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邪恶之路 > 第13章

第13章

在法庭上,那些农民全都异口同声地声称彼特罗是无辜的,没有参与偷羊,可是即便是这样,整整一天过去了,他还是没有被释放。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很快就被押送到了努奥罗,一路上没有被其他人看到。

尼古拉大叔知道这件事情之后立即赶到了努奥罗,他先是请教了一位律师,打算再去找法官。

“博伯雷!”彼特罗开始了苦苦的哀求,“至少你给我的东家说清楚,去告诉他我是无辜的!看在你老娘的分上,告诉他们真情实况……”

“您打算怎么办呢?”律师回答道,“法院的事情异常的烦琐复杂,多的就像复仇女神的头发,盘根错节……”

“闭嘴,快走。”那个宪兵又用枪托顶了他一下,催促他快走。

“让你这些漫无边际的扯淡言论见鬼去吧!”尼古拉大叔心里这么说着,不过还是到处为彼特罗想办法走动。

“我是无辜的!”彼特罗叫道。

到了傍晚,他们把彼特罗从拘留所押到监狱。

“希望魔鬼把你们统统都绞死!看着吧!”

结果,他在那里一待就是三个月。

那些农民辩解道:“我们当时只是看到一头倒在篱笆边上的死羊……是上帝把它弄死的……”

彼特罗很清楚,一个有了案底的人,哪怕他犯罪的迹象再模糊,往往也得被预防性监禁许久,可是他忍受不了这种情况,他认为自己太过冤枉。一种既打算反抗又想琢磨出坏主意的复杂想法在他的脑海里与日俱增,有的时候,他简直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玛丽亚在做什么呢?每当想到她快要结婚了,而自己却在吃牢饭,那种巨大的痛苦和愤恨使他感觉备受煎熬。

“彼特罗,”牧羊人博伯雷说道,“我当然相信你,可是我又管不了宪兵,这你可不能怪我,我比你更倒霉,这些下三滥偷了我的羊,这都偷到第三头了。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诺伊纳家有时安排人送些吃的和几瓶葡萄酒给他。尼古拉大叔是个厚道人,甚至还争取跟这个囚徒做了一席长谈,安慰他,给他讲些小笑话。尽管他完全可以重新雇人来代替彼特罗,但是他却对他说:

“博伯雷!我的朋友!”彼特罗朝那人叫嚷,半是威胁半是乞求,“我没有偷东西!快让他们把我放了!否则的话你迟早得后悔!我又没有得罪过你,博伯雷,我向你发誓!上帝会为我作证。快放了我吧,我简直倒霉透了!”

“明年的活,我还雇你来干。”

在下山的路上,他们迎面遇到了山羊的所有者,就是他向宪兵告的状。

彼特罗说不出话来,面色阴沉,心情恶劣。他又想到了玛丽亚,想到了尼古拉大叔说过,婚期就快要到了。只要一想到他还得回到诺伊纳家亲眼看到那新婚燕尔的小两口的幸福生活,他就快被刺激成一个疯子。

“是不是我真的应该去死了?”他这样自问道,“究竟是谁暗中这么摆了我一道?”万一我的东家知道了这件事,人家会怎么说?怎么想?玛丽亚又会怎么想?她会不会真的把我看成是一个贼?

过了几天,一个新的囚徒被关进了彼特罗的牢房。那人不是努奥罗人,是个身材矫健的小伙子,没有蓄须,一张顽皮而聪颖的娃娃脸。他叫乔安尼·安蒂耐,一进牢房他就跟狱友们打招呼,逐个询问他们的姓名并且详细了解他们的案情。

他无可奈何地跟着人群走了,这就好像是噩梦一场。他又走上了多次痛苦地走过的大路,像一个倒霉鬼那样边走边诅咒着。

他似乎想要选择一个朋友、同伙,恰好彼特罗就是这样一个合适的人选。

“快点走!”一个宪兵用枪托顶了彼特罗一下并说,“你是不是无辜者要过一会儿才能知道。”

“给我讲讲,”那个叫安蒂耐的问他,“你真的偷了东西?”

