一刻,恋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便不是一种可笑,而是一件值得庆贺之事。决不要去责备恋人的失礼,因为在见到你后,恋人已全身心地沐浴在你的完全可靠之中。

(3) 即葛饰北斋,德川时期日本著名画家、版画家,也是当时最受欢迎的浮世绘画家之一。

在广重(1)的画中,富士山的山顶被画成了八十五度,而在文晁(2)的画中,这个山顶却只有八十四度的样子。但是,如果根据陆军的实际测量结果,作出东西南北四面的剖面图后,就会发现——山顶的度数,在东西纵断面,是一百二十四度;在南北纵断面,是一百一十七度。这才是富士山顶的实际度数。当然,没有将富士山的实际山顶度数真实地反映于绘画中的,也不只是广重和文晁。其实,在大多数有关富士山的绘画中,山顶的度数都被刻意画成了锐角。这样的处理手法,可以让富士山看起来更加纤细、高耸、优美。在北斋(3)的笔下,为了彰显富士山的这种气质,我们甚至可以看到山顶只有三十度左右的富士山,宛如埃菲尔铁塔一样。相反,山顶是钝角的真实的富士山,对于人们来说,它那东西一百二十四度、南北一百一十七度的宽阔而舒缓的角度,是断然不会给人以挺拔俊秀的遐想的。就算我是个被鹫从印度或者某个国家攫来日本,突然掉落在了沼津附近海岸的人,第一次猛然看到富士山时,比起画中那种纤细的身段来,大概对现实中它那宽阔的身影也不会有任何感叹。只有早已憧憬着日本的富士山的人,才会认为她是最优美的。否则,全然不知那种平俗的宣传,在朴素、纯真而空洞的心中,到底会有多少动人之处。若真是那样,富士山便也就令人失望了。低垂——那种宽阔的山麓而带出的低垂,显得富士山更加矮小了。要衬托出如此宽阔的山麓,富士山的高度至少应该再高出一倍半。

(4) 日本作家。

杨建 译

(5) 被炉:日本人冬天使用的,用于温暖下半身的生活用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