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就是说——
(杰克的声音在惊慌中突然停了下来,脚下也踩了一脚刹车踏板,仿佛这是一个与说话连锁的动作:车突然减速,急转了一个弯,车身又直了过来;我们继续驱车前行。我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那是艾迪悲悯的控诉:“奎因会先装我的棺材。”他想到的是这个,我想到的也是这个,我试着管住我的嘴;但还是没能管住。)
杰克:最好把我的车前灯打开。
杰克:他会收到的。会有那么一天早上,他在邮局前面把东西搬来搬去,将寄过来的邮包倒空的时候,那东西一定会出现在那里的,一个棕色的纸盒,他自己的名字就用手写体写在上面。忘记什么表兄弟的事情吧;忘记他一直在往鲍勃·奎因的头顶上戴光环吧。就是嘴里念着圣母马利亚,圣鲍勃也不会放过他的。以我对圣鲍勃的了解,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很可能他已经用他那磨好的小刀,雕出这个小玩意儿,再把奥利弗·耶格的照片扔在里面——
我:那就是说艾迪性命难保啦。
我:汤姆·亨利没有收到过小棺材,那奥利弗·耶格呢?
杰克:该死的,不会的!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他用一只扁平的手掌猛地拍了一下方向盘)我已在她周围筑了保护墙。我给了她一支侦探专用的38式左轮手枪,教她学会怎么用,她可以在一百码以外正中一个人的前额。她学了空手道,足以单掌把一块厚木板给劈开。艾迪人很聪明的;她不会上别人的当。有我在呢,我在密切看护着她,我也在密切监视着奎因,还有其他一些人。
杰克:垃圾。这些人全是些不切实际的家伙,就知道白日做梦——整天趴在打印机前,在那里自娱自乐,他们就只干这活儿了。
(强烈的感情——一步一步向恐惧发展的恐慌——足以摧毁一个即便像杰克·佩珀这样逻辑清晰之人的逻辑——纵使他采取防备措施,也没能救得了克莱姆·安德森的性命。我并不打算去与他争辩什么,不会在他现在这种非理性的精神状态下去与之争辩;既然他能够估测到奥利弗·耶格会厄运当头,那他为什么就这么确信艾迪不会有事?她真的会平安无事吗?因为如果奎因按照所设计的方案来执行,那么他绝对需要先干掉艾迪,将她这个眼中钉给除掉,然后再开始实施他计划中的最后一步——递一份邮包给他的二表弟,这个坚定维护他的人,这个小镇的邮政局长。)
我:格雷厄姆·格林是个一流的作家,直到罗马教廷俘获了他。不过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写出过像《布赖顿棒糖》这样优秀的作品了。我喜欢阿加莎·克里斯蒂,钟爱她的作品。还有雷蒙德·钱德勒也是个独具风格的伟大作家,他是个诗人,虽然他的情节是一团乱麻。
我:我知道艾迪已经环游过世界。不过我觉得她该是再去一次的时候了。
杰克:小说?(我点了点头;他做了个鬼脸)这种垃圾书你也读?
杰克(暴躁地说):她不能离开这里。现在可不行。
我:埃里克·安伯勒的一本书。是部惊悚小说。
我:哦?我觉得她倒不会自杀。
杰克:怎么讲?
杰克:嗯,这主要呢,是学校那边走不开。不到六月,学校还没放假。
我:给迪米特里奥斯的棺材。
我:杰克!我的天啊!你怎么可以扯到学校的事?
我们离开艾迪家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点钟。空气凝滞,漫天飞雪,微曦隐若,那是落日的余晖,还有月亮升起时的第一抹浅色光亮:一轮满月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宛若一个白色的车轮,又像是一个面具,一个狰狞的、没有五官的白色面具,正透过车窗盯着我们。车开到主街尽头,就在镇子与草原的交界处,杰克指着一个加油站说:“那就是汤姆·亨利的地盘。汤姆·亨利、艾迪和奥利弗·耶格——最初的河道处理委员会,现在只剩下这三个人了。我就说亨利是个疯子,他的确是个疯子。不过这疯子真够走运的。他投了反对票,这倒让他落得一身清净。汤姆·亨利没有收到小棺材。”
(尽管光线很昏暗,我还是可以依稀看出他面露愧意的表情;与此同时,他依然扬起了下巴。)
艾迪:因为奎因得先装我的棺材。
杰克: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说起过她和玛丽李远航的事儿。但是她哪儿也不想去。她说:“鲨鱼需要诱饵啊。要想让鲨鱼上钩,那一定要有鱼饵才行嘛。”
我:为什么呢?
我:那就是说艾迪会受到持续监控?就像一只等待猛虎扑过来的山羊?
艾迪:当然,杰克。我对奥利弗·耶格很好奇。我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收到他的那个小棺材呢。你想啊,奥利弗是邮政局长。整理邮件的人就是他,那么——(她的声音突然开始发颤,听上去非常脆弱,令人不由得一惊——那种惆怅愈发凸显出金丝雀无忧无虑的欢唱。)嗯,应该不会那么快。
杰克:淡定些。我不太喜欢你对这件事情的描述方式。
杰克:艾迪!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
我:那你怎么描述这件事情?
艾迪:我说的是我收到的那个小棺材啊,已经差不多过去五个月了。就像我说的,他一般是不会等那么久的。
杰克:(沉默)
杰克(烦恼的样子):艾迪,你在说什么呢?
我:(沉默)
艾迪:噢,亲爱的。外面又开始下雪了。不过下得不大,只是在飘雪而已。(然后,似乎是因为雪又开始下了,这一下子又唤起了她关于死亡、关于时间流逝的思绪)你知道,差不多已经有五个月了。对他来说时间够久了。他一般是不会等那么久的。
杰克:奎因惦记着艾迪,这一点千真万确。他有意要坚守承诺。我们要等适当的时机才会把他给拿下:在他企图行凶时。等窗帘全都拉开,等灯火全都亮起,我们再一把将他抓住。当然,这会有些冒险;但是我们只能去冒这个险。因为——好吧,说句他妈的实在话,这他妈很可能是我们逮住他的唯一机会了。
(一根木柴塌了下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引向了壁炉。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噼噼啪啪的炉火,心生疑惑,为何杰克坚决不让艾迪描述奎因,不让她告诉我奎因长什么模样呢。我尽力想象着他的样子;可我就是想不出来。相反,我倒是想起了杰克先前朗读过的马克·吐温的一段文章:“天地万物生,人类最可憎……唯有他,唯独他,心怀恶意……他是唯一一种心思卑鄙的生物。”艾迪的声音将我从不安的冥想中拽了回来。)
(我将头倚靠在车窗上:看见了艾迪漂亮的颈部,她正仰起头来,将那耀眼的红酒酣畅地一饮而尽。我感到虚弱,无力,对杰克充满厌恶。)
我:我下棋。但我还是观棋好了。
我:我喜欢艾迪。她很真实;不过有一个谜。我不知道她为何一直没有结婚。
杰克:我今天早上给他打了电话。他只问了句:他下棋吗?
杰克:你要保守这个秘密啊:艾迪就要嫁给我了。
我:我可以去吗?
我(我的心灵之眼还在别处;实际上,它仍然在注视着艾迪喝酒的样子):什么时候呢?
最近几个月,每周的几个下午,我和奎因就这样玩着棋中之棋。其实,今天晚些时候,我就要去他那儿。你呢——(冲我这边翘起一根指头)也同我一块儿去吧。
杰克:明年夏天吧。等我放假的时候。除了玛丽李之外,我们没有对任何人讲。所以现在你明白了吧?艾迪很安全;我不会让她有事的;我爱她;我会娶她为妻。
杰克(刚才还在踱步的他,突然停了下来):不是他不愿讨论,而且他分明就表现出这事儿好像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我提起这事儿,他毫无反应。我拿出克莱姆·安德森的照片给他看:我本希望可以刺激他做出某种反应。但他只是回头看了眼棋盘,走了步棋,给我讲了个下流的笑话而已。
(明年的夏天:一生的距离。那一轮满月,现在已经升得更高,变得更白了,牧场上的狼群在月下嗥叫,叫声穿过白雪皑皑的土地。牛群伫立在冰冷的雪地里,成群结队,挤作一团,相互取暖。我见到两只花牛犊并排蜷在一起,给予彼此慰藉、庇护:就像杰克,就像艾迪。)
我:你是说,他不愿讨论这桩案子?
我:嗯,恭喜啊。那太好了。我相信你们俩会很幸福的。
就这样,第二天下午,我去了B.Q.牧场。我们下了两小时的棋。他的棋比我下得好,但我赢的次数也不至于少得让我们的对弈显得无趣。他是个话匣子,什么都讲:政治,女人,性,钓鳟鱼,排便,他的俄国之旅,养牛还是种麦子,杜松子酒还是伏特加,约翰尼·卡尔森,他在非洲狩猎的经历,里诺[6]的妓女对拉斯维加斯的妓女,股市,性病,玉米片还是小麦片,金子还是钻石,死刑(他完全赞成),橄榄球,棒球,篮球——无所不谈。就是不谈为什么我会待在这个镇上。
不久,高速公路的两边竖起了两排显眼的铁丝网围栏,就像是集中营高高的围墙;这就标志进入B.Q.牧场了:一万英亩上下的土地。我将车窗摇了下来,让一股寒风吹了进来,风很犀利,带着初降的雪和陈干草的幽香。“好戏开始了,”杰克说道,于是我们驶下高速公路,开车穿过了几扇洞开的木门。在入口处,我们的车灯照在一个门牌上,只见上面清晰工整地写着:B.Q.牧场/R·H·奎因/牧场主。所有者的名字下方,画着一对交叉成十字的战斧;你会好奇这究竟是牧场的标识,还是家族的饰章。管他呢,这对不祥的战斧,真是恰如其分。
接着说说“好好酒馆”的事情。当时我正要离开,那个县治安官却伸手抓住我的胳膊。那个混蛋是个爱尔兰人,精力充沛,腐化不正得就像是恶魔的脚趾。他说:“嘿,杰克,我想让你见见鲍勃·奎因。鲍勃,这位是调查局来的杰克·佩珀。”我握了握奎因的手。奎因说:“久仰大名啊,听说你是位棋手,我找不到多少人对下,不如我们一起切磋一下如何?”我说没问题,他说:“明天可以吧?五点左右来。我们喝点儿酒,下个几盘。”
道路很窄,两旁是光秃秃的树,一片黑暗,除了在现出黑影的枝头间,偶有动物的眼睛发出寒光。我们穿过一座木桥,桥身在我们的重压下发出辘辘的声响,我听见了流水声,水流翻滚发出低沉的声音,我知道那一定就是“蓝河”了,但是我看不见,因为它藏匿在树木与雪堆之下;我们继续沿着这条路行驶,声音也一路跟随,因为河水就在我们旁边流淌,偶尔会静得出奇,然后突然迸发出由瀑布声与水帘声织成的那破碎的音乐。
(艾迪将她的手从杰克身上拿开:那是一种略带责备的动作,但却并不严重。无论如何,这样一来,倒是让杰克可以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就是这么做的。他的脚步在打磨过的松木地板上发出回声。)
道路逐渐变得宽阔起来。电灯透过树木,洒下点点亮光。一个英俊的男孩,长着一头蓬松的黄发,正骑在一个没有马鞍的马背上向我们挥手。我们经过一排平房,里面有灯光,屋宇伴着电视里传来的嘈杂声微微震颤:那是牧场雇工的住所。再往前是一处主建筑,明显区别于其他平房,那是奎因的住处。那是一座巨大的两层白色建筑,装着护墙板,还有一个与楼身齐长的有顶阳台;房子看起来像是没人居住,因为所有的窗户全是漆黑一片。
杰克:玛丽李人倒是挺好,可是判断力却不怎么灵。对不起,艾迪,可事实就是如此。
杰克按了一声喇叭。顷刻间,一排耀眼的泛光灯沿着阳台一字开启,仿佛是欢迎仪式上的鼓乐齐鸣;楼下房间的灯光也突然亮起。正门开了,一个男人走出来准备接待我们。
我:可是帕森斯医生在你收到小棺材很久以前就死了啊。
我与B.Q.牧场的主人见上了第一面,可这似乎并未回答此前的那个问题,那就是为何杰克不愿让艾迪向我描述奎因。尽管他的长相不属于从你身边路过,你都不会去瞅一眼的那种,然而他的样貌也并非十分特别;一见到他,我就感到一阵错愕:我认识奎因先生。我肯定认识他,我敢拿性命担保,那毫无疑问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确实曾鬼使神差地碰到过罗伯特·霍利·奎因,实际上,我们在一起共度了一段令人胆战心惊的经历,那次历险实在是让人心神不宁,因此记忆仁慈地将其淹没了。
艾迪(将一只手搁在她的前额上,仿佛是头疼的样子):没错,全镇的人都站在鲍勃·奎因这一边。这就是为什么我姐姐不想听我们谈论这件事儿的原因。她说杰克弄错了,奎因先生是个好人。按照她的逻辑,帕森斯医生应当对这些案件负责,这就是为什么他会自杀。
他穿了一双昂贵的高跟靴,不过即使他不穿,也有六英尺多高,如果他笔直站立,而不是那样弯腰驼背,双肩耷拉,他定会显得高大威武。他的手臂很长,仿佛是类人猿;双手垂落,长度及膝,手指修长而灵巧,带着一种古怪的贵族气度。我想起了拉赫玛尼诺夫的某场音乐会;拉赫玛尼诺夫的手指就跟奎因的一样。奎因脸很宽,但却很消瘦,两颊深陷,饱经沧桑——一副中世纪农民的形象:一个扶犁的农人,世上所有的痛苦与悲哀如同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脊背上。但是奎因可不是什么头脑愚笨、逆来顺受的农民。他戴着一副薄薄的金丝边眼镜,在这副学者风范的眼镜那厚厚的镜片背后,一双灰色的眼睛暴露了他的实质:他的眼睛透着警惕、怀疑、才智,有种以恶为乐,自鸣得意的优越感。他的笑声和说话声充满热情,却又有些故作亲切。但他不是个骗子。他是个理想主义者,是个有成就的人;他给自己制定目标,而他的目标就是他的十字架、他的宗教和他的身份;没错,他不是个骗子——他是个狂热分子;而眼下,当我们聚在阳台上时,我深藏的记忆又渐渐露出轮廓:我记起了我是在哪个场合、哪种状态下,曾经见过奎因先生。
他挤到行政司法官隔壁的一个隔间;县治安官拥抱了他,像牛仔一样大叫了一声哈喽。许多人也学着他高喊,鲍勃,好呀!鲍勃,嗨呀!没错,全酒馆的人都彻头彻尾地支持鲍勃·奎因。我那时有种感觉——那就是,即便我可以无数次证实此人就是杀人凶手,但还没有等我把他捉起来,他们就会动用私刑将我置于死地。
他朝杰克伸出一只长长的胳膊;另一只手则是捋着一头灰白的头发,他头发浓密,参差不齐,是那种饱经沧桑的拓荒者的发型——这么长的头发在他的牧场主同行中间并不流行:那些人看上去就像是每周六都会去一趟理发店,把头发剪短,再用爽肤洗发水洗过。一簇簇的灰色毛发从他的鼻孔里和耳朵里往外冒。我注意到他的皮带扣,上面装饰有交叉成十字的战斧,是金色和红色的瓷釉材质。
你能猜得出他们在瞎扯些什么。因为汤姆·亨利和奥利弗·耶格利用周末散布言论,说是那个从调查局来的家伙,那个叫做杰克·佩珀的,指控鲍勃·奎因杀人。我坐在隔间里装作没有注意。但是,当奎因本人走进来时,整个酒馆里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这一点,我没法不去注意。
奎因:嘿,杰克。我刚跟胡安妮塔说,我说亲爱的,那个坏蛋要临阵退缩了。瞧这雪下的。
杰克:每个礼拜一的早晨,“好好酒馆”里总是挤满了人。周末过后,大家总会顺便进来坐坐,生怕错过什么新闻。牧场主,生意人,县治安官和他的人马,还有法院的人。但是在这个特殊的礼拜一——感恩节过后的这个礼拜一——酒馆拥挤得人满为患;有些人几乎都蹲在别人的大腿上,大伙儿就像一群上了年纪的婆婆妈妈在喋喋不休。
杰克:这也能叫雪吗?