其他的那些农民也全员落网。草棚里昨晚吃剩的生熟肉类、剥下的羊皮,这些统统都成了被没收的赃物,宪兵指使一个农民把这些都背在肩上。

“当然没有!”彼特罗回答他。

尽管他及时跳出了草棚,可是还没来得及逃避那未知的危险的时候,他就被宪兵给抓住了。

“那是你干砸了!要是你偷成功了,就不至于现在在这里受罪了。而且你就得到了好处,也获得了安慰。”

当他拨开堵住窗口的树枝朝外看了看之后吓得脸色煞白,有四个宪兵正在那早上黯淡的晨光中朝他们的草棚的斜坡上爬去。

彼特罗对此言论付之一笑。

“怎么回事?”彼特罗不安地说道。

“没偷过东西的人就算不上是好汉!”安蒂耐又说,“告诉我一件事,究竟上帝存在不存在呢?我认为当然存在,而且他还创造了一个世界,让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享福。所以,世界上的一切都属于大家,只要学会把东西弄到手就行……”

不过天快亮的时候他突然醒来。这次他可是真切地听到了“坏心眼”那特殊的吠叫随着风飘了过来,好像是嘶哑、充满怨气的人声。这时候,玛丽萘达,那些农家小母狗,长得就像一只小狐狸一样,也一并颤抖着拼命地狂吠。

“可是,你看,”彼特罗回答,“宪兵把我们都关进监狱了。”

于是,他选择继续睡下去。

“所以才得变得狡猾而机敏!”安蒂耐说,“必须懂得如何把东西弄到手!”

“会不会有人偷我的牛呢?想偷就偷吧,在这么暖和的地方睡得真舒服,我才不会因为牛的事情让自己挪窝呢,谁爱偷就偷,偷光了更好,反正所有的牛都是东家的,让它们统统见鬼!”

“可是你自己不也让别人给抓住了!”彼特罗答道。他认为,这个伙伴讲的话,又像是开玩笑又像是一本正经,让人觉得又讨厌又招人喜欢。

在饱餐之后彼特罗决定留在这草棚里。他躺在那个用树枝和石头堵住的窗口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其间他时不时地醒来,好像听到那只叫“坏心眼”的土狗的吠声。他边失神地听着,一边又在想:

那个叫安蒂耐的眯着贼溜溜的眼睛。

彼特罗浑身颤抖了起来,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啊!我以前居然是那么的傻啊!

“你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我是故意让他们给抓到的,明白了吗?等我从这儿出去的时候,我会比一只鸽子还干净纯洁,现在他们对于我的起诉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需要证明自己是受冤枉的。下次,我可能真会去犯罪,但是我会告诉法官,我遭到了迫害,有人恨我,他们诬告了我,上次我就是被诬告的,我相信司法公正无私定能还我清白。这样一来,法官就一定会相信我,我有足够的把握,他必然会相信我。”

“啊,要是你能把她带到这儿来,”一个人边大口嚼着羊肉边说着,“要是你能把她带到这儿来,我就会像现在嚼嘴里的这块肉一样把她生吞活剥。我还没有见过任何一个女人能拥有她的美貌!嘿,彼特罗,换我是你的话,你就看着吧!”

“到时候我会出庭揭发你,把你现在告诉我的这些当庭和盘托出!”彼特罗叫道。

然后,他们开始谈起了玛丽亚。

安蒂耐盯住了他,微笑着露出了两排整齐而漂亮的牙齿,那牙齿在牢房的昏暗中熠熠生辉,就好像一只潜伏着的恶狼的狼牙。

“这怎么能算是偷呢?是它自己一路跑到这里来的,它好像是在告诉我们‘快把我抓去吃了吧’。快吃吧,彼特罗·贝努,你瞧你都面有菜色了。为什么你会这么瘦弱不堪?难道你的东家苛刻地对待你,不给你东西吃?”

彼特罗并没有注意到安蒂耐的理论是如何的荒诞与自相矛盾,而且以为,这个刚进了班房的小子好像是在开玩笑。再者说,这是个挺招人喜欢、机灵伶俐长着一张娃娃脸的顽皮小伙子,一对狡黠的眼睛,声音清澈,所有人都喜欢他那样讲话,太迷人了。

彼特罗留了下来。农民们接着讲道,这只羊是他们从离这儿不远处的一个羊圈里偷来的。可是,有一个人叫道:

自打他来到这儿,整天都在想一些恐怖的强盗事迹,并且添油加醋地把这些故事编得异常生动好像真的一般,其余的囚徒们对着他围成一团,静悄悄地听得津津有味。

“要是你不留下来跟着我们一起享用这羊腿,我们就只能把你视作奸细,是给老爷们跑来刺探我们的。还是留下来一起吃吧,反正吃偷来的肉照样也能让你吃饱,唉,凭什么我们就不能吃些好的?难道吃好些是老爷们的特权吗?”

