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还有巴黎。
我们共同度过那么多时光,许下那么多诺言,共筑了那么美的梦。一切都为你准备好了!我有足够的钱和无尽的爱。我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有套大公寓,白天你可以尽情练舞,晚上我们可以去最好的餐厅吃饭。
今夜,忧伤将我吞没。在愤怒之后,是无尽的悲伤。给我写信,葛洛丽亚,回答我。至于我,已不知还能对你说些什么。
为什么你没登上这该死的船?
热情的歌声将珀莱塔从深思中唤醒。伊凡大力地打开车窗,野花和植物的香气被微风带了进来。
为什么?
“哦!听听这个!”伊凡兴奋地喊道。
葛洛丽亚,今夜我很愤怒。令人痛苦的愤怒,像螺丝刀一样拧进我的耳朵,剖开我的心脏。
伊凡将收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把珀莱塔吓了一大跳。
女人啊,不是吗?
♪
此刻已接近午夜,我待在特意为我们重逢而订的房间里。香槟已经不冰了,特意为我们铺的床看起来很刺眼。
瞧呀
我等着二等舱的乘客下船。或许因为你太善良,和其中某位乘客换了船票呢?可当水手卸下行李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向我袭来。我给了一个水手二十法郎,让他带我上船。我找遍每个船舱、每条过道、每块甲板、每个角落,你根本没有上船,对不对?我给所有人看了我随身携带的照片——你的照片,可没人记得见过你。夜幕降临了,有个水手向我走来,对我说:“女人啊!”然后留我孤零零地站在码头。
新的一天开启了
一等舱的乘客很快就走完了,没有你的踪影。我心跳得飞快。别问我现在是几点,早餐吃了什么,或者味道是不是让我恶心。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心跳得飞快,胸口隐隐作痛。
在一片柔情中
巨轮入港前拉响了汽笛。这个乘风破浪的庞然大物让我妒忌,因为直到几分钟前,它还独自占有着你。好不容易船靠岸了,金属栈桥上开始下客,我仔细观察着每顶帽子、每件服饰、每个笑容。我的目光盯着每张闪光的脸,在没找到你之前,我总害怕把你弄丢了。
在这座城市里……
我希望有足够的勇气告诉你,这些是我留给你的最后话语。然而我太了解自己,我知道只要活着,就会继续爱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昨天在码头等了你一整天,看着乘客一个个下船,希望最后能看到你的脸。你会穿哪条裙子?一定是那条黄色的花边裙。每次看到你穿,我都会想到向日葵。
伊凡声嘶力竭地唱了起来:“不需要任何东西,只想要你,从来不曾如此迫切……”
葛洛丽亚:
珀莱塔突然来了兴致,回敬道:“不需要任何东西,我只想要你,就像红色迷恋秋天……”
1953年7月4日,勒阿弗尔
珀莱塔和伊凡朝同一个方向摇摆着头。坏消息见鬼去吧!老太太和胡子巨人像在参加小镇狂欢节一样,伸手,垂手,快乐地舞动着,简单快乐得毫无顾忌。他们在破车里大笑,每次副歌响起都笑得更大声:“不需要任何东西,我只想要你,只想要你!!!”
珀莱塔本来很讨厌幽怨的爱情故事,但必须承认这段通信让她着迷。这些信是一个年轻人在好几个月的时间里,每天等待一个回应,最终什么也没得到的状态下写的。无论如何,至少珀莱塔这样认为。其中有一封让她特别感动。
珀莱塔脸朝着窗外,用尽力气地唱着歌。伊凡则拍打着双腿,大声笑着。
昨晚,她重读了其中一封信,基本可以得出结论,这些信从没被回复过,有两种可能:一、这些信根本没寄到纽约;二、这些信被不该收到的人收到了。在这些信中,乔治经常提到一个男人,似乎是葛洛丽亚的舞伴。这个男人牢牢控制着葛洛丽亚。是不是他棒打鸳鸯,拆散了伟大的葛洛丽亚和乔治这个法国小伙呢?
突然,有个警察示意他们靠边停车。沉浸在音乐中的伊凡根本没注意到,也没听到警笛在不远处响了好久。
这首歌让珀莱塔想起乔治的爱情故事,这个可怜的男人,她暗自思忖。
♪
“伊凡!”
我喜欢你亲吻我
伊凡举起双手假装在吹萨克斯风。珀莱塔赶紧抓住突然偏航的方向盘。
你亲吻我时
“没错,但这正是让她着迷的!!!”
我感觉好极了
“伊凡,你够了!”
“我们彼此相爱……”
“大声点!”
