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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石磨、毛驴和卡特琳娜大婶被熏得黑黑的脸庞……都是灰黑的颜色,就好像融为一体了一样。——他们也的确融为一体了,就好像同一种涂料刷出来的。老祖母的思想一直在跟着毛驴,毛驴一直拉着磨盘转。这个小磨盘每天可以磨出250克小麦,可以卖到半个里拉,这对于年老的祖母来说已经足够用了。而至于萨碧娜,她已经有了工作,可以自食其力了。

在萨碧娜家矮小破旧的房子里,年老的祖母正在纺织,同时看管着一头蒙着眼睛的毛驴在拉着一盘小小的石磨。

“你好吗?”玛丽亚向老妇人问候道。这时,萨碧娜正在把一条破布缠起来,做成一个放在头上顶东西时用来垫着的顶圈。

玛丽亚一边穿衣服一边邀请她的表妹。一会儿工夫,她穿好了长裙,把水瓶放在头上顶着,就和萨碧娜一起出门去了。路易萨大婶用白面包和甜点装满了萨碧娜的围裙。

“走啊……走吧,孩子们……”老妇人喃喃自语,就好像是在指示一条看不见的路一样。

“我马上要到泉边去打水,你要是乐意一起去的话,我们就一起去,经过你家的时候你可以把你们家的水瓶拿上。”

“我们走吧。”说着,萨碧娜弓了弓身子,好从矮小的房间里走出来。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女人们把面包、甜点放到长春花编织而成的篮子里,然后就不工作了。厨房里到处弥漫着熟葡萄干和葡萄汁的香味。

毛驴停了下来,就好像在听人的讲话一样,任凭卡特琳娜大婶喊了很多个“走啊!走吧!”也不再挪动一步。

尼古拉大叔挥舞着他的拐杖,随时准备着把污蔑他佣人的人打一顿。

在这对表姐妹走出屋子以后,这头驴才又继续开始了它周而复始的工作。

“谁说彼特罗的坏话!有种的就站出来!有种的就给我站出来!有胆量的,就站出来!站出来!我要用这个家伙好好招呼他一顿!”

“那么,我们现在就过去泉水那边吧。”

尼古拉大叔听到自己老婆的话,开始大发雷霆,用拐杖敲地。

于是她们俩结伴走过去,肩并肩。她们都是那么苗条漂亮,她们的衣服也很好看。她们穿的都一样,头上也都顶着差不多的水瓶。她们就像《圣经》里的姊妹一样:结拉和利亚,马大和玛丽亚,她们也是去泉边打水。

“彼特罗的名声不好,就和他有这样的亲戚有关系,这种秃鹫一样的烂亲戚!”路易萨大婶一边做点心一边说道。她把这些小点心捏成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形状:圆圈、十字、塔尖、棋子……甚至还有修道士帽子的形状。

她们一边聊着天一边顺着大道往下走,这正是彼特罗从葡萄园回来的那条路。

“只要他从羊群边上经过,一眼就能挑出羊群里面最大的那一头羊。过一天,那头羊就消失不见了,就像他是靠眼睛偷东西似的。有一回他经过一个羊圈,看上了最好的那一头西班牙大种羊,正好牧主从旁边过,看见了他,于是牧主只好把那羊杀掉然后挂在树上了,但是就是这样的话,羊还是不见了。”

有几个正在这里散步的市民,他们步履悠闲神态平静,享受着山谷中的新鲜空气;有几个女人从山上走下来,也到泉水那边去;有几个农民牵着牛或者马到水槽边去饮牲口;一些开荒的人在烧荒,那一团团的熊熊烈火渲染了奥利埃纳山的深蓝色背影。

“他真是个可恶的家伙,他的灵魂连地狱里的魔鬼都不会多看一眼。他的灵魂至今还和七个滑头的修道士的鬼魂在一起为祸人间。有的时候,他们八个魔鬼的灵魂还会一起附在别人的身上。有一回,他附到了一个男孩儿的身上,扯什么为了让他离开,大家必须为他举行一千场弥撒和一百次纪圣游行。他是个奸诈的贼,专偷地主和放牧人。他看见什么就偷什么。

玛丽亚和萨碧娜来到泉水边,并没有急着打水,而是让先来的妇女们打水;她们就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休息。奥托贝内山的夜晚平静绚烂但是又十分柔和:山峰映衬着灰色的天空,在大道的上空是一种灰红相间的颜色,也很漂亮;在谷底的最深处,阴影越发重了;努奥罗最后几间房子和大教堂高超的建筑工艺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美丽而清晰。