艾迪(看了一眼窗外):外面雪停了。
奎因:开个玩笑嘛,杰克。(对着我说)你应当看看我们经历的那场大雪!那是1952年,一整个星期的时间,你要想从房子里到外面,唯一的办法就是从顶楼的窗户爬出去。损失了七百头牛啊,我的老天。哈哈!哦,所以我跟你说,那场雪才真叫一个大呢。嗯,先生,你会下棋吗?
(但是艾迪想逃离这个房间,因为杰克的愤懑和他脸上那股麻木的怒火让她感到如坐针毡。)
我:就跟我说法语一样。略懂一二[7]。
杰克:坐着别动。
奎因(咯咯笑了起来,拍了一下大腿,露出虚伪的笑容):是啊,我知道。你是城里人,过来宰我们这些乡巴佬。我敢打赌,你可以同时跟我和杰克下,闭着眼睛都能赢。
艾迪:或许我该去瞅一眼玛丽李,看看她是不是还好。
(我们跟着他沿着一条宽大的走廊来到一间偌大的房间,活像一个大教堂,里面塞满了巨大笨重的西班牙式家具,衣橱、座椅、桌子和巴洛克式的镜子与这里宽敞的空间比例一致。地板上铺着砖红色的墨西哥地砖,点缀着小块的纳瓦霍地毯。整堵墙由不规则的切割花岗岩砌成,墙壁上有块像洞穴一样的地方,装着一个壁炉,大得足以串上一头牛在里面烘烤;因此,壁炉里那团温雅的小火相形之下就像树林里的一根树枝一样微不足道。
杰克:坐着别动。
但是坐在壁炉边的那个人却一点也不微不足道。奎因把我介绍给了她:“这是我的妻子,胡安妮塔。”她点了点头,但是却并未从她面前的电视屏幕上分心:电视机调成了静音状态——她正专注的是些无声的画面,里面的人做着滑稽的动作,像是某个看上去十分喧闹的游戏节目。她坐的那把椅子,要是放在以前,完全可供伊比利亚城堡里的王室御用;一同坐在椅子上的,还有一只哆嗦的吉娃娃狗,还有一把黄色的吉他,就放在她的大腿上。
艾迪:我再给你倒杯威士忌,消消气儿吧。
杰克和我们的主人坐到一张桌子跟前,桌上放有一只精致的乌木象牙棋盘。他们开棋后,我听见他们在相互打趣,气氛很和缓,感觉却很奇怪:艾迪说得没错,他们看上去就像是对真正的哥们儿,是一个豆荚里的两粒豆子。但是后来,我走到壁炉旁,决定进一步试探一番默不作声的胡安妮塔。我坐在壁炉旁的她跟前,想找个话题好把话匣子打开。那把吉他?还是那个哆嗦的吉娃娃狗?它正嫉妒地冲着我汪汪直叫呢!)
杰克:看着他的样子,听着他的声音,听着他的下流段子大笑。我恨他,他也恨我。这点我俩都心知肚明。
胡安妮塔·奎因:佩佩!你个傻讨厌鬼!
(杰克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砰的一声把杯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我:没关系的。我喜欢狗。
艾迪(挤挤他的手):我知道。对不起。
(她看着我。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黑得简直像是假发,光滑地贴在她消瘦的颧骨上。她的脸就像一个拳头:细小的五官紧紧地蜷在一起。她的头对于她的身躯来说,显得太大了一些——她不算胖,但体重还是偏重了一些,大部分的赘肉都分布在胸部和腹部。但是她的腿却很纤细,很有型,穿着一双意大利式的软皮平底鞋,上面镶着珍珠,十分漂亮。讨厌鬼汪汪直叫,但是她已经不再理会。她的注意力重新被电视节目给吸引了过去。)
杰克:这事儿可开不起玩笑。这对我来说是不折不扣的折磨。
我有点弄不明白:您看电视的时候怎么不开声儿呢?
艾迪:哦,杰克。我只是开开玩笑嘛。
(她那双缟玛瑙一般的疲倦眼睛再次转向我这边。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杰克:艾迪!
胡安妮塔·奎因:你喝龙舌兰酒吗?
艾迪:但是现在他俩就像是一个豆荚里的两粒豆子,真正的死党。
我:嗯,棕榈泉有一个仓库,他们在里面酿造玛格丽塔酒[8]。
也就是最近,我才同他话多了起来。可在我办理这桩案子的五年当中,我从未会见过此人。我看到过他,知道他长什么样。
胡安妮塔·奎因:男的喝龙舌兰酒应该什么都不加。不加柠檬,不加盐,什么都不加。你想来点儿吗?
(他的嘴角上翘,发出诡秘而嘲讽的一笑;他将威士忌中的冰块捣腾得叮当作响,喝了一口,又笑了起来——这是一声低沉粗鲁的偷笑,就像一个人要吐出一口浓痰。)
我:没问题啊。
杰克:严格意义上讲,我从未质询过他。
胡安妮塔·奎因:我也想。可是啊,我们没有。我们根本就不能把这酒放在屋子里。要是放在屋子里的话,我就会把它给喝了;我的肝就会脱水……
我:奎因啊。
(她打了一个响指,似乎暗示着某种不幸,然后触碰了一下那把黄色的吉他,拨弄了一声琴弦,弹拨了一段旋律,那调子难以捉摸,听起来不怎么熟悉,有一阵,她一边弹,一边伴着旋律欢乐地哼唱。而她停下来时,那张脸又拧成了一个结。)
杰克:质询谁?
我以前每天晚上都会喝酒。每天晚上,我都会喝上一瓶龙舌兰酒,然后上床睡觉,睡得就像个婴儿。我一天也没有病过;我看起来气色不错,感觉身体状况不错,睡得也不错。就是这样。可这段时间,我的感冒害个不停,还有头疼、关节疼;片刻也睡不安生。这都是因为医生说过,我得戒掉喝龙舌兰酒的习惯。但是你先不忙下结论,我不是什么酒鬼。你可以把世界上所有的红酒和威士忌全都倒进大峡谷。可我就是对龙舌兰酒情有独钟。深黄色的那种,是我的最爱。(她指着电视机)你问我为什么看电视不开声儿。我唯一把声音打开的时候,那准是在听天气预报。除此以外,我就这样看,然后想象里面在说些什么。要是我真去听的话,我会被搞得昏昏欲睡的。而就这么去想象,才能够让我清醒。我必须得保持清醒——至少是半夜之前。不然的话,我就完全睡不着了。你住在哪儿呢?
我:你曾就那件事质询过他吗?
我:纽约吧,大多数时候。
但是战后不久,他就干了件杀人的勾当,这事儿就不那么爱国了。有天深夜,他让行政司法官到B.Q.牧场收尸,尸体有两具,说是他捉住了两个偷牛贼,开枪打死了他们。他就是这么去描述的,没人会去质疑,至少不会在公开场合去质疑。但事实真相却是,那两个人不是什么偷牛贼,而是从丹佛来的赌徒,因为之前奎因欠了他们一笔钱,答应还给他们,所以他们是来B.Q.牧场要账的。不料却吃了一筒铅弹。
胡安妮塔·奎因:我们以前每一两年会去趟纽约。彩虹屋餐厅[9]:那里的风景真不错。但是现在看来也没什么意思了。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我丈夫说你是杰克·佩珀的老朋友。
杰克:他在战争时期是个英雄,在二战中是海军陆战队的一员上校。他自己从不提这事儿,而只是让别人去讲述,讲述他是如何凭借一己之力杀死众多日本人的,比广岛原子弹中死去的人还要多。
我:我认识他有十年了。
艾迪:不是,他的妻子才是当家的。他娶了他的堂妹,胡安妮塔·奎因。胡安妮塔的妈妈是西班牙人,她的脾气火辣得就像墨西哥卷,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在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从此她拒绝再生育。不过大伙儿都知道,鲍勃·奎因有孩子,那是在别的镇子跟别的女人生的。
胡安妮塔·奎因:为什么他觉得我丈夫跟那事儿有牵连呢?
杰克:奎因家族是这儿最老牌的一个家族。鲍勃·奎因是三兄弟中的老大。他们共同拥有B.Q.牧场,但他是当家的。
我:那事儿?
(艾迪拿着酒回来了。杰克对她表示了一番谢意,亲了亲她的脸颊。她坐在杰克旁边,二人的手再一次放在了一起,手指交叉。)
胡安妮塔·奎因(惊愕的样子):你一定听说过那件事儿。嗯,为什么杰克·佩珀认为我丈夫与这事儿有瓜葛呢?
杰克:这个绅士对杀人很在行。
我:杰克认为您丈夫与这事儿有瓜葛吗?
(杰克不停地点着头。)
胡安妮塔·奎因:有些人就是这么说的。我的姐姐告诉我说——
我:但是可以肯定,一定有什么事儿可以表明奎因有过丧心病狂的暴力前科吧?
我:可您是怎么看的呢?
杰克:这在和奎因对簿公堂的时候,或许还可以派上用场:一个开场白。情况极有可能是,那个墨西哥人将蛇放进了罗伯特夫妇的车;当然,是奎因雇他这么做的。你知道吗,我敢打赌那个墨西哥人的小命已经玩儿完了,尸体就埋在那个荒凉的大牧场里,拜奎因先生所赐。
胡安妮塔·奎因(把她的吉娃娃狗托了起来,把他搂在胸前):我为杰克感到难过。他一定很孤单。可他错了;根本就没什么事。一切都应当忘记。他应当回家去才对。(她眼睛紧闭,疲倦不堪)哎,谁知道呢?或者说谁在乎呢?我不会的。我不会的,“蜘蛛”对“苍蝇”如是说。我不会的。
我:她那份宣誓书也不会有太大的法律效力吧。
外面棋桌那边传来一阵喧闹。奎因赢了杰克,正在恣意地为他自己叫好庆贺:“他奶奶的!还以为你把我困住了呢。但是你一动‘后’[10]——等着伟大的佩珀的,就是热啤酒加马尿浇在你头上!”他沙哑的男中音响彻这间拱形屋子,有种歌剧明星的中气。“现在轮到你了,年轻人,”他冲着我大喊。“我要下一盘,来一次真正的挑战。老佩珀这个臭棋篓子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我开始寻找托辞,因为一想到跟奎因下棋,我就感到既胆怯,又疲惫;要是我觉得自己可以赢他,可以胜利攻占那座自负的城堡,那或许感觉就会有所不同。我曾经在预科学校象棋比赛中拿过冠军,但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我对这项游戏的认知早就堆放在心间的阁楼里了。然而,杰克朝我招了招手,随后站了起来,将他的椅子让给我,我只得默认,而胡安妮塔·奎因则坐在她丈夫的对面,接着看她的电视;杰克就站在我的椅子旁,为我打气。但是奎因见我开局的几步就举棋不定,犹豫不决,料想我不堪一击,于是继续他先前与杰克的话题,聊的好像是照相机和摄影的事儿。
我对她说,有人用那些蛇谋害了两条人命。你真应该看看她那个时候脸上的表情。她走进屋里,把门锁上,把窗帘也拉了下来。
奎因:德国的相机还不错,我总是用一些德国的相机。莱卡啊,禄来福来啊。不过日本人在后面拿鞭子抽他们的屁股呢。我买了一部新款的日本相机,大小不超过一副纸牌,一卷胶卷可以照五百张呢。
加西亚太太是个非常乐于助人的女性,非常乐于合作。不过我们问了她一个重要问题:要是让她签一份宣誓书,证明1970年夏日的某一天,两名男子从她那里买了十二条响尾蛇,罗伯特·霍利·奎因是其中之一,她愿意吗?这时,她明显态度变得不太好。她说她才不会去签什么字。
我:我知道您说的那种照相机。我跟许多摄影师共事过,也见过他们当中一些人用过。理查德·艾夫登就有一部。他说这相机不咋地。
杰克:没有。我让她描述一下那个人的特征,而她描述的所谓特征呢,套在墨西哥卡利罗斯边境小镇上任何一个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人身上都行。他给了她钱;她将蛇分开装在各自的容器里,然后他们就离开了养蛇场。
奎因:说句老实话,我自己的那部还没试过呢。希望你朋友的话是错的。我在这个新玩意儿上花的钱可以买一头参展得奖的公牛了。
我:那她之前见过这个墨西哥人没有呢?
(我顿时感到杰克的手指急促地捏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感觉这一行为是向我传递一种信息,他想让我就这个话题追问下去。)
她给那个墨西哥人演示了如何操作,奎因就在一旁观看。她也给我们演示了一遍。她使用一根竿子,大约有马鞭的两倍长,像柳条一样柔韧,竿子的尾部绑着一个皮环。她用皮环将蛇的头部圈住,将它吊在空中晃荡,然后将注射器猛地戳向蛇的腹部。她让那个墨西哥人尝试着练习了几次,做得还挺不错。
我:那么,照相是您的爱好吗?
她有只眼睛患有白内障;另一只眼睛视力也不太好。但是她认出了奎因的照片,而且毫不含糊。她说他在1970年来过她这儿,不是6月就是7月的样子(罗伯特夫妇是1970年9月5日遇难的),此外,陪同他的还有一个墨西哥人;他们是开着一辆小卡车过来的,车上的是墨西哥的号牌。她说她从未跟奎因说过话;根据她的描述,奎因也一句话没说——在她与那个墨西哥人交涉的过程中,奎因始终只是在听。她说,按照她的行事原则,她不会去过问客户为什么要买她的东西;但是,她告诉我们说,这个墨西哥人主动透露了信息——他要买十二条成年响尾蛇,用作宗教仪式。这并没有让她觉得有什么惊奇的地方;她说,人们买蛇用于仪式,倒也挺寻常的。但是那个墨西哥人希望她能够保证他买的这些蛇可以在袭击一头重达一千磅的公牛后,将其置于死地。她说行啊,倘若在这些蛇接触到公牛之前,给它们注射一些药剂,比如安非他命这样的刺激性药物,那是有可能的。
奎因:噢,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而已。当初爱上这一行,是因为我厌倦了花钱请所谓的职业人士给我的得奖公牛照相,我要把这些照片送给不同的饲养员和买家看。我想我也可以做得一样好,还可以给我省下一点零花钱哩。
艾迪与我一同前往。我们连夜驱车,然后和比尔一起在一家假日酒店吃的早餐。随后我们拜访了加西亚太太。有的养蛇场可以吸引游人参观,但是她的这家却绝非如此——这家养蛇场离高速公路有很长一段距离,而且经营规模很小。但她那儿的确有一些与众不同的品种。我们在那儿的时候,她就一直不停地将这些巨大的响尾蛇拉出来,缠绕在她的脖子和手臂上:她大声笑着;满嘴几乎全是金牙。起初我还以为她是个男的呢;她长得像庞丘·维拉[5],还穿着一条有拉链的牛仔裤。
(杰克的手又戳了我一下。)
杰克:比尔,也就是我在得州的这位朋友,是个意志坚定的家伙;他把得州从这头到那头地跑了个遍,休假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访问养蛇场,跟那些养蛇人聊天。眼下,大概一个月前吧,他打来电话说他觉得他已经找到了我要的人:加西亚太太,一个得克萨斯-墨西哥裔,在诺加利斯附近拥有一家养蛇场。你要是开州警车,每小时能够跑到九十英里的话,从这儿开车过去大概需要十个小时吧。比尔答应就在那儿见我。
我:您拍的肖像多吗?