“不需要任何东西,只想要你,从来不曾如此迫切……”
“这或许不是最正宗的……”珀莱塔用老年人特有的柔和嗓音唱道。
伊凡和珀莱塔几乎笑出了眼泪,没法继续唱了。他们的脸因为激烈的笑而疼痛。
“来吧,珀莱塔太太,该您唱了!”
警察的车最终逼停了他们。对着这个充满热情的老太太和旁边同样热情似火的巨人司机,这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对“临时情侣”继续着滑稽的打拍手势,完全无视窗外的警察,失控地大笑。
看着他扭动身体的样子,珀莱塔忍不住笑起来。圆滚滚的肚子被卡在汽车的方向盘后面。虽然唱走音了,但他唱得很投入。
“请把驾照拿出来,先生……”
“这或许不是最正宗的百老汇姑娘……”
伊凡被车窗外贴着的脸吓了一大跳,惊恐万分地把手放在胸口。可把他吓坏了!因为没系安全带,他被逮住了,眼里还流转着泪水,音量拧到了最大。他赶忙把驾照给警察,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珀莱塔把音量调小,忍住了大笑,朝驾驶座的车窗靠过去。
伊凡的好心情具有传染性。珀莱塔终于露出笑颜,随着音乐的节奏摇头晃脑。伊凡笑了起来,把自己的腿当成了架子鼓。
“请原谅,警察先生,是我的错。我实在太喜欢这首歌了……”
“这或许不是最正宗的百老汇爪哇舞……但这正是让她着迷的!”
她紧闭嘴唇,用超人般的毅力忍住了一触即发的笑声。警察核对了驾照,确认人证无误,朝车里看了一眼。珀莱塔趁机朝他们投去无比温柔的微笑,让警察无可奈何起来。
伊凡在珀莱塔面前边唱边打响指。珀莱塔狠狠白了他一眼。
“算了,这次就放过你们……下次别让我逮到……”
“……没错,但这正是让她着迷的……”
再次出发时,伊凡安静了下来,他系上安全带,关掉了收音机。珀莱塔却像个小姑娘一样笑了起来。
这是百老汇的爪哇舞
十分钟后,伊凡恢复镇定,把车停在诊所门口。
这或许不是最正宗的舞步
“我们到了,珀莱塔太太。”
因为我们有波本
老太太没有回答。伊凡松开安全带,熄了火,看了一眼邻座。珀莱塔穿着蕾丝领的衣服,笔直地坐着,一动不动。
不需要波若莱
“时间刚好。要我陪您进去吗?如果不需要,我就在这里等着。瞧!我连报纸都带来了……”
我们尽情投入
珀莱塔打断了他:“有什么意义,伊凡,有什么意义?你知道的,到了我这个年纪,不可能会有好消息。两个月,运气好的话三个月!但我从没遇到过这种好运气。妈妈告诉我‘运气是一种自我防御’。也就是随口一说,于我而言,如何‘防御’倒是了解够多了!我敢打包票,我连圣诞节都挨不过。来吧,伊凡,就当是为我好。别让我去看那些过期杂志了,也别让我去沉闷的候诊室,更别让我去经历那些无尽的等待;还有那些‘这边走’‘请坐’之类的客套话;那些诊疗方案、X光和悔恨的表情,那些不祥的预测、医嘱和假装宣告 ‘最好情况’的坏结果,以及那些没有任何作用的治疗细节、沉默、令人窒息的诊疗室和提问。不,伊凡,请让我有尊严地度过人生的最后阶段。一如我这一生,始终活在当下。没什么比‘把握现在’更糟的建议了。把握现在,把握现在……谁能告诉我该怎么把握?没了,谢谢,下一个!我充实地过完了这一生,宁可选择听您歇斯底里地唱歌。老天知道您唱歌有多难听!”
就像在默东城摇摆
伊凡安静地注视着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顺从地发动汽车,快速调转车头。
当我们周日在百老汇跳爪哇舞
“谢谢你,伊凡。除了不会做好吃的薯条之外,你还算是个好人。”
♪
老旧的破车沿乡间小道慢慢前行。法国梧桐向他们打着招呼,似乎也惊讶于他们那么快就回程了。伊凡视而不见,于他而言,这些树不是让人愉快的东西。其中一棵刚栽下不久,就导致他弟弟撞破头,失去生命。他放下遮阳板,挡住刺痛眼球的日光。
第一句歌词刚出来,伊凡就跟着唱起来。
车里的沉默让他难受,于是他又拧开了收音机。有个邻村嘉年华的广告吸引了他,让他轻松了些。这些充满激情的声音、有关促销的活泼口气,还有轻松的小玩笑带走了阴霾的思绪。
“来吧!您不知道这首歌吗?”
