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邪恶之路 > 第19章

第19章

那婶娘的声音甜美而洪亮,是出了名的金嗓子。玛丽亚还在场的时候,这两个妇女只是在悼念着死者的品德、不久前的婚礼和遥远的他的童年。可到了现在,她们却开始描述他的可怖的死状和年轻寡妇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她们大呼小叫着要复仇,诅咒着凶手。

带头哭丧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佛兰切斯科的奶妈,另一个是他的婶娘。那奶妈是个矮小的老太婆,全身青色,一张小脸白皙又松弛,一对蔚蓝色的大眼睛。那婶娘穿得很是华丽,绿丝绒的紧身上衣,一条系得过紧的银色腰带在她肥胖的腰间生生地勒出一道沟壑。

“我们的圣母啊!”那奶妈唱着,就像是真的动了真情一样,一边唱一边用衣袖擦抹着眼睛,“对善良的人,你大慈大悲,对待恶人,你从来都不会手软!你一定要惩罚那个杀人犯,他杀死的,是这世上最和善的人,是我用奶水喂养大的人!是我的心肝宝贝儿!你要在他活着的时候惩罚他,在地狱里也要继续惩罚他!”

玛丽亚又一次昏过去了,这次她被抬到了她的房间的床上。厨房里的妇女们就又开始唱起葬歌,编起悼词。年轻的寡妇已经不在场,没有太多顾忌,她们就可以尽情地发挥她们的吟诗赋句的灵感。

“佛兰切斯科·罗萨纳!”那婶娘说,“噢,你是努奥罗所有姑娘都心仪的男人,年轻的俊杰,你骑着你白色的骏马在牧场和橡树林里穿行,你为你的将来做过千百次的打算,可你能想到吗,你竟然会死得这样惨?害人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杀害你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尽管有医生们的验尸结果,证人们的证词,和公平公正的司法当局的定案结论,但是只有萨碧娜的温情脉脉的双眼,看穿了这场惨剧的奥秘,感觉出了令人悲伤的真相。

“啊,是的,凶手绝不会有好下场!我喂过死者多少乳汁啊!这该死的杀人犯,让你万箭穿心我也不解恨!哦,我的奶水喂养大的孩子啊,你再也无法见到你的妻子了,你再也不能像我爱抚你那样爱抚你的儿女了。虽然我不是你的生身母亲,可我确实爱抚过你啊……”

院子里,萨碧娜一脸惨白,包着一条黑色丧布,在给那些愿意参加葬礼的人发放蜡烛,其他的一些妇女也在帮她做着与这类似的丧事活儿。全身黑袍的神甫唱着丧歌,很快就走远了,他们衣衫上镶着的金线反射着太阳的光。穿着白衣抬着棺材的送葬人拐过街角的时候,大门就关上了。明亮的春光再次幸灾乐祸似的照耀着哭声震天的房屋,照耀着天井和满是怒放的鲜花的楼梯。几只燕子栖在墙头,另几只在叽叽喳喳地相互追逐。萨碧娜回到厨房,蹲在了门后。她并不是在哭泣,也没有到处张望,她的心里有一个阴郁的念头死死地抓住了她的心神,她的温柔的双眼也看不清什么了。

“哦,命运啊,多么可怕,你的侄子、侄女们都会牢牢记住,佛兰切斯科·罗萨纳是怎么死的,而且都会诅咒那个杀人的凶手。大家都看到了,不是吗,昨天阳光惨淡,乌云密布,因为老天爷也在为我们爱着的这个慷慨大方的小伙子的死在哭泣。”

这年轻的寡妇很快就恢复了知觉,她直挺挺地站起来,四肢僵硬。她发现,她的丈夫,已经永远地抬走了,就尖声地惨叫起来。

“你主持公道,忠诚又踏实,你是你们一族人的骄傲,你是你亲属们的顶梁柱和舵手。可现在,你温柔的妻子穿着丧服,悲伤地哭泣,你的亲属们也只能在垂首悲恸中度过余生。”