尼古拉大叔拉过一张小板凳,不时地拨弄一下灶上的火。尽管玛丽亚很不喜欢他这个行为。他继续讲述他年轻时的经历,这次就有托尼娅丈夫的事情:这个人是个有名的惯偷,二十年前死在了监狱里面。在那里,他一个大男人竟然沦落到了织袜子的地步,学起了针织的活儿。

“我真想用这时候的天空编织一件我自己的天鹅绒背心啊!”玛丽亚仰头看着天空说道。

不过,谁又知道未来的事情呢?或者彼特罗在继承了那一间小房子和那一小块黄连木地之后会重新来和她表白的吧?这样想着,萨碧娜的心里继续充满了希望。

这时,萨碧娜的心思却全部都在山坡谷底下面的那一片阴影里面,她在思念着彼特罗: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在两个山谷之间劳作吧?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在葡萄园的时候曾经想要和一个可怜而贫困的女佣人“说一句话”?要不然,他就是已经反悔了,在想念另外一个稍微富裕一些的女人了吧?

萨碧娜不敢再说什么了,她怕大家发现她的尴尬神情。的确,她一直爱着彼特罗,虽然她还不知道就在葡萄园的那次表白之后他已经不把她放在心上,甚至有些瞧不起她的穷困了。

这时,妇女们在泉水边闲聊。有一个身材矮小棕色头发的女人,眼睛上包着一块布,正在一边洗脚一边大骂她自己远在天边的女主人。一个野孩子爬到砖砌的高高的大路台阶上面,一个劲儿地冲着这些女人吐口水。女人们仰起脸来,恶狠狠地痛骂他。有一个男人从上边走下来,到泉边去饮他的三头小猪。这三头小猪黑黄相间皮肤很不错,就像三头野猪一样。三张粉红色的小嘴巴沾满了泥土:它们相互追逐着,咕噜咕噜地叫着,打滚撒欢。它们来到泉水边上,嗅了嗅那个正在洗脚的女佣人的脚丫子,却怎么都不肯喝水,继续在泉边的草丛里你追我赶地嬉戏起来。于是,放猪人吹起口哨要把它们唤回来,那个野孩子也不再冲着女人们吐口水,于是女人们不再骂他……终于,女人们的水壶都装满了水,终于轮到这对姐妹了。后来,女人们都把灌满了的水瓶放在头上顶着离开了。泉水还在黄昏寂静的山谷里淙淙流淌着。

“但是他不做工的时候都是住在他的姑妈家里的。”玛丽亚说,“爸爸,你就别去拨弄炉子了,已经冒烟啦!爸爸!”

萨碧娜还在做着她自己关于爱情的美梦呢!彼特罗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还有没有再次重逢的机会呢?上帝啊,要是她能有一对翅膀,她肯定马上就会飞到彼特罗的身边去看一看,要是这样该多好!

“彼特罗!彼特罗!彼特罗!他又不是她唯一的侄子!”尼古拉大叔弯下腰去,把炉火拨旺一些,“我看彼特罗没准会拒绝继承这笔遗产的,这可是一个小偷的遗产啊,彼特罗可是个老实的小伙子。”

“表姐,你说,他肯定会回来为他的姑妈奔丧的,对吧?”

萨碧娜有些窘,拿胳膊肘捣了玛丽亚一下。

“谁?”

“你闭嘴!”

“当然是彼特罗·贝努了!”

“你很高兴,是吧?”玛丽亚悄悄揶揄着萨碧娜,狡黠地笑着。

“哦!原来你在思念着这个家伙啊!谁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呢!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打发人去通知他的。不过,他姑妈那个老太婆一直是病怏怏的,她一直坚持着去做忏悔和领圣餐。”

“无论如何,彼特罗一定是继承人了!”萨碧娜十分兴奋。

“彼特罗是不是一个特别好相处的人?”

“那些长舌妇的话你们也信?尽是造谣的!”尼古拉大叔一边说一边用自己的拐杖敲打着炉灶,“其实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只有一件破屋和一小块种着黄连木的薄地。”

“哈哈,那当然了,他是个好佣人,而我是个好东家!”玛丽亚轻蔑地笑了笑,说道。

“托尼娅大婶的丈夫是个方圆几十里地出名的大惯偷,后来直接死在监狱里了,大家都说他死前告诉他老婆自己有一大罐子的金币。”路易萨大婶补充着。

“怎么了?他到底好不好?”

“那都是谣言,你听那些女人们的胡说八道做什么!”尼古拉大叔说。

“那当然是很好的,他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小伙子呢!”

