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万物寂静,听不到什么声响了;树林微微地颤抖着边缘的枝叶,等待着月亮升起;星星都变大,明亮地闪烁着;黑夜安静地蔓延着,丝毫不理会迷失在这沉寂大地上的人们的痛苦绝望。
啊,是这样就好了。要是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就好了!
玛丽亚再次哭泣起来,她想: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你要去哪啊,这可不行……听着,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你不要这样担心,他们就已经快回来了,一定会回来!”
“要是佛兰切斯科真的死了,就像我担心的那样,那该怎么办呢?我必须一声不吭,为了我的声誉,也为了他的。我只能默不作声,这会是对我多么严厉的惩罚啊。但是,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呢,我的上帝,发生了什么?啊,不,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我太幸福了!”
“安德里亚大叔,还没看到他们吗?我需要走动一下了,我要走,再这样待下去,我就要受不了了,就得死掉了……我要到镇上去,我要把事情跟我的父亲说……”
她想起了她的爱情历程里的所有的细节,想起了彼特罗所有的亲吻,想起了他的诺言:“我绝不会伤害你。”
她又睁开了那双泪眼。
“他不会伤害我,这倒是的,但他会伤害佛兰切斯科啊……啊,为什么那一天,会决定把彼特罗收留在我们家啊!……可是,可是要是我错了呢?也许安德里亚大叔是对的,没发生什么不幸的事。到了凌晨,佛兰切斯科就会回来,到时候他发现我不在羊圈里,又会怎么想呢……”
“佛兰切斯科死了,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她想。
疲倦静悄悄地征服了她,睡意像是一条柔软的温暖的鸭绒被盖到了她身上。
他们都不知道,佛兰切斯科一定已经死了;也可能只是受了伤,在呼救。她蜷缩在麻袋上,一动不动,牙关紧咬,手指交叉在手掌里微微颤动……为什么她不动弹呢?为什么她不呼救呢?为什么她不做些什么去帮他呢……啊,她开始觉得悔恨,这悔恨让她瘫痪掉了,什么也做不到了。
但玛丽亚还是强打精神,“我必须得走。”她虽然这样说,实际上已经动弹不得了。
“放心,睡吧。”这简直是在嘲弄!
再说了,现在这个时候,她又能去哪儿呢?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安东尼还没有回来,老牧人在茅草房和草场的围墙之间来回地踱步。
她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大滴大滴的热泪在她的脸上滚落下来,浸湿了她那颤抖着的双唇。
“安德里亚大叔,安德里亚大叔,这么久了,还没有人来,这太痛苦了,太痛苦了!”玛丽亚低声地自言自语,这时候,门口露出了老牧人的身影。“我想走动一下,也出去找一找,想到努奥罗去……”
“还没有。放心,你就睡吧。再过一会,他们就回来了。”
“你还是睡觉吧,我的好姑娘!没人来才是好事呢,那说明,大家都去追赶偷牛贼了。”
“安德里亚大叔,有看到过什么人吗?”
“那,那我们回我的羊圈吧。”玛丽亚建议着。
这个想法纠缠着她,她开始深信不疑,可她又希望是自己弄错了,矛盾着,等待着……突然,她似乎听见了佛兰切斯科走近的轻微脚步声。她赶紧睁开眼睛,但是只看见,在发黄的火光下,茅草屋的出口那里的牧人的黑影。
“那也可以,但是要等月亮出来以后,现在太黑了。”
“佛兰切斯科死了,彼特罗把他杀死了……可我却不能出声……”
她就又垂下头去,打起盹来。
牧人以为她睡着了,就走了出去。其实她并没有睡,她内心的绝望越来越重,她已经没有办法反抗,就像是高涨的洪水,把她彻底地淹没。
她失去了知觉,再恢复的时候,她觉得只是过了一小会儿,猛地一抖身子,睁开眼,她看见月亮正高高地挂在天上。她打了个寒战,用力地站了起来。
玛丽亚不作声了,闭上了双眼。
“安德里亚大叔!安德里亚大叔……”
“你放心,这话我不会告诉别人。不过,也有其他的牧人听到佛兰切斯科跟图鲁利亚争吵。”
没有人回答。好吧,他们也把她撇下了,他们也不管她了!她感到自己像迷路了的少女一样无助,想再大声呼叫,但她只是振作了下精神,就走出茅草屋,辨认了下四周,向前方走去。
“是的,我害怕的就是图鲁利亚。佛兰切斯科说过,那个丑鬼关系复杂,很有可能就是他跟那些偷牛的贼串通在一起。这话我还没跟别人说过……”
这一晚是下弦月,淡黄色的微弱月光,沉闷地照着萋萋的草丛和寂静的橡树林。
“今天,”那牧人在安东尼走远以后说,“今天我看见佛兰切斯科跟那个仆人争吵。怎么,他们有什么不和吗?”