刺耳的叮咚声宣告了广告的结束,钢琴奏出三个伤感的音符,回荡在车里。雷欧·费亥低沉的嗓音,伴随颓废的琴声,冲击着两人僵硬的身体。
她把包扔在地下,双手捂住耳朵。
♪
“伊凡!”珀莱塔粗暴地指责,她只想享受片刻的宁静。
随着时间
歌曲快结尾时,发出难听的叮咚声,预告着一首新歌即将到来。刚听到前奏,伊凡就兴奋起来,他把大手伸向收音机,调高了音量。
一切都会逝去……
就是这个吻,带有父权,充满自私、优越感和胜利感的吻。十五年后,她在浴缸中发现死去的他时,脑海里浮现的唯一画面就是这个吻。丈夫的离世赋予了她第二次生命。
歌手用歌声轻轻吐出生活的荒谬。刚从痛苦的悲伤中勉强打起精神的伊凡,被收音机里夹杂着噪音的忧郁声线彻底吞没了。
他甚至没放下报纸,也没有抬头。一阵沉默后,他说道:“你以为他想要你吗?”她一下子没能理解他口中的“他”是指孩子还是孩子的父亲。她端上晚餐的烤肉,路易安静地吃了晚饭,擦了嘴,喝了酒,上楼睡觉前还亲吻了她的额头。
♪
有天晚上她对他说:“路易,我怀孕了。”她下定决心要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但孩子不是你的。”
周六夜晚
珀莱塔转过头看向窗外,沿途的树木花草一闪而过。油菜花田反射着清晨惨白的阳光,乡间的小道都荒废了。不知何故,灼热的沥青路让她想起丈夫葬礼的那天。那也是个夏天。她跟着灵柩车向墓地走去,亲友都来哀悼,声音充满悲伤。隐藏在黑纱后的她,却想用尽全力呼喊“自由”。跟他一起十五年,那十五年实在太久了!儿时是父亲,然后是丈夫,她受了太久的压迫。这两个男人半斤八两,时刻提醒着她,他们对她的付出多么可怜,他们对于好妻子的定义有多么混蛋。
当柔情不再
成为天下最幸福的人
你孤独一人……
将会成为一对新人
伊凡哽咽着,把手伸向收音机的旋钮。鸟儿在天空鸣叫,这叫声对于车里的两位来说刺耳又唐突。珀莱塔把手搭在伊凡的手臂上。他望着珀莱塔带着悲伤的微笑,她看起来渺小而脆弱。她转过头,眼里闪着泪光。伊凡重新把手放在方向盘上。伴随温柔而忧愁的钢琴,雷欧·费亥继续着他的歌曲。
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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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降临的那天
随着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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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会逝去
吉尔伯特·贝高正在收音机里低声浅唱:
我们不再充满热情
雷诺车向前行驶,发出哧咔的响声。珀莱塔紧紧抓住头上的车把手,生怕这辆老爷车在散架前会把自己甩出去。伊凡拧开老式收音机旋钮时,她也根本没法放松下来,因为在保罗的车上,这些都进化为按键了。
也不再记得那个声音……
“走了!出发!”
伊凡和珀莱塔若无其事地回到旅店。
珀莱塔太太总算下楼了,怀里抱着包,几缕发丝散落在脸上。她最讨厌别人催她。
老太太坐在老位子上大喊,让人给她拿菜单。朱丽叶特拖着沉重的步伐,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夜幕降临,珀莱塔默默回房了。今晚她没有参加“妙探寻凶”游戏。这个游戏包含太多偶然性,而她的生活已没有偶然了。
伊凡又按了按喇叭。
[1]法国歌手吉尔伯特·贝高(Gilbert Bécaud)1957年的歌曲《大雨降临的那天》。
“够了,伊凡!”珀莱塔从窗口探出头来,“跟医生预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而且,你也知道医生都会迟到吧?难道要我在你的破车里坐到腰病复发吗?”
[2]法国歌手米歇尔·萨尔杜(Michel Sardou)1977年的歌曲《百老汇的爪哇舞》。
他按了下喇叭,头伸向车窗外:“珀莱塔太太,您下来吗?”
[3]法国乐队皮特和丝隆(Peter & Sloane)1984年的歌曲《不需要任何东西,只想要你》。
伊凡耐心地坐在破雷诺车的方向盘后。在等待珀莱塔的过程中,这辆车时不时发出爆裂之声。今天他特意穿了西装外套,如果事情进展不顺利,至少他表现得够得体。
[4]法国歌手雷欧·费亥(Léo Ferré)1970年的歌曲《随着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