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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工船

“说的也是。”

“活不了几天了,我也不是要耍滑偷懒……”

“……”

“又不是耍滑偷懒,是干不动了。”矿工把衣袖挽到臂肘,像要对光细看似的举到眼前。

这天,监工像竖起鸡冠的打架鸡一样在车间走来走去,乱吼乱叫:

“大烙铁要上身的啊……”少顷,另一人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大家也动了动脸,默不作声。

可是,磨磨蹭蹭的不止一两个人,到处都是——几乎人人如此——监工只能火急火燎地来回走动。渔工也好船员也好,都是第一次看见这个样子的监工。在上甲板,从网上摘下的无数螃蟹“沙沙”爬来爬去。作业如不通畅的下水道迟迟不得进展。但是,“监工棍棒”已毫无用处!

“我得磨洋工了,干不下去了。”矿工说。

下工后,人们用湿漉漉的毛巾擦着脖子,陆陆续续返回“粪坑”。对视时,不由得笑了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反正好笑得不行。

干活前全都下到车间,在角落里聚成一堆。哪一张脸都像泥人似的。

事情也传到了水手那边。得知自己被当成傻瓜同渔工相互仇视着干活,他们也开始“磨洋工”了。

前一天差不多干到十点,身体像快要报废的机器似的“吱吱呀呀”。爬梯当中都一忽儿睡了过去。因后面“喂喂”催促才不由自主地移动四肢。结果一脚踩空,就势趴了下去。

“昨天狠命干过头了,今天得歇歇了!”

“实在熬不住了!”

开工时谁这么一说,大家都言听计从。可是,口说“歇歇”,其实也只不过是让身体放松一下罢了。

早晨爬舷梯时,从矿山来的汉子说:

每个人的身体都不正常了。到了关键时刻,“被迫”反了就是,反正同是一死——这种心情大家都是有的,只是现在就已熬不下去了。

累得像抹布一样浑身瘫软回来之后,大家不约而同地大骂“狗日的!”——其实并不针对谁——黑暗中,骂声同带有满腔愤怒的公牛般的叫声大同小异。他们本身不知道骂的是谁,但每天每日住在同一“粪坑”中,差不多有二百人的他们互相粗声大气说话时间里,所想的、所说的、所干的难免趋同起来(尽管变速慢得如蛞蝓在地面爬行)。即使在这同一水流当中,当然也有人沉淀一般原地踏步,也有中年渔工离开拐去另一方向。但是,无论哪一个都是在自己毫无觉察过程中变成那样子的,不觉之间明显分成几伙。

“交通船!交通船!”在下面就能听到上甲板的喊声。人们仍穿那身破烂衣服分别从“粪坑”一跃而起。

人们目送其远去,直到越来越小被烟雾罩住不见为止。

渔工和水手比盼“女人”还盼交通船。唯独这艘船没有腥味儿,散发着函馆气息,散发着好几个月、好几百天不曾双脚踏过的坚实的“泥土”气息。而且,交通船送来了好几封日期不同的信、衬衣、内裤和杂志等等。

“狗日的,一看见那家伙就出眼泪。”

他们用带一股蟹腥味的关节突出的手一把抓起,惊慌失措似的向下跑回“粪坑”。然后在铺位上大大盘腿坐下,在腿间打开包裹。里边出来了很多东西:母亲在旁边说而由自己的孩子哆哆嗦嗦写的信、手巾、牙膏、牙签、手纸、衣服。其间意外出来一封妻子的信——信已被压得平平整整——他们想从每一件东西上面嗅出陆地上的“自家”气味:乳臭未干的孩子气味、妻子呛人的肌肤气味。

在甲板劳作时,时常看见驱逐舰穿过水平线向南驶去,舰尾飘扬着日本旗。渔工们激动得热泪盈眶,挥帽致意,以为只有那东西才是向着自己的。

……

也有人充耳不闻,心想说的什么呀,这个骗子!但大部分人听监工这么一说,觉得到底是日本人了不起。自己每天遭受的苦难看上去有了一种“英雄色彩”。这点至少让大家感到欣慰。

想死我哟,小宝贝儿,

“知道吗?这里不是能再来两次三次的地方,来也不一定能捕到蟹。要是一天干完十个小时、十三小时就一下子打住,那就太可惜了——工作性质不同。听着,反过来捕不着蟹的时候,叫你们歇个够!”监工下到“粪坑”说道,“老毛子嘛,哪怕鱼在眼前成群结队,也一到时间就甩手不管,一分钟都不多干。就因为都这德性,所以俄国那个国家才那个样子。日本男儿绝不能学他们!”

真想让你贴上三分邮票,

大家像电影慢镜头那样慢腾腾重新站起,也只剩这点儿力气了。

把宝贝儿装罐寄来哟!

“今晚干到九点!你们这些家伙,收工时倒手脚麻利!”

有人扯着嗓门吼起“斯东小调”。

大家开始收工时,监工骂骂咧咧走了过来:

没有任何东西寄来的水手和渔工,手像棍一样插进裤袋,踱来踱去。

捕蟹忙起来后,倒霉事就更多了。有的门牙断了,整个晚上吐“血口水”,有的因过度劳累而在干活当中昏倒,有的眼睛出血,有的被狠打耳光打到耳聋。实在太累了,人们比喝醉酒还不清醒。时间一到,心想这下好了,顿觉天旋地转。

“怕是你不在的时间里勾引野男人了!”大家嘲笑他们。

摸额头,比凉透的铁块还凉。到车间入口前杂工一直七嘴八舌聊天,但这时再也没人开口。听得背后响起杂工长下来的声音,他们从绑着学生工的车床那里分两路拥进各自干活的场所。

也有人不理会大家的吵闹,一再屈起手指沉思什么——交通船送来的信告诉他孩子死了。死两个月了,自己一直蒙在鼓里。信上说连拍电报的钱都没有。那人始终闷声不响,一反常态。

此人说谎装病,禁止松绑。

但是,也有人完全相反,信里夹一张胖得宛如泡涨的章鱼的婴儿相片。

第二天早上杂工走下车间时,发现车床柱子上绑着昨天那个学生工,脑袋像被拧伤脖子的鸡头耷拉在胸前。脖颈上端的粗大关节有一节“咔嚓”断了,支露出来。胸前像小孩兜布一样挂着纸壳板,上面明显是监工的字体:

“就是他?!”他怪叫一声笑了起来。

“这回好了。这个废物有什么好瞧的,快干活去!”

还有人嘻嘻笑着故意给每一个人看:

监工接过满满一桶水,朝着像枕木一样撂在地上的学生工脸上猛泼下去。

“瞧,这家伙生下来了!”

“拿水来!”

包裹里有的东西虽不起眼,但那显然是只有细心妻子才会想得到的。这种时候,任何人都会一下子反常地“怦怦”心跳,恨不得马上回家。

“哪个——?你这个混蛋,再说一遍试试!”监工从衣袋里掏出手枪,当玩具打转摆弄。随后突然把嘴扭成三角形,伸腰似的晃动身体,放声笑道:

交通船有公司派来的电影放映队。把刚刚做好的罐头装进交通船的晚上,蟹工船上放电影。

“什么哪个!?”一个不由得火冒头顶的渔工像用肩头冲撞一样脱口而出。

两三个差不多同样斜戴扁平鸭舌帽、打着蝴蝶结、穿着肥腿裤子的年轻男子,很吃力地提着箱子来到船上。

“哪个甩手不干了?”

“臭、臭!”

学生工用剥蟹壳的脏乎乎的手背轻拍脑门。刚一拍,就直接向后歪倒了。这时,旁边一堆空罐头盒发出骇人的声响砸在倒地的学生工身上,继而顺着甲板斜坡往机器下面和货物之间光闪闪滚了过去。同伴们赶紧把学生工领去舱口,不巧碰上吹着口哨走下车间的监工。他一眼瞥见:

他们边说边脱去上衣,吹着口哨拉起银幕,测量距离支起机座。渔工们从这等男子身上感觉出了某种不是“海”的东西、不像自己的东西,那东西强烈吸引着自己。水手们渔工们心神不定地给他们帮忙。

监工也好杂工长也好,对待病人全都像对待先房生的孩子,越来越凶狠歹毒。正在做蟹肉罐头时,忽然被撵到甲板上剥蟹壳。刚干不大一会儿,又被派去给罐头贴商标。在地板冰凉、光线昏暗的车间一边小心脚下一边站立不动时间里,膝盖往下就像碰假肢一样变得毫无知觉。稍不注意,膝盖关节就像脱臼一样软绵绵瘫坐下来。

看上去年纪最大、长相俗气、架着宽腿金边眼镜的男子站在稍离开些的地方,擦着脖子上的汗。

病人全被掀掉棉被,赶上甲板。患脚气的人脚尖绊在阶梯跌倒了,遂手扶栏杆,斜着身体,用自己的手拎着自己的脚爬上阶梯。每爬一步心脏都像被猛踢一下翻个儿腾起。

“解说员,你站在那里,腿要爬上跳蚤的!”

“怎么搞的,快、快起来!”敲得差不多了,监工开始吼叫,“既然工作是国家性质的,那么就和战争是同一回事。要豁出命来干!混账东西!”

“哎呀!”解说员像一脚踩上烧红铁板似的跳起身来。

由于日复一日超常劳作,渔工们早上渐渐起不来了。监工边走边在睡着的渔工耳旁敲空油罐,一直敲到睁眼醒来。患脚气的渔工欠欠脑袋说了声什么。但监工佯装未见,继续敲罐。所以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见嘴巴一张一合,活像游到水边换气的金鱼。

看得渔工们哄然大笑。

吊在绞车上的杂工面无血色,死尸一般紧闭的嘴唇吐出泡沫。木工下去看时,杂工长腋下夹一条木棍,正斜着肩以很难受的姿势从甲板往海里小便。木工扫一眼木柴棍,想必是用那东西打的。每当有风刮来,小便就“哗哗”淋在甲板边缘,又反弹出去。

“不过这地方可真受不了啊!”声音嘶哑而造作,到底是解说员。“你们可能不知道,这家公司跑到这里这么干下来,你猜赚了多少?可不得了,六个月五百万元,一年上千万!用嘴说一千万,说完就完了,可那很不得了!分给股东两成二分五厘——分这天大红利的公司,全日本没几家。听说总经理要当国会议员,没得说的!说到底,要是不这么心狠手辣,也赚不了这么多啊!”

木工侧起耳朵一晃儿回过头去,只见钢丝绳像有人在下面摇晃似的晃了晃,“嗵”一声闷响从那里传来。

入夜。

大概眼泪流进鼻孔了,鼻涕接连淌出。木工又擤了一把鼻涕。然后拿起挂在体侧口袋的铁锤,开始干活。

也是因为同时庆祝“完成一万箱”,清酒、烧酒、鱿鱼干、红烧豆腐、“蝙蝠”烟、糖果分到大家中间。

不久转去眼前餐厅的后面,看不见了,只见绷得笔直的钢丝绳时不时像秋千那样动一下。

“喂,上伯伯这儿来!”杂工成了渔工、水手抢着要的香饽饽,“让我盘腿抱抱!”

从这边看去,以仿佛下过雨的银灰色海面为背景伸出的绞车吊臂、被它紧紧缠住身体吊起的杂工黑白分明地浮现出来。杂工在空中一直被吊到绞车顶部,就像吊一块抹布什么的吊了一阵子——足有二十分钟——而后降了下来。杂工扭动身体,似乎在挣扎,双腿像粘在蜘蛛网一样动着。

“危险、危险!到我这儿来吧!”

“又搞什么鬼!”木工一把接一把用袖口揩着眼泪,定睛细看。

如此吵嚷了好一阵子。

木工心里一惊,再次慌忙转身擤鼻涕。由于风向的关系,鼻涕粘在裤子上,成了黏糊糊的清鼻涕。

前排四五个人忽然拍起手来,大家不明所以地跟着拍手。监工走到银幕前面,挺了挺腰,背着手讲了起来。什么“诸位”啦、“在下”啦等平时没用过的字眼蹦了出来。随后老调重弹,无非“日本男儿”“国家财富”之类。大部分人充耳不闻,只顾蠕动着太阳穴和下巴嚼鱿鱼干。

“怎么回事?”

“下去,下去!”后面响起吼声。

船尾左舷的绞车“咔咔”作响。现在大家都出海了,不可能有人开动。绞车吊着什么东西,摇来晃去。吊东西的钢丝绳在其直线四周缓缓划着圆圈摇晃。

“你小子快缩回去!不是有解说员的吗!”

在拐角那里一下子没有拐好,打个趔趄抓住栏杆。在餐厅甲板上维修的木工直起腰,往渔工跑去的那边看去。寒风刮出了眼泪,起始没有看清。木工转过脸使劲擤了把鼻涕。鼻涕被风吹成歪线飞走了。

“还是拿六棱棍更适合你!”众人大笑。还有人“啾啾”吹口哨,喝倒彩。

两三个惊慌失措的渔工跑过甲板。

监工不便在此发火,红着脸说句什么(吵吵嚷嚷没听见)退了下去。电影开始了。

开头是纪录片。宫城、松岛、江之岛、京都……“咔咔嚓嚓”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不时中断。两三个镜头突然重合起来,一时眼花缭乱,却又一下子消失不见,银幕上一片白。

响起无奈的笑声。

接下去是西洋片和日本片。哪个片子都有伤,“下雨”下得厉害。不少地方还好像断片子接起来的,人的动作颠三倒四。不过这些怎么都无所谓了,大家看得如醉如痴。每当有腰肢诱人的外国女子出现时,人家或吹口哨或像猪一样哼鼻子。有时甚至气得解说员好一会儿都不解说。

“噢,正好!”

西洋片是美国片,拍的是“西部开发史”。或者遭受野蛮人袭击,或者毁于大自然的肆虐,但主人公不屈不挠,把铁路一段段铺向前去。其间一夜建成的“小镇”活像铁路的绳扣。铁路不断推进,小镇也争先恐后出现。那中间发生的种种苦难糅合着一段小工同公司要人之女的“恋爱故事”,一会儿正面推出,一会儿躲去后头。最后镜头出现时,解说员加大音量说道:

“虱子咬死我了!”

“由于有他们那样无数富于牺牲精神的青年的努力,绵延数百英里的铁路终于大功告成。铁路宛如长蛇越过原野、穿过高山,昨天的荒山僻野,就这样成了国家的财富。”

解开兜裆布,黑粒纷纷落下。系兜裆布的地方印有红痕,围肚皮红一圈,痒得不得了。躺下后,到处响起“咔咔”抓挠身体的声响。刚觉得身下仿佛有小发条那样的东西痒痒划过,紧接着就咬了一口。每次都使得渔工们扭动身体翻来翻去。但翻过来也一样,一直折腾到早上。皮肤如皮癣一般变得粗粗拉拉。

电影在公司要人之女同不知何时摇身变为绅士的筑路工相互拥抱那里落幕。

最初隔一天洗一次澡,身上又腥又脏,一塌糊涂。但一星期后变成三天一次,一个月后一星期一次,最后变成一个月两次。原因是为了不浪费水。但船长和监工每天都洗,却不说浪费了!这么着,全身沾满蟹沫,一连沾那么多天,不可能不招来虱子臭虫。

其间插映了一部无谓地逗人哈哈大笑的西洋短片。

他把虱子扔进嘴里,或用门牙出声地咬死,或用双手的拇指尖对挤,挤得指甲血红血红。然后像小孩洗完脏手在衣服上抹一把那样在短褂底襟一抹,又抓了起来。人们还是睡不着,整夜都被虱子和跳蚤——不知从哪里来的——咬个没完没了。怎么都没办法把它们斩尽杀绝。在这昏暗潮湿的床铺上一站,马上就有几十只跳蚤爬上小腿,以致最后觉得身上某个地方腐烂了,成了招惹蝇蛆的“死尸”,让人心里犯怵。

日本片讲的是一个贫苦少年从卖纳豆、卖晚报开始,后来擦过鞋,又进厂当上模范职工,最后得到提升,成了一大富豪。

一个渔工让人拉着兜裆布另一头,展开抓虱子。

尽管字幕上没有,但解说员说道:

“喂,拉那头!”