我:有九条蛇啊,而“蓝河”委员会正好也是九名成员。这巧合也太有戏剧性了吧。
奎因:肖像?
杰克:我觉得你不可能用什么锄子就把那些狗杂种置于死地。你甚至伤不了它们的皮肉。最小的一条也有七英尺长啊。
我:拍人的那种。
我:我有一次杀过一条响尾蛇,用的是一把园林锄。
奎因(冷冷一笑):我才不会管他们叫肖像呢。或许,可以叫做抓拍吧。除了拍牲口以外,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拍摄自然风光。风景啊,雷雨啊,牧场四季啊。先是嫩绿,然后是金黄的小麦。还有我的河——我那里有一些极棒的照片,照的就是我那条河水量最汹涌的样子。
杰克:开枪呗。把它们的头打爆。
(那条河。我听见杰克清了清嗓子,神情紧张,似乎是打算说些什么;可他没有开口,而是更加坚决地用手戳我。我心不在焉地拿着小卒,拖延时间。)
我:你们是怎么干掉那些蛇的呢?
我:那您拍了好多彩照吧。
但是我心里明白,这些响尾蛇来自孤星州[4]。只有这样才符合逻辑——如果一个人明明可以从几乎就在隔壁的地方买到他所需要的东西,那他为什么还要一路跑到佛罗里达去呢?嗯,奎因一进入我们的视线,我就决定把注意力放在响尾蛇这件事儿上了——我们早就该把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可是却没这么去做,主要是因为办案需要个人调查和差旅费用。一说到要让局长出钱——妈的,用从店铺里买的假牙咬碎核桃都比这要容易。但我认识一个家伙,他以前在得克萨斯警察局做侦查员时,欠我一个人情,于是我给他拿了些东西:我想方设法搜集到的奎因的照片,还有响尾蛇的照片——我们宰了那九条蛇,挂在晾衣绳上面。
奎因(点头):所以我自己冲洗啊。你要是把这些东西交给冲洗间,你根本不知道你拿回来的会是什么样的鬼玩意儿。
杰克(等艾迪去拿酒之后说):她说得没错。我们没法证明响尾蛇是他买的,即便我们知道就是他干的。你看,我总是觉得那些蛇是从一个很专业的渠道获得的;养蛇的人养它们是为了获取毒液——他们把毒液卖给医学实验室,虽说主要的供应商来自佛罗里达和得克萨斯,但是养蛇场遍及全国。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们给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发了警方调查函——但是一封回信都没收到。
我:哦,您有暗室?
艾迪:你确实该喝一杯,先生。还有人要吗?
奎因:你管这个叫暗室也成吧。那没有什么稀奇的。
杰克:给我来杯威士忌吧。
(杰克的嗓子再度发出低沉的声音,这次有着十分认真的意图。)
艾迪:没错,就是他干的。我们都知道。可你连他买了响尾蛇这事儿都不能证实。即便是你可以——
杰克:鲍勃,你还记得我给你说的那些照片吗?小棺材里的照片。他们都是用快拍相机拍的。
杰克:就是他干的。
奎因:(沉默不语)
艾迪:你觉得他是个疯子,因为他觉得你才是个疯子。他真的只是觉得你弄错了。他觉得你是在迫害一个无辜的人。(她继续看着杰克,却对着我在说话)不论是论魅力,还是论智力,奥利弗都不出众。但他是个理性的人——他爱嚼舌头,心肠却是好的。他与奎因家族是亲戚;鲍勃·奎因是他的二表兄,这恐怕也是他态度如此激烈的原因之一。即便“蓝河”委员会的决定与发生的命案有联系,但为什么将矛头指向鲍勃·奎因呢?他又不是唯一一个可能心怀怨恨的“蓝河”牧场主。那沃尔特·福布斯呢?吉姆·约翰尼斯呢?还有斯洛比家族、米勒夫妇、赖利夫妇。为什么独独认定是鲍勃·奎因?独独把他挑出来,难道有什么特别的隐情?这是奥利弗的观点,对此很多人都表示赞同。
杰克:是用一部莱卡相机拍的。
杰克:这就是奥利弗·耶格的童话故事!这个狗杂种跟天底下每个人都打了电话。你还说他不是个疯子?
奎因:哦,那不是我的。我的那部旧莱卡早就在黑非洲弄丢了。哪个黑鬼给顺手牵羊了。(他盯着棋盘,脸上弥漫着一种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哎呀,你这个坏家伙!真该扒了你的皮。瞧这棋,杰克,你的朋友差点儿就将了我的军。差点儿……
艾迪:在学校里,有个小男孩儿举手说,“我爸爸跟我妈妈说有人送了你一个棺材,就像墓地里的那种。说是奎因先生干的。”我说:“哦,博比,你爸爸跟你妈妈说着玩儿的,那是在跟她讲童话故事呢。”
没错;我凭借潜意识中突然浮现的棋艺,以一种虽不自知但却犀利的将才一路指挥着我的乌木大军前行,而且我也的确将奎因的“王”逼入了险境。某种意义上,我对自己的得逞感到后悔,因为奎因正趁势回避杰克的质询,突然间把关于照片的这一敏感话题引回到象棋的对局上去;而另一方面呢,我又有些洋洋得意——因为我的棋下得滴水不漏,我兴许可以获得一局完胜。奎因用手挠了挠下巴,他灰色的眼睛全身心地投入到了救“王”于水火这一宗教使命之中。但是于我而言,这棋盘已经变得模糊不清;我的意念落入了一个时空裂缝之中,在几乎半个世纪以前的记忆面前失去了知觉。
杰克:拜奥利弗·耶格所赐。还有汤姆·亨利。这也怪我。因为他俩都是河道处理委员会的成员,所以我觉得我必须向他们吐露实情,于是就跟他们讨论关于奎因的情况,告诫他们棺材的事情。他们都向我保证会严守秘密。哎,跟他们说同开个全镇大会,做个演讲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是一个夏日,当时我只有五岁,住在亚拉巴马小镇的亲戚家中。镇子旁边也有一条河;河中泥沙淤积,水流极慢,令我心生厌恶,因为里面满是水蝮蛇和胡须鲶。然而,尽管我一万个不喜欢它们的大嘴,我还是很热衷于逮住它们,然后扔进油锅,炸熟之后蘸着番茄酱吃;我们有个厨子就经常做这道菜。她名叫露西·乔伊,不过在我认识的人当中几乎再找不出一个比她更沉闷的人了。她是个黑人妇女,体格强壮,性格保守,不苟言笑,她似乎每日都生活在礼拜天之中,因为到了礼拜天,她会随松木教堂的唱诗班一同演唱。然而有一天,露西·乔伊整个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我跟她单独待在厨房的时候,她开始跟我说起某个叫做鲍比·乔·斯诺的牧师,描述他的时候,显得兴高采烈,一下子把我的想象给点燃了:他是个创造奇迹的人,是个福音传教士,他不久就会到这个镇子上来;斯诺牧师下个礼拜就会专程到这儿来,来传教布道,来施行洗礼,来拯救众生!我恳求露西带我去见他,她微微一笑,答应会带我去的。事实上,是她需要我的陪同。因为斯诺牧师是个白人,他的听众被按种族隔离开来,露西早已想好了对策,她要想参加,唯一的办法就是带一个白人小男孩儿去接受洗礼。自然,露西并没有向我透露,有这样一件大事在等着我。第二周,我们出发去参加那个牧师的信徒野营集会,而此时的我,却只想着目睹一个戏剧性的场景:一位来自天堂的圣人帮助瞎子获得光明,帮助瘸子抬脚走路。但是我一想到要往那条河的方向走,我的心中就惴惴不安;我们到那儿的时候,我看见数百人聚集在河岸:乡下人,山沟沟里的白人穷光蛋,都在重重地跺脚,大声地嚷嚷,我迟疑了。露西非常恼火——她把我拽到闷热的一众人群里。叮铃铃的铃声,欢呼雀跃的人群;我可以听到有个声音盖过了其他的声音,那是一个声如洪钟的男中音在吟唱。露西也在吟唱;她的声音低沉,身体在摇摆。神奇的是,有个陌生人将我举了起来,骑在他的肩膀上,我很快看了一眼声音最为震撼的那个人。他伫立在河中,穿着白袍,河水没过了腰;他的头发灰白,湿漉漉地缠作一团,他的手很长,伸向天空,向润湿的正午太阳祈祷。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脸,因为我知道这个人肯定就是鲍比·乔·斯诺牧师,但是还没等我看清,托我起来的那个家伙就把我扔回令人生厌的人群中去了,狂喜的脚步、挥舞的手臂、震颤的铃鼓乱作一团。我央求着要回家;可是露西呢,她正痴迷在这荣耀之中,把我紧紧揽住。日光令人眩晕;我嗓子眼儿感到一阵作呕,但是却没有发作;相反,我开始又喊又踢又叫:露西把我往河里推,人群分列,给我们腾出一条路来。我一路挣扎,直到最后,我们走到了河岸;这时我不闹了,眼前的情景令我噤了声。那个身着白袍的人站在河水里,揽着一个身体后仰的小女孩儿;他口中吟诵着《圣经》中的经文,随后迅速地把她没入水中,然后又将她从水中拽出:在尖叫声与抽泣声中,她跌跌撞撞地上了岸。这时这个牧师类人猿一样的手臂又伸向了我。我咬了一口露西的手,奋力挣脱她的钳制。但是有个乡巴佬男孩儿拽住了我,将我拖入水中。我闭上双眼;我嗅到了耶稣头发的气息,我感到这个牧师的手臂拖着我向下沉入一片将我淹没的黑暗之中,几个小时以后,才让我重见天日。我睁开了双眼,看着他灰色狂躁的眼睛。他的脸很宽,却很瘦削,这张脸凑了过来,亲吻了一下我的嘴唇。我听见一阵大笑,那笑声,如同炮火迸发:“将军!”
艾迪:还没等你说“妖怪来了”,全镇的人就都知道了。
奎因:将军!
杰克(鼻子哼了一声):他立马就知道了。州长办公室的人向他走漏了风声。很可能就是州长本人。还有我们局里的一些人——他们也可能将此事告诉了奎因。我任何人都不相信。任何与这起案件有关的人。
杰克:鲍勃,混蛋。他是讲客气呢,他让你赢的。
我:奎因知道你怀疑他吗?
(那一吻,已经散去;那个牧师的面孔,也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现实中的脸,与牧师的那张面孔,一模一样。那是在亚拉巴马,大约五十年以前,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奎因先生。或者说,是他的双生子:鲍比·乔·斯诺,那个福音传教士。)
调查局还是力挺我;我们开始侦查罗伯特·霍利·奎因自打一岁以来的情况。但必须得小心翼翼——局长的神经紧张得就像是死囚室中的杀人犯。我要求上面授权搜查B.Q.牧场,包括所有房屋和整片地产。申请遭拒。他甚至不让我盘问此人——
奎因:怎么样,杰克?你已经准备好再输我一块钱了吧?
杰克:我的确不太高兴。事实就是这样。
杰克:今晚就算了,我们明天早上还要开车去丹佛呢。我的朋友要去那儿赶飞机。
艾迪:第二天,杰克又回到了这里,我真希望当时给他照张相。干这一行,我打过许多小男孩儿的屁股,但还从来没有哪个看上去像你这么难过的,杰克。
奎因(冲着我说):嗤!这才坐了多久啊,赶紧找机会再来吧。你要是夏天的时候再来,我就带你去钓鳟鱼。不过现在不比从前了。以往的那个时候,我第一竿下去,保准就可以钓起一条六磅重的七彩鳟。那是在他们毁掉我的河之前。
当时我气得直叫;我说:“你们想想,我到这儿究竟是来干吗的?我们必须齐心协力,找出证据。我知道就是奎因干的。”局长说:“呃,你最好留神点,这话可不是跟谁都能乱讲的。上帝啊,你会弄得我们全体都被解雇的。”
(我们连晚安都没有跟胡安妮塔·奎因说一声,就离开了那里;她已经酣眠,正打着鼾。奎因送我们走到车旁,告诫我们:“要当心哦!”他冲着我们挥手告别,一直等我们车上的尾灯亮光消失在夜色中。)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去年,艾迪把她对你讲的这些说给我听以后,我拔腿就往外跑,就像一只黑熊屁股上面停了只大黄蜂。我开车直奔城内。那天不记得是不是感恩节了,就在那天晚上,我们全调查局开会。我列明了情况:这就是动机,这就是作案人。没有人对我的话不屑一顾——除了局长。局长说,“慢着,佩珀。你指控的人可不是个无足轻重的家伙啊。你的证据何在?这些全都是推测。全都是猜想而已。”大家都同意他的话,于是都问我:“你的证据何在?”
杰克:嗯,多亏了你啊,让我了解到一件事。现在我知道了,是他亲自冲洗那些照片的。
杰克:嗯,我知道。听了你刚才听到的这些,你肯定在想:嗯,这案子已经明了嘛,不就是奎因先生干的嘛。
我:那——为什么你不让艾迪告诉我他长什么模样呢?
(杰克又回到桌子跟前,坐在艾迪的旁边;他拿起艾迪的一只手,与他的手十指紧扣,这个举动给她带来的尴尬显而易见——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而杰克呢,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没有注意到自己此时的举动。相反,他看着我;仿佛就我们两个单独在一起。)
杰克:因为这样的话,或许会影响你的第一印象。我希望你不带任何的先入之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他,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艾迪:就冲这一点,我要再开一瓶红酒,一个人全喝了。
我:我看到了一个我此前见过的人。
杰克:我从来都不读女性文学。以前从没读过。以后也绝对不会去读。
杰克:奎因?
艾迪(笑了起来):噢,杰克,还真是呢!还真是呢!
我:不是,不是奎因。但是跟他很像,是他的孪生兄弟吧。
我:这简直就是简·奥斯丁小说里的情景。她的小说里面,性感的绅士总是在壁炉前烘屁股。
杰克:说点儿人话吧。
怎么啦?