厨房里的呻吟和哭叫顿时加倍地响亮起来,许多妇女围在了昏倒的玛丽亚的身边,其他的就逃进了院子里。只有路易萨大婶依旧保持着庄重和矜持,她稍微吐了些吐沫到她可怜女儿的脸上,解开她的紧身上衣。

“可你为什么,要带着你的妻子去你的羊圈呢?你知道吗,她后来只能孤身一人回到她那个凄惨的家。”

玛丽亚苍白的脸颊开始浮现出青色,她的双眼和双唇都紧紧地闭合着。棺材被抬到了楼下,神甫们停下了脚步,在街上唱起送葬的圣歌的时候,玛丽亚怔得倒下了,就像断了气一样,瘫软在路易萨大婶的膝盖上。

“现如今,你的土地、牧场和牲畜们对你归来的祈盼都落空了,庄稼都成熟了,可它的主人却不能再祝福丰收了。”

在厨房里,妇女们开始声嘶力竭地哭喊,两位死者的亲属临时编成了几段葬歌,每人轮流着唱一遍,跟妇女们的哭叫声、呻吟声和抽泣声应和在一起。

“你是多么的诚恳、正直啊,就像一只清白的初生的羔羊,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杀害了你,上帝头上的神圣荆棘,染着的是你的鲜血。”

这时候,人们听到了前来护送遗体的神甫们的葬歌,一口大钟在远方响着沉重又凄厉的刺耳声音。

“那些粗鄙又傲慢的土匪都要对你毕恭毕敬,你得到了所有人的尊敬,你是最珍贵的人,是最艳丽的紫丁香,你的离去让所有人心碎……”

“耶稣啊!老天爷……”另一个女人悲叹着擦拭着眼泪。

“我们的愤怒冲上云霄,在云霄上要求上苍为你报仇雪恨。喂养过杀人凶手的人不得好死!那该死的混蛋所走的每一条路都会生满荆棘,正义会把他捏在手里,然后碎尸万段!”

“啊,是的,我的好妹妹,我一点都不怀疑。有几个牧人都听到了他们俩的争吵。那仆人见自己败露了,就杀了佛兰切斯科。伤口就是他的刀捅的,那把刀已经在小路的尽头那里找到了。”

“他们的恶毒的匕首捅穿了你的心,竟然整整捅了七刀!全知全能的主啊,让那些用阴谋杀害了你的恶棍遭受七十七年的苦难吧!”

“可是,你真的是这样确定、毫不怀疑吗?”另一个女人话里有话,玛丽亚就把佛兰切斯科对那仆人早有猜忌的事情讲了一遍。

“上帝还是仁慈的,他早就把你的父母召唤到他的身旁,以免他们经历这样的不幸。但是,还剩下谁能安慰你的妻子呢?我的漂亮的侄子啊,我的心肝宝贝儿,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唉,这杀人犯,该死的混蛋……”

快到中午的时候,人们渐渐地离去了。萨碧娜跟她的女东家请了半天的假,也不得不回去了。只剩下几个死者的亲属,留在玛丽亚的身边。

“没,没有呢,还没抓到他,可惜……”

这一整天,诺伊纳家没有生火,没人有心思准备饭食,但是中午的时候,有三个妇女带来的三个大篮子里,就有诺伊纳家的亲友送来的现成饭菜。路易萨大婶虽然极度痛苦,还是庄重地表达了谢意。大家都装作茶饭不思,一天过去,那几大篮的东西还是都吃光了。

“我听说,今天早上他们逮捕了图鲁利亚,他当时正在往奥尔格索洛森林那边逃跑,想跟他的同伙们会合。”

玛丽亚在发烧。前几天,她还那么的勇敢、冷静,可是到了现在,她却像被病魔纠缠,全身瘫软无力,精神恍惚。她仿佛还在牧场和橡树林里,躺在牧民的茅草屋里的麻袋上,在等着佛兰切斯科回来,即使她明确地知道,他永远也回不来了。