“勤奋乃成功之母,此之谓也!”

睡觉前,渔工们脱下因污垢而像鱿鱼干硬邦邦的线衣和绒衫,在火炉上面打开。围坐的人像扯着被炉棉被那样各自扯着衣角,烤热后又“啪嗒啪嗒”抖动。每当有虱子、臭虫掉在炉盖上,便“噗噗”作响,发出烤焦人肉时那种腥臭味。一旦变热,受不住的虱子便在衬衣线缝中拼命挪动无数细腿爬了出来。用手一抓,那浑身油光光胀鼓鼓的虱子的感触让人不寒而栗。有的肥得像蟑螂似的,都能看出吓人的脑袋。

对此,杂工们报以“真诚”的掌声。但渔工或水手当中有人大声喊道:

“扑通、扑通”,波浪缓缓拍打着船舷。上甲板那里,好像哪里的管道漏气了,不断地发出仿佛铁壶烧开时细弱的“嘶嘶”声。

“扯淡!真是那样,老子不早就当上总经理了!”

“等、等、等死前,先让他们死掉!”结巴渔工冒冒失失抛出一句。

惹得众人大笑不止。

“……”人们似想说什么,却一下哽住了,一片沉默。

后来解说员告诉大家:

“等死,还用说!”

“公司命令我务必在那个地方好好用力反复、反复强调。”

“怎么办呢……”

最后放的是公司所属各个工厂和事务所的照片,那里有很多“勤奋”做工的劳工。

本来就痛苦得无以复加了,但还是要跌倒了爬起往前走,而越走痛苦越像雪球一样重重压在身上。

电影结束后,大家为庆贺一万箱大喝特喝。

在内地,不愿意总是默默“任人宰割”的劳工们抱成一团反抗资本家。但“殖民地”的劳工被彻底“隔离”开来,不知晓那种情况。

由于长时间没喝了,加上过于劳累,人们醉得一塌糊涂。昏暗的电灯下,吸烟吸得云笼雾绕。空气热辣辣黏糊糊一股酸臭味儿。有人脱光身子,有人缠起头巾,有人大盘腿整个露出屁股,有人这个那个大声对骂,还有人抓打起来。

搬运工和蟹工船上的渔工差不多。在有监工看着的小樽客栈里东倒西歪的他们,被人用船拉去库页岛或北海道的腹地。脚下刚一打滑,就被“轰隆隆”天摇地动滚下来的木材压在下面,压得比南部煎饼还薄。要是不巧被木材——由绞车“咔嚓咔嚓”吊上船的树皮因沾水而涨鼓鼓的木材打了一下,脑袋开花的人就掉下海去,掉得比小跳蚤还轻。

一直闹到十二点多。

他们是想多少弄点钱返回老家的村子才跨过津轻海峡来到冰天雪地的北海道的——蟹工船上有很多因自己的田成了别人的而被迫出走的人。

因脚气病而总是躺着的函馆渔工让人把枕头垫高一些,看着大家吵闹。从同一地方来的一个和他要好的渔工靠着身旁柱子,用火柴杆“吱吱”有声地剔着牙缝里塞的鱿鱼干。

就算偶尔有人免于饿死,可花了十多年时间好歹把荒地耕成普通农田的时候,那块农田也完全成“别人”的了。资本家——高利贷、银行、华族、大富豪们只要像吹气一样放贷(投钱),等到荒地变得如胖黑猫毛色一般肥沃,就必成自己的无疑。那些想如法炮制、坐享其成、眼光敏锐的人也跑到北海道来。平民百姓到处有人撕咬自己的东西。最终,他们成了和在内地时同样的“佃农”。到了那时才恍然大悟:“上当了!”

过了好一阵子,一个渔工如麻袋似的从阶梯滚了下来,衣服和右手沾满血污。

另外,北海道有“入住百姓”——“移民百姓”。“开拓北海道”“解决口粮问题、奖励移民”、日本少年式“移民致富”——资本家利用满是花言巧语的宣传影片,煽动土地即将被夺走的内地贫苦农民背井离乡,来到下挖四五寸就全是黏土的地方。肥沃的土地早已竖起牌子。有时大雪封门,连马铃薯都吃不上,转年春天全家饿死。这种“事实”发生过很多次。到了雪化的时候,相距七八里的“邻人”赶来才发现。死者口中有吞了一半的稻草秸露在外面。

“柴刀、柴刀!拿柴刀来!”他边叫边在地上爬,“浅川那个王八蛋跑去哪里了?躲起来了?看我劈了他!”

大凡矿工都像长期蹲监狱的人那样脸上毫无光泽,又黄又肿,总是呆愣愣的。日照不足、煤灰、含有毒瓦斯的空气、异常温度和异常气压,这些使得他们的身体眼看着变得莫名其妙。“当七八年矿工,差不多有四五年连续待在漆黑漆黑的井底,一次都见不着太阳,四五年时间!”可是,对于可以随时大量雇用替代劳工的资本家来说,无论发生什么都满不在乎。到了冬天,劳工“仍然”拥到坑道里来。

这个渔工被浅川打过。他拿起炉钩子,眼神一变,再次走了出去。谁也没有阻拦。

矿山也不例外。在新矿山挖坑道时,为了准确查明那里会出来怎样的瓦斯,会发生怎样的险情,资本家使用跟乃木[5]军神同样的方法,一批接一批任意驱使比买“豚鼠”还便宜的“劳工”进去丧命,比用擦鼻涕纸还随意。无异于“金枪鱼刺身”的工人肉片不知把坑道壁加固了多少层。因为远离城市,这里发生的事同样骇人听闻。矿车运来的煤块中时有拇指和小指零零碎碎黏在一起。就连女人和孩子也不对那种事皱一皱眉头。“习以为常”的他们面无表情地把煤推向下一站——便是那种煤炭为资本家的“利润”驱动巨大的机器。

“好!”函馆渔工向上看着朋友,“渔工也不能总像木桩子一样傻透气,有好戏看了!”

“能从那里活着回来,那可全赖神明保佑,谢天谢地!不过,在这船上送命,也是一回事,半斤八两!”说着,这个渔工突如其来地放声大笑。笑罢,眉头那里眼看着黯淡下来,随即歪身躺倒。

第二天早上,监工房间从窗玻璃到桌子,全被砸得一塌糊涂,只有监工不知躲在哪里,侥幸没有被砸。

在北海道,哪一根铁路枕木都不折不扣是一具肿得发青的“尸体”。填海建港那边,患了脚气的土方工活着就被作为“人柱”埋掉。人们把北海道这种劳工叫作“章鱼”。为了活命,章鱼连自己的手脚都吃掉。二者岂不一模一样?在那里,可以肆无忌惮地进行“原始性”剥削,简直是敲骨吸髓。并且将其同“国家”财源开发巧妙地挂起钩来,冠冕堂皇,无懈可击。劳工们为了“国家”而忍饿挨饿、被折磨死。

三四十里外的村庄里的巡警时不时拿着手册一颠一颠跑来盘查。有时待到晚上,有时住下,却一次也没往土方工这边露过面。回去时满脸通红,边走边在路面正中间转圈撒尿,活像消防浇火似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嘟囔着什么走了回去。

一个温和的阴雨天。前一天还在下雨,刚开始停。和阴沉的天空同一色调的雨落在和阴沉的天空一个色调的海面上,不时激起舒缓的圆形波纹。

天还没亮人们就被赶出做工,一直干到鹤嘴镐尖一闪一闪发光、看不见手底下为止。大家反倒羡慕在附近一座监狱干活的犯人。尤其朝鲜人,除了老板和工头,还要受同是土方工(日本人)“践踏”般的虐待。

偏午时分,驱逐舰开来了。得闲的渔工、杂工和水手们靠着甲板栏杆,一边忘我地看着,一边七嘴八舌地聊着驱逐舰。他们觉得新鲜。

“脸上一层苍蝇,从旁边经过时,忽一下子全都飞了起来。”有人“砰砰”拍着脑门走进来这样说。

驱逐舰放下一只小艇,载着几个军官靠近蟹工船。船舷打斜放下的舷梯下端小平台上站着船长、车间代表、监工、杂工长。小艇横贴过来时,相互举手敬礼,而后船长领头上船。监工扫了一眼,扭起眉毛和嘴角,摆手说道:

好几个人因脚气死了,干得太过分了。死了也“没工夫”,就那样连放几天。在往后头去的阴暗地方随便盖上草席,席角露出竟然小得如孩子似的黑黄色干巴巴的两只脚。

“看什么看,去,去去!”

大家扔开筷子,沉着脸面面相觑。

“神气什么啊,混小子!”

“算了算了,哪里还吃得下饭!”

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一个个往车间走了下去。一股腥臭味留在了甲板上。

在内地,工人们变得“蛮横”起来,资本家勉强不得,加上市场开发殆尽,以致走投无路。这一来,资本家就把利爪伸向北海道、库页岛。在那里,他们得以像在朝鲜和中国台湾等殖民地那样耍乐子似的“虐待”工人。资本家早就看透了,即使这样也谁都说不出什么。“国道修筑”“铺铁路”的土方工窝棚里,虐待致死的土方工比虱子还多。有的因不堪虐待而逃跑。抓住后,将人绑在木桩上让马用后蹄踢或在后院里让土佐犬咬死。而且是在大家眼皮底下干的。听得肋骨在胸腔里“嘎巴”一声闷响,就连“不是人”的土方工也不由得捂住脑门。晕过去就泼水激活,如此反复不止。最后由土佐犬强有力的脖子像甩包袱一样甩死。软塌塌扔在广场一角不理不睬之后,身体仍有某个部位一下下抽搐。至于用火筷子突然烙屁股或用六棱棍打得直不起腰,那更是“日常性”的。吃饭时会忽然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尖叫,随即淌来一股人肉烧焦的腥味儿。

“臭啊!”留着漂亮的仁丹胡的年轻军官优雅地皱起眉头。

受此引发,人们东一句西一句讲起过去的种种经历。“国道修筑工程”“灌溉工程”“铺铁路”“填海建港”“开新矿”“垦荒”“搬运工”“捕鲱鱼”——几乎所有人都干过其中一项。

从后面赶来的监工慌忙跑到前面,说着什么,一再低头。

“哪怕是这里百分之一的事,那里都要罢工!”他说。

大家从远处看着带装饰穗的短剑走一步打在屁股一下,又反弹起来。他们认真讨论哪个比哪个厉害或哪个没哪个厉害。最后几乎争吵起来。

这个渔工在芝浦一家工厂待过,于是讲起那里的事来。对于北海道的劳工来说,那家工厂是个全然想象不到的“好地方”。

“那一来,浅川也不成样子啊!”

“来到这么一个活见鬼的地方,我也……”

有人模仿监工点头哈腰的模样,大家放声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天,监工和杂工长都不在,大家干得很开心。或者唱歌,或者隔着机器高声交谈。

“别别,别糟蹋了!”

“要是让咱们这么干活,该多好啊!”

对方把四方瓶底朝上晃了晃。

收工后,大家上到甲板。经过餐厅时,听得里面有人喝醉了,肆无忌惮地吆五喝六。

“喂,把威士忌传到这边来,快!”

侍役走了出来。餐厅里吸烟吸得乌烟瘴气。

“臭!”

侍役兴奋的脸上汗珠一个个直往外冒。他两手满满拿着空啤酒瓶,用下巴指一下裤子口袋。

“没有了。”

“擦把脸!”他说。

“没有?”

渔工一边掏手帕给他擦汗,一边看着餐厅问:

“没有……”

“干什么呢?”

“没有烟?”

“啊,可不得了,你猜他们大吃大喝聊的什么?女人的那个东西怎么怎么样啦!弄得我都跑一百趟了。农林省的官员一来就醉,醉得差点儿掉下舷梯!”

浪似乎大了,外舷窗模糊起来,船像摇篮一样摇来摆去。如腐烂的酸浆果的五瓦灯泡下面,围炉而坐的每个人身后的影子重重叠叠,难分难解。一个寂静的夜晚。炉口探出的红色火苗一闪一闪照着膝下。自己不幸的一生忽一下子——绝对一下子——在那一瞬间闪回,便是静得如此不可思议的夜晚。

“来干什么?”

“噢,啊,焦了!”

侍役表示不知道,赶紧朝厨房跑去。

“喂,爷们,胶底!”

渔工们正在吃饭,米饭干巴巴一粒是一粒,筷子几乎夹不起来,咸滋滋的大酱汤浮着几片纸屑样的菜叶。

一股橡胶烤焦的难闻味儿。

“餐厅里满桌满席的,全是咱们吃没吃过看没看过的西餐啊!”

“我情愿,狗日的!”结巴渔工嘴唇噘得像条章鱼。

“活见鬼!”

“……”

桌旁墙上贴着一张纸单,字写得很差,字旁标有发音假名:

“喂喂,谋反可不行的哟!”

一、抱怨饭菜,难成大器。

但是,船老大翻开胶底袜子的红毡衬里,一边在炉子上烤一边说:

二、粒粒血汗,务必珍惜。

“喂,说不定真是那样。”

三、吃苦耐劳,克己奉公。

一个已过中年的渔工把虚弱而浑浊的视线从有几条褶的下垂的眼睑下怔怔投在火炉上,吐了口唾液。唾液落在炉盖上,滴溜溜旋转着变成圆水珠,“吱吱”作响,像豆粒一样跳跃,眼看越来越小,最后留下油烟粒般的小小气体,不见了。大家都把恍惚的视线投在炉子上面。

底端空白处胡乱写着公共厕所里的那类脏话。

“哼,全、全都给公司的阔佬们抢走了!”

饭后到躺下的一点点时间里,大家围着火炉闲聊。因为来了驱逐舰,就聊起了军队。渔工里面有很多秋田、青森、岩手的庄稼汉,一聊军队就莫名其妙地走火入魔。他们不少人当过兵,如今反倒怀念当时受尽虐待的军队生活,这个那个想起很多。

“为了日本帝国?又想出好听的名义了!”学生工解开胸扣,露出楼梯一般现出一道道凹坑的前胸,一边打哈欠一边“咔嗤咔嗤”搔着。污垢干了,如薄薄的云母片剥落下来。

都躺下后,餐厅里的吵闹声突然从甲板和船舷传了过来。偶然睁眼醒来,听见有人说“还在喝呢!”岂不快天亮了?有人——可能是侍役——在甲板上走来走去,鞋后跟声“嗑嗑”响个不停。实际上也一直闹到天亮。

“……”

尽管这样,军官们好像还是回驱逐舰去了,舷梯仍放下没收,有五六阶沾有饭粒、蟹肉等黏糊糊的褐色呕吐物,一塌糊涂,一股腐烂的酒气味直冲鼻孔,让人一阵阵反胃。

“还有人假装外出捕蟹,逃上勘察加陆地,和老毛子一起搞赤化宣传。”

驱逐舰如收起翅膀的灰色水鸟微微——轻微得几乎看不见——摇晃身体漂浮着。看上去仿佛整个身体仍在贪睡。烟囱里冒出一缕比香烟的烟还细的青烟,如一缕毛线升上无风的天空。

“嗯?……那可好!”

