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渣从她嘴里飞溅出来,掉在乔治面前。老先生盯着报纸,头也不抬,他面前的电视机处于静音状态。珀莱塔仔细观察着他,乔治让她想起了自己的丈夫。高大、清瘦,穿着还算有品位。他的头发浓密,在他这个年纪的男人里挺少见的,伊凡的秃顶就是最好的对比。但这些头发绝不足以掩盖乔治的缺点,凭着她跟那个守财奴老公生活了半辈子的经验,她认定乔治一定也是自私鬼。
“又没中!”她懊恼地喊道。
朱丽叶特从洗手间里走出来,低着头,双眼通红。她随手拿起一块布抹了抹,然后拧开水龙头接了杯水,又朝着珀莱塔的方向苦涩地笑了笑。诺尔担忧的目光也投向了朱丽叶特。
珀莱塔瞟了一眼钟,快四点了。现在是不会有上迦山那些被人赞誉的下午茶了。她其实不觉得饿,但吃饭是最容易消磨时间的事。马瑟琳娜特别明白这个道理,一刻不停地把手伸进花生碟里,她的咀嚼声响彻整个房间,唯一的其他声响是她刮奖券的摩擦声。
这地方太奇怪了!珀莱塔倒要看看这厨子还有什么能耐。她重新看了眼钟,才四点零三分!我的天!这日子怎么打发啊!
突然,一封信从伊凡的手上滑落,掉在吧台上。尽管珀莱塔看菜单挺费力,但她还是清晰地注意到这封没有邮票的信。伊凡神色慌张地捡起信,放进裤袋,不安地朝厨房张望。这样子激起了珀莱塔的好奇。这不是讨债信就是恐吓信,无非就是这点事。
伊贝利特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他今天去菜场帮几个摊贩从车上卸货。
珀莱塔坐在扶手椅里,密切观察着伊凡。他粗重的手指捏着一沓信件,里面是几张账单和几张广告。珀莱塔仔细盯着那些信,她在等上迦山的注册文件。这事不能再拖了,她没有时间。
“哎哟,你总算回来了!”伊凡吼了一声,皱起浓密的眉毛,“我让你买的抹布呢?”
马瑟琳娜年轻时认识过一个医生,有些医学知识,就在旅店住客面前充当起临时医生。这个人说,肯定不是“贪吃虫”导致伊凡面瘫的,而是有一次三月下骤雨,他没躲进屋,雨水给他的耳朵造成了损伤。但住客们宁愿相信诺尔的版本,这个说法也为他们没钱出门旅行,提供了合理的借口。而且,“贪吃虫”如何仅凭一根毒针就永远麻醉一个人的半边脸——尤其是伊凡这张又大又长的脸,这成了大家酒足饭饱后的谈资。
听了诺尔的建议,伊凡时不时会给伊贝利特派些小任务:砍些过冬需要的木柴,给花园除草,洗盘子……伊贝利特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
诺尔总喜欢用这个故事来解释伊凡的面瘫。
“我马上去买,马上就去,伊凡先生。”伊贝利特被伊凡的责骂吓得不轻,赶紧应承道。接着又像为了给自己辩解似的,轻轻说道:“我给诺尔带了件礼物。”
珀莱塔很久以后才了解了这个故事——来自异域的贪吃虫的故事。它们来自遍布毒蜘蛛和食人族的国度,随着行李箱去往世界各地。有一天刮大风,把无名毒虫刮到了旅店,饥饿且凶残的毒虫锁定了伊凡的脸,往他脸上刺下毒针,吃掉了他的半边脸。
诺尔吃惊地扬起眉毛,这眉毛可比伊凡的清秀多了。她笑了起来:“一件礼物,伊贝利特?送给我的?”
伊凡站在吧台后面,挠着半边变形的脸。这是他生气时的习惯动作。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样的。珀莱塔仔细打量伊凡的脸:半边面瘫,毫无表情地垂着,胡子也诡异地只长半边,他还经常在胡子下自言自语。
伊贝利特红着脸,从破旧的背包里拿出一团带有黑色蕾丝边的东西,这东西在旅店可不常见。
珀莱塔怒气冲冲地回到旅店,准备向每个靠近她的人发难,尤其是那个厨师。但诺尔看起来一脸若无其事,珀莱塔打算先沉住气。
“伊贝利特!”伊凡粗着嗓子骂道,“我给了你二十欧,让你去给旅店买些洗碗的抹布,你居然用它来给厨师买睡衣!你觉得那东西能用来擦洗什么?”
而另一边,珀莱塔正在咆哮。理发师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糟。她看起来像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过气女歌手,整个人更显老了!理发师还在她头上抹了层极厚的发蜡,厚到连天塌下来砸在她头上都感觉不到。
一提到“那东西”,三个靠着吧台、刚喝完咖啡的住客吓得浑身发抖。
诺尔拿走碟子,重新放了块三文鱼,浇上口味淡些的酱汁,重新放到雷昂面前。“来,试试这个,雷昂大厨!告诉我这次有没有好吃点儿。”耳朵后夹着铅笔的诺尔默默观察着猫的反应。
“不是的,伊凡先生,不是你想的那样!”伊贝利特着急地解释道。
诺尔觉得雷昂前世就是一个大厨,就是那种穿着厨师白制服、带着酒气、拥有仙子般灵巧的手指、对着料理台大吼的厨房大将军。雷昂前世一定是大厨,还是米其林大厨。为了补偿它前世那么辛苦地取悦他人,这一世它再生为一只又胖又懒、胸部丰满的公猫。
诺尔一把抓过睡衣,藏到工作服里,她向伊贝利特致谢,然后以要赶紧做香肠的借口扯开了话题。伊贝利特无邪的笑容和亮晶晶的眼睛,真的很难让人狠下心去指责他。
“快点雷昂!加点油!我还有半打咸挞要做呢!”
“还别说,我觉得这东西挺适合我的。以前我也有这种睡衣。”马瑟琳娜说道。
这可是旅店的特别规定:所有的新菜都要经过雷昂的认可,它是大厨猫,而且对菜的调味要求非常严格。菜单里只有一道菜例外,那就是伊凡的自制薯条。无论雷昂怎么不待见,伊凡都不予采纳。自制薯条对于伊凡来说,是一道神圣不可侵犯的菜,他觉得这是他的独门秘籍。
“嘁,你得先把你的大脚趾塞进去。”诺尔一脸不屑地转身回厨房,“还得留下垫海绵的地方……好了,别再瞎扯了……”
诺尔站在一边,双手叉腰,肩上搭着抹布,深深叹了口气。
珀莱塔凝视着诺尔。一个念头突然闪过,那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苦苦思索,但毫无结果。她总觉得伊贝利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说不清楚是什么。
雷昂一爪子把三文鱼推开。它如往常一样,坐在窗沿上,鼻子被太阳晒得金黄。它专心地舔着意大利面,把有限的胃口留给了真正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