“是吗?”玛丽亚问道。

萨碧娜一听到有人夸奖彼特罗就非常开心,虽然大家并不是太经常地夸奖他。

“啊,但是人家说,他的姑妈好像满有钱的。”

“无论如何,他肯定会很快回到这边来的,是吧?”萨碧娜尽量地把话题又扯回到彼特罗的身上去。

“你以为他这种人会在乎这个吗?即使他知道了的话。”尼古拉大叔随口反问道,然后在炉灶边转来转去。

“那我怎么可能知道!总之他是要把那边的活儿干完才会回来的。反正你应当比我更加清楚他的行踪啊!”

“啊,她是彼特罗的姑妈呀!可是他应该什么都还不知道吧?”萨碧娜叫起来,举起自己被葡萄汁染成紫色的双手。

“说实话,我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的。”萨碧娜面露羞涩,“你还记得那一天吧?自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再也没和我说过任何的一句话,你记得吧?——我想,他大概是很怕你们的。”

“我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一个修道士,他说他是去给一个病人领圣体去的。我就问他那个可怜人是谁,他告诉我是托尼娅·贝努大婶。”

“他?怕我们?他可从来没怕过人!”

三个女人正在用葡萄汁和蜂蜜和着面,做成一个个小小的点心坯子。这时,尼古拉大叔到家了,按照他平时的习惯,他是一定要去酒吧喝上一杯烧酒的。这时,他带回来一则消息。

“但是,我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再也不来找我了。我敢十分肯定他对我的感情,他是爱着我的!”

两姐妹并不理会路易萨大婶,继续一边说笑一边干活儿。有的时候,玛丽亚会暂时走开一下,去看看锅是不是烧开了,或者用棍子拨一拨炉火。

“他?他爱着你?你怎么知道的?”玛丽亚惊讶地回过头看着萨碧娜。

“你们俩是想挨揍了吗?还不闭嘴?”

“可是……我也爱着他呀……”玛丽亚以往对她的宽容和周围静谧的夜色使她终于壮起了胆子诉说着这一切,“自从那天他向我表白过以后,我就一直在等着他回来,不论是谁,只要大家一提到他,我的心里就很紧张的。你瞧,他要是再能和我表白一次那该多好啊!”

要是进度还没有跟上的话,这位女主人就拿起擀面杖端出她贵妇人的架子来吓唬人:

“表白完了呢?”玛丽亚追问道。

“我的路易萨大婶啊,我就是没有经过考虑就开了口啊!”

“表白完了……要是他真的再一次对我表白了,那就说明他还是在爱我啊!……那我们就结婚呗。”

“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的是,像你这种好人家的闺女,一般在开口之前都是会先考虑一下的。”

哈哈,她那可怜而穷困的表妹居然就仅仅满足于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是她居然可以这么轻易地就感觉到幸福和满足,这些让玛丽亚第一次产生了对她这个贫穷的表妹的嫉妒心,当然,这嫉妒心也包含了很多怜悯的成分在里面的。

“你的意思就是我不老实?”

“嗯,表姐,你怎么不说话了?……”萨碧娜问道,“嗯,要是我心想事成了,你和路易萨大婶会不开心吗?——我是个穷姑娘啊,我还能要求别的什么呢!”

“老老实实的好姑娘们是不会吹牛的,哪怕她说的都是真的。”

“你可别这么说话!”玛丽亚一边应付着,一边思量着,“彼特罗是个好小伙子,而且他长相俊美!要是他的那个姑妈真的把遗产留给他的话……”

有的时候因为聊得太开心而耽误了工作进度,路易萨大婶就会开始骂人:

“这和我无关啊!我要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姑妈留给他的那点儿东西!”

“先别这么说我的表姐,我还没说完呢!——我和他说:‘那你就先让我瞧瞧那双好看的鞋子吧!’你猜怎么着?他竟然把他老婆的鞋子拿出来了。”萨碧娜开心地揶揄着,她不时抬起沾满面粉的手,把前额的一缕碎头发塞进头巾里面去。

“行啊,你要是真心爱他,你就把他拿去好了!你可要小声一点说,我的好姑娘!”

“真不错!”

玛丽亚沉默着,过了一会儿,她继续问道:

萨碧娜也在开着玩笑,现在她正在讲述她原先的东家是怎么做来引诱她上钩的:答应她给她买一双好看的鞋子。

“你真的有把握他是爱着你的吗?”

