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尔假装没听见他坚定的语气。
“诺尔,我不希望把你卷进来。”
“你总是藏起来的那些信是谁寄来的?”
“我们越来越了解对方了。”诺尔说道,“尽管对于菜单上放什么菜会持不同意见,但是……”
伊凡战栗起来。这个小村子里,一点秘密也藏不住。他深深吸了口烟斗,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叹了口气。远处有只猫头鹰咕咕叫着,一只小蟋蟀唧唧地回应着猫头鹰。
“我完全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认识你。他似乎知道你的事,那些没人想公开的过往。”
“伊凡,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诺尔简直不能呼吸。她的心脏沉重地跳动着。
他抚着胡子,一脸困惑:“没有,没有,我不记得了。那个……就算有,也是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了……”
“听着,诺尔,”他继续说道,“我不想管与我无关的事。旅店需要你,我会支持你的。”
“伊凡,你以前梦游过吗?”
“他问你要钱了,是吗?”
“什么意思?什么叫是我?”
“是的。”
伊凡吃惊地望着她。
“很大一笔,对吗?”
“不是的,伊凡。是你。”
“算是吧。”
诺尔打断了他。
诺尔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米埃尔家的孩子?维埃丽娜·帕尔门第的儿子?一定是米埃尔家的孩子!我就知道!我要……”
“说实话,如果旅店赚得够多,我早就把钱给他了。”伊凡说道。
诺尔看着他,不说话。
“伊凡……”
“谁?是谁?”
诺尔哽咽着。看着伊凡瘫坐在花园的椅子里,一种如临深渊般的绝望淹没了她。这个平日里看起来那么高大的男人,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脆弱到像要被吞没在这片小小的绿色世界里。
伊凡坐直身体,皱起了眉头。他从嘴里拿出烟斗。
她惊讶地发现,比起自己,她更担心伊凡。她握紧双手,想给自己勇气。
“伊凡……”诺尔突然开口,“我知道是谁盗窃了甜品,你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答案的。”
“伊凡,我欠你一个解释……我……我也不知道从何讲起……就从结局说起吧。你还记得吗,当年我是看到你贴的广告才来这里的,就是你招聘厨师的广告?”
周围一片寂静。如果他们的听觉和雷昂一样灵敏,就可以听见天空中星星的低语。
“当然了。那是一份租约。紧接着伊贝利特就来了。那年冬天特别冷,那些黄水仙……”说到这里,他停下了。
他们再次陷入沉默,各自注视着天空。
“没错。就是那一天,你救了我的命。那时我刚离开我丈夫。他是个残暴的男人,生理和心理上都是。有时候他觉得我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送我珠宝,赞美我,赞叹我的厨艺,感慨我有双无与伦比的眼睛;但隔天,他就会在我朋友和母亲面前侮辱我。离开他的前一天晚上,他回家前我没准备好晚饭,他把一锅滚烫的油扔到我脸上。我保护了眼睛,但手臂上依然留着烫伤的印记。”
伊凡把水管小心地收起来,仿佛对待灵巧的蛇一般。然后他坐在椅子上,看起来非常疲惫。
她紧紧将毛衣裹在胸前。伊凡注意到她在颤抖。
诺尔早已习惯这种相处模式,她安静地观察老板。他看起来那么脆弱,弯腰弓背,小心地呵护每一棵植物,仿佛其他事都变得不重要。但是她太了解他了,不可能察觉不到他今晚低落的心情。她觉得胃里仿佛打了结,异常难受。
“因为很多莫名其妙的原因,我在他身边待了很久,期望他有所改变。然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离开他。我没有选择。”