(我将我在那个夏日接受的受洗礼描述了一番——这对我而言真的是一目了然,奎因与那个斯诺牧师之间具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之间的关联有千丝万缕;但是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情绪太过激动,太过神乎其神,使得我无法传递自己的感受,我可以感觉到杰克很失望:他原本是期待我能道出一些理性的认识,一些新鲜务实的洞见,以帮助他明晰自己对奎因的性格和他作案动机的认知。
(他站了起来,走到壁炉跟前,把雪茄的烟头扔进炉火里。他起身的时候是背对着炉火的,双腿微微分开,双臂交叉:我从来都没有觉得杰克很自命不凡,但是显然,他有点儿摆造型的意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有吸引力一些,这点他做到了。我笑了。)
我让杰克失望了,我变得沉默、懊恼。不过等我们上了高速公路,直奔小镇的时候,杰克让我明白了,虽然我的回忆似乎有些扭曲混乱,不过他还是能够从我那糟糕的表述中破译一些信息。)
杰克:就是因为……
嗯,奎因的确以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上帝。
艾迪:怎么呢?
我:不是“以为”,是“知道”。
杰克:千万别告诉他!
杰克: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我:那个奎因先生——他长什么模样?
我:没有了,毫无疑问,奎因就是那个刻棺材的人。
投票几天后,我在邮局碰上奎因,他还专门向我脱帽致敬,面带笑容,问寒问暖的,生怕怠慢了我的样子,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我先头还以为他会冲我身上吐唾沫呢;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这么谦恭的样子。你绝对不会想到他心怀怨恨。可他哪里是心怀怨恨?他是疯狂!
杰克: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刻他自己的棺材了,不然我就不叫杰克·佩珀。
要不是汤姆·亨利跟我们唱反调的话,那结果就会是全票通过了。你说对了,杰克。汤姆·亨利真的是个疯子。于是呢,投票结果是八比一。这说明这个决定是人心所向,这个决定对任何人都没有实质性的伤害,但却可以造福多数人,奎因在政界的狐朋狗友们对这个结果基本上也是无能为力,如果他们还想继续在政府部门里待下去的话。
以后的几个月,我至少每周给杰克打一次电话,通常都是在礼拜天,因为那个时候他在艾迪家中,这样我就有机会跟他们俩通话了。每次通话,杰克总是上来就说:“对不住了,伙计,没什么新情况可汇报的。”但是有个礼拜天,杰克告诉我说,他和艾迪举行婚礼的日子定下来了:8月10日。接着艾迪说:“我们希望你能来。”我答应他们我会来的,不过那天跟我去欧洲旅行的日子冲突了,这次旅行为期三周,早就定好了行程;好吧,我还是把日程改改吧。可是,最后改期的,却是新郎和新娘,因为调查局原打算在杰克度蜜月期间(“我们要去檀香山了!”)找人顶替他的工作,结果那人突发肝炎,婚期不得不因故推迟,要到九月一日了。“真是倒霉透顶了,”我对艾迪说。“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可以回来了;我一定会去的。”
但是事情并非如此。我们投票表决的结果是,在蓝河刚好流入奎因地界的地方对其进行分流;当然,这倒并不会让他全无河水可用——只不过他不会像此前那样总能拿到大头了。
于是,八月初,我搭乘瑞士航空公司的客机飞往瑞士,接下来几周的时间,我就在阿尔卑斯山的度假村里无所事事,在终年不化的雪山上晒着太阳。我又是睡,又是吃,把普鲁斯特的作品全部重读了一遍,这就像是一头扎进海啸当中,不知道会被卷往何处。然而奎因先生却总是在我的思绪中挥之不去;偶然间,在我睡觉的时候,他会敲门,进入我的梦乡,有时是他本人,那副金丝眼镜后面,那双灰色的眼睛露着寒光,不过时不时地,他也会乔装成身着白袍的斯诺牧师的形象出现。
但奎因先生却没有来。鲍勃·奎因没有来——要是我们投票决定将“他的”河分流的话,作为B.Q.牧场的主人,他铁定会蒙受最大的损失;可即便如此,我们却从未听到他说过一句话。我想:他高傲自大,又实力雄厚,一定不屑与我们这个小得可怜的委员会打交道。鲍勃·奎因忙着跟镇长、众议员、参议员们交涉;他觉得他可以把这些个家伙全都给收入自己的囊中。所以无论我们表决结果如何,都无关紧要,因为他的那帮大佬兄弟们会否决掉的。
阿尔卑斯山的空气,只吸一口是令人振奋的,但是连日在群山中度假,也可能让人患上幽闭恐惧症,引发一种无可名状的抑郁心绪。长话短说,有一天当这种阴霾的心情降临时,我租了一辆小轿车,取道大圣伯纳德山,行至意大利,向威尼斯进发。在威尼斯,你总是穿着戏服,戴着面具;也就是说,你并非是你自己,也可以不用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下午五点到达威尼斯、半夜之前登上火车去往伊斯坦布尔的那个人,其实并不是真实的我。这一切从哈利酒吧开始,正如许多的威尼斯大冒险一样。我刚刚点了一杯马提尼酒,这时,有个人砰的一声把弹簧门推开,此人名叫詹尼尼·保利,是个精力旺盛的记者,我是在莫斯科认识的他,那时的他在一家意大利报社担任驻外记者:我俩一道在伏特加的鼓舞下,曾经令许多沉闷的俄国餐馆生辉。詹尼尼准备去往伊斯坦布尔,眼下暂且在威尼斯逗留;他准备搭乘半夜的“东方快车”。六杯马提尼过后,他说服我与之同行。这趟行程为期两天两夜;列车蜿蜒穿越南斯拉夫与保加利亚,但是我们对这些国家的印象,却仅限于我们从卧铺车厢的车窗向外瞥见的景象,我们一直就没有离开过车厢,除了去续红酒和伏特加。
艾迪:没错,我们一共九个人,每两个月抽一周时间出来开一次会。支持与反对动议的正反两派都请来专家作证。许多牧场主都是亲自出面——向我们进言,摆明他们的理由。
房间开始旋转。然后停了下来。然后又开始旋转。我下了床,脑子就像一大块打碎了的玻璃,在我的脑袋里叮当直响,令我头痛欲裂。可是我无法站立,无法行走;我终于想起了我身处何处:伊斯坦布尔的希尔顿酒店。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阳台上,俯瞰博斯普鲁斯海峡。詹尼尼·保利正晒着日光浴,吃着早餐,读着巴黎的《先驱论坛报》。我眨了眨眼,目光扫到了报纸的日期。正是九月一日。为什么这个日子会引起我这般强烈的反应?难受;内疚;自责。天啊,我竟错过了杰克和艾迪的婚礼!詹尼尼无法探究我为什么会如此忧郁(意大利人总是很忧郁;但是他们无法理解其他国家的人为什么也会这样忧郁);他往自己的橙汁里倒了一些伏特加,递给我说,喝,喝倒了就好:“不过还是先跟他们发个电报吧。”我采纳了他的建议,完全照做。电报内容如下:滞留在所难免祝二人大喜之日幸福美满。后来,我睡了一觉,忍住了酒瘾,手不再抖了,这时我给他们写了一封短信;我并没有说谎,可我就是没有解释我为什么会“滞留在所难免”;我说我几天之后要飞往纽约,等他们一度完蜜月回来,我就给他们打电话。我在信上写下收件人的名字:杰克·佩珀先生和太太,我把写好的信放在桌上,等待投递的时候,心中感到一阵释然与豁免;我想象着艾迪头上戴着一朵鲜花,和杰克一道,二人在晚霞中沿着怀基基海滩漫步,身边就是大海,头顶就是繁星;我在想艾迪年龄都这么大了,还能不能生小孩儿。
杰克:也是个疯子。比奥利弗·耶格疯得还厉害。他有座加油站。
但是我并没有回家;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我在伊斯坦布尔碰到了一位老友,他是个考古学家,他的工作就是在土耳其南部的安纳托利亚[11]海岸进行考古发掘;他邀请我与他一同前往,他说我准会喜欢上这趟旅程的,他说得没错,我确实喜欢。我每天游泳,学会了跳土耳其的民族舞蹈,喝着茴香烈酒,每天夜里在当地的小酒馆外面跳舞,一跳就是一整夜;我待了两周的时间。随后,我又乘小船去了雅典,又从雅典乘飞机去了伦敦,我在那里试了一身套装。等我回到纽约的家中,扭转钥匙打开房门的时候,已经是十月了,秋天都要来了。
我:那汤姆·亨利又是谁呢?
有个朋友一直去我的住所给植物浇水,帮我把一摞信件在书桌上码放得整整齐齐。那堆信件里有几封电报,我连大衣都没脱,就迅速翻阅了一番。我打开了其中一封;是邀请我参加万圣节派对的。我又打开一封;署名杰克:速回电。日期是8月29日,那是六周之前的事儿了。我还没顾得上考虑脑中的想法,就赶忙找到了艾迪的电话,拨了过去,却无人应答。于是我又给“牧场汽车旅馆”打了一个定人呼叫电话:还是不行,杰克先生现在已经不登记在那儿了;没错,话务员觉得打州调查局的电话,兴许能找到他。于是我打了过去;一个家伙——那是个脾气暴躁的狗杂种——告诉我说杰克警探请假了,他不会告诉我他的下落(“这么做是违反规定的”);我告诉他我的名字,跟他说我是从纽约打过来的,他说了声哦,我说请听好,这事儿很重要,这个狗杂种就把电话给挂了。
(艾迪有些手足无措。她注视着酒杯,走过去斟酒,发现酒瓶已经见底了,于是她从顺手搁在大腿上的小提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银色小盒子,里面装满了蓝色药片:安定剂;她抿了一口水,吞下一粒。刚才杰克说过艾迪并不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吧?)
我需要撒泡尿;这尿意在我从肯尼迪机场到这里来的一路上就从未停歇过,但此时当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堆放在书桌上的信件时,忽然尿意全无。一种直觉让我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些信件上面。我以一个职业邮件分拣员的速度匆匆翻阅这堆信件,搜寻有杰克笔迹的信件。我找到了。信封上邮戳的日期是9月10日;这封信是用调查局的官方信纸写的,由州首府寄出。信的内容很短,但是遒劲有力的手笔掩藏了作者的痛楚:
杰克:因为他真疯。
你从伊斯坦布尔的来信今天收到。我读信的时候,还很清醒。但现在我已经不那么清醒了。就在八月,艾迪死的那天,我给你发了一份电报,让你给我打个电话。但是我估计你不在国内。但是这件事我不得不告诉你——艾迪已经去世了。我仍然不相信此事,今后也不会相信,直到我弄清真相的那天。就在我们举行婚礼的前两天,她和玛丽李在“蓝河”里游泳。艾迪淹死了;但玛丽李却没亲眼看到她淹死。详情我就不写了。我得离开这里。我已经不信任自己。我的去处,玛丽李·康纳会知道。此致……
艾迪:他并不真疯。你这么说他,完全是因为——
玛丽李·康纳:啊,你好!啊,是的,我开始就听出是你的声音了。
杰克(对我说道):耶格,他就是那个邮政局长,是个疯狗杂种。
我:整个下午,我每隔半小时就给您打个电话呢。
最后,镇政会专门指派了一个委员会来处理此事。我不知道委员们是怎样产生的,我肯定并不具备什么特殊资质;我只记得老法官哈特菲尔德——他现在已经退休,住在亚利桑那州——打电话问我想不想干;就这样,我当了委员。1970年1月,我们在镇政大楼的议事厅开了第一次会。其他几名委员分别是克莱姆·安德森、罗伯茨夫妇、帕森斯医生、巴克斯特夫妇、汤姆·亨利,还有奥利弗·耶格——
玛丽李:你现在在哪儿?
后来发生了两年旱灾,事态愈发变得严重起来。靠“大哥”和“小弟”过活的牧场主们叫苦不迭。旱灾可把他们给害惨了;他们损失了好多牲口,于是眼下呢,他们使出全力,要求共享“蓝河”的资源。
我:纽约。
艾迪:这场争吵已经酝酿了几十年了。众所周知,即使要以“蓝河”为代价(削减其流量,使河流的美景减色),加大两条支流的流量也是件公平、合乎逻辑的事情。但是,奎因家族和其他“蓝河”边富裕的牧场主们通过各种手段阻挠人们采取任何行动。
玛丽李:天气情况如何?
杰克(往火里吐了一口痰):罗伯特·霍利·奎因先生。
我:在下雨。
麻烦正是因这两条支流而起。许多依靠支流的牧场主觉得应该让“蓝河”分流,好加宽“大哥”和“小弟”。自然,靠主河滋养其产业的牧场主们反对这一倡议。反对呼声最高的是B.Q.牧场的大牧场主鲍勃·奎因,因为“蓝河”最宽最深的一段正好流经他的牧场。
玛丽李:这儿也在下雨呢。但是这雨对我们可是件好事,今年夏天旱极了,头发里全是沙尘。你说你一直给我打电话来着?
但是其他人,我也都认识:比方说罗伯茨夫妇、巴克斯特夫妇,还有帕森斯医生,我对他们相当熟知。只是因为某个缘故。(她凝视着杯中的红酒,仔细观察着酒杯里闪烁着红宝石一样的光,就像一个吉卜赛人在端详模糊的水晶球,幽灵般的玻璃)就是那条河。(她把酒杯举到嘴边,再次一饮而尽,十分惬意,不费气力)你见过那条河吗?还没有?好吧,现在不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不过夏天的时候,这条河真是挺不赖的,它是这里最美的景观,毫不夸张。我们管它叫“蓝河”;河水是一片蓝色——不是加勒比海的那种蓝,但也十分清澈,河床全是沙子,有些平静的深潭里可以游泳。它发源于北面的高山,流经平原和大牧场,是我们灌溉的主要来源,这条河有两条支流——都比它要小得多,一条叫“大哥”,另一条叫“小弟”。
我:整个下午。
我并不是和这些死难者都算得上是很熟的朋友——不过,也许安德森夫妇除外。我曾经教过他们所有的孩子。
玛丽李:嗯,我已经回家了。但是恐怕我的听力不怎么好。我一直都在地下室,要么就在顶楼,收拾东西呢。现在就剩我孤身一人,这座房子对我来说太大了。我们还有个表姐——她也是个寡妇——她在佛罗里达买了套房子,是套公寓单元房,我准备搬去跟她一块儿住。嗯,你怎么样?你最近跟杰克通过话吗?
艾迪:没错。嗯,不过他们也不属于计划内。他们是局外人——可以说,属于惹火烧身。
(我解释说我刚从欧洲回来,还没能联系上杰克;她说,杰克现在和他一个在俄勒冈的儿子住在一起,还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
杰克:你说的是霍根夫妇。
可怜的杰克。他把一切重担都一个人扛着。他好像有点儿自责。哦?哦,你还不知道?
问题是:我一想起那些已经死去的人,我就发觉,这些人我都认识。除了那对从塔尔萨来的夫妇外,他们跟巴克斯特夫妇一块儿住宿——
我:杰克给我写了信,但是我直到今天才拿到。别提我有多难过了……
艾迪(忽略了杰克的话;语气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似乎她是在学生面前背诵乘法表):大家互相都认识,这是大伙儿对镇上居民的说法。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有些学生的家长,我就从未见过。每天我都会从一些人身边经过,他们看起来几乎都是陌生人。我是个浸礼会教友,我们的会众规模并不算大;但是我们有一些会众——嗯,就算是你拿一把左轮手枪抵着我的脑门儿,我也说不上来他们的名字。
玛丽李(声音中有一丝哽咽):你之前不知道艾迪的事儿?