“哦,不,不是的,她总是要看到的,玛丽亚可不是那种能被谁哄住的女人。不管怎样,她的胆子可是真够大的!那时候她守着尸体,坚持要等市政那边来人,要把她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们。”

可怕的幻觉无休止地折磨着她,她看见佛兰切斯科正在被凶手袭击,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刺进他的皮肉里,鲜血飞溅……

“这我知道,可是,”另一个女人说道,“可是他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茅草房里,如果不是他离开那一会,她就看不到那吓人的尸首了……”

神秘又浓重的黑暗像是一块黑色的幕布,遮挡住了行凶的人的样貌。他到底是谁?是那个老仆人吗?还是彼特罗·贝努呢?这个谜题一直困扰着玛丽亚,不得到答案,她的痛苦就永无宁日。

“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安德里亚大叔见没人回来,自己也出去到附近寻找了一会儿。他说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当他回去茅草屋的时候,玛丽亚已经出去了……”

她突然抖动了一下,睁开双眼扫视四周,想马上清醒起来。在这一刻,她仿佛真的爱着佛兰切斯科了,她想起了他的双眼、他的亲吻和爱抚。多么善良的一个人啊!

“那些牧人居然把她孤身一人地留在安东尼·佩拉的茅草屋里!真是不可理喻,你说呢……”

那个带头哭丧的女人说得很对,他善良得就像一头洁净的羔羊,而且也像一头羔羊一样,被人宰了。

“可不是嘛,但是你好好看看她现在的样子,简直就像个百多岁的老太太了。她以前,多么强韧啊,像棵暴风雨里的橡树一样,可现在……”

是谁杀了他?是谁杀了他呢?

“她的胆子可真是不小!要是换作我,早就死上个一千次了。”

在她的努力的思索中,杀人犯的身影总是游走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但是,有些时候,她的记忆却又会变得清晰,她会看到彼特罗·贝努的身影,就是那个身影,在五月里的一个清凉的夜晚,在两边是篱笆墙的小路尽头晃来晃去……他手里拿着刀,蹑手蹑脚地行走着……

现在,所有的妇女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玛丽亚一直在用相同的话在讲述着这一切,就像是在不断地复习一堂毛骨悚然的功课。即使是这样,这悲恸的寡妇一开口讲话,周围就总是响起一片抽泣和悲切的声音。门后的一个角落里,两个女人低声议论着玛丽亚所讲述的事情。

在熬过那些可怕的幻觉之后,她得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推论:彼特罗先杀死了那个老仆人,然后用他的匕首进行了报复……他一定还有几个帮凶,也许那些帮凶就是土匪。在那附近,土匪是不少见的,也有可能的是,他的帮凶是那些牧民,他们假装是我们的朋友……

“上帝可以忍耐,一直忍耐,人可不行!啊!他们杀死了我的丈夫,就像杀一头羔羊一样杀害了他!”玛丽亚马上哭泣起来,把这件事情的一切从头到尾地跟新来的妇女讲了一遍,就像她已经跟其他的这些女人讲过的那样。

猜疑、焦虑、残酷的想法,悔恨、恐怖的念头,这些可怕的梦魇每一天都在折磨着她。但是,她紧闭着双唇,没有去告发任何人,也不去诅咒那个不见了的仆人。她那善良的心地、坚韧的意志和强忍着的悲痛,让她变得远近闻名,传得神乎其神,到处都是关于她的,诗一般的描述。

新来的妇女踮着脚走过厨房,来到玛丽亚身前,弯下身子,几乎是用一种命令式的语气说道:“行了!你需要忍耐!这世道就是这个样子了,只有上帝才是咱们一生的主宰。你得忍耐啊,玛丽亚!”