“要是安德里亚大叔也去了那个什么地方,肯定就是出了什么事了。”她想着。
谁能伤害佛兰切斯科·罗萨纳呢?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突然,她感觉到一股莫大的勇气在胸中升起,那勇气在推着她,在指引她。她加快脚步,跨过围墙,走进树林,沿着小路向下走。月光被橡树的枝蔓阻隔,缝隙间的淡黄色月光拼在小路上,像是在这陌生的路径上混乱地描绘着些模糊的惨淡的图案。
玛丽亚坐在麻袋上,脸色像是涂了一层蜡。
玛丽亚依靠着在痛苦和绝望中产生的勇气,在即将退散黑暗的树林里行走,就像是传奇故事中的人物,即使那些诡异的阴影、恐惧、预感、悔恨、不幸、罪恶在包围着她,冲击着她,她仍凭着她那不自觉的坚韧毅力左冲右闯。渐渐西斜的月色照着她的身影,照着她渐渐坚定的脸。这种毅力显示出了她的个性,在这种种不幸激发出的绝望谷底产生的这力量,不但指引她穿过了这片黑暗的森林,也指引她度过这一生。
“你看吧,”他说,“再过一会,佛兰切斯科一定会回来的。你不需要害怕,当然他不应该撇下你一个人,但是可能就是他一心想着要抓住偷牛的贼,把他要照顾你的责任也忘记了。要不你就待在这里好了,就当是惩罚他,这样的话,他回到你们的羊圈,找不着你他肯定着急。你就躺在这些麻袋上睡上一觉,安东尼去周围找一找,我就在这看着。别害怕,谁能伤害佛兰切斯科·罗萨纳呢?”
她已经不再哭了。她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要自己去弄清楚,她不想再迷惑,不想再猜测。
他们又朝着安东尼的羊圈走回去。玛丽亚踉踉跄跄,走路也走不稳了,牧人不得不扶着她。在茅草房,他们碰上了一个年老的牧人,那人劝玛丽亚休息一下,叫她放心。
她回到了自己的茅草房,停了一会,仔细听着动静。
玛丽亚就再鼓了口气:“走吧,咱们再去找,我也一起去。”
林子里的空地没有一点声响;月光下,灰绿色的草地也静默无言;整个草场,橡树林,同那越升越高的月亮,都默不作声。东方现出了鱼肚白,这黑夜,就快结束了。
“现在还不算晚呢,看看星星就知道了,也就是十点钟左右。为什么你要这样沮丧呢?你又不是个孩子。”
玛丽亚向着北边走去,那里有个栅栏门。门的另一边,她仿佛听到了断断续续的人声,缥缈又柔细。她穿过一条黄色的溪流,时而停下来听听动静,再转身看看东方,期盼黎明快些到来。
安东尼觉得她说的有理,但还是安慰她说:
地平线处的淡白色越来越明亮,一颗晨星颤抖着晨辉,宛如远山上空的一颗晶莹的银色泪滴。早晨的微风终于吹起,吹散了萦绕着的哀愁的气氛,青草和树叶都睡醒了。云雀们跳上一块块岩石,向着远空里的晨星清脆地啼鸣。
“他答应过我会很快回来的!他确实答应过!难道比起我来,一头牛更叫他惦念吗?他明明知道我是一个人呆在这里,而且又是在夜里……”
玛丽亚继续着她劳苦的奔波。她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沾满了露水,焦急和疲惫浸湿了全身,只有那意志在支持她,推动她。
他没有回答,没有任何人回答。
她再次听见了远处的人声,那里还有小狗们的吠声。
“佛兰切斯科?佛兰切斯科?”
玛丽亚来到了栅栏门,那嘈杂的人声变得更加清晰了,但仍然在远处。她仔细地听了听,辨认出了方向。这些声音应该是从那条两旁竖着篱笆的小路那边传来的。
牧人想尽办法安慰她,但是,玛丽亚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些什么。她在焦虑中认为,她已经失明了,或者说,这可怕的黑夜永远也不会有黎明降临。又能向谁求助呢?这些石头、野草、树木连动也不会动。佛兰切斯科肯定是被一个恶魔抓去了,谁都无能为力。
于是,她开始奔跑,穿过小路,来到了路口有许多岩石的地方。从前的那一天,正是在这里,她感觉到自己发现了彼特罗·贝努的身影。
“不,不是这样,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一些不幸的事,我已经感觉到了。”玛丽亚呻吟着,她站立起来,绝望地扭曲着双手。
有三个男人正站立在石块和青草中间,他们听到玛丽亚靠近的脚步声,都转过身来,看到玛丽亚,他们立刻发出惊讶又痛苦的叫声,然后马上就一起围上来,想阻止玛丽亚再向前去。但是,她已经看到了……
“我想他们肯定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去追赶那些贼了。”他说,但是他的声音犹豫不定。
她没有叫,也没有说话,推开了拉住她胳膊的男人,向前走去,跪倒在地。
牧人总算回来了。
佛兰切斯科就倒在那被践踏的杂乱的草丛里,一丛长春花生长着,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她只能看到他的两只耳朵,他的脖子,乱糟糟的头发,煞白的没有生命颜色的脸。他的衣服上有一大摊发黑的污血,那些血也溅到了石头和青草上;他的右手,手掌向上翻着,上面也满是血迹。
狗已经安静了下来,只有一条在远处的狗,还在不停地吠叫。
牧人们发现他已经死了,就派了一个人去报告市政当局,等他们的人来,而牧人们也并没有移动他的尸体。
火把把茅草屋的门外照成了半圆形的一片红色。黑暗的树林上空,繁星在闪耀。
晨曦的淡银色光辉穿越了橡树林和荆棘丛的重重阻隔;小路两旁的篱笆上还留着蜘蛛吐出的游丝,啜吸着滴滴晶莹透亮的露珠,就像一串串光洁的珍珠;云雀继续唱着它的歌儿;岩石的上方,残月像棺椁旁的一盏长明灯,守护着这具尸身。
安东尼已经走了一段时间。玛丽亚精神紧张,竖着耳朵仔细听着草场和橡树林里发出的所有的声响。时间一点点地流逝,她的忧愁和不安在持续加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