杰克:它既不荒谬,也说不上不值一提。因为你已经研究了这个禽兽的行事风格。
我:今天才刚刚知道。
艾迪(悲伤地说,应和着金丝雀那唧唧喳喳的小夜曲,仿佛是一个低沉的对位声部):没错,这不是真的。因为就在我决定跟杰克说之前,我已经断定,有人的确蓄意要杀我;我也相当清楚这个人是谁,即便杀人动机是如此荒谬。完全不值一提。
玛丽李(半信半疑):杰克是怎么说的?
杰克:这不是真的。
我:他说她淹死了。
艾迪:我没跑题。我只是用了这个故事骗你到我这儿来。
玛丽李(心存戒备的口吻,似乎我们是在争论什么):嗯,她确实是淹死的。我不管杰克怎样想。当时奎因根本连影子都见不着。他不可能与此事有一点关系。
杰克:别跑题。
(我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似乎她是要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正在从一数到十。)
我曾经见过杰克·佩珀。实际上,我已经迷上了他。
要说这事儿该怨谁,那就怨我好了。去“沙湾”游泳是我的主意。“沙湾”甚至都不属于奎因的地盘,那儿是米勒的农场。我和艾迪经常去那儿;那个地方很阴凉,可以不受阳光的照射。那里是“蓝河”最安全的区域,里面有一个天然的游泳池,我们小的时候,就是在那儿学会的游泳。出事那天,整个“沙湾”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先是一起下的水,艾迪说等到下周的这个时候,她就该在太平洋里游泳了。艾迪水性好,可我游了一会儿就觉得累了,于是我上岸乘了一会儿凉,在树下铺开一块浴巾,开始读我们带过来的杂志。艾迪还在水里游着,我听见她说:“我要沿着河湾再游一会儿,到那边小瀑布的石脊上坐坐。”河水从“沙湾”流出,蜿蜒流过一个弯道;过了弯道,有个石脊横贯河流,形成一个小型瀑布——那是个小小的水位落差,不超过两英尺。我们很小的时候,就是坐在那个石脊上,让河水冲过我们的腿,好不快活。
起初我只把它当作是匿名信之类的东西一笑置之;但后来我越去想这件事儿就越觉得——说不定我姐姐无意中发现了什么。那个包裹不是某个怀恨在心的女人给我的,不单单只是某个不怀好意的人搞的恶作剧而已。这是某个男人干的。那个小棺材是一个男的刻的。是一个手指粗壮的男人用印刷字体把我们的名字写在了那个包裹上面。整个行径意味着一种恐吓。可这又是为什么呢?我想:也许佩珀先生会知道吧。
我正在读着杂志,没有注意到时间,直到后来,我感到一阵哆嗦,才看见太阳已经渐渐地落了山;不过我那时并不担心——我以为艾迪还在享受着瀑布的乐趣。但是过了一阵,我走到河边,一遍一遍大声喊着艾迪的名字,我在想:说不定她是在逗我玩儿呢。于是我爬上河堤,直到“沙湾”的最高处;从那个地方,我可以看到小瀑布和北去的河流。但是那儿没有人,艾迪不在那里。后来,就在小瀑布下边,我看到一片白色的睡莲叶子漂在水面上,上下起伏。这时我才意识到那不是睡莲;那是一只手——上面还有一枚钻石闪闪发光:那是艾迪的订婚戒指,是杰克送给她的小钻戒。我顺着河堤滑下河去,蹚进河里,沿着小瀑布前的石脊往前爬。河水十分清澈,不是很深:我可以看到艾迪的脸就在水面下,头发与沉树[12]的树枝缠在一起,已经没救了——我拽住她的手,使尽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地拉她,但她却纹丝不动。总之,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怎么从小瀑布前的石脊上掉下去的,又是怎么被树枝绞住头发,让她在水中不能动弹的。验尸官的结论是意外溺亡。喂?
因为,因为这件事令人震惊。我也曾收到过匿名信,一封真正歹毒的匿名信——它尤为令人心神不宁的地方在于——这话只在你我之间说啊——信中写到的好多事情碰巧是真的。(她大笑着,又往杯里加了一些酒)真正让我吃惊的不是那只小棺材,而是里面那张抓拍的照片——一张我在邮局外边台阶上的近照,那是在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拍的照——这简直是一种侵犯和盗窃行为。我会同情那些见着照相机就逃之夭夭的非洲人,他们害怕摄影师偷走他们的灵魂。我当时只是感到吃惊,却没有受到惊吓。而我的姐姐却给吓住了。我给她看这件小礼物时,她说:“难道你不觉得它跟一些别的事儿有关吗?”她所说的“别的事”指的就是过去五年来发生的一些事情——谋杀、意外或自杀,不管你怎么叫它们:这取决于你在和谁说话。
我:嗯,我在听。
实际上,直到那天深夜,我都没有打开包裹。因为我到家时,发现我姐姐正在楼梯底部;那是因为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腕。医生赶来后,好一阵忙乱。我都忘记了包裹的事儿,直到上床后才想起来。我决定:嗯,好吧,反正等到明天也不迟。我在想,要是我坚持了这一决定该有多好;至少我就不会一整晚都失眠了。
玛丽李:我的祖母梅森从来都不用“死”这个字眼。只要有人死了,特别是她关心的人死了,她总是说他们被“召回”了。她的意思是说,我们并没有将他们埋葬,并没有永远失去他们;其实,那个人只是被“召回”,去往童年的一片乐土,一个生灵居住的世界。我就是这么看待我妹妹这事儿的。艾迪被召回,和她喜爱的东西住在了一起。有孩童。有孩童和鲜花,还有小鸟,还有她在山间发现的野生植物。
(她冲杰克使了个眼色,仰起头,将杯中所剩的红酒一饮而尽,姿势之优雅简直令人惊讶,这敏捷的动作也凸显出了她漂亮的脖子。杰克也回了她一个眼神,朝她的方向吐了个烟圈,这个空心的椭圆,在空中悬浮,仿佛是传递着某种情欲的信息。)
我:我很难过,康纳太太。我……
艾迪:噢。我那时可不知道。没人知道。这是杰克和他的警探们之间的秘密。
玛丽李:没关系,亲爱的。
我:没错,我见过一个。
我:我希望有什么可以……
我和我姐姐在邮局里有个专用信箱;按他们的话说,叫做“抽屉”——倒不是因为我们有大量的信件,而是我们订阅了许多杂志。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途中顺路到这儿来取邮件,我们的信箱里有件包裹,很大,但很轻,外面还裹着一层褶皱的旧牛皮纸,看起来似乎是别人之前用过的,而且绑包裹的那根麻绳也是旧的。包裹盖的是本地邮戳,是寄给我的。我的名字清清楚楚地用浓浓的黑色墨水印在上面。甚至在我打开包裹之前,我都在想:这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当然,你已经知道那些小棺材的事儿了吧?
玛丽李:嗯,你能打电话来,真的挺好。你给杰克打电话的时候,记得给他捎上我的问候。
我四十四岁,从未结过婚,周游世界两次。每隔一个夏天,我都要去欧洲一趟;但是,准确地讲,除了在一艘瑞典货船上有个喝醉的水手发狂,想强奸我之外,直到今年——感恩节的前一周——我还从未遇到过稀奇古怪的事儿。
我冲了个澡,在床头放了一瓶白兰地,钻进被子,将电话机从床头柜上拿了过来,放在肚子上,拨起那个之前给我的俄勒冈的号码。电话是杰克的儿子接的;他说他父亲出去了,他不知道去了哪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我给他留了个口信,说让他一回来就跟我打个电话,不管是什么时候。我口里含着白兰地,满得不能再满,然后就像漱口液一样漱口,这是让我的牙齿停止打颤的药。我让白兰地顺着我的嗓子一滴一滴地流下去。睡梦,就像低语的河流那曲曲折折的河道,蜿蜒流过我的脑海;最后,永远都是这条河;一切皆归于此。奎因也许用过响尾蛇,用过大火,用过尼古丁,用过钢丝;可正是这条河激起了这些行为,而如今,它又夺去了艾迪的性命。艾迪:她的头发,绞在湿漉漉的矮树丛里,漂浮着,进入到我的梦境,就像新娘的面纱,蒙在她上下起伏的脸上——一张溺水而亡的脸。
艾迪:哈哈,来说说我的事儿吧。
一场地震爆发了;这场地震就是电话的铃声,电话机在我的肚子上隆隆作响,我刚才打盹的时候,它并未从我的肚子上移开。我知道是杰克打来的。我让它就这么响着,喝了一口酒,确保自己处于清醒状态。
(艾迪的姐姐走了,她往自己杯里倒了一杯红酒,举起酒杯,让壁炉的火光将那鲜红的闪烁照得更加耀眼。她的目光从炉火转到酒杯,再转到我这里。她的眼睛是棕色的,但是各种光源——火光、桌上的烛光——将它们上了色,使它们变成了猫一样的黄色。远处,笼子里的金丝雀唱起了歌,雪花如撕裂的挑花窗帘般拍打着窗户,凸显着屋内的舒适惬意、炉火的温暖,还有酒色的鲜红。)
我:杰克?
康纳太太:睡个午觉?艾迪,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晚上会做噩梦。(这时,她又恢复了常态)当然,如果允许我失陪一下的话,那就去睡个午觉咯。
杰克:这么说你最后还是回美国来了?
艾迪:亲爱的,你需要的是睡个午觉。
我:今天早上刚到的。
康纳太太:真是讨厌极了。(然后,看着我)你肯定觉得我是个讨厌的小女人吧。没错,我就是的。不管怎样,我今天酒喝多了。
杰克:嗯,你总算还是没有错过婚礼啊。
艾迪(站了起来,一只手揽住姐姐的肩膀):没事儿的,玛丽李。我们不会讲这事儿的。我们待会儿去客厅,你可以给我们弹弹钢琴啊。
我:我收到你的来信了。杰克——
康纳太太(把椅子放回原处):噢,天啊!我们一定得讲吗?老是这样!老是这样!我都做噩梦了。
杰克:不用了。你不用再多作什么长篇大论了。
杰克:我想让你跟我朋友讲讲这个故事。就跟你讲给我听的一样。
我:我跟玛丽李·康纳太太打过电话。我们长谈了一番——
艾迪:然后我给你看了那口小棺材?
杰克(警觉起来):是吧?
杰克:艾迪,你还记得上次感恩节的时候吗。我们坐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
我:她把出的事儿全都告诉我了——
艾迪(差点儿涨红了脸):我对好雪茄的气味特别偏好。我要是抽烟的话,我就抽雪茄。
杰克:噢,没有,她没有!要说她全都告诉你了,那可真是一派胡言!
杰克:坐着别动,艾迪。我什么都不需要。这一餐我吃得真是挺开心的,你也该歇息一会儿了。艾迪?你觉得香烟的气味怎么样?
我(他反应之严厉让我很是震惊):可是,杰克,她说——
艾迪:没错,玛丽李。杰克,你要不要再来点儿咖啡?
杰克:没错。她说什么?
康纳太太(带着戒备心理):这就是这儿的习惯。我的母亲就总是给我的父亲点雪茄。即便是她不喜欢烟草的气味。对吧,艾迪?
我:她说这是个意外。
我:这就像伊迪丝·华顿的小说《欢乐之家》——里面的女士永远都为先生点雪茄。
杰克:你信吗?
杰克:咋啦?
(杰克的语调带着一种阴冷的嘲讽,你能够从中想象出他当时的表情:他的眼神坚毅,古怪的薄嘴唇在不停地抽搐。)
吃过午饭,杰克盯着她看的架势简直像是希望直接送她回到卧室一样:二人之间的张力就像割断克莱姆·安德森头颅的钢丝一样紧绷。不过,他只是拿出了一支雪茄,梅森小姐随即给他点上。我笑了起来。
我:从她跟我讲的情况来看,这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正是在吃饭的时候,我对梅森小姐最初的印象开始有了改变。没错,杰克和梅森之间存在一种默契,这一点十分明确。他们是情人。我用更加仔细的眼光观察她——应该说是通过杰克的眼睛去看她,这时我开始明白他对梅森确凿无疑的肉体欲望。没错,她的容貌长得是有缺陷,但是她的身段在一件紧身针织衫的包裹之下很是丰满,的确不赖;而且她表现得仿佛自己就是性感女神:足以与你能想象出的最性感的影星匹敌。她的臀部在扭动,水果一样圆润的胸脯恣意颤动,还有她女低音般的嗓子,她纤弱的手势:一切都是超乎寻常地性感撩人,超乎寻常地女人味,却并不柔弱得做作。她的魅力存在于她的姿态之中:她表现得就好像她笃定自己的魅力无法抵挡;无论这个女人此前的际遇如何,她的风度让人觉得她似乎拥有一段写满注脚的艳史。
杰克:她不知道情况。她不在场。她坐在自己的屁股墩上看杂志。
客厅的主基调是蓝色和白色,里面满是开花的绿色植物,还有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巨大鸟笼,里面关着六只会唱歌的金丝雀。厨房是黄色、白色和绿色三种色调,铺的是松木地板,地板并未着色,而是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光亮;壁炉里圆木烧得正旺。梅森小姐的厨艺比杰克说的甚至还要精湛。她做了一份美味绝伦的爱尔兰炖菜,一份苹果和葡萄派;还有红葡萄酒、白葡萄酒、香槟。康纳太太的丈夫给她留下了一份殷实的家产。
我:好吧,要是奎因干的——
姐妹二人居住的这座布局凌乱的老房子是祖传下来的,它以温馨惬意的方式展现出文雅坚实的色彩和情调“风格”,而那正是妹妹的个性,因为康纳太太虽然性格也挺随和,但是少了阿德莱德·梅森那种有鉴别力的眼光与想象力。
杰克:我听你说说看。
但是我见到阿德莱德·梅森的那一瞬间,我立刻把这种念头从脑海中划去了。不论杰克的生活有多乏味、多孤寂,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相貌平平了。至少,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她比她年近五旬的姐姐玛丽李·康纳看着要年轻一些;她的脸长得很可爱,很亲切,就是太过硬朗,太过阳刚——要是化妆,只会让这种特征变得愈加明显,而她并未化妆,这是明智之举。她外表特征中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她很干净——她那头棕色的短发,她的指甲,她的皮肤:仿佛是她在一场非比寻常的春雨中沐浴过一般。她和她姐姐是这个镇上的第四代居民,自从她大学毕业以后,就一直在这里教书;你会好奇——以她的聪明才智、她的性格特点以及她的文化修养,为什么就没有找一个更加广阔的平台去展现她的才华,而是待在教室里,满屋子净是些六岁左右的学龄儿童,这的确让人感到诧异。“不,”她告诉我说,“我感到很快乐,做我喜欢做的事儿。教一年级,从起点开始,我就喜欢这个样子。你看,我教的是一年级,这样我就可以教他们所有的科目。还包括礼仪。礼仪非常重要啊。我那群小学生当中,几乎没人在家里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
我:那他一定是个魔术师了。
(雪下得很大,雪花太重,竟无法飞舞,就这样砸向地面,盖上了厚厚的一层。我们坐杰克的车从汽车旅馆出发,他打开了挡风玻璃上的雨刷。主街上天色灰暗,白雪茫茫,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孤单的交通信号灯变换着颜色。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哪怕是“好好酒馆”。那种昏暗,那种落雪无声的阴郁,浸染了我们;二人都默不作声。但是我感觉得到杰克的心情不错,似乎是企盼着什么高兴事儿。他健康的脸上露出奕奕神采,有种刮过胡须之后残留的护肤液的气味,这气味也许过于浓郁了些。虽然他的头发依旧还是那么凌乱,但是他的着装却十分考究——尽管看上去似乎不像是要上教堂的打扮。他打的那个红色领结倒是更适合节日场合。莫非是个打算求婚的人要赶去约会?我昨晚听到他在和梅森小姐交谈的时候,就产生了这个想法;那语气,那音色,显得很亲昵。)
杰克:不见得吧。但是现在我不能跟你讨论这件事情。也许很快就可以了。也许再发生一丁点小事儿,就会加速事态的进程。圣诞老人今年来早了。
杰克:十一点过一些吧。艾迪·梅森在等着我们过去呢,一个小时之内。快起来去冲个澡。穿得暖和点儿。外面在下雪呢。
我:你指的是耶格吗?