玛丽亚和萨碧娜继续一边聊天一边赶着活儿。玛丽亚则显得格外的开心和平静。笑声不断从她那好看的金色长脖颈里发出来,就像小鸟在不停地歌唱一样。

“当然了!”萨碧娜立刻回答道,她都有些生气了。

这时,奥利埃纳其他地方的女人们已经过来这边叫卖葡萄干和葡萄汁和一应干果了。她们光着脚丫子,把鞋子提在手里,再加上她们五颜六色的衣裳和卷到耳边的头发,简直就和那些小鸡没有任何的区别。她们提高了嗓门,尖声叫卖:“葡萄干和无花果,谁要?葡萄汁谁买?”她们的吆喝声标志着:葡萄收获的季节已经结束,冬天就要来了。

这时候,她们已经走到了萨碧娜的家门口,透过屋门透出来的一些光亮,可以看到老祖母还在织布,那头毛驴也还在围着磨盘重复地劳动着。

经过一场夜雨的冲刷,晴朗的秋天就像又回来了一样。诺伊纳家左邻右舍的房子也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整个的周边环境显现出新的气象,散发着雨后田园的温馨香气。地上铺满了在雨中被吹落的树枝,一个个爬满褐色苔藓的农家屋顶都在散发着热气。在山的那边,一堆堆粉红又带一点灰色的云彩在明媚的阳光下慢慢散去。公鸡在打鸣,小鸡仔们抖着湿淋淋的翅膀在也是湿漉漉的石子路的缝隙中寻找着食物。它们有时也把小小的嘴巴伸到一洼洼雨水当中去,然后又抬起头,想要更好地呼吸一下清晨的空气。

玛丽亚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一丝丝的怜悯,因为她又看见了她表妹家中的穷困。

一股甜美的暖流把周围的空间填满,阳光透过屋顶和天花板的缝隙照射进来,把一道道天蓝色的尘埃照进厨房,还在四周的墙壁和天花板上洒下一块块金色的光斑,十分好看。

“可怜的穷人们啊!”玛丽亚想道,“他们都已经快要垮了,可是还是在不停地劳作。人活在穷困里可真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啊!不过他们也确实像萨碧娜那样,有一点点东西就可以感到很满足。”

玛丽亚一大早就烧上了火,准备好了发好的面粉、葡萄干、葡萄汁、杏仁和蜂蜜这些原料。后来,萨碧娜也来了,三个女人:玛丽亚·萨碧娜两姐妹和路易萨大婶——一起围着一张圆桌跪在地上,用擀面杖敲打着和好的面团。路易萨大婶因为用力都已经开始流汗了,两姐妹则在一边说笑一边忙碌。她俩并没有因为说笑而耽误干活,一直前前后后地忙碌着。

“再见,我的表姐!今天晚上我一定会睡得像一块木头那么沉!”萨碧娜站在低矮的门前向玛丽亚告着别。

萨碧娜刚刚辞掉了她的工作,过来帮她这家有钱的亲戚来准备一种努奥罗的特产:一种由面粉、葡萄汁和葡萄干制作而成的甜食。努奥罗的好主妇们在万圣节前夕都是要准备这种甜食的。

“再见,卡特琳娜大婶!”

有一天,大家当着萨碧娜的面说起他,那正是万圣节的前夕,彼特罗刚刚离开后的几天。

“再见,我的孩子!”老妇人回答道。这时,毛驴又停下来,听人说着话。

家里经常会说到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大家都很满意他。但是,如果年轻的女主人知道彼特罗的真正心思的话,她一定会羞愧得挠头。

“我要帮助萨碧娜,我一定得去找彼特罗谈一谈,看看对我的这个傻表妹是不是真心的。”玛丽亚心里想。她迈着沉着而轻快的步伐,在愈发黯淡的天色里走远了。

她喜欢他。——他身体健壮干活麻利,他任劳任怨从不多说话。——但这也仅仅说明他只是个好的“佣人”罢了。

此刻,她觉得自己就是她贫穷的表妹和那个佣人之间的保护神,她怀有王后一样的仁爱之心在保护着他俩的爱情。

玛丽亚这个时候睡得正香,像任何一个健康的少女一样。不过就算她睡不着的话,她现在想的也是彼特罗播下的那些种子,而不是这个人。

要是有人和她说,此时此刻还在苍茫的高原上忙碌的那个年轻佣人心里想的不是萨碧娜而是她自己,她一定会羞红了脸,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不可能的。难道卡特琳娜大婶的那头拉磨的蠢驴能透过眼罩看得出自己无穷无尽的拉磨路上有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