监工和杂工长到中午也没起来。

“听说常有人搭交通船逃跑。”

“胡作非为的畜生!”人们一边干活一边嘟囔。

“回得去吗?”

厨房角落山一样堆着胡吃海塞后的空罐头和啤酒瓶。到了早上,就连自己拿来的侍役本人都吃了一惊:居然吃了喝了这么多!

“想回去啊!”

由于工作关系,侍役对渔工和水手根本无法窥知的船长、监工、工厂代表等人赤裸裸的生活了如指掌。同时,也能对比得知渔工们的悲惨生活(监工一喝醉就把渔工叫作“猪们”)。平心而论,上面的人傲慢无礼,为了赚钱而满不在乎地玩弄诡计为非作歹。渔工和水手们只能乖乖就范——这很让人看不下眼。

“交通船离开函馆了,管电报的人说。”

侍役总是心想,一无所知的时候还算好的。如今他当然觉得自己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发生或可能不发生。

“……”

两点左右,船长和监工等人身穿因为叠得糟糕而有种种褶痕的衣服,让两个船员拿着罐头,乘机动船往驱逐舰赶去。在甲板上摘蟹的渔工和水手们并未停手,像看出嫁队伍似的看着他们。

“我可不想死在勘察加……”

“天知道又要搞什么名堂!”

大家一时沉默不语,觉得心头“意外”被什么戳了一下。

“我们做的罐头,简直连揩屁股纸都不如!”

“咱、咱们又、又得不到什么,怎、怎么能把命都搭上!”结巴渔工自己先发起急来,憋得面红耳赤,大声说道。

“不过嘛……”一个刚过中年的左手只有三指的渔工开口道,“特意跑到这种地方保护咱们,也算可以的了,是吧?”

郁闷的心情站立不稳似的朝那里崩塌过去。很快就要被折磨死!人人变得怒气冲冲,不知往哪里发泄。

这天傍晚,不知不觉之间驱逐舰烟囱开始一团团冒烟。甲板上水兵来回急奔。大约过了三十分钟,驱逐舰开动了。舰尾旗迎风猎猎作响。蟹工船上,船长领头齐呼“万岁”。

“当然!”

晚饭过后,侍役下到“粪坑”来了。大家正围着火炉说话。也有人站在昏暗的电灯下从衬衣上抓虱子。每次从电灯下走过时,都有大大的身影斜投在烟熏火燎的船舱漆墙上面。

“道理倒是不大明白,可我不愿意被折磨死!”

“军官和船长、监工说,下次要偷偷去俄国领海捕捞了。所以驱逐舰才接连不断地守在旁边。好像花了很多这个(用拇指和食指做成圆圈)。

历史书上也总是那么写,或许真是那样。但这个学生工心底挥之不去的苦闷,一点也没有因此得到化解。他默默抚摸胶合板一般硬的肚皮,拇指像触了弱电一样“嚓嚓”发麻。他把拇指举到眼睛那里,单手摩挲一下。吃完晚饭,大家都凑在“粪坑”正中间那个地图一般满是裂纹的摇摇晃晃的火炉旁边。身体稍一变暖,就开始冒热气,一股蟹腥味扑鼻而来。

“听他们的说法,这好像到处是金银财宝的勘察加库页岛一带,迟早都要成日本的了。就是说,日本的那个不仅仅是中国和满洲,这边也是少不得的。而且,这里的公司要和三菱什么的一起去巧妙地鼓动政府。总经理往下要是当上国会议员,想必更要大干一场了。

“……”

“所以嘛,说是驱逐舰是来保护蟹工船的,但目的无论如何不仅仅是这个,详细测量这一带的海域、库页岛、千岛周围和调查气候,反而是主要目的,以便万无一失地对付万一出现的那个。这大概还是秘密:千岛最边缘的岛上,已经有大炮和柴油悄悄运了上去。

“那怕是的。”对方像喝药一样用舌尖舔一点从函馆带来的威士忌。“毕竟是伟大事业嘛!开发没人到过的地方的财源,那可不是小事。就说这蟹工船吧,听说如今也变好了。创业当初因为不能观测天气和潮流的变化,或者把握不了地理实况,不知沉没了多少船。被俄国船击沉,当俘虏,被杀头,但还是不屈不挠地奋起抗争、苦苦挣扎,这大片财源才成了咱们的……也是别无他法。”

“我刚听见时吃了一惊,但后来一想,日本过去哪一场战争归根结底都是在两三个富豪(大富豪)的指使下打起来的,动机倒是这个那个说得天花乱坠。恨不得把有利可图的地方马上据为己有,急得东奔西窜,那帮家伙。可得当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4]的死屋,从这里看来也觉得算不得什么。”——这个学生工已经好几天没排便了,要用毛巾紧紧勒住脑袋才能睡着。

学生工最为“难熬”。

绞车“嘎嘎”作响,作业船降落下去。下面正有四五个渔工等着,把下降的作业船推向甲板外侧——绞车吊臂不够长——使之能下到海面。常出危险。破船上的绞车如得了脚气病的膝盖关节一样滞涩。有时卷动钢丝绳的齿轮出了毛病,致使钢丝绳突然斜伸下来。作业船就好像熏鲱鱼,整个打斜悬空。那时,下面的渔工很容易发慌受伤。这天早上就是如此。有人叫道“啊危险!”作业船正从头顶砸下,下面渔工的脑袋像木橛似的进了胸腔。

睡不着的时候,他们甚至忽然对自己的血肉之身喃喃低语:“居然还活着……”居然还活着——这样对自家身体说道。

渔工们把他扶到船医那里。渔工里面如今明确认为监工他们是“畜生”的几个人要求船医写“诊断书”。监工毕竟是披着人皮的毒蛇,肯定百般刁难。抗议时诊断书是少不得的。船医比较同情渔工和水手们。

一个学生工想起小时候跟随祖母在寺院昏暗的大殿中见过的“地狱”图,那让小时候的他联想到恰似巨蟒的动物在沼泽里一弯一弯蠕动的场景,二者一模一样。过度劳累反而使人睡不着觉。到了后半夜,或者突然响起类似猛一下子划过玻璃表面的可怕的咬牙声,或有像是梦话和魇住的怪叫在昏暗的“粪坑”里此起彼伏。

“在这船上,同工作受伤患病相比,被抽伤打伤或打出病的要多得多啊!”船医吃惊地说。还说一定一一写在日记里作为日后证据。所以,他对患病或受伤的渔工、水手还算客气。

同本人相比,监工更知道人的身体极限。干完活,人们如粗铁棒一般歪倒在架子床上,“不约而同”地“呜呜”呻吟起来。

一个渔工提出写诊断书。

除了“奖品”,相反,监工还对干活最少的人施以“烙印”——把铁棍烧得通红通红,直接烙在身上。他们跑去哪里都甩不掉“烙印”,简直就像自己影子似的始终追赶自己干活。活计额度层层加码。

起始他显得意外:

船长如胖女人胖得手背上现出“酒窝”。他用香烟金嘴灵巧地敲着桌面,对监工报以莫名其妙的笑脸。船长对监工深恶痛绝,觉得他总是在自己跟前拉横车。心想要是渔工们轰然闹事,把这家伙扔到勘察加海里去该有多妙。

“这、诊断书嘛……”

“好对付得很!”监工在船长室和船长喝啤酒。

“照实写就可以的……”

监工这回开始给赢方“发奖”了,于是死灰复燃。

船医犹豫不决。

同样剥蟹壳,若“输给水手”,(尽管赚钱不归自己)渔工和杂工还是觉得不服气:“岂有此理!”监工“击掌”称快。今天赢了,今天输了,下次岂能认输!——这种血汗日子昏天黑地持续下来。同样一天时间竟比原先多干了五六成。但干到第五六天,双方都像泄了气,劳动量急速下降。劳动当中,脑袋不时耷拉下来。监工不由分说地一阵猛打。他们吃了一惊,“啊”一声发出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惊叫。大家就像相互为敌或像忘记话语的人那样互不作声,只顾默默劳作。就连说话的“剩余”气力都没有了。

“在这船上,是不让写那个的,倒像是擅自定的规矩……怕日后啰唆。”

无线电报务员监听其他船之间的无线电报,将其捕捞量一一报告监工。监工看了,得知自己的船无论如何也要甘拜下风。监工急了,当即把不知比平时大多少倍的火气发在渔工和杂工们身上。无论何时,无论何事,最后的出气筒都是“他们”。监工和杂工长特意让“水手”和“渔工、杂工”之间展开劳动竞赛。

急性子结巴渔工咂了一下舌:“臭!”

“关上!再进来看我打死你,混账东西!”

“上次被浅川君打聋的渔工来时,理所当然给写了诊断书,不料惹了大麻烦——对浅川君来说,那永远是个证据,作为他……”

厨工打开堆有咸菜坛子的仓房时,当即有一股呛人味儿的昏暗中抛来一句怒骂——怒骂声好像突然砸在脸上:

他们走出船医室,思忖到了这个地步,即使船医也不再是自己人。

后来,渔工们开始去杂工那边“私通”。他们用香烟换成糖果,往口袋里塞两三块,走出舱口。

“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渔工好歹保住一条命。命是保住了,但即使大白天也动不动就给什么绊倒,躺在黑乎乎的角落里,大家一连多少天听他呻吟不住。

遗精的也有好几个人。也有人趁没人时自慰。床架角落里,带“硬块”的脏裤衩和兜裆布团成一团湿乎乎发着酸臭味儿。学生工有时像踩野粪一样踩在上面。

等到他开始好转、呻吟声不再让大家难受时,先前一直躺着的患脚气病的渔工死了,才二十七岁。东京日暮里一家中介公司介绍来的,一起来的有十多个人。但是,监工说怕影响第二天工作,只让没有上工的“病号”为他“守灵”。

“这可如何是好!”说罢,最后抓着勃起的阴茎,赤裸裸爬起身来。见得大块头渔工这般模样,甚至让人觉得惨不忍睹,身体一阵子发紧。被吓坏的学生工只用眼睛从角落注视这一切。

解开衣服准备为他清洗身体时,身上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儿。触目惊心的雪白雪白的扁平虱子慌慌张张接连跑了出来,浑身上下沾满鱼鳞形污垢,简直就像倒地的松树干,胸部肋骨一根根突起。因为脚气病严重后行走不便,所以小便什么也好像原地拉撒,四下臭气熏天。兜裆布和衬衣也变成了酱红色,用手一抓,像被泼了硫酸似的,险些“哗啦啦”抓成碎片。肚脐凹坑满是垃圾污垢,脐眼看不见了。肛门周围粪已干了,如黏土附在上面。

“畜生,伤透脑筋!怎么都睡不着。”渔工们躺下后,有人骨碌碌翻来翻去。“不得了,那小子竖起来了!”

“不想死在勘察加”——听说他临死时这么说来着。可是,他咽气时身旁说不定没人看护。在这勘察加,有谁能咽这口气呢?想到他那时的心情,渔工们有人失声痛哭。

有人唱道。结果,只唱一遍,这首歌就像被吸入海绵似的给大家记住了。每有什么就唱了起来。唱完就乱叫一声“唉,畜生!”两眼炯炯发光。

“够可怜的啊!”去领清洗身体用的热水时厨工说道,“多拿些去,身体怕是脏得够呛!”

真累人啊。

拿热水回来路上,碰见了监工。

好销魂啊,

“往哪里拿?”

搂成团啊,

“清洗尸体。”

亲亲嘴啊,

“别浪费!”监工好像还要说什么,走了过去。

转过身啊,

回来后,那个渔工气得浑身发抖:

快铺好啊,

“那时候恨不得一下子把热水泼到那家伙脑袋上去!”

……

监工一再转来察看人们的反应。大家已下定决心:哪怕明天打瞌睡也好,干活站不稳脚也好,“磨洋工”也好,也要一齐守灵!

渔工们被体内渐渐鼓胀的性欲折腾得苦不堪言。这些身强力壮的男人已经离开“女人”四五个月之久了。每到夜晚,在函馆嫖妓的情形和关于女人下部的露骨描述是必不可少的。一张色情画不知被传看了多少遍,以致变得皱皱巴巴,甚至起了毛边。

八点左右,终于大体准备就绪。大家点上香和蜡烛,坐在他跟前。监工到底没来。船长和船医也还是来坐了一个来小时。只言片语记得经文的渔工在大家的劝说下——“反正心意到了就行”——念起经来。念经时间里,一片寂静。有人开始抽泣。快结束时,又有好几个人抽泣起来。

眼睛习惯后,渔工看明白了。原来有个渔工向一个十四五岁的杂工说什么。至于说什么,却听不清楚。背朝这边的杂工不时像闹别扭或耍性子的孩子似的转过身去。那个渔工也随之转身,如此持续片刻。那个渔工情不自禁地(似乎)高喊一声,却又马上压低,快速说了句什么。旋即一把搂住杂工。莫不是吵架?忽然间只听得嘴被衣服堵住的“唔唔”声,但就那样再也不动了。就在那一瞬间,眼见杂工的双腿在轻柔的薄雾中如蜡烛一般浮现出来——下半身一丝不挂。之后杂工就势蹲下,那渔工如癞蛤蟆一样扑了上去。唯独这个动作一瞬间——突然咽住般的瞬间出现在“眼前”。注视着的渔工不由得移开眼睛,感到一种既像被灌醉又像被殴打的亢奋。

念完经,人们一一上香。然后东一堆西一伙散坐开来。从同伴的死聊到自己的生——细想之下,生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船长和船医回去后,结巴渔工走到尸体旁边立有香和蜡烛的桌子那里。

悄悄说话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不会念经,没办法用念经来安慰山田君之灵。但我仔细想来着,知道山田君是多么不愿意死。不,说实在话,他是多么不愿被杀死!山田君的确是被杀死的。”

响起仿佛脚踩蟹壳碎片的动静。

听的人像被镇住似的鸦雀无声。

由于过度疲劳而损坏心脏、全身青黄浮肿的渔工,“嗵嗵”的心跳声使得他怎么也睡不着,就上到甲板来。他靠着栏杆,呆愣愣望着糨糊一般黏糊糊的大海。随即陷入沉思:这身体要被监工搞垮。可是死在这遥远的堪察加且没踩着陆地就死掉也太凄凉了!这时,他发觉渔网下有人。

“那么,是谁杀死他的?不说也都知道!我也不能用念经来安慰山田君之灵。但我们可以找杀死山田君的人复仇来安慰山田君的灵魂。我想现在正是我们对着山田君之灵宣誓的时候……”

后舱口那里一股蟹黄味儿扑鼻而来——堆积如山的渔网之间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说的是!”最先应声的是水手们。燃香的气味像香水或像什么似的在充满蟹腥味和人的热气的“粪坑”中飘荡。到了九点,杂工们回去了。由于疲劳,打瞌睡的人就像装满石头的麻袋一样怎么也站不起来。不大工夫,渔工们也一个又一个睡了过去。起浪了,船每摇晃一次,蜡烛火苗都细得几乎熄灭,又转而亮了起来。盖在尸体面部的白布险些晃掉。若只盯视那里,不禁让人毛骨悚然。船舷响起波浪轰鸣。

下雾了。平时机械地各就各位的通风管、烟囱、绞车臂、悬垂的作业船、甲板栏杆等等,轮廓全都模糊起来,看上去给人以前所未有的亲切感。柔软温润的空气拂过脸颊——这样的夜晚非常少见。

第二天早上干到八点多的时候,监工指派四个水手和渔工走了下去。让昨晚念经的渔工念经之后,四人加三四个病号把尸体装入麻袋。麻袋本来有很多新的,但监工说用新的马上扔进海里太浪费了,不许用。至于香,船上早已没现成的了。

“真是可怜,这样子怕是真不想死的啊!”