伊凡先给丁香花、苹果树和含羞草松了松土,最后给梨树松土,他总把梨树留到最后。流水声渐渐变为泥土吸水的声音,这把他带回最单纯的状态。他们家到底有几代人曾站在这里安静地松土浇水,欣赏大自然呢?这片景致总能带给他安全和温暖。在黑夜即将到来的时刻,这又像一个承诺,承诺未来一定会更好。然而今天,这份纯粹的劳作没有给“园丁”带来内心的宁静,也没能赶走他的不安。
她沉默了一会儿。
他站起身,拿过水管,按照次序浇灌每株植物。流水灌入小菜园中,潮湿的泥土味蔓延在夜晚的空气中。罗勒叶和薄荷叶的浓郁香气涌入诺尔的鼻子。
“但在我来的地方,我的国家,他是个有权有势的人,认识很多人。我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也早就怀疑他在找我。我至今还能在这里说话,是因为你,伊凡,因为你接纳我、信任我。旅店也足够偏僻,在一个牛比人还多的村庄……谁会来这里找人呢?我隐名埋姓,改变发型,行事也尽量低调。唉,只有我自己这样觉得吧……”
“糟糕的一天……”伊凡摇了摇头。
诺尔直打哆嗦。伊凡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不对,他知道说什么。
诺尔点了点头。远处传来一阵狗吠。
“诺尔,我们会凑出这些钱的,然后打发这个男人,让他闭嘴,之后就忘掉这些吧。”伊凡恳求地望着她,希望她把一切都抛在脑后,过无忧无虑的生活,继续生存下去。
当诺尔向他道别准备回房时,伊凡打破了沉默:“需要给薄荷浇水了,它看起来渴极了。”
诺尔知道绝不会那么简单。但今晚,在被梨树遮蔽的夜空下,她选择相信伊凡和他不能动弹的半边脸。
伊凡眼都不眨,出神地望着远处朦胧的田野。半明半暗间,他们影子也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伊凡颜色不同的两只眼睛——两只明亮但不对称的眼睛。
“我们现在唯一要想的,就是找到办法,赚钱的办法。”
“一切还好吗?”诺尔轻声问道。
他轻轻拉起她的手,能动的半边脸露出了笑容。
老板脸色阴沉,表情疲惫,上下颚有规律地间歇性抖动着。
对于这个救了她命的男人,诺尔的内心充满感激。哪怕是为了“西葫芦和薯条”与他起冲突的日子,她也感谢上苍让她在人生路上遇到了他。
一股愁绪将他吞没。船到桥头自然直,俗话是这么说的吗?伊凡把手伸进风衣口袋里,掏出烟头,缓缓点燃。这时,诺尔走了过来,手里握着一杯酒,悄无声息地坐了下来。
黑暗中响起一声猫叫。
伊凡记得那些温柔的岁月。他和双胞胎弟弟拿着滑板,去勾搭附近的姑娘;一起躲在椴树的树荫下,喝柠檬汁;身段曼妙的姑娘崇拜地看着他们,听他们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还有那些打牌的夜晚,他和罗兰总能赢走所有筹码,他们有足够的默契来玩诡计,一个眼神就能知道怎么配合。
“雷昂应该在等它的牛奶……”
他抬头问天上的父亲,自己该怎么做?天上的星星沉默地闪耀着。该怎么做呢?在伊凡的天空里,充满着善解人意的星星,其中当然也有弟弟罗兰。这些至亲都离开得太早了。
“晚安,诺尔。”
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似乎很快就要开了。伊凡坐在花园里,沉重地望着天空,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世界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复杂了?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会在夏日的花园里和冬日在炉火边,为客人送上手工薯条,用灿烂的微笑叫着熟客的名字,再端上一碟油橄榄。他的祖父也是如此。那个时候,没人会上门来威胁你,问你要钱。
“晚安,伊凡。还有,谢谢你。”
夜幕降临。
伊凡又独自在黑暗中待了会儿,倾听各种昆虫的叫声。往常他总会和蜗牛说会儿话,还会温柔地威胁蜗牛——如果它们啃莴苣,他就把它们变成当日主菜。但今晚,他没有这个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