我:哦,杰克!几点了?
杰克:是的,邮政局长收到了给他的包裹。
男子的声音:我是杰克·佩珀啊。还记得吧?那个坏蛋?长着一双坏坏的蓝眼睛?
我: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窗帘关着,屋子里很暗,我不知道身处何处,也不知道我是谁):喂?
杰克:就在昨天。(他笑了起来,不是出于喜悦,而是出于兴奋,那是一种能量的释放)对耶格来说,是个坏消息,可对我来说,却是个好消息。我的计划是一直在这儿待到感恩节之后。但是伙计,我都要疯掉了。我唯一能听到的只有门被重重摔上的声音。我唯一能想到是:假如他不打算对耶格下手呢?假如他不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呢?好了,你明天晚上可以打电话到“牧场汽车旅馆”找我。因为到时我就在那儿。
男子的声音:情况如何?你打算睡一整天吗?
我:杰克,等会儿。这一定是个意外。我说的是艾迪这事儿。
(说来奇怪,我倒头便睡着了,就好像是小偷给了我一闷棍;这的确是趟很远的旅程,我的鼻窦疼得要命,我确实是累了。但没过几分钟,我就醒了;或者说,我处在一种半寐半醒的状态,我的脑子就像是颗菱形水晶,一个悬挂在半空的仪器,捕捉到一幅幅螺旋上升的画面映像:一个人头落在树叶间,车窗上毒液斑斑,毒蛇的眼睛从热雾中缓缓滑过,地面上流淌着一片火海,烧焦的拳头奋力捶打着地下室活板门,紧绷的钢丝在暮色中微微闪光,一具无头尸体横在路上,头颅落在树叶间,大火,大火,大火流淌如河流,河流,河流。这时电话响了。)
杰克(一副装腔装过了头的耐心姿态,像是在训诫一个智力低下的原住民一样):现在我留点东西给你,让你今晚睡觉的时候想想。
杰克(严肃的表情,不过带有一丝他那种顽皮又模棱两可的笑容)我只留你到明天早上。我想,你应该听听艾迪本人讲她自己的故事。走吧;我带你去你房间。
发生这次“意外”的“沙湾”,是一个叫做A·J·米勒的人的领地。要去那里有两条途径。最短的路线是抄小路穿过奎因的领地,那样可以直接穿到米勒的牧场。这条路就是那两位女士选择的路线。
我:你的意思是留我在这儿将就一晚上?
朋友,再见。
你旅途劳顿。也许我们今晚该就此打住了。
杰克让我一晚上考虑的问题,令我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一直持续到破晓,这是情理之中的事。图像浮现出来,又黯淡下去;这就像是我在脑子里编辑一部电影。
(杰克薄薄的嘴唇吐了一个烟圈,然后又吐了一个。而后,他叹了一口气,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猫叫一般的风像猫爪一样抓着窗户玻璃。)
艾迪和她的姐姐沿着高速公路开车,她们下了高速公路,转到一条属于B.Q.牧场的土路上。奎因正站在房子的阳台上;要么就是从窗子里往外看: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有那么一刻,他窥视着这辆擅自闯入的小轿车,认出了车上的人,也猜出了她们正准备去“沙湾”游泳。他决定跟踪她们。是开车?还是骑马?还是步行?总之,他选择了一条迂回的线路靠近了那两个女人游泳的地方。就是在那儿,他藏匿在“沙湾”上面阴翳的树下。玛丽李正坐在一条浴巾上面休憩,读着杂志。艾迪正在水里。他听见艾迪对她姐姐说的话了:“我要沿着河湾游一会儿,到那边小瀑布的石脊上坐坐。”理想状况出现了;此时的艾迪没有任何保护,只身一人,她的姐姐又看不见她。奎因一直等到他确信艾迪正在瀑布下尽情嬉耍。这时,他顺着河堤滑入水中(后来玛丽李寻找她妹妹时,也是从这个河堤下到水里的)。艾迪没有听见他的声响;瀑布飞溅的响声盖住了奎因入水的声响。但是奎因又是如何避开她的视线的呢?因为可以肯定的是,艾迪看见他的那一瞬间,她一定会意识到自己有危险,会反抗,会高声尖叫。不,他用枪让她保持安静。艾迪听见了声音,向上面看去,看见了奎因正敏捷地大步穿过石脊,用左轮手枪向她瞄准——他狠狠地将艾迪推下瀑布,并且跟着她纵身跃下,把她往水里拖,将她牢牢按住:这是最后的洗礼。
杰克:她把东西递给我,说道:“这就是我要跟你商量的。”
这不是没有可能。
我:给我两次机会猜猜看!
但是到了破晓,纽约大街上车水马龙的喧嚣声开始响起,给我那亢奋的遐想打了一剂退烧针,很快便让我坠入那万分沮丧的深渊——现实。杰克别无选择:就像奎因一样,他给自己设定了一项充满激情的任务,而他的任务——他的人生职责——便是要证明奎因应当对那九起离奇的死亡负责,尤其是他此前希望迎娶的那个女人,那个热情友善的女人。但是除非杰克能推导出一个比我的设想更有说服力的说辞,否则我宁愿选择忘记;想想验尸官根据常识得出的结论:意外溺亡,我便会心满意足地睡去。
饭后,我们来到客厅里坐下,喝着咖啡与白兰地。艾迪说她出去有点儿事,而当她回来时,她拿着——
一个小时以后,我还是全无睡意,这全是时差惹的祸。虽然全无睡意,人却身心疲惫,烦躁不安;而且还饥肠辘辘。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在家,冰箱里没有东西可供食用。放酸的牛奶、变质的面包、发黑的香蕉、恶臭的鸡蛋、干瘪的橘子、脱水的苹果、腐烂的西红柿、发霉的巧克力蛋糕。我冲了一杯咖啡,里面放了些白兰地提神,好让我能仔细阅读积压的邮件。我的生日是9月30日,有几个人寄来了贺卡表达美好祝愿。其中一张是弗雷德·威尔逊寄的,他是个退休的警探,是我和杰克都很熟悉的朋友,就是他介绍我和杰克认识的。我知道他很熟悉杰克的这个案子,杰克也经常向他请教,但是出于一些原因,我们从未讨论过这件事,于是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好弥补这一疏漏。
我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好饭好菜——她们并没有上火鸡,而是端上了乳鸽配菰米,还有一瓶上乘的香槟酒。整个用餐期间,艾迪用极为风趣的方式不停地与我交谈。她丝毫没有表现出紧张的样子,倒是她的姐姐显得有些不安。
我:喂,请问威尔逊先生在吗?
忽然,阿德莱德·梅森走进了咖啡馆,径直走到我的桌子跟前。我见过她许多次,但从没跟她谈过话。她是个小学教师,教一年级。她跟他姐姐——寡妇玛丽李住在一起。艾迪·梅森对我说:“佩珀先生,你肯定不会在这家‘好好酒馆’过感恩节吧?要是你没别的安排,不如到我们家去吃饭吧?只有我和我姐姐在。”艾迪并非一位神经质的妇女,但尽管她面带笑容,诚挚可亲,却依然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我在想:或许是她觉得一个独身的女人请一个只有点头之交的独身男人去她家不太妥当吧。可就在我未置可否的时候,她说道:“佩珀先生,我就照实说了吧,我有个问题需要跟你商量一下。这样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说定了就在中午好吗?”
弗雷德·威尔逊:请讲。
去年的感恩节那天,我照常在那儿吃早饭。那天店里差不多就我一个人,因为是过节嘛;反正我的心情也不好——调查局向我下了最后通牒,让我结案走人。天啊,我何尝不想拍屁股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他妈肯定想啊。可一想到要离开,一想到让那魔头在坟堆上手舞足蹈,我就难受啊,真的是心如刀绞。有一次,想起这件事儿,我就吐了。真的吐了。
我:弗雷德,你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得了重感冒一样啊。
在这个镇子的主街那边有个“好好酒馆”。所有的人都知道,每天早上8点到10点,准能在那儿找到我。我总是在角落的隔间里吃早饭,然后待在那里读读报纸,同顺路到那儿喝杯咖啡的人聊一聊,那儿什么人都有,包括当地的生意人。
弗雷德:你说得没错。确实是重得很啊。
我对自己说:不对!不对,这肯定不对!这一切背后肯定有个动机,有个原因。于是我又开始上教堂了。反正星期天待在这儿也是无所事事。甚至连个高尔夫球场都没有。于是我祈祷说:上帝啊,千万不要让这个狗崽子跑了!
我:谢谢你给我寄来贺卡。
你知道我岳父是位卫理公会[3]的牧师。我妻子生前对于一家人去教堂这事儿十分认真。我原来一直都是能不去就不去,她死后,我就再也没去过教堂。但是,大概六个月前,调查局准备结了这桩案子。我们已经花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但我们拿不出任何成果来,结不了案。八条人命啊,可没有一点儿线索能将这些受害者给联系在一块儿,也就没法找到一丁点儿作案动机。除了那三只手刻小棺材外,没有任何线索。
弗雷德:噢,天啊。你可不用专门为了这事儿花钱。
杰克:艾迪·梅森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个人。她是我的重大突破口。
我:是这样,我想跟你谈谈杰克·佩珀的情况。
我:除此之外呢?
弗雷德:我说,这里面肯定是有心灵感应。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想杰克的事儿。你也知道,他所在的调查局让他休假了。他们想强行让他与此案脱离。
杰克:是梅森小姐。她做菜的手艺没得说。
我:他又回来处理这个案子了。
我:梅森太太是谁?
(我把头天晚上同杰克的对话跟他讲述了一番,弗雷德问了我几个问题,大多数是关于艾迪·梅森的死以及杰克对于此事的态度。)
这就是奎因先生犯的错误。阿德莱德·梅森。她请我们明天去吃饭。
弗雷德:我真他妈觉得奇怪,调查局居然又让他回这儿来了。杰克是我见过的人当中,为人最正派的一个。我们这个行当里面,我最敬重的就是杰克·佩珀了。但是他的判断全错了。他拿脑袋往墙上撞了太久,把他所有的理性都给撞没了。没错,他的女朋友出的那事儿是挺惨的。可这就是个意外,她是淹死的啊。但是杰克接受不了这个现实。他公开宣称这是起谋杀案,他要起诉这个叫做奎因的人。
(杰克挂上电话,脸上笑容依旧,甚至有增无减。最后他点了根香烟,惬意地抽了起来。他指着电话机笑道)
我(忿忿不平):杰克没准儿说得对啊。这事儿不是没有可能。
喂,艾迪。是的,他在这儿呢。他说纽约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我说他应该待在那儿的。没什么,没事儿。只不过是喝了几杯,聊了聊你知道的那事儿。明天是礼拜天吧?我还以为是礼拜四哩!我大概是昏头了。还用说嘛,我们很想去你那儿吃饭。我说艾迪——你甭担心。你做什么,他都喜欢吃。论厨艺,你在落基山两边儿都是最棒的,不管是东边儿还是西边儿。不用弄得太丰盛啦。好哇,嗯,就是那种葡萄派加苹果酥吧。把门锁好哈,睡踏实点儿。好的,我会的。你知道我会的。晚安[2]。
弗雷德:但是另一种可能也同样存在呀——也许他指控的那个家伙百分之百地清白。实际上,这反倒是大家的共识。我跟杰克所在调查局的人谈过,他们说就凭他们手头现有的证据,就连一只苍蝇也拍不死。他们说这事儿真够让人觉得丢脸的。连杰克自己的局长都对我说,就他所了解的情况,奎因没有杀过任何人。
(这时电话来了,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杰克看了看表,笑了起来。这微笑是那样真实又轻松,不仅向我表明他知道电话是谁打来的,而且还说明他很高兴听到这个来电人的声音。)
我:他杀过两个偷牛贼啊。
杰克:这些蛇是从诺加利斯养蛇场弄来的,养蛇的是个女的。你觉得很好笑是吧?我的大儿子娶的媳妇在迈阿密警察局工作,她是职业深海潜水员。我认识的最棒的汽车修理工也是一个女的——
弗雷德(轻声笑了笑,而后是一阵咳嗽):啊,先生。准确地说,我们把那个不叫做杀人。我们这片儿不那么叫。
我:一个女的?
我:可问题是他们并不是偷牛贼啊。他们是丹佛的两个赌徒;奎因欠他们的钱。还有,我觉得艾迪的死可不是个意外。
杰克:卖蛇给他的那个女的。
(我以一种桀骜不驯、不容置疑的方式,将这起“谋杀”按我想象中的情景讲述了出来;黎明时被我否定的那些推测,此时看起来不仅合情合理,而且惟妙惟肖,颇具说服力:奎因的确是跟踪这对姐妹到了“沙湾”。他藏匿在树林里,沿着河堤滑入水中,拿枪指着艾迪,将她困住,摁入水里。)
我:谁教的啊?
弗雷德:杰克就是这么说的。
杰克:有人教他怎么弄。
我:不是吧。
我:不过我还是很好奇。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才能给那些蛇注射药物,又把它们放进汽车里,而自己却不被咬着的。
弗雷德:那这些全是你自个儿想出来的?
杰克:你说呢?那是为了给它们刺激啊,让它们变得更凶悍啊。这就好比是往一桶汽油罐里扔上一根点着了的火柴。
我:多多少少,算是吧。
我:顺便说一句,为什么要给那些蛇注射安非他命呢?
弗雷德:话虽如此,可杰克就是这么说的。你先别挂,我擤个鼻涕。
杰克(不见了愤怒;打了个呵欠):什么?
我:你说——“杰克就是这么说的”,这又是什么意思啊?