彼特罗感觉到他的心里犹如遭到火烧了似的扑通乱跳。那些原始人估计就是这种状态,一听到战场上的史诗、令人传唱的英雄故事还有充满了野性的父辈讲述的那些传奇典故,就浑身像被烈焰包围了一样激动起来。

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开的时候,农民们却开口说道:

这个叫安蒂耐的吹嘘自己认识努奥罗一带所有的逃犯(那时候此地的确土匪遍地),而且还从自己的鞋底抽出一封大盗科贝都写给他的信拿给大家看。据他自己说,他和科贝都曾经在奥利埃纳山顶上有约。

“真香啊!是从别人家偷来的羊吧?”他边说着边顺手捡起一块木炭。

这令在场的其他囚徒纷纷羡慕,于是,大家也都在吹嘘自己跟强盗们有所往来。

当农民们刚看到彼特罗的时候他们感觉有些无从适应,但是很快就纷纷露出了笑容,他们招呼他过来,请他一起吃晚饭。

科贝都的手书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手中,有的人是文盲,却也仔细地看着这封强盗的信,还毕恭毕敬地抚摸着。彼特罗也把那封信审视了老半天,长嘘了一口气。

草棚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棚内充满了熏烟,这北风似乎都能把整个草棚连根拔起一样。农民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正在用两根木棒插着两只整羊在火上烤着。

“这才真算是好汉一条啊!”他边说便用两根指头轻弹了一下信件。

这是个漆黑而寒冷的夜晚,那来自努奥罗山的呼呼北风吹得人脊梁发疼。彼特罗发现那些农民正围在一堆用松柏枝作为燃料的篝火旁聚餐,一股浓香的烤肉油腻味道混合着柏树枝的芬芳。

他似乎还有别的话打算要说,但又突然闭嘴了,脸色也变得阴沉。

他寻思着是不是能借到一把火镰,如果没有的话请他们给块已经烧红了的木炭也可以回去引火。

“啊!”他想到,“这条好汉,大盗科贝都,绝不会像我这样窝囊、饱受凌辱!他会冲开一切,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再看看我自己……我是那么的废物、无能!”

于是他就这样继续把活儿干下去,这可真是个悲惨、苦寒和充满灰色的一天。快到日落的时候,刮起了一阵寒冷的北风,他想生堆火却发现自己把火镰弄丢了,兴许是在努奥罗闲逛的时候弄丢的。想了想后他前往一群努奥罗农民居住的窝棚,那些农民是他耕地的邻居,时常一起干活。

“拿着!”他说,边说边把信递了回去,“我也得能识文断字才行,要是我也去落草,总也有几封信要写啊!”

“我必须得杀个回马枪。”他这么想着,“冬天就要到了,我还得住在他们家那倒霉的屋顶下,我总有机会见到她跟她说话,我要把那些折磨着我的心的那些所有的事情全都倾诉给她……”

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安蒂耐则用奇怪的眼神死盯着他。

不过,他在如此思考的时候,却依然抱有幻想。唉,要是自己会写信就好了。

“如果你真想这么做的话,”他告诉彼特罗,“反正在牢房里有的是时间,我可以教你读写!”

“我以前真傻!”他琢磨道,“我原本可以快乐无忧,可是我却放着好日子不过。唉,那次她带葡萄酒来的时候,那机会多好啊!她本来可以成为我的情人,强逼着她的父母让我们成婚……可是事情却被我弄糟了,我傻得连小孩子都不如……真倒霉,太倒霉了!我和一条睡着了的狗没什么区别,只有别人朝我身上砸石头我才会有反应……唉,我不愿打开你的心扉,玛丽亚·诺伊纳。是啊,你是主人,我是长工。但是,你可要小心了,娘们儿,你拿我寻开心,你玩得挺爽,你要我跟你接吻,现在却叫我欲求不得!你真奸诈,看着吧,是你教会了我狡猾,我会变得更狡猾……”