三天以来,长工们陆陆续续地经过玛丽亚的面前,大家都慰问她,并且都在说着:

房门不时地打开,强烈的晨光涌进厨房里,照亮了这些悲伤的妇女们,其中几个抬起头,用哀怨的眼神注视着门外,她们甚至感觉到奇怪,发生了这样的不幸,为何还是这样艳阳高照,天空还是那么清澈透明。几位刚到的亲属走进来,马上就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于是,一切恢复了原状,而且比之前更加阴暗,更加凄惨。

“忍耐着点吧!再勇敢点!”而她也确信,她必须忍耐,必须勇敢。

在厨房深处的最阴暗的角落里,年轻的寡妇一身黑色丧服坐在那里,这身衣服是从一位邻居那里借来的。她的脸色苍白极了,双眼因哭泣变得红肿,她就像突然老去了二十岁,在肉体和精神上都感到痛苦,而肉体上的痛苦更甚,更无法承受,她麻木了,痴呆了。路易萨大婶和死者的最亲近的亲属围着她,其他的妇女就盘腿坐在地上,所有的这些妇女都穿着厚实的长袍,包裹着黑黄两色的包头丧巾。

后来,她周遭的一切又恢复了平静。灶火再次点燃了。尼古拉大叔严肃又哀伤的神情,就像一只衰老了的烦躁不安的野兽,他又开始四处闲逛,又再光顾那些酒饭茶肆。他拖着那条病残的腿,吸着牛角烟壶里的鼻烟,嘴里是嘟嘟囔囔的牢骚。

厨房里的场面像是在举行一场旧式葬礼,由于房间中的光线半明半暗,这场面就显得更有特色了。灶火熄灭了,窗户也都关起了挡板,只有一线光芒从房门里挤进来,一道细微的阳光从那扇小窗户的缝隙中执拗地钻进来,在空中留下了一个灰尘飞舞的通道,最后打在窗户对面的墙壁上,变成一只金黄色的眼睛。

家里的女眷们又再操持起家务。她们买来了黑色包头布和头巾,准备施舍给所有愿意给佛兰切斯科戴孝的穷亲戚们。为了拯救死者的灵魂,她们慷慨解囊。要等到新月出现的时候,才用桂木灰和树皮把玛丽亚的衣衫染成黑色,因为在满月的季节,衣衫是染不好的!

大家都热爱佛兰切斯科,他的死就像一个噩梦一样令人难以接受,难以相信。有的人默默地哭泣,设法隐藏起流下的眼泪,因为一个勇敢的男人,不应该哭泣。大家都压低着声音,不敢大声说话,聚集在厨房里的那些妇女们的哭泣声,听起来是那么的微弱,就像是另一个遥远的地方,也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情,从那里传来了的。在这屋子外面,是阳光灿烂的阳春五月,它那欣欣向荣的光辉笼罩着这所被哀伤占领的住宅,大家在里面饱受着痛苦的煎熬,就像是在承受铁窗之苦。

很长一段时间里,窗户和大门一直紧闭着。

第二天,大约在早上十点钟的时候,诺伊纳家的厨房里团团围坐着二十几个妇女,她们不停地哭哭啼啼地念叨着,一起等待神甫来把佛兰切斯科的遗体送走。不幸的遭遇,再加上失去亲人的痛苦,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像是被雷霆击中了。从前平静又有秩序的环境里的一切都仿佛开始变得惊慌失措。每个房间都是一片狼藉:帐幔被拆掉了,镜子都蒙上了布,窗户上也都关起了挡板,地板上厚厚地铺着灰尘。棺材停放在新婚夫妇的房间里,黑丝绒衬里,勾着金线,它周围点着八支长长的蜡烛。隔壁的那个房间,曾经举行过婚礼的盛宴,现在则由尼古拉大叔接待吊唁的亲友,他双眼深陷,面如土色。房间的门关闭着,里面蔓延着一种淡黄色的气氛。在这种氛围中,平日那些趾高气扬的男人们的棕色面孔显得非常悲戚。他们都哭丧着脸,心事重重,掩饰不了心中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