我:是通过那些蛇吧?你刚才说它们是从得克萨斯的一个养蛇场弄过来的。如果这件事儿你都知道的话,那你一定知道买蛇的是谁。
弗雷德:就像我刚说的,这里面肯定有心灵感应。可能在细节方面稍有一些出入,但是杰克的确就是这么说的。他起草了一份报告,也给了我一份。他在报告里面就是这样再现事件的来龙去脉的:奎因看见了那辆车,他跟了过去……
杰克:(沉默不语,也没有注意听我说话)
(弗雷德继续说了下去。一股羞愧之情如热浪般向我涌来;我就像一个考试作弊被抓的学生;我当时非但没有责怪自己,反倒是责怪杰克,回头一想,真是缺乏理智啊;我怪他没有给出一个确凿有力的谜底来,而且他的推测一点儿不比我的强,这同样令我失望。我信任杰克,信任这个专业人士,而当我感觉到这种信任发生了摇摆时,就觉得非常难受。但是奎因、艾迪,还有瀑布——这样的拼接也太过随意了些。即便如此,不管弗雷德·威尔逊的评语多么令人沮丧,我知道我有理由对杰克保持最基本的信任。)
我:但他是一个犯了错误的绅士。否则,你也不会知道他的名字。或者说,你也不会知道他曾经是我们的朋友。
调查局处境很艰难。他们不得不让杰克停止办理这桩案件。他的行为使自己丧失了办案资质。噢,他会和他们抗争的!但是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他的名誉,也是为他的安全着想。有天晚上,就在他失去未婚妻之后,他在凌晨四点给我打了个电话,比一百个在玉米地里跳舞的印第安人还要醉得厉害。大意是:他准备与奎因决斗。我第二天回电问了问他的情况。妈的,他甚至不记得给我打过电话。
罗伯特·霍利·奎因先生。一位非常受人尊重的绅士。
任何一个开高价的精神病专家都会告诉你,焦虑是由抑郁引起的;同样是这位精神病专家会让你再来一趟,再出一遍费用,然后告诉你,抑郁是由焦虑引起的。我一整个下午就这样乏味地兜着圈子。到了夜幕降临时分,这两个恶魔合二为一了;焦虑与抑郁交媾,我坐在那里,盯着贝尔先生具有争议的发明,担心我不得不打电话到“牧场汽车旅馆”的那一刻,会听到杰克亲口承认调查局不让他办理此案了。当然,一顿美餐也许让这种情绪有所缓解;但是我吃过发了霉的巧克力蛋糕,早已不再饥饿。或者我可以去看场电影,吸点大麻。但是你一旦陷入这种焦灼当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补救办法,就是和它一起兜风:接受焦虑,抑郁下去,放松下来,让这股湍流带你去它想去的地方。
(杰克一次又一次地将一只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另一只手的手心里,就像一个愤怒的囚徒关得太久,一腔沮丧的无名火。没错,他已经在这桩案子的监牢里幽闭了多年;强烈的愤怒,如同浓郁的威士忌,需要长时间才能酝酿而成。)
话务员:晚上好。这里是“牧场汽车旅馆”。佩珀先生?嘿,拉尔夫,你看见杰克·佩珀没有?在酒吧里?喂,先生——您要找的人在酒吧。我这就给您转过去。
杰克:我自己也是最近半年才知道的。他叫奎因,仅此而已。
我:谢谢了。
我:你此前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名字。
(我记得这个牧场酒吧;跟汽车旅馆不同,这里有一种连环画式的魅力。顾客都是牛仔,生皮墙上装饰着露点的性感女郎海报和墨西哥草帽,酒吧里的两个卫生间,一间给“猛男”,另一间给“美女”,自动点唱机里不停地播放着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的拨弦声。这时,点唱机发出的一声轰响表明,吧台招待已经接起了电话。)
杰克:嗯,这的确算不上是砒霜那样的名牌产品。说起我们那个朋友,有一天我偶然读到马克·吐温的几句话,感觉极为贴切,令我印象深刻。(杰克在书架上查阅了一番,找到了他要的那一卷,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大声读出书中的内容,那声音,跟他自己的并不相像:沙哑,愤懑)“天地万物生,人类最可憎。在所有的造物中,唯独他心怀恶意。这是一切本能、激情和劣性中最卑鄙的东西——最可憎的东西。他是唯一一种明知何为痛苦却偏要将痛苦强加给他者以自娱的生物。他也是唯一一种心思卑鄙的生物。”(杰克砰的一声把书合上,扔在床头)可憎。恶毒。心思卑鄙。没错,这是对奎因先生极好的写照。但还不全。奎因先生是个多才多艺的人。
男招待:杰克·佩珀!有人找。喂,先生,他想问一下是哪位找他。
我:液化尼古丁。我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毒药。
我:一个纽约的朋友。
杰克:液化尼古丁。一种很纯的毒药,起效快,毒性大,无色无味。我们也弄不准他是怎样下毒的,但我猜想,要是有人将毒药与那个医生心爱的马洛克斯酒混一些在一起,只要一口下肚,立马就完蛋。
杰克的声音(声音从远处传来;随着他走近话筒,音量也渐渐变大了):我当然有纽约的朋友。还有东京的朋友,孟买的朋友。喂,我纽约的朋友!
我:我们那个朋友选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毒药?
我:你听上去还挺高兴的哈。
杰克:我知道。帕森斯太太也知道。但是其他人都以为是自杀,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直到现在仍然认为是自杀。
杰克:差不多跟乞丐的猴子一样高兴吧。
我:但你知道这是谋杀。
我:你现在说话没问题吧?还是等会儿再打给你?
我们互道晚安后,我带走了那只小棺材,并且叮嘱她,一定不要对任何人讲起这件事。在此之后,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尸体解剖报告。报告的结论是:中毒致死,很可能系自杀。
杰克:没事儿。这儿很吵,没人听得到我的声音。
杰克(嚼了一口烟草,皱了皱眉头):因为那只小棺材呀。她说,几周前,她丈夫曾给她看过这个东西。那时,他还不以为然;还以为这只是有人怀恨在心,用这种方法警示一下罢了,或许只是他一个仇人送给他的。但是,她说——她说就在她见到这个小棺材和里面的帕森斯照片的那一刹那——她就感到“一道阴影”降临了。说来奇怪,我觉得她还是爱他的。这个漂亮的女人啊,还有这个精神抖擞的小驼背。
我(带着试探性的口吻;因为怕揭他的伤疤,所以格外小心翼翼):嗯,事情进展如何?
我:那她为什么会认为她的丈夫是被人杀害的呢?
杰克:不咋地。
杰克:应该不明白。她的丈夫也可能不明白。虽然他是镇上的验尸官,理论上是我们团队中的一员,但我们从未向他吐露过秘密。他对小棺材的事儿一无所知。
我:是因为调查局的原因吗?
我:她明白小棺材的涵义吗?
杰克(疑惑不解):调查局?
杰克:但还不止于此。她是个早已超脱了生命的女人,正从天堂的一扇门里回望此生——毫无遗憾。
我:嗯,我还以为他们让你为难了。
我:看来是吗啡起了作用。
杰克:他们可不敢找我的麻烦。不过我可在拼命地找他们的麻烦。一帮蠢货。不,让我头疼的是耶格那个蠢货。我们敬爱的邮政局长。他是只胆小的小鸡鸡。他想逃出鸡笼。我不知道该怎么阻止他。但是我非这么做不可。
杰克:她说“我想我的丈夫是被人杀害的”。但是,她说这话的时候显得很平静,看上去一点儿也不消沉,丝毫没有承受精神压力的迹象。
我:为什么呢?
我:那她都说了些什么呢?
杰克:“鲨鱼需要诱饵。”
杰克:与其他几件一模一样。
我:你跟耶格谈过了吗?
我:一件礼物?
杰克:谈了好几个钟头。现在他跟我在一起,就坐在那边的角落里,像只小白兔要跳进洞里。
她躺在床上,倚着一团花边套枕。我注意到她的指甲——很长,而且指甲油涂得也很精心;她的手也同样很漂亮。但是,她手里拿的那件东西却不能说漂亮了。
我:嗯,我挺同情他的。
帕森斯太太是在她的卧室里接待的我,据我所知,她很少离开这个房间;我猜想,她准是在里面吸食吗啡吸得乐不可支,寸步不离了。她当然不是什么病人,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病人。她是个可爱的女人,看上去还挺健康的,脸颊气色不错,尽管她的皮肤和珍珠一样光滑苍白。但是她的双眼太亮了,有瞳孔放大的迹象。
杰克:我可没工夫同情他。我必须得抓住这个老娘儿们不放。可怎么办呢?他已经六十四岁了,手头有大捆的钞票和养老金。他是个单身汉;他在世的亲戚当中和他血缘最近的就属奎因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要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这就是奎因干的。他说,没错,也许是有人要蓄意害我,但这人不可能是奎因;他跟我可是血脉相通啊。只有一样东西让他拿不定主意。
当天晚上,我接到帕森斯的护士的电话。她说帕森斯太太要找我谈谈。我说行,我现在就开车去她那儿。
我:跟包裹有关?
杰克:慢着,慢着。你把问题扯得太快了。帕森斯死的那天——呃,我们以为他就这么死了。简简单单。他的护士发现他倒在办公室的地板上。镇上另一位医生阿尔弗雷德·斯金纳说他可能死于心脏病发作;不过要最终确定死因,还需要等做完尸体解剖才行。
杰克:没错。
我:那圣诞老人给帕森斯医生送礼物了吗?
我:是笔迹吗?嗯,不会是这个。一定是照片。
杰克:大概四个月吧。
杰克:猜得真准。这张照片不一样。不像其他几张。比如说,这张照片是大约二十年前在州博览会上拍的;当时耶格就在国际同济会[13]的游行队伍中行进——他戴着一顶同济会的帽子。照片是奎因拍的。耶格说,奎因拍照的时候,他看见了。他之所以还记得,是因为他曾经找过奎因,想要一张过来,但奎因从未给他。
首先,这两场葬礼相隔多久呢?我说的是克莱姆的葬礼跟帕森斯医生的葬礼。
我:那该让这位邮政局长对这件事重新审视一番了。我很怀疑这件事对陪审团能起多大作用。
(杰克烟斗里的烟丝已经燃尽;他把残渣倒进烟缸里,又打开了一包香烟,但是并没有点着,只是拿来咀嚼而已,而不是去抽,就跟狗嘴里含的骨头一样。)
杰克:实际上,这对邮政局长也起不了多大作用。
我:对不起,杰克。我又给弄糊涂了。
我:可他真的是吓得不轻,所以要离开镇子,对吗?
杰克:呃,那倒没有。因为没人想过他是自杀。至少一开始没有。
杰克:他确实是吓得够呛。可就算是没有这场惊吓,也没有什么能把他留在这里。他说他早就计划好,要利用余生外出旅行。我要做的就是推迟他的行期,无限期推迟。听着,我最好还是别让我的小兔子一个人待得太久。祝我走运吧。保持联系。
我:不管怎样,大伙儿听说帕森斯医生自杀的事儿,一定都感到很诧异吧?
我祝福了他,但他并未走运;不出一周,邮政局长和警探已经分道扬镳了:前者已背上行囊,环游世界,后者呢,已被调查局调离了这起案子。
杰克:没人喜欢他。但我之前的话却说错了,我说帕森斯有充分理由自我了断。或者是让人取了性命。实际上呢,他根本没有任何理由。上帝还在天堂待着,阳光也日复一日地照耀着他。他唯一的烦心事儿是得了溃疡。还患上了一种慢性消化不良症。他经常带着大瓶的马洛克斯酒,一天要干掉几瓶。
以下是我个人日志里的摘录(1975年至1979年):
我:那就是说你不喜欢他咯?
1975年10月20日:与杰克通过话。他满腹怨恨,直往外喷火。他说“给他两根大头针,外加一块钱伪币”他就乐得退出——他会写上一封辞职信,然后去俄勒冈,到他儿子的农场上干活儿。“但是只要我还在调查局一天,我就还会秉公执法的。”还有,要是他现在就退休,他就等于是自动放弃了养老金,这项福利我确信他不会放弃。
杰克:要是你对帕森斯医生这个人很了解的话,你也可能以为他是自杀。这个人要自我了断,理由实在是太充分了。他的妻子人长得挺漂亮。他当初是用吗啡让她上了瘾,然后就这么娶了她的。他这个家伙放高利贷,还给女人堕胎。至少有十二个半痴呆的老妇人在遗嘱中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他。帕森斯医生,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无赖。
1975年11月6日:与杰克通过话。他说他们州东北部的牲口偷窃现象十分猖獗。偷牛贼晚上把牛偷走,然后把它们装上卡车,再一路把它们运到达科他[14]。他说他和其他几个探员这几个晚上都是在牧场露天度过的,藏匿在牛群中间,等着那些偷牛贼出现,可他们却始终没有现身:“我说伙计,外面真冷啊!我太老了,这种硬汉类的工作我可扛不住了。”他提到说玛丽李·康纳已经搬到萨拉索塔[15]去了。
我:那我们就说说吧。起先你认为他是自杀的吧?
1975年11月25日:感恩节。早上一觉醒来,想起了杰克,这才记起来刚好是在一年前,他取得了“重大突破”:他去了艾迪家里吃晚餐,她告诉他关于奎因和“蓝河”的事儿。我决定还是不给他打电话;因为这么做会加重而不是缓解这个特别的周年纪念日背后那令人痛苦的讽刺意味。我倒是打电话给了弗雷德·威尔逊和他的妻子爱丽丝,祝愿他们“好胃口”。弗雷德问我杰克的情况;我说我上次听到他的消息时他正忙着追捕那些偷牛贼。弗雷德说:“没错,那些家伙让他忙得屁颠屁颠的。他们尽量让他不再去想那件事,那起被调查局的伙计们叫做‘响尾蛇宝贝’的案子。他们已经委派了一个年轻的家伙去负责这项工作了,那人名叫纳尔逊;但那只是装装样子罢了。从法律上来讲,案子还没结;但实际上,调查局已经把它从清单上划去了。”
杰克:没错,就是那个瘦小驼背、皮包骨头的验尸官。
1975年12月5日:与杰克通过话。他说到的第一件事是:“邮政局长正在檀香山呢,安然无恙,你听说这事儿,肯定挺高兴的。他一直在给所有人寄明信片。我肯定他也给奎因寄过一张。唉,他去了檀香山,可我没去成。的确啊,生活就是这么奇怪。”他说他还在负责“偷牛贼的案子。真他妈的腻烦透了。我应该也加入偷牛贼的行列。他们赚的钱可是我的一百倍呢”。
我:那个验尸官吗?
1975年12月5日:收到了一张来自玛丽李·康纳的圣诞贺卡。她写道:“萨拉索塔真是不错!这是我头一次在温暖的气候下过冬呢,说句实话,我不想家。你知道萨拉索塔之所以出名,是因为那里冬季有林林兄弟马戏团吗?我跟我表姐经常开车过去看他们的表演排练。真是太有乐子了!我们跟一个训练杂技演员的俄国女人混熟了。愿上帝保佑你平安度过新的一年,请查收附上的小礼物。”这个小礼物就是艾迪年轻时的一张家庭写真快照,拍得很业余,那时的艾迪大概十六岁吧,站在花园里,穿着一件白色的夏裙,头上扎着一根丝带,跟裙子很相称,手里还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那只小猫正打着呵欠,看上去和周围的树叶一样弱不禁风。照片的背面,玛丽李写道:阿德莱德·米纳瓦·梅森。生于1930年6月14日。于1975年8月29日被召回。
杰克:才不是呢,上帝啊,那样我会疯的。我同另外两名警探轮班。不过我还是办理这起案件的主要负责人。而这正是我所希望的。我在这儿从事的是真正值得付出的工作。哪怕这事儿难上加难,我也要逮住我们那个老伙计。他会犯错误的,实际上,他已经犯了一些错误,虽说我还不能断言他处置帕森斯医生的方式就是错误之一。
1976年1月1日:杰克打了个电话过来——“新年快乐!”他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个掘墓人在掘自己的墓。他说他的除夕夜是在床上读《大卫·科波菲尔》。“调查局举行了一个大型派对,不过我没有参加。我知道,要是我去了的话,我会喝个大醉,然后在那儿闹上一番,或许还是大闹。不管是醉还是醒,只要局长在我周围出现,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克制自己不去拿沙袋砸他的大肚子。”我告诉他,我收到了玛丽李寄来的圣诞贺卡,也对随卡附上的那张艾迪的照片描述了一番,他说是的,玛丽李也给他寄了一张照片,跟这张很像:“但是她说——‘被召回’,这是什么意思?”我尽量按照我对这个词的理解向他解释,这时,他嘟囔了一声,打断了我:这种想法对他来说太异想天开了;他接着说:“我爱玛丽李,我总是说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但是她太单纯,单纯得有一点点过了头。”
我:眼下就是你一个人在这儿办案吗?