彼特罗很高兴地答应了,他认认真真地开始学习读写。这样一来,监牢生涯就不会感到很漫长了,这个新的差事令他全神贯注,感到安慰。

第二天,他把那把试用过的枪又重新检查了一遍,然后藏到一片枝繁叶茂、渺无人迹的草丛旁的两块凹形石头中间。他又开始捡起原来的活计干了起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完全变成了一个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好像是做了一场大梦。

有一个老狱卒给囚徒送来了一些纸笔,这是安蒂耐请他喝的那几杯水酒换来的。他还给了他们一本识字课本和几份报纸,仅仅用了几天的时间,彼特罗在此领域就突飞猛进。

他就这么走着,在那变幻莫测、阴暗相间的苍穹下走着。他走遍了荒凉的山路,那路若明若暗,这取决于月亮是否被云层遮盖。在他的灵魂深处,也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微弱光芒。有时候,这微光会完全消失,于是,在他面前,就像他做梦的时候看到的那样,蜿蜒出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神秘之路——邪恶之路。

就在他被释放前,他几乎已经可以看懂整版的报纸,还能书写出自己的名字和玛丽亚的芳名。

“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我究竟要去哪儿?我将来会有什么下场?”

他感到一种充满了罪恶感的惊喜,就像是自己得到了一件强大的武器,可以用这件武器来进攻或者防御了!

他感到自己的心在狂跳不已,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成了个杀人的凶手。不过,紧接着他浑身猛地颤抖了一下,从那恐怖的幻觉中清醒过来,继续走他的路。

时间仍旧单调地、令人不知所以然地一天天过去,或者可以说彼特罗已经对时间丧失了观念。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才被囚禁几天,但有的时候,他又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成了积年的老囚徒。

在那荒凉、寸草不生的山谷里,奥妙的秀吉长夜又使他联想到梦中所遇到的神秘情景。彼特罗拍了下手枪。当他来到一片草丛之中,停下脚步,他好像感觉自己的情敌正从他面前走过一般,在这静谧的淡白色山路之上潜行,于是,他掏出了武器,开了一枪。一声惨叫打破了山谷里那可怕的寂静,接着就又陷入万籁俱寂了。

每到晚上,在死一样寂静的阴森牢房里,只有呼啸而过的卫兵的粗声呼喝才能将那寂静打破。每当这时他就回忆起在东家那温暖的房间里,守着灶火度过的那些美妙夜晚。在睡着的时候,他又梦到了玛丽亚,他亲吻她的脸颊,被爱情的烈焰所深深灼伤。

“我该去哪儿?我将来的下场是什么?”他本能地质问着自己。

上帝啊!难道那些真的都已经消逝,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吗?醒来后,他又想到了佛兰切斯科·罗萨纳,满腔仇恨不禁涌上心头。他一边呼唤着情敌的名字,一边恶狠狠地咬牙切齿。他甚至在想,如今他落得身陷囹圄的下场就是佛兰切斯科害的。他在想,如果那一夜他没有去努奥罗偷了姑妈的手枪,他就不会因此而丢了火镰,也就不会去农民那里借火种,宪兵正是因为他跟那些农民搅在一起才将他逮捕的。

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刺客,他已经回到山谷,沿着乡野小道一路走着。那小道被奇妙的月光照得若明若暗,月亮躲在云雾之中时而出来露个头又匆匆隐去。这时候,他依稀想起来他曾经梦见过的看不到尽头的、有着可怕妖魔出没的灰色的路。

在他的心门之内有一束焦躁、集合起来的怒焰,一种深远的怨怒,一股试图和这个世界以及个人命运所抗争的反抗情绪在翻江倒海。在这上下翻腾的心门深处,狱友安蒂耐所描述的罪恶理论就如恶魔果实的种子一样入土扎根,并且很快就钻出了幼苗。

当初托妮亚姑妈保存这把手枪是因为这东西算是遗物,但彼特罗肆无忌惮地把它取走了,这是他走出的第一步。

“好汉们,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安蒂耐说,有的时候好像是在开玩笑,有的时候则是正襟危坐地布道,“我们之间没什么区别,就好像是一个老爹生下的儿子。上帝就是我们在天上的父,上帝在创世纪的时候对所有的人说:‘看,我的孩子们,我烤出了一个大面包,你们人人有份,你们把属于自己的那份拿去吧,我的儿子们!’而偏偏世人中有一帮脑子不开窍的家伙,因为他们当中有些人一无所有,而有些人则得到太多。然后一无所有的人满怀怨恨,上帝就告诉他们说:这个还是你们自己解决吧,我的孩子们,自己做好自己的事情,我只能顾大家,谁想不出办法谁就只能吃亏了!”

