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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

跟别人高谈阔论我从未赢过。对方强烈的自信、惊人的自我肯定总是让我折服。最后我就会沉默不语。细细想来倒也让我发现了对方的软肋,我知道并不都是我不对,但是明明输了却还要纠缠对方未免有点凄惨,再加上我憎恨争论就如同憎恨真正的打斗,于是我怒火中烧却面带笑容,要不然就沉默。然后考虑着乱七八糟的事儿就又不由自主地喝闷酒。

孩子妈妈一定已尽了全力。作为爸爸我也是十分拼命。原本也不是那种多产的小说家,本就是个小人物,活生生被逼到人前才惊慌失措地写出东西来。写作着实痛苦,所以只喝些闷酒缓解。所谓闷酒就是指无法依照自己的想法生活,在焦虑不安的情况下喝酒。总是能明确地依照自己的想法生活的人是不会喝的。(喝酒的女人少,也是基于这个原因。)

我就直说了吧。我磨磨唧唧地、扯东扯西地说了半天,其实这个小说就是写两口子打架的事儿。

呜呼!要仅仅是发育迟缓就好了。大儿子突然茁壮成长,甚至于愤然嘲笑父母多虑,要是真这样该多好。亲戚朋友都算上,夫妇俩对谁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这种想法深深地藏在心里,若无其事地逗着大儿子玩儿。

“泪之谷”,就是导火线。这对夫妇的事儿,在前面我已经说过了,别说动手了,就连用粗口互骂的事儿也未曾有过,是中规中矩的一对儿。看起来是这样子,实际上他们之间也有着一触即发的隐患。就是双方都默默地掌握着对方犯错的证据,找到一张,瞥一眼收起来,又找到一张,瞥一眼又收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其不意地翻了底牌。这些都令这对夫妇对彼此更加戒备。别说妻子了,就那个丈夫,也是个越掸灰越脏的主儿。

这则新闻又让我多喝了一些闷酒。

“泪之谷”,丈夫觉得这个词儿特别刺耳。但是又不好拌嘴,于是沉默了。心里却琢磨:“如此讥讽我,实际上难过的人又何止你一个。我对孩子的关心绝不少于你,我非常珍惜这个家。夜里只要孩子咳嗽一声,我马上就会惊醒,心里极为难受。我何尝不想搬到一个像样的房子里,让你和孩子高兴高兴?但是我真的没有那个能力。我已竭尽了全力。我并不是什么残暴的怪物,能够冷眼看着妻子做牛做马吗?配给、登记这些事儿,我也不是不会,我是真的没那个工夫……”儿子的爸爸默默地在心里叨念着,却没有勇气说出口,又感觉这话一出口,孩子的妈妈准会转换话题,弄得个自讨没趣。

哑巴的二儿子被杀。×日下午×区×町×番地×商,××在自家六块榻榻米大的屋子里将二儿子何×的脑袋砍下,一招毙命。继而用剪刀戳破喉管自杀未遂,目前被送到就近的医院救治,生命垂危。这家人最近招了二女婿入赘,因为二儿子又哑,脑子又有问题,更显得女儿可爱,儿子就显得多余了。

“雇个人吧。”

孩子的父母都尽量回避谈论大儿子的事儿,弱智、哑巴……只要这话一出口,两个人再点点头认可,毕竟是件让人极为悲伤的事儿。妻子经常狠狠地抱住儿子。父亲则偶尔会发疯般地想抱着孩子跳进山谷自杀。

自言自语一般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想法。

孩子……七岁的大女儿和今年出生的二女儿就是有点爱感冒。头疼的是四岁的大儿子,干瘦干瘦的,现在还不会站立。张嘴就啊啊咿咿的,说不上一句完整的话,也不太听得懂别人的话。爬来爬去的,就连大小便也不能自理。饭量极大却不见长,身体瘦弱,头发稀少。

孩子的妈妈也是少言寡语的人,然而说的话却总是极为自我。(不仅仅是这位母亲这样,所有的女人基本上都这样。)

作为三个孩子的父亲,家务活却一点都不会干,只会说些乱七八糟的笑话,就连被褥都不会自己收起来,什么配给制登记之类的他也一概不知。简直就像是住旅馆一样:待客,用餐,拿着便当去了工作室,有时候竟然一个星期都不回家。张口闭口地工作工作,实际上一天也就是写个两三页,其余的时间都在喝大酒。喝酒过多,身体越发消瘦单薄,迷迷糊糊地嗜睡。就这个样子,他还在外面沾惹了诸多年轻女伴。

“可实在是没人愿意来啊!”

孩子爸怕惹孩子妈不高兴,怯生生地说。

“找找就总能找得到的。不是没人来,是没人愿意待下去吧?”

“雇个人吧。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你是说我不会使唤人,是吗?”