船老大看大家全都听得如醉如痴,使劲捅一下拼命讲述的年轻渔工肩膀。

渔工一边安放怎么也弯不了的胳膊,一边把眼泪洒进麻袋。

“好了,别讲了!”

“不行不行,洒上眼泪……”

大家不时看“粪坑”入口一眼,催他们继续往下讲。他们接着这个那个讲了很多所见到的俄国人的事。哪一个都像吸墨纸一样渗入大家心里。

“不能想办法带回函馆吗?……喏,看他的脸,不是在说不愿意进到勘察加冰冷的水里么?扔到海里去,太凄凉了……”

最后,俄国人喊了一声什么,有力地握住他们的手。还紧紧拥抱,把硬须腮贴了上来。惊慌失措的日本人脖子往上僵挺,不知如何是好……

“即便同是海,可这是勘察加。到了冬天——九月一过就一艘船也没有了,冰封海面,北边的北边的最北边!”

船老大心想这就是“赤化”了,让我们干异常可怕的事,俄国就是要用这一手巧妙蒙骗日本的。

有人“呜呜”哭出声来。

“干,一定干!”

“这还不算,只六七个人这么装袋子,本来有三四百人!”

“明白!”不知不觉之间激动起来的年轻渔工一把抓住中国人的手。

“我们死了也没个正经待遇啊……”

“日本、干活的人、干起来(做奋起搏斗状),高兴,俄国都高兴。万岁!你们回到船上,你们船上不干活的人、这样(飞扬跋扈)。你们、无产阶级、这么干(做拳击架势,又做手拉手冲刺状)!别怕,一定胜利!明白?”

大家求监工休息半天——哪怕半天也好——但因为昨天开始的蟹汛,监工不准,说不能以私废公。

俄国人发出怪声,像跳舞那样跺脚。

“好了吧?”监工从“粪坑”棚顶探脸问。

“嗯、嗯,明白!”

“好了。”他们只好回答。

“日本、还、还不行。干活的人、这样(弯腰缩成一团),不干活的人、这样(做狠狠打人的样子),那、统统不行!干活的人、这样(气势汹汹站起身,大踏步前行,打倒对方,踏上一只脚)。不干活的人、这样(做逃跑状)。日本、全是干活的人,好样的国家、无产阶级的国家!明白?”

“那么,搬!”

“嗯、嗯嗯!”

“可船长先要致悼词的嘛!”

“不干活的人、跑了(做狼狈逃窜的样子),别怕,真的。干活的人、无产阶级、厉害起来(阔步前行)。无产阶级、最伟大。无产阶级没有、都没有面包,都死掉。明白?”

“船长?悼词?”监工嘲笑似的说,“傻瓜蛋,哪有那个闲工夫!”

“嗯、嗯!”

是没有闲工夫了。甲板上螃蟹堆积如山,蟹爪“沙沙”挠着甲板。

“有人赚钱不干活。无产阶级总是、这样(比划卡脖子),这个、不成!无产阶级、你们、一人、两人、三人……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全都、全都、这样(做小孩手拉手的样子),就会变得强大。别怕(拍胳膊),谁都不怕,明白?”

结果,三下两下搬了出来,像抬鲑鱼包或鳟鱼包那样随便装进船尾的机动船上。

俄国同志有两三人“哇啦哇啦”讲起什么。中国人听着。之后再如结巴一样一个个拾起日语词儿说道:

“行了吧?”

“明白?真的、明白?”

“好了……”

他们若有所觉,这就是所谓“可怕”“赤化”不成?但同时觉得,如果这就是“赤化”,那也是“理所当然”。反正被紧紧吸了过去。

机动船“啪啪嗒嗒”发动起来,船尾海水卷起漩涡,浪花四溅。

“干活的人、这样,不干活的人、这样(重复刚才的)。这样子不成!干活的人、这样(这回反过来昂首挺胸),不干活的人、这样(模样如上年纪的乞丐),这样才对。明白?俄国、俄国这个国家,全是干活的人、全都是干活的人、这样(扬眉吐气)。俄国,没有不干活的人,没有狡猾的人,没有卡人脖子的人,明白?俄国一点也不可怕。大家、大家都在说谎!”

“那么……”

这对年轻渔工很有意思。“正是,正是!”他们笑了起来。

“走好!”

“有钱人对你们这样(他做出卡脖子手势),有钱人越来越大(他做出肚子胀大的样子)。你们横竖不成,成为穷人。明白?日本国,不成!干活的人、这样(他皱起眉头,仿佛病人);不干活的人、这样,哼哼(做出趾高气扬走路的样子)。”

“再见!”

俄国人开始笑着在那里走动,不时停住脚步注视他们:

“够凄凉的了,忍一忍吧!”有人低声说。

“嗯。”

“那么,拜托了!”

“所以,你们是无产阶级。明白?”

蟹工船的渔工拜托机动船上的人。

“是的。”

“嗯,嗯,知道了。”

“你们是穷苦人!”

机动船往海湾方向驶去。

“是的。”

“走好啊!”

“你们没有钱!”

“就这么走了!”

那正是他们回来当天。当他们在火炉周围一边穿戴一边说话时,四五个俄国人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中国人——一个大脸盘、长着很多红色短须约略驼背的俄国人突然挥手大声讲了起来。船老大在眼前摆手,表示自己不懂俄语。于是俄国人说一句,盯视其嘴角的中国人即译成日语。听得船老大反倒莫名其妙起来。那日语颠三倒四,语句和语句如醉汉一般东倒西歪。

“好像看见他在麻袋里说不想走、不想走……”

他们在那里待了两天,等身体恢复后就回来了。“本不想回来的。”——有谁想回到这种地狱呢!不过他们的故事并未到此为止,“有趣的”被另藏起来。

渔工们出海回来听说监工的“草率”处理。没等发火,他们先打了个寒战:仿佛自己、成了尸体的自己被同样踢进黑不见底的勘察加海里。人们什么也说不出,陆陆续续直接走下舷梯。“明白了,明白了!”——一边嘴里嘟嘟囔囔,一边脱掉给盐水打湿的短褂。

得知他们遭遇风暴,村里很多人聚拢上来。那里同日本渔场已有相当远的距离。

但他们很快明白,什么呀,原来和自己是同样的人嘛!

表面上毫无变化,但神不知鬼不觉地放慢了干活动作。监工大声咆哮也好,一路抽打也好,大家都“老老实实”不作声。如此隔一天重复一回(起初倒是战战兢兢)。“磨洋工”便是这样坚持下来。水葬发生之后,步调更加整齐了。

那家俄国人一家四口。对于渴望有女人有孩子的“家”的他们来说,那里有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况且对方全都那么热情,这个那个照料他们。不过起始他们到底有些怕:毕竟对方是外国人,讲的话听不懂,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

本来干活最吃不消的就是那个已过中年的渔工,而他却对“磨洋工”面露难色。但内心(!)又觉得甚是不可思议:原来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当他发觉“磨洋工”反倒顶用后,便也按年轻渔工们说的那样磨蹭起来。

不料——这种事当然不多——第二天早上作业船装着半船水被打上了堪察加海岸,由附近的俄国人救了起来。

伤脑筋的是作业船的船老大。他们对作业船负有全责,介于监工和普通渔工之间,一旦“捕捞量”有问题,马上遭到监工的责骂。所以他们再难受不过。终归,只有三分之一“无奈地”站在渔工一边,剩下的三分之二算是监工的小“分店”——小小的零头。

由于“狂风暴雨”,他们彻底失去了掌控自由,比被抓住脖领子的小孩还束手无策。一来跑的地方最远,二来风向不巧完全相反,大家都作好了死的准备。渔工们早已习惯作“轻易”死去的心理准备。

“累当然累的,毕竟不能像工厂那样按部就班地工作。对象是活物,螃蟹不肯按时出来让人捕捞它们,也是没办法的事。”——简直就是监工的留声机。

他们刚从船长室回到“粪坑”,马上被大家围在漩涡正中。

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人们在“粪坑”里睡前聊什么时意外聊跑题了,跑得很远。当时船老大无意间说了句大话。虽然不是了不得的大话,但一个“普通”渔工顿时发火了。发火的渔工多少有些醉了。

博光号返回原来位置过了三天,那条下落不明的作业船突然(!)回来了,而且很精神地回来了。

“你说什么?”他忽然一声怒吼,“你算什么东西,最好别抖什么威风!出海时我们四五个把你推到海里去,那可是小菜一盘,你就一切玩儿完。这可是勘察加,你怎么死的,谁能知道!”

大家默然。默然,而又舒了口气。

从来没人这么说话,而此刻有人粗声大气吼了起来。谁都没有应声。刚才说的其他话题也断得利利索索。

“放心,交给我好了,那时候!我来捅那家伙一刀子!”

不过,这种话并不仅仅是一时兴起的虚张声势,它以始料未及的巨大力量从背后将以往只知道“屈从”的渔工们推了个跟斗。渔工们起始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那是不曾意识到的自身力量。

角落里一个支起一条腿坐着咬拇指甲的渔工翻眼听着大家的话,“嗯嗯”摇完头又点点头:

那种事“我们”能做到吗?当然能做到。一旦明白过来,往下就成了神奇的吸引力,反抗情绪陡然深入人心。过去受过的百般虐待和压榨,在这方面反而成了再好不过的基础。这样一来,监工又算得了狗屁!大家心情舒畅。有了这样的心情,就像无意中打开手电筒,自身蛆虫般的生活即刻历历在目。

“跟你说,”第一个人接道,“稍一马虎,我们也要给他干掉的,这可不是别人的事。”

“神气什么,王八蛋!”——这句话在人们中间流行开来。一有什么就脱口而出。不过,神气的王八蛋,渔工里可是一个也没有。

“啊,都怪这封信,一下子全想起来了。”

类似的事发生不止一两次。每次都使得渔工们“明白”过来。如此持续时间里,渔工们中间出现三四个总是被大家推向前台的固定人选。那不是某个人决定的,实际上也并不固定。只是,每当发生什么又必须处理的时候,那三四个人的意见总是和大家一致,于是大家也跟着行动。两个学生工、结巴渔工、“神气什么”渔工就是这样的人。

“那家伙,我一个人就能打趴下!”

学生工整个晚上趴在铺上,不断舔着铅笔往纸上写什么。那是学生工的“提案”:

一个年轻的厚肩膀渔工说:

学生工十分自信地解释说:无论A出事还是C出事,都能比电流还要迅速地、万无一失地作为“整体问题”处理。提案大体定了下来,尽管实行起来没那么容易……

一个人出声地抽一下鼻子,从信上抬起头,以干巴巴的声音说:“都怪浅川,要是知道他们死了,一定打一场吊丧大战!”他块头很大,在北海道腹地做过各种各样的活计。

“想活命的,过来!”这是学生工得意的宣传口号。他还拿毛利元就[6]折箭故事和大概在内务省看过的“拔河”海报作例子。“只要咱们有四五个人,把一个船老大扔进海里就是小菜一盘,振作起来!”

下落不明的作业船没有返回。渔工从一个个如水洼般空出的铺位上收拾他们的物品,查看其家人的地址,以便万一出事时能迅速处置。这绝不是让人愉快的作业。做的当中,渔工们觉得很难受,就好像自己某个痛处被人窥看似的。他们的物品中出来了写有同姓女子名字和地址的小包裹和信,那是准备等交通船来时寄走的。其中一人的物品中有一封不断舔着铅笔写的平片假名[3]混合的信。信在渔工粗糙的手中传来传去。他们像捡豆粒一样一个字一个字零星而又贪婪地看罢,仿佛看见不快的东西摇摇头,传给下一个人——那是一封小孩写来的信。

“一个人对一个人不行,危险。但是,那边从船长到什么都算上也不够十个。咱们这边将近四百!四百人团结起来,一切不在话下!十人对四百人!想摔跤,那就摔摔看!”最后来了一句,“想活命的,过来!”无论“笨蛋”还是“醉鬼”,全都晓得自己被迫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实际上也有同伴就在眼前被折磨致死)。何况迫不得已接连搞的“磨洋工”意外见效,所以对学生工和结巴说的全都听了进去。

再往北走也不可能找到作业船了。因为吊起了第36号作业船,原地踏步的蟹工船为了返回原来位置,开始缓慢地大大掉头转弯。天空彻底晴了,如洗过一般澄澈。勘察加的山脉如在明信片上看到的瑞士山峦一般历历在目,闪闪生辉。

机动船被一星期前的风暴损坏了螺旋桨,杂工长下船和四五个渔工上岸维修。回来时一个年轻渔工偷偷带回了很多以日本字印制的“赤化宣传”小册子和传单,还介绍说“很多日本人在干这个”。劳动时间长啦,公司大发横财啦,游行示威啦,上面这个那个写了很多。大家来了兴致,相互传阅或议论缘由。但也有人对上面写的内容反而有抵触情绪,觉得“日本人”很难干出这么可怕的事。

“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哈哈,活该!”监工把嘴扭成三角形,伸懒腰似的放声大笑。

不过也有渔工拿着传单来问学生工:

腰里别着锯、手拿刨子的小个头木工跟在膀大腰圆的监工后头,瘸腿似的踉踉跄跄走过甲板——作业船“第36号”的“3”被刨子刨去,成了“第6号作业船”。

“我倒是以为这是真的。”

“笨蛋,过来!”

“是真的,虽说口气大些。”

木工显出不解的神色。

“嗯,要是不这么干,浅川的脾性怕也改不了。”

“什么事?傻瓜蛋!把编号削掉嘛,刨子、刨子!”

对方笑道,“再说他们更得折磨咱们,这么干天经地义!”

出乎意料的监工回过头,一副气恼的样子:

渔工们虽然口说“不得了”,但都对“赤化运动”有了好奇心。

“什么事?”

起风暴的时候也是这样。雾大了,船就不停地拉响汽笛呼唤作业船。牛吼般扩散开来的笛声在水一样浓浓笼罩的大雾中一连响一两个小时。尽管这样,还是有作业船赶不回来。不过那时候也有人嫌活计太苦而故意装作迷失方向漂去了勘察加。秘密漂流时有发生。自从进入俄国领海捕捞之后,只要事先看准陆地方向,这种漂流意外容易。他们当中也有人听来了“赤化”情况。

很快,木工从另一侧舱口探出脸:

公司对雇用渔工始终小心翼翼。委托招工地的村长和警察署长找来“模范青年”。挑选对工会不感兴趣的听话劳工,自以为做得“万无一失”!然而,蟹工船上的“工作”恰恰相反,正要将那些工人团结组织起来。哪怕再“万无一失”的资本家也没觉察这一不可思议的动向。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正是资本家招来的人教给大家如何将无可救药的“醉鬼”劳工专门集中团结起来。

监工以像要从中剜出什么似的眼神往下看着正在做工的他们每一个人,从他们身旁走过。而后扯着破锣嗓子急喊木工。

“哼,这个贼!要是吊链断了砸掉他的狗头多好!”