彼特罗对这个家的状况了如指掌。他蹑手蹑脚地登上外侧的楼梯,进入木质阳台正对面的小卧室。在黑暗之中,他摸索到了那个黑色的木箱子,两个老太太的破衣烂衫都堆放在那里。打开了木箱子之后,他终于找到了那把强盗曾经用过的手枪。

“但是,”此刻彼特罗表示不赞成道,“仅仅有东西,这并不意味着就一定幸福。”

所以,他只好去往姑妈们的小屋。为了不让人认出他,他刻意躲开了街上稀疏的行人。在一个开阔的庭院旁就是亲戚的小屋子,两个老太婆正在厨房里生火,若明若暗的厨房被柴火燃烧引起的微弱火光照亮着。

“谁这么给你讲的?”安蒂耐回了一句,一副瞧不起他的样子,“你是不是这么想?傻瓜,告诉你一个道理:金钱是万能的,拥有钱财就意味着受人尊敬和爱戴,别人就对他产生恐惧。甚至女人们也会爱上和看上财产颇丰的男人,哪怕他是个丑八怪,大嘴巴眯缝眼,走路得拄着棍子……”

“这样做算是怎么回事儿?到时候弄得整个镇子全都知道了。我应该更狡猾些,看看玛丽亚是多么狡猾啊!唉,她真狡猾!”

“说的没错!”彼特罗说道,接着又问,“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

一团怒气涌上了彼特罗的脑门,他一时间想用石头把房门砸烂,可是接着他又想:

“那是因为我们是群蠢货,不愿弄懂这个道理:大家实际上没区别,世界是属于大家的。比方说,你看空中飞翔的小鸟,他们身上都一样长着羽毛,能到哪里找食吃,就到哪里找食吃,想在哪里筑巢就在哪里筑巢。为什么我们作为人类就不能学学它们呢?原因就在于人比鸟笨!”

不消说,肯定是玛丽亚,她出了房间,走到院子里,想到了是谁在敲门,于是就干脆不开门,又走回了房间。

“可是,说白了,还是像你说的那样,有的人狡猾,有的人愚蠢。比方说我就是那种比较傻的人。我被人欺负了也不还手,我也没有能力到能发财的地方去赚个盆满钵圆。可我又有什么罪过呢?唉,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彼特罗恨恨地说道,现在想想,如果当时他有那个意愿的话,他完全可以占有玛丽亚,从她身上得到并享受爱情。“没错,是我太愚蠢了。”

他牵着狗就走了,到达镇上差不多是九点钟的样子,诺伊纳家的大门紧锁着。他先是敲了敲,希望玛丽亚前来给他开门。果不其然,有一些灯光照亮了房子的前面以及院子里墙壁的上方,可是那灯光很快就又熄灭了。没有什么人来开门。

“可是你想过没有,人可以由愚蠢而变得狡猾。”

某天晚上,他回到了镇上。不过这一次他并没有被盲目的冲动所驱使,而是抱着一种焦躁的渴望而回。他渴望能再见一次玛丽亚,并且他也希望做些什么,希望好歹跟命运斗上一斗。

“那该怎么做?”

于是他果然开始变得狡猾、长心眼、奸诈了,但另一方面他也变得更痛苦,他就好像生活在路边的野花野草,孤独地恣意生长着,好像他的爱也和那野花野草长得一模一样……

“靠学习啊!你看,你现在学会了读写对不对?这样就很好!”

“他们会把我抓起来,然后判刑,接着我就得在监狱里蹲一辈子了。杀了他又有什么用呢?这比我现在的遭遇还要悲惨。不幸,我得狡猾些,像女人那样狡猾,等着瞧。”他如此自言自语地说道,“现在看得出玛丽亚是多么的狡猾、奸诈了吧?她抛弃了我,这些奸计都是她想出来的,却没有使我产生一丝怀疑。我甚至无法责问她:‘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可是,我在她家做工,被人约束,她抛弃了我,而我却一点都没有察觉。所以,我也应该变得奸诈一些,要多长几个心眼儿,要懂得用计……”

有时,彼特罗特别想把自己的苦恋与绝望告诉安蒂耐一些,可是他又心存疑惑。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多少还有那么一线希望。

正是在这种精疲力竭的时候,在梦中亲手把佛兰切斯科·罗萨纳杀掉之后,他必须开始预见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

希望和梦想在他身上都存在着:说不定会出些个什么乱子,让玛丽亚跟情敌结不了婚。佛兰切斯科说不定会突然罹患恶疾甚至病重身亡。到时候,玛丽亚就有可能因后悔而念及往昔情谊和他旧情复燃。但是,时至今日还没得到何时能被释放的消息。究竟是为什么?