但是每当孩子的妈妈提到泪之谷的时候,孩子的爸爸就沉默了,就是想说个笑话换个气氛,也想不起来合适的措辞,可是寂静只会导致不悦的气氛更加浓重,即便是“万事通”的丈夫也终究板起脸来。

“哪儿的话……”

然而这都是假象。母亲敞开胸膛,便是泪之谷,而父亲的盗汗问题也越来越严重。夫妇二人都熟知彼此的痛苦,却竭力回避。丈夫说笑话,妻子就跟着笑。

孩子爸爸沉默了。实际上他就是这么认为的,但他只能保持沉默。

我是个傻正经,无法忍受正经八百的无趣之事。我在自己家里也总是讲笑话,尽管有时颇有如履薄冰的感觉。我房间的榻榻米是新的,桌子干净整洁,夫妻间互敬互爱。我亦是从来不殴打妻子,类似“滚出去,滚!”这样粗暴的口角也从没发生过一次。作为父母,我们都非常疼爱孩子,孩子们也都健康活泼地围在我们身边。这可能与部分读者和批评家想象的不一样。

“要是谁能给我雇个人就好了。”孩子妈妈背着小孩子出去办事了,孩子爸爸就不得不在家照顾两个孩子。每天必定会有十人左右的客人到访。

人投其所好是件坏事儿吗?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从来不苟言笑就是好事儿吗?

“我想去工作室。”

我在家的时候常常说笑话,大概正是因为“许多烦事扰心”才不得不“用快乐来伪装”。咳,并不仅限于家里,我与其他人接触的时候也是一样,不管我的心有多累、身体多么疲惫,我都竭尽全力营造出愉快的气氛;所以招待完客人之后,我都会累得瘫软如泥。脑子里都是金钱、道德、自杀的事儿。不,还不仅仅是与人接触的时候,写小说的时候也是一样。往往在悲伤犹豫的时候,我才会努力地创作令人愉快的故事。我本是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创作的,然而人们不但不理解,反倒嘲笑说作家太宰最近很是轻佻,就一味地靠这些趣谈来迎合读者,这也太能糊弄人了。

“现在吗?”

父亲沉默了,继续吃饭。

“嗯,有个活儿必须在今天夜里完成。”

泪之谷。

他没撒谎,也确实是想离开家,逃避这窒息的氛围。

“我这双乳之间……是泪之谷……”

“今晚,我本来想要去妹妹那儿的。”

母亲稍作正色道:

我知道小姨子病重。但是妻子去探病的话,我就不得不在家看孩子。

“我啊!”

“所以说,还是雇个人吧……”

“什么呀,用医者的话说,根本就没什么正经不正经的。”

话就说了一半。一谈论妻子娘家人的事儿,两个人的情绪就变得很微妙。

“好个正经的父亲!”

活着本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浑身上下都被锁镣铐着,稍微一动就会受伤流血。

“那你呢?哪儿爱流汗?大腿内侧?”

我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桌子前拿出装有稿费的信封,放进袖子里,然后把稿纸和词典用黑色的包袱皮包好,就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爸爸苦笑道:

这一下子哪还有心情去工作,满脑子都是自杀的事儿。于是径直奔向喝酒的店里。

“孩儿他爸,你的鼻子真是爱出汗。就知道忙着擦鼻子。”

“欢迎光临。”

母亲让二女儿叼着奶,又是伺候大女儿和大儿子吃饭,又是收拾孩子掉的食物,还得给他们擦鼻涕,忙得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来。

“来点酒喝。今天又是极为漂亮的条纹衣裳……”

“《诽风柳多留》中曾写道,吃饭时汗流浃背实为下品,不过有这么吵闹的孩子在,就算他是个极其讲究的父亲,肯定也会流汗的。”

“不错吧?我猜你肯定也喜欢。”

夏天,一家老小聚在一间三榻榻米的屋子里闹闹哄哄地吃饭,孩子的爸爸拿着毛巾胡乱抹着脸上的汗,独自嘟囔着:

“今天,我们两口子吵架了,郁闷得不行。来一杯。今天就住在这儿。住定了。”

父母比孩子更重要,我更愿意这么想。都是为了孩子等等,就算是一本正经的传统道学家来考虑这事儿,也会得出“父母比孩子更弱势”的结论。在我家里就是这种情况。常常以孩子为中心,当然我这么做绝没有什么小算盘,比如说等自己老了让孩子照顾之类的。孩子们还都太小,大女儿七岁,大儿子四岁,二女儿才一岁。别看他们小,可折腾起来也够要命的。父母就像孩子们的仆人一样,忙不休地伺候他们。

我认为:跟孩子比起来,父母更重要;跟孩子比起来,父母更弱势。

——《诗篇》(第一百二十一)

樱桃熟了。

我面向远山放眼眺望。

我们家里绝对不会让孩子吃这么奢侈的东西。可能孩子们也根本没有见过樱桃这东西,要是带给他们尝尝,他们一定很开心。若是用线系住樱桃蒂,挂在脖子上,看起来就像珊瑚首饰一样。

崔艳燕 译

孩子爸爸吃着大盘子里的樱桃,一副极为难吃的样子,吐着樱桃核,又吃又吐,心里叨念着:“大人比孩子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