监工开始慌了。

“没白来一趟!”监工得意洋洋地看着吊起的作业船自言自语,“好东西,好东西啊!”正在理网的渔工们看着他说:

同汛期即将过去的往年相比,捕蟹量明显减少。问其他船,成绩好像比去年还好。落后了两千箱。监工心想,这回可不能像以前那样“菩萨心肠”了。

于是,第36号作业船被绞车吊起。船身在空中摇晃把水珠“啪嗒啪嗒”滴在甲板上。

监工决定移动母船位置。他不断让人窃听无线通讯,即使其他船下的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猛拉上来。南下二十海里后拉起的第一网上,螃蟹黑压压挂满了网眼,分明是××号船的。

“这个怎么不要了?”他嘻嘻一笑,“拖走!”

“托你的福!”监工一反常态地拍着无线报务员肩膀。

浅川用指尖“嗵嗵”敲着作业船的船身说:

有时正拉网时被发现了,机动船就一溜烟狼狈逃窜。由于碰上就拉其他船的网,劳动量直线上升。

快到九点的时候,从船桥上发现前方漂着一条作业船。监工见了,高兴地跑上甲板:“畜生,总算找到了,畜生!”机动船当即被放了下去。但那不是要找的一号作业船,船上新打的编号为“第36号”,而且连着显然是×××号蟹工船的铁浮标。以此看来,是×××号蟹工船往哪里移动时为记住原来位置留下的。

稍有磨洋工者,发现即施以红烙。

作业船了无踪影。

结伙磨洋工者,做勘察加体操。

机房从一大早就忙了起来。起锚时的震动使得紧贴锚房住的渔工们像炒豆一般蹦来蹦去。船舷铁板已经千疮百孔,每次震动都有什么剥落。博光丸开到北纬五十一度五分那里搜寻抛锚的一号作业船。破碎的冰块如同活物在缓慢的波浪间一闪一闪地流动。不料,那些七零八落的冰块不时形成无边无际的巨大群体,吐着水泡,转眼间把船围在正中。冰面腾起热气般的水蒸气。而“寒气”又像电风扇吹风一样袭来。船体所有部位都“咯吱”作响。被水打湿的甲板和栏杆结了冰。船身结了霜,如被抹了一层白脂粉闪闪生辉。船拽着一条旷野小路那样的痕迹向前行驶。

作为处罚扣减工资,回函馆后移交警察。

第二天,也是为了寻找作业船,母船开始追着蟹群移动。按监工的说法,“人五六匹无所谓,心疼的是作业船”。

倘对监工稍有反抗表示,应作好被枪毙准备。

监工气得什么似的。三番五次下到渔工房间,又爬上走开。每次大家都以充满足以烧死他的强烈憎恶的视线默默目送。

浅川监工

由于有风,警笛时而变高时而变远,如此反复不止。傍晚到来之前,除了两条,其他作业船还是全部回来了。一踏上甲板,哪个渔工都当即失去知觉。一条船进了水,就抛下锚,渔工们转到别的作业船上赶回。另一条则连同渔工们完全没了下落。

杂工长

缆绳再次投下。绳头始而像发条、继而像鳗鱼一样伸展过去,绳头横向抽在伸出两手准备抓它的渔工脖子上。大家“啊”一声叫。渔工当即被侧身打倒,但他抓住了!缆绳一下下绷紧后,抖落水珠,绷成一条直线。在这边看着的渔工们不由得舒了口气。

这张大大的告示贴在车间入口。监工始终带着子弹上膛的手枪。“示威”似的在正干活的大家头顶冷不防瞄准海鸥或朝船上什么地方开上一枪。看见渔工们吓一跳,就嘻嘻奸笑起来。他无非要给大家一种恐惧感:说不定因为什么而被“真的”枪毙。水工、炉工也被彻底动员起来,任意驱使。船长对此也大气不敢出。船长只要甘当“牌位”,就算圆满尽职。以前就有过这样的事:监工强烈要求船长把船开进俄国领海内捕捞,船长出于作为船长的“公务”立场,坚持说不能侵犯领海。

已经离得很近了。但巨浪就像把作业船和母船放在跷跷板两端,一上一下剧烈摇晃。浪头一个接一个朝两船之间冲高压下。虽近在眼前,却怎么也靠不在一起,让人急不可耐。从甲板抛下缆绳,但够不到,只是徒然溅起水花掉进海里。缆绳又像海蛇一样被拉了上来。如此反复多次。大家从这边齐声喊叫,但没有回音。渔工们脸上的表情如面具一般僵止不动。就连眼睛看什么那一瞬间也像僵死一样一动不动。眼前的情景如刀刃剜着渔工的胸口,实在目不忍视。

“随你便!”“不求你了!”说着,监工他们自己朝俄国领海转舵。不料被俄国监视船发现了,追来盘查。监工上言不搭下语,“怯懦”地临阵逃脱。

傍晚,船桥响起很大的喊叫声。下面的人一步跨两阶跑了上来——有两条作业船正在靠近。两条船用绳子互相拴在一起。

“作为船,理应由船长应对发生的一切……”监工蛮不讲理地委过于人。所以需要这个牌位。仅此即可。

大家站立不动。但不用说,气愤正从心底一点一点浮上他们忧愁的脸。一个杂工因为父亲乘作业船下海了,开始围着渔工们聚堆的地方不安地走动。汽笛仍然响个不停。因为就在头顶上响,听得渔工们心如刀绞。

事件发生之后,船长几次想把船开回函馆。但掣肘的力量——资本家的力量到底掌控着船长。

想说什么的渔工忽然憋住,满脸通红,往大家这边跑来。

“这船整个都是公司的,明白?”监工哈哈大笑。他把嘴扭成三角形,挺直腰板,放肆地大笑不止。

“浅川根本就没把你们当人!”

一回到“粪坑”,结巴渔工马上仰面躺倒。遗憾,实在太遗憾了。渔工们都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和学生工们,但已累得一塌糊涂,话都说不出来了。学生工策划的组织也成了一张废纸,无济于事。尽管这样,学生工仍相当有精神。

“人命!”

“遇上什么就会弹起来。关键是要把那个什么好好抓住才行。”学生工说。

“人命?”

“这样还弹得起来吗?”开口的是“神气什么”渔工。

“把人命看成什么啦,混账!”

“‘吗’什么啊,傻瓜,这边人数多,用不着怕。再说,那些家伙越是胡作非为,眼下大家越是窝火,憋呀憋呀肚子憋满了怨恨,比火药还厉害——咱们靠的就是这个。”

最初听得的渔工似乎把报务员当成了浅川,大声吼道:

“打算倒是不错,”“神气什么”环视“粪坑”,发牢骚说,“有那样的家伙吗?哪个、哪一个都……”

据无线电报务员透露,监工今天一大早就从停泊在十海里外的××号接到了“风暴”警报,甚至附言说若作业船已经出去,须即刻叫回。而浅川当时却说什么“要是被这种事一一搞得心惊胆战,特意来这勘察加海还哪里干得成事!”

“要是我们先发起牢骚,那可就完蛋了!”

“浅川那个混蛋,非揍死他不可!”

“瞧,有精神的只你一个!下次再惹事试试,命都搭上!”

“怎么回事?”矿工走进他们中间。

学生神情黯淡下来,说道:

有些昏暗的机房舷梯口那里,渔工和水手们聚在一起吵吵嚷嚷。船每晃动一次都有淡淡光束从斜上方洒落下来,渔工们一张张激动的面孔时而闪出时而消失。

“那是啊……”

警笛在头顶拉响。大家原地不动,仰望天空。或许因为就站在烟囱下面,那向后斜着伸出的、粗得令人意外的木桶般的烟囱反复摇晃不止。从烟囱肚子上那状如德国帽的汽笛中拉响的警笛,在风暴中听起来很有些悲壮。远离母船捕蟹的作业船听得这持续不断的警笛声,开始顶着惊涛骇浪返航。

监工领手下人夜里转来三次。一看见三四人扎堆就大声呵斥。这还嫌不够,又让手下人秘密睡在“粪坑”。

三角形浪尖已经白亮亮在整个海面溅起无数浪花,宛如无数白兔在大平原上奔腾跳跃。这是堪察加海“风暴”的前兆。暗潮的流速突然加快。船开始打横。刚才还在右舷的堪察加海不觉之间出现在左舷。留在船上作业的渔工和水手忽然慌张起来。

“锁链”出现了,区别只是肉眼看不见罢了。人们每次走动,实际上都有粗大的锁链重重拖着手脚。

“跑兔子了,兔子!”有人大声喊着跑过甲板。声音当即被狂风撕裂刮走,听起来像是无谓的喊叫。

“老子肯定被弄死!”

“简直玩命!”这句无意中发自内心的感慨使学生胸口受到一击。“和矿山也没什么两样,不豁出命,就别想活。瓦斯可怕,可波浪也够吓人的!”中午过后,天空起了变化。到处笼罩着淡淡的海雾——淡得若说没有也未尝不可——波涛犹如被抓起的包袱皮哗然立起无数三角形。风出声地陡然掠过桅杆。货堆上盖的帆布底端“啪啦啪啦”打着甲板。

“嗯,是啊,知道反正一死,到时动手就是。”

劳作告一段落的时候,学生工坐在货堆后面避了一会儿风。从矿山来的渔工双手在唇边合拢,气喘吁吁地一晃儿拐弯走来。

“傻瓜!”芝浦来的渔工从旁怒喝,“知道一死?

蒸气促使绞车“咣咣啷啷”转动起来,作业船开始在空中一齐摇晃着下降。水手和炉工们也被赶了上来,一边小心脚下光滑的甲板,一边往来奔跑。监工像一只竖起鸡冠的公鸡在他们中间巡视。

傻瓜,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死?眼下不就在死吗?一点一点地。那些家伙嘛,狡猾着呢!手枪随时带着,马上就能开枪,可他们才不干那种蠢事呢,那是‘招数’!知道吗?杀了咱们,吃亏的是他们自己。目的——真正的目的是让咱们死命苦干,把咱们放在榨油机上‘吱嘎吱嘎’榨干,狠狠赚钱。咱们每天都在被这么压榨。是吧?这么敲骨吸髓。我们的身子简直就像蚕吃的桑叶一样被吃掉。”

“是啊,这种事本来就不该有!”

“正是!”

“这种事,回老家怎么说都没人当真!”

“什么正是不正是的?”他把烟头上的火抖落在厚掌心,“等、等着瞧,畜生!”

“就算监狱,也没见过这么恶劣的!”

越往南下,小个头母蟹越多,于是把位置向北移动。为此逼着大家加班,后来总算稍微早些收工了(难得有这么一回)。

“花大价钱领来可不是让你感冒睡懒觉的!混账东西,跟你们无关,看什么看!”监工用棍子敲着甲板说。

人们下到“粪坑”。

把作业船从绞车上放下去准备下海捕蟹的渔工们一声不响地目送两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渔工仿佛不忍再看,扭过脸万般无奈地慢慢摇了两三下头。

“没精神啊!”说话的是芝浦渔工。

这时,监工把一个浑身打哆嗦的杂工从后面连推带搡赶了过来。因为顶着冷雨干活,这个杂工患了感冒,后来肋膜出了问题。即使不冷的时候也浑身抖个不停。眉间刻着与孩子年龄不相称的皱纹,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奇异地扭歪着,一副看起来正在抽搐的眼神。他实在冷得受不了,正在锅炉室打转转时被监工发现了。

“瞧,瞧我的腿,哆哆嗦嗦,梯子都下不来了。”

“昨晚放出来后连话都说不成的宫口也必须一大早就得出工,刚才还用脚踢来着!”一个和学生工熟悉起来的身体单薄的杂工不时觑一眼杂工长的脸色告诉他,“看样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动了,这才作罢。”

“可怜!都这样了还拼命干。”

虽说没风,可在甲板干起活儿来,手尖脚尖仍像棒槌似的变得毫无感觉。杂工长吆五喝六把十四五个杂工们赶进车间。他拿的竹棍尖头拴着皮条,从对面也可以隔着机器抽打不勤快的人。

“说谁呢?没办法的嘛!”

早晨很冷。虽然天已放亮,但时间才三点。大家一边把冻僵的手揣进怀里,一边弓身爬起。监工在杂工、渔工、水手、炉工各房间走来走去,无论感冒的还是有其他病的,他统统不管,全都拽了起来。

芝浦笑道:

杂工被监工剥得只剩一件衬衣,塞进两个厕所中的一个,从外面上了锁。最初大家都不愿意上厕所,邻厕里的哭叫声实在让人听不下去。第二天声音嘶哑了,“唏唏”抽泣。后来呻吟声开始时断时续。一个干完活的渔工放心不下,马上走去厕所那里,但里边已不再有敲门声传出了。从外面招呼也无反应。那天晚些时候,宫口被抬了出来。他一只手搭在厕所蹲坑盖板,头扎进手纸篓,整个人趴在地上。嘴唇像涂了蓝墨水一样发青,已经奄奄一息了。

“被弄死时也没办法?”

“少管闲事!不吸烟哪里晓得烟的滋味?”拿得两盒“蝙蝠”的渔工津津有味地吸着。

“……”

下落不明的杂工两天前从锅炉旁边出来时被抓住了。藏了两天,肚子饿得不行,无可奈何地出来了。抓住他的是个过了中年的渔工。年轻渔工气愤地说要狠揍这个渔工一顿。

“这样下去,你也就再活四五天吧。”

学生立刻想起从侍役口中听来的话。实际上他下手杀害了四五百个劳工的性命,却说得这般轻松,真是个扔进海里也不抵罪的家伙!学生心想。这时,大家接连抬起头,陡然七嘴八舌交谈起来。浅川说罢,向前晃着左肩走了出去。

话音刚落,对方忽然沉下脸,扭歪发黄浮肿的半边脸颊和眼睑,默默往自己的铺位走去。他把膝盖往下的小腿提到床沿,立起手掌敲打关节。

“原来你们都躺着。听我说一句,秩父号沉没的电报打进来了,生死详情还不知道。”他咧一下嘴,“忒”一声吐了口唾液。他的老毛病。

芝浦在下铺一边说一边挥手,结巴晃动身子附和。

大家正横躺竖卧时,监工进来了:

“……跟你说,就算有钱人出钱造了船,没有水手和炉工也是动不了的,对吧?螃蟹在海底有好几亿。就算有钱人出钱作了很多准备,让船开到这里,可要是没咱们干活,一只螃蟹也进不到有钱人怀里。跟你说,咱们在这里干了一个夏天,到底有多少钱进来?可有钱人光这一艘船就能净赚四五十万!你说,那钱是从哪里来的?无中生有!知道吗?那可全是咱们卖的力气。所以嘛,别像个快要死的人似的哭丧着脸,要昂首挺胸才行!说千道万,不骗你,是他们害怕咱们。别提心吊胆的!