他好似一个得了热病的人,做了那些噩梦之后感到浑身乏力,手脚瘫软。但这一刻,他却又觉得自己变得狡猾起来,他的头脑变得很精明,就还像一个老油条,心里装满了各种诡计。

这世上的不公平接二连三地降临到我的头上!

在那边,在那深处,昏暗的天空同漆黑的篱笆连接的地方,暗藏着一个可怕的妖魔,就是他从小时候就害怕的那种妖魔。每当黑夜来临的时候,他扛着那捆柴火从奥托贝内山下来,就总是会产生这种恐惧。

玛丽亚和佛兰切斯科的婚礼就要举行的消息把彼特罗手上的那杯苦酒给倒得都快要溢出来了,而且他一直想办法把苦酒从嘴边拿开,可是已经迟了,一切无济于事。他怒火中烧,死命地摇晃铁栏杆,就好像他打算把这些栏杆扯断一样,他觉得这个牢笼憋得他无法呼吸。

他走着走着夜幕就降临了,那路依然没有尽头。他开始感觉到腹中饥饿、大汗淋漓,浑身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路却依然走不完,而且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

法庭至少应该把他从监狱里放出来啊!如果是那样的话,他就至少可以有所行动,想办法阻止婚礼的进行。他会上门去哀求,还会去威胁别人,也许杀人这种事情他也能干得出来……

他不断地梦到举行婚礼的队伍穿过高高的草原,践踏着娇嫩的麦苗。他怒火中烧,抄起枪一下子击中了新郎。在某一个夜晚,他梦见在两排黑乎乎的篱笆中间,盘桓着一条灰白色的长路,那是一条望不到边的路,长得似乎穿越整个世界。他肩上扛着一捆柴火,在这条路上狂奔,就像他小时候经常奔跑的那样,当时他是为了多少能帮助他的母亲而跑到山里去捡树枝。

他在狱中度过的那最后一周,是他饱受仇恨折磨的一周。窗外终日阴雨连绵。通过铁窗向外观望,能看到的只有天空那灰沉沉的一角,色调极其单调,空中有几只叫声嘶哑的乌鸦纷纷掠过。

使他无法安眠的是那些痛苦的梦幻,他那悲伤的白日比不上那悲哀的黑夜。

“并不存在上帝!根本没有上帝!”这个绝望的囚徒这样想到,“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的话,他何至于让自己这个无辜的人在这里受罪呢?”

他变得仇恨一切人。他仇恨路易萨大婶,一个肥蠢的拜金者,在那婆娘眼里,穷人就是些天生的残疾;他仇恨尼古拉大叔,这个有气魄的美男子征服了一个女人,并把她变成了自己的妻子;他仇恨佛兰切斯科,这位“凶猛的老鹰”;他也仇恨玛丽亚,她居然就那么轻易地让那只雄鹰把自己给掠走了。没错,他的确恨她,因为在一些时候,对她的仇恨几乎高于对所有人的仇恨。不过,无论他有多恨她,那狂野的激情也完全覆盖住了仇恨,他每每想起他们刚刚相识、相爱的时候,那时候他如同野兽一般地渴望得到玛丽亚。现在,他又重新变成了如同那时一样的野兽,他身上所具备的所有慷慨大方几乎全像妇人之仁一般,全都崩塌了,而这种情绪在他幸福热恋的时候却使他变成一个极为温柔体贴的人。就好像是一只拍动翅膀上下起舞的蝴蝶,在春天逝去的时候,翅膀无情地掉落,只剩下看上去令人感到肮脏、恶心的毛虫。

不过,某天,法院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于是,他被释放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过去得是那么缓慢、无聊和凄惨无比。在高原特有的紫色黄昏中,他这类被弃绝之人的远影看上去是那么的深沉、僵硬而黯淡。每当他站在大石块上用凄惨、伤感而又带着野性的目光遥望天际的时候,他简直就像一尊以仇恨为主题的大理石雕塑。

“等我也出狱了,会立刻就去找你,”安蒂耐对他说,“到时候我会帮你做笔生意,让你发笔小财,祝你生活幸福,玩得过瘾,可别忘记我。”

唉,他甚至在想如何能给种子上下毒或者直接让它们被大风吹走。

当彼特罗又重新走在那些熟悉的街道的时候,他感到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一样,他找到了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愉悦感。

既然如此,他再次返回了他平日劳作的地方,他抱着一颗久待之心在耕种着“用你种的麦子做成面包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用”的小麦。

他的神经开始敏感地跳动,他的脸色被不见天日的囚禁和深重的痛苦给折磨得如同白纸一般,他就这样走向诺伊纳家。玛丽亚不在家,路易萨大婶态度冷淡地接待了他,还告诉他,玛丽亚举办婚礼的日子就快要到了。

“既然如此,一切还有希望,慢慢来吧。”

“你还来我们家干活吗?”她问道,“我听佛兰切斯科说,他那边正缺一个佣人。”

不过,路易萨大婶的话还是有一定借鉴价值的,“这个是当然的,我们还得用你种的麦子做成面包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用呢!”这一线犹存的希望之光立刻照亮了他的脑海。

“玛丽亚去哪儿了?”彼特罗问道。

“问题是这样做的话我该如何对邻居说让他们帮忙呢?再者说,她肯定会特意提防我,到时候不肯过来,我这么做很可能还会使她生气。”

“这个不清楚,我想,她可能是去做九日祷告了……这么着吧,你想喝点什么?彼特罗。你的脸色白得像小羔羊,来喝点酒吧,葡萄酒会让你的脸色重新红润起来。到时候你会来参加婚礼吗?”

这时候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自己躲在玛丽亚的邻居家里,然后请人去把她喊过来。

他喝了些酒,但在他感觉,这酒和毒药没什么区别。

“就算我找个机会去见她,但她也会时刻小心着我。唉,真可惜我不会写信,如果能写的话就给她写血书!哎呀,叫我如何是好啊?”彼特罗近乎绝望了,“让我如何是好?我都不想活了!”

他走了出去,绕着这所房子不停地徘徊,他在等待玛丽亚。夜幕降临,黑暗笼罩了一切,当然也笼罩了他的心。

彼特罗在路上又开始了艰苦而深邃的思考:玛丽亚究竟是不是有意躲着我不见,已经打算好了不给我任何与她谈话的机会,如果是这样该怎么办好呢?

“她一定是在家里,她甚至都不愿意看我一眼了。”他悲苦地思索着,“完了,全都完了,一切都完了。”

“那你可得好好保重,我亲爱的孩子啊,看着你蜡黄的脸色我真心疼!”尽管路易萨大婶这么说着,但她那毫无表情的脸色没有显示出任何对这个苦命人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情,“你得注意身体,不保养好身体怎么干活啊。”

这时候,那复仇计划在他的心中点燃了,他想起了他曾计划在婚礼举行之前把佛兰切斯科干掉。这时候他在想:我完全今晚就可以动手,让自己潜伏在诺伊纳家的门后……

“可惜啊,没准儿到时候我就死了。”彼特罗动身的时候说道。

看,他仿佛看到他的情敌来了,他是那么的幸福快乐,志气昂扬。只需要一丁点勇气,他就能把这个家伙扑倒后亲手掐死,可是接着呢?又是去蹲监狱去坐牢,在两个平行的世界中过那种毫无希望昏天黑日的生活。哦,不!绝不!

“这个是当然的,我们还得用你种的麦子做成面包在举行婚礼的时候用呢!”

重返监狱的威胁是如此令彼特罗恐惧,这种恐惧完全压制住了他的激动情绪和复仇的念头。他想起安蒂耐给他说过的话:“必须等待时机,利用时机!”

“相思成灾吧。”彼特罗准备走之前如此说道,“举行婚礼的时候记得喊我回来参加。”

“对,没错。”他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必须等待!……”

“昨天玛丽亚夜里发烧,她几乎没有休息好。”

他怀着沉重的心情与怨念,带着被阴影笼罩着的灵魂,离开了诺伊纳家那座倒霉的房子。

第二天早上,他傻乎乎地等待玛丽亚。路易萨大婶从楼上下来,交给他一些奎宁片,督促他尽快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