“哪里的医生都一样。我原来在的公司医生也一个德性!”说话的是矿山渔工。

“没有水手和炉工,船就寸步难移——没有工人劳动,一分钱都进不了有钱人腰包!刚才说的买船的钱,购置设备的钱和出海的钱,同样都是榨取其他劳工的血汗赚来的,也是从咱们身上榨的钱!没咱们就没他们……”

“还用说,船医都那个德性!”旁边听得的老渔工说。

监工走了进来。

从离开函馆第四天开始,每天每日的粗米饭和一成不变的大酱汤彻底搞垮了学生们的身体。躺下后他们就支起膝盖互相用手指捏小腿肚,如此翻来覆去。每次塌坑或不塌坑,弄得他们心情或一下子兴奋起来或一下子黯然神伤。有两三人一摸小腿就像触了弱电一样发麻。他们把双腿悬在床沿,用手掌敲打膝盖,看脚能否弹起。更糟糕的是,已经四五天不排便了。一个学生去找医生拿药。回来时脸色由兴奋变得发青:“说没有那种少爷药!”

大家有些惊慌,开始窃窃私语。

学生来了十七八个人。预支六十元,去了火车票钱、借宿费、毯子被褥钱,再加上中介费,结果上船时每人还欠了(!)七八元。当他们明白过来时,比手里攥的钞票变成枯树叶还要让他们目瞪口呆。一开始他们就像被妖魔鬼怪围住的亡灵,在渔工中间抱成一团。

“不错啊,是一人单睡,一个人倒头就睡嘛!”

空气如玻璃一般冰冷,清澈得一尘不染。两点天就已经亮了。勘察加的山峦闪着紫金色的光,以高出海面两三寸的高度沿地平线向南绵延开去。海面泛起微波细浪,每一道波浪都分别沐浴着一缕晨晖,闪着天亮时特有的寒光。聚起、散开,又聚起、又散开,每次都交相闪烁。海鸥的叫声(不知在哪里)只有叫声传来。清爽,寒冷。货堆上盖的油毡布不时扑打一下。不觉之间,风刮了起来。

“什么一人单睡,花言巧语!”

一个渔工像稻草人似的一边往短褂袖子里伸胳膊一边爬上阶梯,从舱口探出头来。探出头的他发抖似的叫道:

被中介商骗来的东京的学生工嘟囔说本不应是这样子的。

“啊,兔子跑起来了——大风暴要来了!”

网已经理顺,一切准备就绪,随时都可以捕蟹了。堪察加两点左右亮天,渔工们整装待发,就那么穿着高及大腿根的胶靴,钻进木箱,倒头便睡。

海面起了三角形波浪。熟悉勘察加海的渔工一眼就看出来了:

博光号在距海湾四海里的地方抛锚。三海里那边是俄国领海,“规定”不能入内。

“危险,今天怕要歇工!”

蒙蒙细雨下了好几天。因此变得模模糊糊的堪察加海岸线,看上去如一条七腮鳗鱼光溜溜延伸开去。

一小时之后。

往下放作业船的绞车底下,这里那里分别聚集了七八个渔工。哪条作业船都悬在半空摇来晃去。渔工们侧着肩膀看海交谈。

监工浅川

时间又过了一小会儿。

发现杂工宫口的人,赏给蝙蝠两盒毛巾一条。

“不干了,不干了!”

走下“粪坑”梯子,迎面贴着一张纸。是用饭粒代替糨糊贴的,上面错字连连:

“管他那么多!”

学生工一边沿舷梯走下“粪坑”,一边心想:这可不是与己无关的事!

大家好像正等哪个人挑头说这句话,随即肩碰肩说道:

脑袋转得快的大老板们把这个同“为了日本帝国”捆在一起。多得难以置信的金钱涌进大老板们的腰包。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们又边开车边在心里盘算如何出马当“议员”。然而,就在与此分秒不差的同一时刻,秩父号的劳工们却在几千海里之外的北边黑暗的大海上迎着碎玻璃一般锋利的风浪做殊死搏斗!

“喂,回去!”

然而这都毫无所谓。正值日本帝国多事之秋,什么都要派上用场。何况,蟹工船纯属工厂,却又不适用工厂法。这样,再没有比这东西更能让人为所欲为的了。

“嗯。”

蟹工船是工船(工厂船),而不是航船,因而不适用航海法。拴了二十多年没人管、只能使之沉没的如同“梅毒患者”那样破破烂烂的船,居然被乔装打扮一番,恬不知耻地开到函馆来了。日俄战争中“光荣”瘸腿、像鱼肠一样弃置的医用船和运输船也现出比幽灵还幽的影子。这种船只消水蒸气加大一点点,管道就会破裂漏气。在俄国监视船的追赶下稍一提速(已有过几次),船身每个部位都“吱嘎”作响,即将分崩离析,如中风患者浑身颤抖。

“嗯、嗯!”

蟹工船哪一艘都是破船。工人们即使死在北鄂霍次克海,丸之内大厦里的大老板们也根本不当回事。资本主义仅靠常规领域的利润已无以为继,利息下降,资金过剩。以致“不折不扣”变得无恶不作,无处不去,拼死拼活寻求“血路”。到了这个地步,一艘就能一下子赚上几十万元的蟹工船,自然使他们走火入魔。

一个渔工以愁苦的眼神向上望着绞车,犹豫地说:

“真的沉没了?”他自言自语,实在放心不下,毕竟自己乘坐的同是破船。

“可是……”

学生工被吸引住了:“唔,是吗!”他以黯淡的心情把眼睛移向海面。海面依然波涛汹涌。本以为水平线倏然间近在脚下,但不出两三分钟便被拽下谷底,感觉就像从山谷仰望收窄的天空。

他刚迈步,肩膀被人猛地戳了一下:

……

“不想活,就自己去好了!”对方恨恨地说。

船长听了,手插进脖颈和领口之间,痛苦地摇头,伸长脖子以空漠的视线惶惶然环视四周,而后朝门口转过身去,按住领带结。船长从未有过这副样子。

人们一齐移步。有人小声说:“真不要紧?”另有两三个人犹犹豫豫放慢脚步。

S·O·S、S·O·S,持续两三次后再无声息。”

另一台绞车下面也有渔工站着不动。发现二号作业船一伙人朝这边走近,他们马上明白过来,四五人挥手喊道:

“沉没……”他从头上摘下耳机,低声说道,“船上乘有四百二十五人,最后关头,救助无望。

“不干了,不干了!”

报务员扭动身体转一圈转椅:

“好,不干了!”

嘀——嘀——嘀,随着长长的尾音,火花四溅开来。这当儿,声音陡然止息。那一瞬间,大家心头一震。报务员慌忙拧动开关或快速捣鼓仪器,但毫无反应,电报不再打来。

两伙合在一处,顿时来了精神。拿不定主意的两三个渔工仿佛晃眼睛似的看着这边,停住脚步。大家在五号作业船那里再次会合。落后的渔工见了,嘟嘟囔囔跟了上来。

脓包一般安在墙上的电灯随着船体摇晃时明时暗。剧烈打在船舷的波浪声、不断拉响的不吉利的警笛声忽而随风远去,忽而近在头顶,忽而隔铁门传来。

结巴渔工回头大声招呼:

人们的视线像被缝在上面似的追逐报务员的指尖在各种仪器开关和按钮上灵巧滑动,不由自主地收紧肩膀和下颚,纹丝不动。

“提起精神来!”

“看,这么打的,越打越快。”报务员向隔着自己肩头窥看的船长和监工解释。

渔工们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大。学生工跑前跑后跑个不停:

电报室里面,收报机时不时蹦出青白色的小火花,蹦个不停。不管怎样,大家都去电报室看情况。

“注意啦,别掉队!千万!不用怕,不用怕了!”

“不自量力地讲什么人情,赢得了国与国的大相扑吗?”监工用力扭歪嘴唇吐了一口。

围坐在烟囱旁边整理缆绳的水手们起身大叫:

侍役以为一场大战一触即发,不可能就此收场。岂料船长像被棉团塞住喉咙似的,怔怔僵立不动。侍役从未见过如此场合的船长。船长说了不算?荒唐,竟有这种事!然而这种事发生了。侍役百思莫解。

“怎么回事?喂——”

“作为船长,啊——啊?!”监工叉腰站在船长面前,以侮辱性的高拔声调打断船长。“喂,这到底是谁的船?是公司雇的船,花钱雇的。说了算的是公司代表须田君和这个我。至于你嘛,提起船长倒是像模像样,可实际连擦屁股纸都不如!知道吗?和那东西缠在一起,一个星期都要搭上。少开玩笑,晚一天试试!再说秩父号是加了一大笔保险的。一条破船,沉了反倒赚了!”

大家朝那边挥手,“哇”一声回应。在从上边往下看的水手们眼里,仿佛一片摇摆的树林。

“作为船长下令!”

“好咧,不干哪家子活了!”

谁下令?不是“船长”么?刹那间,船长呆若木鸡。但他马上找回自己的立场。

水手们赶紧收拾缆绳:

“谁下令绕行了?”

“就等这一天呢!”

船长顾不上整装,急忙拉门要去舵机室。然而,没等门拉开,浅川一把抓住他的右肩:

渔工们也看在眼里,又“哇”一声叫了起来。

“唔,那不得了!”

“先回粪坑去!”

“好像刻不容缓。”

“回粪坑。太不像话了,明明知道要起大风暴还让出船,刽子手!”

“一条破船,那是!”浅川依然身穿雨衣,大大张开双腿坐在角落椅子上,一边满不在乎地摇晃一只鞋尖一边笑道:“不过,哪条船都是破船啊!”

“想要咱们的命,休想!”

“秩父号。和咱们船并排行驶来着。”

“这回可要教训教训他!”

“S·O·S?什么船?”

人们几乎一个不少地返回粪坑。其中也有“迫不得已”跟来的。

“船长,不好啦,S·O·S!”[2]

看见大家“扑扑通通”拥了进来,在昏暗处躺着的病人惊讶地欠起木板一样的上半身。听得原因,病人眼看着沁出泪水,连连点头称是。

侍役讲给学生工的事是这样的。后半夜两点的时候,波浪冲上前甲板,停顿一下,而后“哗啦”一声如瀑布流淌下去。夜色中,波浪不时白亮亮闪出牙齿。因为风暴的关系,大家都睡不着。就在这时,无线电报务员慌慌张张一头撞进船长室:

结巴渔工和学生工顺着机舱绳梯般的舷梯往下走去。一来走得急,二来不习惯,好几次踩空,勉强用手抓住扶手。里面锅炉热气蒸腾,光线幽暗。两人很快浑身冒汗。他们走过锅炉上面的铁隔板,又下了一段扶梯。下面有人高声说话,“嗡嗡”发出回响。两人胆战心惊,感觉就像第一次下到地下几百尺同地狱无异的竖井。

“来一下,”侍役把学生工拉到风吹不到的角落,“有件事很有趣。”

“这活计也够受的啊!”

麻缆绳冻得硬邦邦的,抓起来像抓钢管。学生工一边小心脚下滑倒,一边抓它过甲板,迎面碰上单腿跨两阶舷梯跳上来的侍役。

“那是。像要再被拉到甲板上剥、剥螃蟹什么的,活活要命!”

风暴虽然已过了顶峰,但船刚一插入汹涌的波浪,浪头还是像跨过自家门槛一般轻松跃过前甲板。经过一昼夜的搏斗,船仿佛伤痕累累,带着跛脚似的声响向前行驶。淡烟般的云低得伸手可触,一边打着桅杆,一边急拐弯散去。冷飕飕的雨仍未止息。每当四周海浪高高涌起,射下海中的雨丝便清晰可见,比在原始森林中迷路遇雨还要可怕。

“不怕的,炉工也是咱们一伙的!”

监工像摆弄玩具似的一圈圈转动手里的棍子,满船找个不停。

“嗯,不——怕!”

“这么冷的海水,哪个愿意跳进去!肯定藏起来了。找到了,看我怎么收拾,畜生!”

他们顺着扶梯从炉身旁走下。

想到前一天的“野蛮劳作”,估计可能被海浪卷走了,大家心里一阵不快。但渔工们因为天未亮就被催着干活,没能相互谈起。

“热,热,太热了,人都要成熏制品了!”

入夜有些时候了,身披雨衣的监工走进渔工睡觉的地方,一边手扶床架以免被船晃倒,一边在渔工中间走着用提灯照来照去。他把南瓜一般排列的脑袋狠狠转过来用提灯照看。这些脑袋即使被踩上一脚也不可能醒的。全部照完之后,监工停了停咂一下舌,像是说这可如何是好。但他马上朝隔壁厨房走去。扇面形的青白色提灯光束每摇晃一下,凌乱不堪的床铺的一部分、长筒橡胶雨靴、挂在立柱上的油布雨衣和短褂,还有一部分行李就闪一下光,俄而消失。光束刚在脚下摇颤着停住,紧接着就在厨房门上投下幻灯般的光圈。到了第二天早上,得知有个杂工下落不明。

“不是开玩笑,现在还没生火都这么热,生火就更不用说了!”

无奈之下,仍憋一肚气的众人笑了起来。

“嗯,是啊,那怕是的。”

“了不起了不起!要是敢当浅川的面说,就更了不起了!”

“过印度洋时,三十分钟一换班,那还烤得人浑身瘫软。听说一个一等轮机手不小心责怪一句,被用铁铲打得皮开肉绽,最后被锅炉烧得干干净净。那也怪不得谁啊!”

“太小气了,不过是一两碗饭嘛!揍他!”另一方向有人噘嘴说道。

“唔……”

“天皇陛下高高在上,跟咱们无关,可浅川就没那么简单。”

锅炉前有一堆清出的煤渣,上面好像浇了水,“呼呼”冒灰。旁边半裸的炉工们一边吸烟,一边抱膝说话。昏暗中看去,和蹲着的大猩猩一模一样。煤库门半开着,里面冷飕飕黑漆漆的,甚是吓人。

“那个浅川嘛,蟹工船就是浅川,浅川就是蟹工船!”

“喂!”结巴招呼道。

“那家伙有什么权利那么说话?”由于晕船和过度劳累,一下子消瘦下来的学生出身的渔工嘟囔一句。

“谁?”炉工往上看。

他恶狠狠打量上下铺位,向前晃着左肩走了出去。

“谁——谁——谁——”三个“谁”回响开来。

“别像饿鬼似的大吃大嚼!干不成活儿的日子还放开肚皮猛吃,谁受得了!”

就在这时,两人走了下来。看清是两个人,一人大声问:

正吃饭时,监工走了进来。

“没走错路吧?”

他们把咸鱼碟子放在盘起的双腿中间,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把热乎乎的米饭塞满两腮,舌头一个劲儿倒腾。由于“第一次”把热东西端到鼻端,以致不断流鼻水,险些掉进饭碗。

“罢工了!”

人们分别欠身爬起。大家对吃饭怀有不亚于囚人的贪婪,吃起来狼吞虎咽。

“罢什么罢?”

“臭咸鱼!”有人缩回脑袋。

“罢工的罢,罢工!”

“什么?”

“太好了!”

“开饭喽!”厨工从门口探出一半身子,双手拢在嘴边喊道。“风浪太大,没有大酱汤!”

“是吗?那就把火烧得旺旺的,直接回函馆怎么样?有趣有趣。”

“粪坑”的火炉只是“嘶嘶”冒烟。“活”人在里面冻得瑟瑟发抖,如同被错当成鲑鱼鳟鱼扔进了“冷库”。波浪从蒙着帆布的舱口上面“哗啦啦”一跃而过,每次都在仿佛大鼓内侧的“粪坑”铁壁引起惊心动魄的反响,紧贴铁壁躺着渔工的那一侧时不时像被壮汉的肩膀猛然冲撞一下。此刻,船体犹如垂死的鲸鱼在惊涛骇浪间苦苦挣扎。

结巴心想这下好了。

“要离开日本啦!”他用臂肘擦拭圆窗。

“好,大家拧成一股绳,找畜生们说理去!”

一个渔工仰脸躺着“咕嘟嘟”灌威士忌,瓶角在红黄色浑浊的灯光中闪着光。空威士忌瓶被他从铺位用力投向通道,“咣啷、咣啷”打在两三处,划出一道闪电。大伙只把脑袋转向那边,用眼睛追逐瓶子。角落那里有人怒气冲冲说了句什么,狂风巨浪中只听得只言片语。

“好、好!”

收工后,大伙按顺序进入“粪坑”。手脚像萝卜一般冷冰冰贴在身上,毫无知觉。人们像蚕蛹一样缩进各自的铺位,谁也不开口说话,懒懒躺着,手抓铁柱。船一如要赶走叮在背上的牛虻的马拼命摇晃身体。渔工们把散漫的视线或投在白漆剥落被煤烟熏黄的天花板上,或投在几乎完全沉入海中的青黑色圆窗。也有人半张着嘴发呆。谁都不思不想。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感使得大家闷声不响。

“光说好好不行,这就得干、干!”学生工插嘴。

勘察加海看上去似乎迫不及待地等着蟹工船,活像饥肠辘辘的狮子猛扑过来。蟹工船简直比兔子还要弱小。铺天盖地的飞雪在风的作用下同巨大的白旗无异。夜临近了,但惊涛骇浪仍无止息迹象。

“是吗是吗,抱歉。干、这就干!”炉工搔着被煤灰弄白的脑袋说。

蟹工船上面搭载八条作业船。为了绑好作业船以免被犹如几千条鲨鱼呲着白牙的海浪拧掉,水手和渔工们必须“轻易”赌上自己的性命。“你们一两个人算什么,丢掉一条作业船试试,有你们好瞧的!”——监工用日语明确说道。

大家笑了起来。

同时从函馆起航的其他蟹工船不知不觉间各奔东西。尽管这样,当船跃上阿尔卑斯浪尖之时,有时仍会远远望见像溺水者挥舞双手那样摇来晃去的两根桅杆,香烟般的烟气紧贴波浪四散开去,消失不见……浪涛声与喊叫声之间,的确像有仿佛蟹工船汽笛的声响间歇性“呜呜”传来。而下一瞬间,自己这边的船就“咕嘟嘟”跌入谷底。

“你们这里靠你们了,要整个拧成一股!”

驶入鄂霍次克海之后,海的颜色明显灰暗起来。寒气针扎一般刺透衣服,干活的杂工们个个嘴唇发紫。气温越低,干如盐粒的细雪越是呼啸而来,扑打着如玻璃屑一样伏在甲板上干活的杂工和渔工的脸和手。波浪一旦冲过甲板,甲板当即结冰,变得溜滑溜滑。大家只好在甲板与甲板之间拉起缆绳,干活时每个人就像晾尿布一样把自己挂在缆绳上。监工手提打杀鲑鱼的棍子大吼大叫。

“明、明白,放心!早就想狠狠揍他们一顿了,没人不想。”

宛如玩具的蟹工船,有时飘忽忽躺在眼看着高高隆起的浪山那大得可怕的斜坡上,转而“呼嗵”一声扎入浪涛谷底——就要沉没了!但谷底马上有别的巨浪巍巍然腾空而起,“嗵”一声打在船舷。

炉工这边就此敲定。

风越来越大。两根桅杆如钓鱼竿一样折弯,“啾啾”呻吟。波浪简直就像骑着一根圆木棍,以暴力团伙般的势头从船舷一侧向另一侧轻松席卷而去。出口顷刻间化为瀑布。

杂工们全被领来渔工这里。不到一个小时,炉工和水手也加入进来。全体在甲板集合。“要求事项”由结巴、学生工、芝浦、“神气什么”商定,准备当众向他们提出。

透过被浪花溅得模模糊糊的舷窗,可以看见库页岛积雪的山峦硬线,但很快被玻璃窗外如阿尔卑斯冰山一般高高涌起扑来的波浪彻底吞没,闪出一道寒气袭人的深谷。眼看着越来越近,“呼嗵”打在窗口上,顿时粉身碎骨,泡沫哗然四溅。继而俨然宽银幕不断擦窗后撤,向后流去。船不时如顽童摇晃身体。东西从铺位滑落的声音,“吱吱”弯曲变形的声音,船腹重重横撞波浪的声音——其中夹杂着机房声——机房声顺着各种各样的器械,伴随着轻微震动直接“咚咚”传来。船时而骑上浪尖,螺旋桨空转着用桨叶拍击水面。

监工他们得知闹起来之后,一次也没有露面。

船过留萌海湾时,下起了蒙蒙细雨。干活时,渔工们和杂工们不得不把冻得如蟹钳一般僵硬的手斜着揣进怀里,或两手拢在嘴边用力哈气。纳豆黏丝一般的细雨绵绵不断落在同样颜色的迷蒙的大海上。但随着临近稚内,雨变成了雨点。辽阔的海面如翻卷的大旗动荡不安。而后雨又变回细雨,越下越急。每次风吹在桅杆上都发出凶多吉少的声响。船体有的部位就像铆钉松动了似的,不停地吱吱呀呀。驶入宗谷海峡时,这艘接近三千吨的船好像得了打嗝病,开始颠簸不止。船被某种神奇的力量抬起,一瞬间浮上天空,而后陡然跌回原位。每次都让人感到痒痒的不快,就好像乘电梯下降那一瞬的尿意。杂工们脸色蜡黄,无精打采,唯独眼珠子像喝醉了酒格外突出,“呱呱”呕吐。

“奇怪啊!”

遥远的右前方,仿佛灰色海面的雾色中闪出每次旋转都闪烁光亮的祝津灯塔。当它往另一方向旋转时,便把银白色的光束远远拉长好几海里,给人以神秘之感。

“是啊,奇怪。”

“就算有手枪,这一来也不顶用了吧!”结巴渔工爬上高出些的地方,大家鼓掌。

两人屏住呼吸,转而同时笑出声来。

“弟兄们,这天终于到来了!我们等了很长、很长时间。即使被折磨得半死也还在等。现在,看,终于等来了。

“干掉他?!”

“弟兄们,首先第一条,我们必须齐心合力,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出卖同伴。只要做到这点,捏碎那帮家伙就比捏碎蝼蛄还容易!第二是什么呢?弟兄们,第二也是齐心合力,不能让一个人落在后面,不能出叛徒,不能出内奸,一个也不能出!一个内奸就能断送三百条性命,这点必须牢记。一个内奸……(“明白、明白!”“放心好了!”“别担心,放手干!”)

“表面上这个那个说得好听,瞧这德性!”扶舰长上到汽艇,一个水兵一边从舷梯踏板解缆绳,一边觑一眼舰长,低声说道。

“我们的交涉能不能制服那些家伙,能不能完全尽职尽责,全赖弟兄们团结的力量!”

醉醺醺的驱逐舰长官迈着仿佛上发条偶人的脚步走下舷梯,准备上汽艇。水兵从上下两边扶着活像一麻袋石渣的舰长,险些应付不来。舰长又是挥手又是跺脚又是大声胡言乱语,水兵脸上不知因此喷上了多少次口水。

接着,炉工代表站起、水手代表站起。炉工代表讲起平时一次也未讲过的话来,以致自己一下子卡住。每次卡住都满脸通红,或拉一下劳动服底襟,或把手伸进磨出的衣洞,一副尴尬的样子。大家看出来后,跺着甲板哄笑。

监工打了好几个醒酒喷嚏。

“我就不再讲了。不过,弟兄们,可要狠狠收拾他们!”说罢,走下台来。

“而且,我们勘察加渔业不仅生产蟹肉罐头,鲑鱼和鳟鱼也在国际上保有其他国家望尘莫及的优势地位。同时还对日本国内一筹莫展的人口问题、粮食问题负有重大使命。说这些,你们也可能根本不懂,总之我们是为日本帝国的伟大使命而豁出性命跨越北海惊涛骇浪的。这点必须让你们明白。正因如此,即使去那边,帝国军舰也始终为我们保驾护航……如果有谁学如今流行的老毛子的样子,煽风点火轻举妄动,那不用说,完全是出卖日本帝国的家伙。这种事应该不会有的,但还是要你们牢牢记住才好……”

人们故意异常热烈地鼓掌。

“我想知道的人也是有的。不用说,这蟹工船事业,不应仅仅视为一家公司的赚钱生意,而是国际上一个大问题,是事关我们——我们日本帝国人民伟大还是老毛子伟大的一决雌雄的战斗!假如、假如——尽管那种事是绝不可能有的——我们输了,那就意味胯下有一长物的日本男儿只能剖腹跳入勘察加海中。虽说身体矮小,但也绝不能败在呆头呆脑的老毛子手下。

“只讲这句就行了嘛!”后面有人打趣。

“我说一句。”监工长得像土方工地工头一样壮实,他把一只脚踩在铺位隔板那里,用牙签在嘴里剔来剔去,不时把牙缝塞的东西“噗”一声吐出。他开口道:

人们再次哄堂大笑。

渔工的“洞穴”里亮起刺玫瑰果般的小灯泡。吐出的烟加上人呼出的气,使得空气又浑又臭,整个“洞穴”简直同“粪坑”无异。在隔开的铺位翻来覆去的渔工看上去犹如粪蛆蠢蠢蠕动。渔业监工领着船长、工厂代表、杂工长从舱口下来。船长很在乎尖头翘起的胡须,始终用手帕抚着上唇。通道上扔着苹果皮、香蕉皮、湿漉漉的高筒雨靴、拖鞋、粘有饭粒的饭卷纸等等,活像流不动的脏水沟。监工冷冷扫了一眼,放肆地吐了口唾液。看来哪一个都像刚刚喝完,红头涨脸。

讲话的炉工一身大汗,汗出得比三伏天手拿烧锅炉的长柄铁铲时还厉害,脚都站不稳了。下来时问同伴:

“畜生,没见过这么能灌酒的!”侍役满肚子怨气。

“我讲什么来着?”

侍役身穿浆洗过的雪白短衫,端着啤酒、水果、洋酒杯,紧张地出入船尾酒吧。酒吧里有公司的头面人物、船长、监工,还有在勘察加负责警备的驱逐舰长官、水上警察署长、海员工会“挟皮包的”。

“不错,不错。”学生工拍着他肩膀笑道。

渔工里边,有的曾被卖给北海道偏僻的垦荒区和铺铁路的土方段做“包身工”,有的是到处找食吃的“流浪汉”,还有的只顾喝酒,有了酒什么都无所谓。其中也有由青森一带老实厚道的村长推荐来的“一无所知”“木头疙瘩一样”的实心眼庄稼汉。而把这些七零八落的人拢在一起,对于雇主来说可谓正中下怀。(函馆的工会组织拼命向开往勘察加的蟹工船派人组织工会,同青森、秋田等地的工会也联系了——雇主最怕的就是这个)

“就怪你,本来有别人,偏偏让我……”

醉汉冬季在胶鞋厂做工。到春天没活儿,就来堪察加打工。哪个都是“季节工”(北海道的工差不多都是这样)。一旦加夜班,就死活加个没完。“再能活三年都谢天谢地!”他说。肤色全然没有活人气,浑似粗橡胶。

“大家好!我们就等今天这个日子的到来。”台上站的是个十五六岁的杂工。“谁都知道,知道我们的伙伴在这蟹工船上遭了多少罪,多少次被打得半死。到了夜晚,我们时常裹着薄被想着家人哭泣。问问聚在这里的杂工好了,甚至哭个通宵,没通宵哭过的人一个也没有。这还不算,身上没有新伤的人同样一个也没有。这种活再连干三天,肯定有人死掉。大凡多少有点钱的人家,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还在上学和无忧无虑地玩耍,可我们在这么远……(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四下窒息般寂静。)但是已经可以了,不要紧了,在大人的帮助下,我们能够找那些家伙报仇了……”

“上次,竹田那个家伙把那个女贩生拉硬扯到一个谁也没有的地方去了。可你说好玩吧,什么招数都不顶用……”年轻的醉汉说,“穿着男人穿的裤衩呢!竹田使出浑身力气一下子拉掉,不料下面还穿一条——穿了三条……”醉汉缩起脖子笑出声来。

掌声如暴风骤雨响了起来。中年渔工一边拼命鼓掌一边用粗指尖轻擦眼角。

四下响起笑声。

学生工、结巴手拿写着大家名字的誓约书走来走去让大家按指印。

“几个?有两个不成怪物了?包子,我要包子!”

两个学生工、结巴、“神气什么”、三名水手带着“要求事项”和“誓约书”前往船长室,大家在门外示威。一来由于不像陆地上那样住处分散,二来因为事先已经做好工作,所以进行十分顺利,大家难以置信地抱成一团。

“来啦……”女子以在这种地方难得听见的清脆语声应道,“要几个?”

“奇怪啊,怎么不露鬼脸了呢?”

“喂,包子、包子!”很远的角落那边有人大喊大叫。

“还以为他要狗急跳墙,拿那把宝贝手枪开火呢!”

“别发火呀,抱你睡一觉怎么样?”说着,朝女贩做个鬼脸。大伙笑了起来。

三百人在结巴带领下,齐声三呼“罢工万岁”。

“干什么?”

“监工那个混蛋,给这声音吓得发抖了吧?”笑罢,学生工闯进船长室。

一个醉汉单手扶着墙壁,踉踉跄跄从厕所走了回来,路过这里时捅了一把女贩黑红色胖鼓鼓的脸蛋。

监工一只手拿着手枪迎接代表。船长、杂工长、工厂代表等人看样子刚刚商量好什么,就以那个架势等候代表们。监工显得泰然自若。

“这个阿姐,蛮可爱嘛!”

他们刚一走进,监工奸笑道:

鼓鼓囊囊满嘴塞着糕点的汉子见大伙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

“真行啊!”

“啊,痒死了!”女商贩怪叫一声跳起身来,“摸人家屁股,讨厌,这个家伙!”

外面三百人紧挨紧靠地大声呼喊,“咚咚”跺脚。监工低声说了句“讨厌的家伙”,似乎没放在心上。听罢代表激动的陈述,草草扫了几眼“要求事项”和三百人的“誓约书”。

“点心够味儿吧?嗯,阿姐?”

“不后悔吗?”监工慢条斯理——慢得让人扫兴——问道。

背着糕点箱子在码头做小买卖的女人、卖药的和卖日用品的商贩上船来了,在床铺正中间隔出的如同孤岛的地方摊开各自的货物。大伙从四周上下床探出身子或闲问价或开玩笑。

“王八蛋!”结巴大吼一声,像要一拳砸烂监工的嘴脸。

从秋田、青森、岩手来的“农民渔工”,有的大大盘着腿,双手斜插在大腿间发呆,有的抱膝靠柱坐着,怔怔看大家喝酒,有的出神地听大家闲聊——全都是天还没亮就到田里干活却仍填不饱肚子而背井离乡的人。他们不得不留下长子一人——还是饥肠辘辘——老婆当工厂女工,二男三男都去哪里打工。多余的人就像热锅蹦豆接二连三跑出家门,流入城市。人人都想“剩钱”回老家。可是,出海干活回来,一旦上岸,他们就像踩上黏胶的鸟一样在函馆和小樽寻欢作乐。这样一来,就变得赤条条跟“出生时”一模一样被撵了出来。没办法回老家。为了在人地两生的雪乡北海道“过年”,只好以擤鼻涕般的价钱“出卖”自己的身体——哪怕重复次数再多,他们也还是像没教养的孩子似的,第二年再次满不在乎(?)干同样的勾当。

“是吗,那好,是不后悔喽!”稍后换了个语调,“那么听着,听清楚,等不到明天早上就给你们体面的答复。”

他用矿工特有的似乎怕见亮光的浑黄眼珠盯住渔工头顶,沉默不语。

说时迟那时快,芝浦一把打掉监工的手枪,抡起拳头朝监工嘴巴打去。监工吃惊地捂脸。就在那一瞬间,结巴抄起蘑菇形圆椅朝他腿上横砸过去。监工撞翻了桌子,一下子歪倒在地。桌子四脚朝天压在他身上。

“啊,这里也没大区别……”

“体面的答复?混账东西,装什么糊涂!这可是生死问题!”

听他这么说完的年轻渔工说道:

芝浦剧烈晃了晃宽厚的双肩。水手、炉工和学生工把两人拉住。船长室窗玻璃没好声地碎了。刹那间,窗外清楚传来越来越大的喊声:“宰了他!”“杀了他!”“干掉他!”不知何时,船长、杂工长和工厂代表一起缩在房间角落,呆若木鸡,面无血色。

可是,叫声岂不越来越弱?他不知想到什么,挥着手,叫着喊着不管不顾在坑道里跑了起来。好几次险些扑倒,额头好几次撞在支木上,浑身血肉模糊。途中被矿车枕木绊倒,被抛起似的摔在钢轨上,再次失去知觉。

渔工、水手和炉工们砸开门,雪崩一般拥了进来。

“混账!火烧过来还得了!”

偏午时分,海上起了大风暴。到了傍晚,渐渐平静下来。

“不行,不行!”(上次自己也筑过那种墙,当时倒觉得无所谓……)

原以为“打倒监工”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料用自己的“手”打了个漂亮仗。平时装腔作势用来吓人的手枪也没有开火嘛!大家兴奋地七嘴八舌。代表们碰头商量下一步各种对策。如果不给“体面的答复”,就让他们“等着瞧!”。

后来得知,此人上船前在夕张煤矿做了七年矿工。上次瓦斯爆炸,差点儿丧命——那以前也有过几次——他忽然怕了,从矿山下来。爆炸时他在同一坑道内推矿车来着。矿车装满了煤,正当他推给下一个人时,觉得有一百只镁光灯刹那间在自己眼前闪亮。相隔不到五百分之一秒,自己的身体就像纸片一样飞去哪里。在瓦斯的压力下,眼前几辆矿车一下子飞走了,飞得比空火柴盒还轻。再往下就人事不省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由于自己的呻吟声睁开眼睛。监工和矿工们正在坑道里筑墙,以免爆炸殃及别处。那时,他“清楚”听得墙后传来如果救还能得救的矿工的求救声——那是只要听了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撕心裂肺般的叫声。他马上站起,发疯似的跳进人群喊道:

天色微黑的时候,在舱口放哨的渔工发现驱逐舰来了,慌慌张张跑进“粪坑”。

“你好!”说着,朝旁边的人低头致意。他脸上好像给什么染过,油光光黑乎乎的。“让我做个伴吧。”

“糟了!!”一个学生工如弹簧一样跳起身来,脸色眼看着变了。

舱口现出一双罗圈腿,一个身背“呼噜噜”作响的老式大布袋的汉子爬下梯子,站在舱板四下打量。发现有空位,就爬上铺来。

“别弄错了!”结巴笑出声来,“把咱们的处境和立场,加上要求详细讲给军官们争取援助,反倒有利于解决这场罢工。这是明摆着的事。”

一个背朝这边的看样子同一地方来的汉子对他悄悄嘀咕什么。

其他人也表示同意:“是那样的。”

“本想再不上船来着,”稍离开些的床铺那里,一个喝得隔夜醉的脸色发青浮肿留着额前长发的年轻渔工大声说道,“可给中间商拉得团团转,身上分文不剩!又得豁出命来干些日子了!”

“那是咱们帝国的军舰,理应站在国民一边。”

“我也是有老婆孩子的!”谈起小娘儿们的渔工突然气恼似的说。

“不、不……”学生工摆手道。看样子受惊不小,嘴唇颤抖,说不成话。

“看啊,喏!”

“站在国民一边?……不不……”

两人把皱皱巴巴的纸币和硬币摆在小箱子上数了起来。男的不断舔着铅笔往小本子上写什么。

“傻瓜!军舰不站在国民一边?哪里会有这样的道理?!”

“看、看呀,快看!”

“驱逐舰来啦!”“驱逐舰来啦!”人们的兴奋彻底淹没了学生工的语声。

渔工正把钱交到老婆手里。

大家一窝蜂从“粪坑”跑上甲板,忽然齐声大喊:“帝国军舰万岁!”

“看,快看,真有他的!是吧?”另一个人把醉眼盯在正对面的铺位下面,用下巴一指:“喏!”

舷梯升降口上,结巴、芝浦、“神气什么”、学生工、水手代表、炉工代表等人同绑着绷带的监工、船长面对面站着。因为昏暗,看不清楚,但从驱逐舰上好像有三只汽艇开来,贴船舷停住。上面满满载着十五六个水兵。水兵们一起爬上舷梯。

“妙,妙,接着说!”对方嘿嘿笑个不停。

哎呀,那不是上着刺刀的吗!下颏帽带也系着!

“喂,算了,算了!”

“坏了!”结巴在心中叫道。

“那个小娘儿们,别看身子那么小,可真有两下子!”

下一只汽艇也十五六人,再下一只汽艇的水兵也同样枪尖上着刺刀、系着下颏帽带!他们就像跳上海盗船一样“噔噔”蹿上舷梯,一下子把渔工、水手、炉工围了起来。

他把瘪成柿子饼的钱包举得和眼睛一般高,晃了晃。

“糟糕!畜生,真下手了!”芝浦、水手和炉工代表首先叫道。

“……哎呀呀,出海四个月!心想再干不成这个了,就……”说着,大块头壮汉不时习惯性舔舔下唇,眯细眼睛。“瞧,钱包成这样子了。”

“活该!”监工出声了。

四人正围坐一圈喝着,一个还没喝够的人挤了进来。

这才明白罢工开始后监工那不可思议的态度是怎么回事,但是晚了。

一个脑袋如红色石臼的渔工把一升装酒瓶里的酒倒进豁口碗里,大口小口嚼着鱿鱼干喝着。有人一下子仰面倒在他旁边,吃着苹果看封面破得不成样子的故事杂志。

完全不由分说。“坏分子”“叛徒”“跟老毛子学坏的卖国贼”——九名代表被这么骂着,在刺刀押解下上了驱逐舰。前后时间很短。大家全都摸不着头脑,只管呆愣愣看着。根本不让争辩。比看一张报纸燃烧还要简单。

“当然臭,是咱们臭!都腐烂得差不多了,还能不臭!”

就这么三下五除二“解决”了。

“臭,好臭!”

“这才明白,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昏暗中,渔工像猪一样横躺竖卧。实际上也有一股和猪圈没什么两样的臭味儿,几乎马上让人作呕。

“什么帝国军舰,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大富豪的狗腿子罢了!国民的护卫?笑话,吃屎去吧!”

两个渔工从舱口探出脸,舒了口气。两人忽然一言不发,从杂工住的舱穴闷头返回靠近船头些的梯子形的自己的“窝”。每次起锚抛锚,大家都像被扔进混凝土搅拌机里似的上蹿下跳,互相碰撞。

为防万一,水兵们在蟹工船上住了三天。天天晚上和监工他们在餐厅里一起喝得烂醉——“一路货色!”

“啊,谁家都差不多,是吧?”

渔工们再傻,这回也切切实实知道了谁是敌人,知道了(完全出乎意料)他们是如何相互勾结的。

“俺家的,可就单薄多了,心想怎么是好呢,到底……”

按照惯例,每年汛期临结束时都要制作“贡品”蟹罐头。然而“大不敬”的是,制作时也并不是次次“斋戒沐浴”。以往渔工们都以为是监工太不像话,但这次不同。

“嗯,还凑合。”

“那东西是榨取我们自己的血肉制作的,哼,大概很可口吧?吃了别肚子疼才好!”

“你家的孩子,身体可真够结实的了!”一个同是母亲的人说。

制作时大家便是怀着这样的心情。

其他母亲,有的给孩子擤鼻涕,有的用手巾给孩子擦脸,有的含含糊糊说着什么。

“石子什么也放进去!管它呢!”

“跟我家的健吉一块儿好好干活,好吗?”她的手很大,像树根一样粗糙难看。

“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一个头发和身上满是水泥灰的女人从糖盒里取出糖球,给旁边的孩子各分了两粒:

如今这句话已经深深渗入大家的心底、心底的心底。“走着瞧!”

若明若暗的角落那边,一个身穿短褂和扎腿裤、包袱皮在头上扎成三角形的女工模样的母亲正削苹果皮给趴在床铺上的孩子吃,一边看孩子吃一边把一圈圈削掉的苹果皮放进自己嘴里。还说着什么,一会儿把孩子身旁的小包袱一次次解开,又一次次包好。这样的母亲有七八个。谁也不来送的内地孩子们时不时向那边偷看似的看一眼。

问题是,就算把“走着瞧”重复一百遍,又顶什么用呢!罢工惨败之后,劳动更残酷了,像是要告诉渔工“畜生,知道滋味了吧!”,比以往变本加厉的是监工的报复式虐待。现在,劳动早已越过了限度那东西的极限,到了不堪忍受的地步。

“再睡觉时爷儿们我抱你睡!”渔工哈哈笑道。

“错了,不该那么把那九个人推到前面。那岂不等于告诉人家咱们的要害在这里吗!要是表示全是我们一起干的就好了。那一来,监工就没法往驱逐舰发电报了。总不至于把咱们全部交出带走吧?活没人干了嘛!”

空气直呛鼻子,一股什么水果腐烂的酸臭味儿。加上放有几十坛咸菜的房间就在隔壁,屎臭般的气味也掺在其中。

“是啊!”

“是的。”

“是的。就这么干下去,这回可真要死在他们手里了!为了不出牺牲品,得一起磨洋工才行,就用上次那手。结巴不是说了吗,拧成一股绳比什么都要紧。拧成一股绳能办到什么这点也该明白了。

“种地的?”

“假如还把驱逐舰叫来,这回可要齐心合力,一个不剩地由他交出去!那样反倒谢天谢地。”

“北秋田。”一个拖着脓状鼻涕、眼皮烂得像翻开似的男孩应道。

“有可能。不过细想起来,果真那样,第一个狼狈的是监工,公司那边不好交代。从函馆找人替他太迟了,产量又少得提不起来……弄得好,这个办法倒行得通。”

“秋田哪里?”

“行得通!再说也怪,谁都不战战兢兢了,谁都想骂一句‘畜生’!”

每张铺都不一样。

“说实话,下一步的成败利钝,怎么都无所谓了,是死是活反正豁出去了。”

“秋田。”

“好,再来一次!”

“这边呢?”

他们站起来了——再来一次!

“南部。”

附 记

“那边的铺呢?”

这以后的事,附带写上几件。

全是函馆贫民窑的孩子,无一例外。仅这点就使他们凑在了一起。

一、第二次完全“磨洋工”大获全胜。始料未及的监工拼命跑去发报室,却在门口一下子停住不动,不知如何是好。

“××町。”

二、汛期过后返回函馆时,得知“磨洋工”或罢工的船不止博光号一艘。两三艘都发现了“赤化宣传”小册子。

“你是哪里的?”

三、监工和杂工长们由于汛期中惹起罢工等不良事件,严重影响了制品产量,公司以此为理由解雇了那般忠实的走狗,并且“毫不怜悯”地分文未给(比渔工还惨)。有趣的是,那个监工叫道:“啊——啊,窝囊!老子被畜生骗到现在!”

从上面窥看杂工们所在的舱口,只见幽暗的船底床铺上,杂工们就像不时从巢里闪出脑袋的小鸟一样打打闹闹。他们全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

四、第一次知道“组织”“斗争”的渔工、年轻的杂工们带着这次伟大的经历走出警察大门,分别融入各个劳动阶层之中。

前甲板上,将军模样的船长迈着四方步吸烟。喷出的烟从鼻端来了个急转弯四下飘散开去。前舱那里,拖着木底草鞋、手提饭桶的水手急匆匆出来进去——一切准备就绪,只等起航了。

——这篇附记是《殖民地资本主义入侵史》中的一页。

“嘿嘿嘿……”一人默默看着渔工笑道,“花牌!”[1]

(一九二九·三·三十)

说着,他凑过身子,抓住另一个渔工的手,按在自己腰间短褂下面的灯芯绒裤袋上,里面好像有个小盒子。

[1]花牌:日本一种纸牌,多绘有时令花草。48张。

“老子一分钱也没有了,妈的。喏!”

[2]S·O·S:船舶、飞机遇险时发出的求救信号,1906年由国际无线电会议规定。

就在这博光号蟹工船跟前,一艘油漆剥落的帆船从俨然牛鼻孔的船头那里抛下锚来。甲板上两名叼着大烟斗的外国人像机器人一样在同一地方踱来踱去。看样子是俄国船,分明是在监视日本的“蟹工船”。

[3]平片假名:日文字母名称,分平假名、片假名两种,前者常用。

轮船有的整个浮起大红肚子,有的似乎正忙着装货,朝一侧倾斜得很厉害,样子就好像被人从海中猛拉一只袖口。加上黄色的大烟囱、仿佛巨大铃铛的浮标、如臭虫一般在船与船之间匆忙穿梭的汽艇、冷冷轰鸣不已的油烟,以及漂浮着面包屑和烂果皮的宛如特殊纺织品的波浪……由于风的关系,烟紧贴波浪横飘过来,送来呛人的煤味儿。绞车的“嘎嘎”声不时掠过波浪真切地传来耳畔。

[4]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小说家,与托尔斯泰齐名的世界级文豪。著有《死屋手记》《罪与罚》《群魔》《卡拉马佐夫兄弟》等。

两人靠着甲板栏杆,眼望如蜗牛伸背一样拥揽大海的函馆市区。渔工连同唾液扔掉一直吸到指尖的烟头。烟头调皮地翻着筋斗,擦着高高的船舷掉了下去。他一身酒气。

[5]乃木:乃木希典(1849—1912)日本明治时期陆军大将。日俄战争期间以人海战术攻下旅顺。死后被誉为军神。

“喂,下地狱喽!”

[6]毛利元就:(1497—1571)日本战国时期名将。传说他临终前将三个儿子叫到跟前,叫他们分别将一支箭折断。之后又让他们将三支箭绑在一起折,结果谁也折不断。以此开导三个儿子团结起来,共同御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