1976年2月5日:上周我买了个相框,好安放艾迪的照片。我把相框放在卧室里的桌上。昨天,我把相框又放进了抽屉里。因为它太让人心神不宁、太栩栩如生了,尤其是那个小猫打呵欠的样子。
(杰克迅速地把这些照片装进一个牛皮纸信封,吸了一口烟,用手指捋了一下翘起的刘海。我默不作声,因为我感觉得出来,他的内心正被悲伤所占据。最后我问他是不是累了,是不是我走了就会好些?他说不是;才九点钟呢,他从未在半夜之前睡觉。)
1976年2月14日:三张情人节贺卡——一张是我过去的一位老师——伍德小姐寄过来的;另一张是我的税务会计寄过来的;第三张署名为“爱你,鲍勃·奎因”。这是个玩笑,毫无疑问。莫非是杰克想出的黑色幽默?
杰克:这话说对了一半吧。不过我们等会儿再说这事儿。
1976年2月15日:给杰克打了个电话,他坦言道,没错,那张情人节贺卡就是他寄的。我说,好吧,你当时一定是喝醉了。他说:“我是喝醉了。”
我:这就是荒谬之处啊。他总是能得逞。
1976年4月20日:收到杰克的一封来信,是用“牧场汽车旅馆”的信纸写下的,篇幅不长,笔迹潦草:“已经到这儿两天了,搜集了一些传言,大部分是在‘好好酒馆’。那个邮政局长还在檀香山。胡安妮塔·奎因发作了一次很严重的中风。我喜欢胡安妮塔,所以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难过。但是她的丈夫却还硬朗得很啊。我正希望这样。在我最后打败奎因之前,我不希望他出什么事儿。调查局也许会忘了这件事儿,但是我不会忘记。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绝对不会……”
杰克:就算是出错了又怎么样?就算是失手了又怎么样?他会再次尝试的。他会一直尝试,直至得逞为止。
1976年7月10日:昨夜给杰克打过电话,两个月没他的消息了。跟我通话的人是一个崭新的杰克·佩珀;或者说,是往昔的那个杰克·佩珀:精神焕发,乐观向上——他似乎终于从这场醉死的沉睡中苏醒过来了,充满能量的肌肉正蓄势待发。我马上就得知了将他唤醒的究竟是什么:“我抓住了一只恶魔的尾巴。这是场大戏。”说起这场大戏,尽管它确实含有某种非常诡异的元素,但归根到底它只是起十分平常的凶杀案;或者说,这就是我的印象。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跟他上了年纪的祖父住在一座不起眼的农场上。今年初春,这个家伙杀了他的祖父,妄图继承他的财产,还偷走了死者生前藏在床垫下面的私房钱。左邻右舍觉察到这个老农不见了,还发现这个年轻人开着一辆新车招摇过市。于是有人报了警,警察很快发现这个年轻人是拿旧钞买的新车,而且他解释不出为什么自己的亲人一下子就人间蒸发了。这个疑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的祖父就是他杀的,尽管当局认定是他所为。问题是:他们没有发现尸体。没有发现尸体,也就不能将他绳之以法。他们尽管四处搜寻,可就是找不到那具尸体。当地的治安部门向州调查局求援,杰克奉命办理此案。“真是太惊心动魄了。这小子可真他妈狡猾。不管他对那个老人做了什么,其行为一定是令人发指的。但要是我们找不到尸体,他就可以逍遥法外了。不过我确信尸体就藏在这座农场的某个地方。我的本能告诉我,他把他祖父的尸体剁成了碎块,将不同的部分分别埋在了不同的地方。我要找的就是头部。哪怕我得一英亩一英亩地挖,一英寸一英寸地挖,我也要找到它。”我们挂上电话以后,我感到一股愤懑涌上心头;还有嫉妒:那不是刺痛,而是狠狠的一刀,仿佛是情人背叛了我,而我却是刚刚知晓。实际上,除了那起令我感兴趣的案子之外,我不希望杰克再对任何案子感兴趣。
我:那么多的环节都有可能出错啊。
1976年7月20日:杰克发了一封电报。已找到头部一只手两只脚句号杰克钓鱼去了。他为什么要发电报,而不是打电话呢?我很好奇。会不会是他猜到了我对他的这次成功感到忿恨呢?但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他的自信心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恢复。我只是希望不管他去什么地方“钓鱼”,那地方只要是在“蓝河”的某处就好。
杰克:是在一棵树和一根电线杆中间拉的。那是一根硬钢丝,磨得像剃刀一样薄。几乎就看不出来,哪怕在大白天也是如此。那时正是傍晚,克莱姆驶离公路,正驾着那辆车沿着小道往前飞奔,他瞅不见钢丝,而钢丝刚好按照其设想的方式撞上了他:恰好在他下颌下方。你可想而知,削掉他的头就像砍瓜切菜那样轻而易举。
1976年7月22日:给杰克写了封祝贺信,并且告诉他我要去国外三个月。
我:他在两棵树之间拉了根钢丝?
1976年12月20日:从萨拉索塔寄来一封圣诞贺卡。“你要是往这个方向走,请顺路过来玩儿。上帝保佑。玛丽李·康纳。”
杰克:干这事儿的那位绅士肯定有数学头脑,至少是做过许多极为精确的计算。
1977年2月22日:收到玛丽李的一张便条:“我还在订阅家乡的报纸,我估计附上的剪报你兴许会感兴趣。我给她的丈夫去了封信。他在艾迪出事的时候也曾好心地给我写过一封信。”剪报是胡安妮塔·奎因的讣告;她是在睡梦中去世的。奇怪的是,既没有举行礼拜仪式,也没有入土为安,因为死者生前要求将遗体火化,并且将骨灰撒进“蓝河”。
我:我想这里面包含有数学的基本原理吧。我总是对跟数学有关的东西摸不着头脑。
1977年2月23日:给杰克打了电话。他有些腼腆地说:“哎呀,伙计!你都成陌生人了。”实际上,我从瑞士给他寄了封信,不过他没回;尽管没能联系上他,但我还是在圣诞节期间给他打过两次电话。“噢,是啊,我在俄勒冈呢。”然后我就切入正题,告知他胡安妮塔·奎因的死讯。不出所料,他说:“我觉得这很可疑”;我问他为什么可疑,他回答道:“火化总是让我觉得可疑。”我们又谈了一刻钟左右,但这是一次不自然的谈话,一件让他费力的事。或许我勾起了他对那些事的回忆,而不论他的道德力量有多强大,他已经开始想要忘却了。
杰克:其实没什么荒谬的。我们的朋友只不过是想了个干净利落的办法把克莱姆·安德森的头削掉罢了。既可以把他干掉,又让人找不到任何的证据。
1977年7月10日:杰克打了个电话过来,得意洋洋的样子。没有什么开场白,他开门见山地宣告:“我当时就跟你说了吧,火化总是让我觉得可疑。鲍勃·奎因当新郎官儿了!嗯,大伙儿以前就都知道他还有个家,一个女的带着四个孩子,父亲是大牧场主奎因先生。他把母子五人藏在阿普尔顿,从这儿往西南方向约一百英里。上周他娶了这个女人,把他的新娘和孩子们都接回了牧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胡安妮塔在坟墓里会辗转反侧的,要是她有坟墓的话。”杰克飞快的讲述一下子让我愣了神,于是我傻傻地问了句:“他的小孩儿有多大?”他说:“最小的十岁,最大的有十七岁了,全是女孩儿。我跟你说啊,整个镇子一片哗然。没错,他们可以接受谋杀,弄死几个人吓不倒他们;但是让他们的楷模骑士、他们的大战英雄带着这个厚颜无耻的荡妇还有她四个小杂种耀武扬威,这大大超出了镇上的元老们所能容忍的程度。”我说:“我替这些孩子们感到遗憾,还有这个女人。”杰克说:“我还是把我的同情留给胡安妮塔吧。要是有尸体可以挖掘的话,我敢打赌验尸官会在她体内发现大剂量的尼古丁。”我说:“我表示怀疑,他不会伤害胡安妮塔的。她是个酒鬼。奎因是她的救星。他是爱她的。”杰克沉默了,接着又说道:“依我看,你肯定会觉得艾迪那次‘意外’跟奎因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对吧?”我说:“他想要杀艾迪,他最终是会动手的。但就在那时,艾迪淹死了。”杰克说:“替他省去了麻烦对吗?那好,解释一下克莱姆·安德森,还有巴克斯特夫妇的事儿吧。”我说:“没错,那全是奎因干的。肯定是他干的。他是个带着使命的弥赛亚。”杰克说:“那为什么他会让那个邮政局长从他的魔掌中逃脱呢?”我说:“他真的已经逃脱了吗?我猜测,老耶格先生在萨马拉有个约会[16],奎因某天会动手的。他一天不动手,就一天不会善罢甘休。你也知道,他的心智不正常。”杰克挂上了电话,不过在此之前,他尖刻地问了句:“你呢?”
我:岂止是巧妙。简直是荒谬。
1977年12月15日:在当铺窗口看见了一个黑色的鳄鱼皮钱夹。成色挺新的,签着首字母J.P.。我买下了,因为我们上次的交谈是在怒气中结束的(他很愤怒,我倒没有),我就买了这个钱夹送给杰克,既是份圣诞礼物,又算是作为和解的一番表示。
杰克:巧妙了?
1977年12月22日:“你忠实的”康纳太太寄来一张圣诞贺卡:“我在马戏团工作啦!不对,我可不是杂技演员,我是在那儿当接待员。工作挺开心的!祝新年快乐!”
我:没错,钢丝。我一直没明白那根钢丝是怎么回事儿。真的是太——
1978年1月17日:杰克给我写了潦潦草草的四行字,感谢我送他钱包——简短生硬,缺乏真情。对于暗示我是敏感的。我不会再写信或者打电话了。
他先是看到翻倒的车子,接着在一百码远的地方,又发现了尸体。这孩子飞快地跑回家中,随后他母亲给我打了电话。我不断地咒骂自己。等我们开车赶到那里时,我的一名警探发现了这颗人头,离开身躯很有一段距离。实际上,那人头还在钢丝撞上他的地方。
1978年12月20日:玛丽李寄来了一张圣诞贺卡,上面只有她的签名;杰克什么都没有寄来。
杰克:当时已近黄昏,艾米正等着克莱姆回家吃晚饭。她让她的一个孩子去大路上等他。正是这孩子发现了克莱姆。
1979年9月12日:弗雷德·威尔逊和他的妻子上周到纽约来了,他们打算去往欧洲(这是他们的首次欧洲之行),二人高兴得就像是去度蜜月。我邀请他们共进晚餐;聊天的所有内容仅限于他们对即将开始的旅行充满了兴奋之情,直到最后,在选甜点的时候,弗雷德说:“我发现你没谈到杰克的情况啊。”我假装吃惊,很随意地说了句,我都一年多没有杰克的消息了。弗雷德十分精明地问道:“你们俩翻脸了?”我耸了耸肩:“算不上吧,但我们也不可能永远意见一致啊。”于是弗雷德又说道:“杰克近来身体状况有些糟糕,得了肺气肿。他这个月底就要退休了。虽说不关我什么事儿,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给他打个电话,做出个友好的姿态。眼下需要有人安慰安慰他。”
(照片共有三张,都是夜里用闪光灯相机拍的黑白照。头一张里面是克莱姆·安德森自制的吉普车,车身已经翻倒在牧场的窄路上,前灯还亮着。第二张里面是一具无头尸体,横尸在这条路上:尸体穿着靴子、李维斯牌牛仔裤,还有一件羊毛夹克衫。最后一张里面是这名受害者的人头,恐怕只有用切纸的铡刀或是熟练的外科医生才能切得这般干净利落。人头遗弃在树叶中,就好像是有人搞恶作剧扔在那儿似的。克莱姆·安德森的眼睛是睁开的,可看起来却并不像是断了气的样子,而是那样平静安详,要不是他前额上参差不齐的伤口,他的脸看上去是那样气定神闲,如同他那双纯真的、挪威人的浅色眼睛一样平静,丝毫没有暴力的印记。我在审视这些照片的时候,杰克在我的肩头俯下身来,同我一起看着。)
1979年9月14日:我一定会对弗雷德·威尔逊心存感激;他让我得以收起自己的傲慢,给杰克打个电话。我们是今天早上通的话;感觉就像是我们刚刚在昨天说过话,还有前天。你简直不会相信我们之间的友谊曾经有过中断。杰克证实了他即将退休的消息:“还有十六天了!”——还说他准备搬去跟他在俄勒冈的儿子一块儿住。“但是在此之前,我打算在‘牧场汽车旅馆’住上个一两天。我在镇上还有些杂事儿没处理完,法院大楼里还有些记录我想偷出来充实到我的资料里面。嘿,听着!要不咱俩一块儿吧?来个真正的再聚首。我可以在丹佛等你,开车带你一起去。”杰克用不着逼我;就算他不提出这个邀请,我也会自己提出来的:此前,不管是醒着的时候还是睡着的时候,我时常梦想回到那个凄凉的村庄,因为我希望再见奎因一面——去会会他,跟他谈一谈,就咱俩。
杰克:我给你看几张照片吧。不过你最好给自己倒杯烈酒。你会用得上的。
那是十月的第二天。
我:还好吧。
杰克婉拒了与我一起前往奎因家的邀请,他把车借给了我,午饭过后,我离开了“牧场汽车旅馆”,去B.Q.牧场赴约。我记得此前最后一次经过这片土地的场景:一轮满月,遍地积雪,寒意刺骨,牛群相互依偎,成群结队,它们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好似青烟。此时已是十月,风景大为不同:柏油碎石高速公路就像是一湾狭长的黑色海水,将金色的大地一分为二;公路两旁,小麦脱粒后残留的麦茬被日光晒得褪白,发出耀眼的光亮,泛起黄色的涟漪——无云的天空下一道道深褐色的阴影。公牛在这片牧场上昂首阔步,而母牛,则在它们中间呵护着牛犊,吃着青草,打着瞌睡。
杰克:你的胃坚强吗?
牧场的入口处,一个小女孩儿正倚靠在一个标牌上,上面还是那个交叉成十字的战斧。她微笑着向我挥手示意停车。
我:圣诞老人啊。我是说,那几个月都相安无事,可克莱姆·安德森一提到这条河,就在他说会告诉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这条河的第二天,凶手就动手了,这事儿难道不蹊跷吗?
小女孩:下午好!我叫南希·奎因,我爸爸让我出来接你。
杰克:哪个他?
我:哦,谢谢。
我:看来,他好像已经偷听到了你们的谈话。
南希·奎因(打开车门,上了汽车):他在钓鱼呢。我带你去他钓鱼的地方。
当然,我永远都没有再见到他。至少是他还活着的时候。
(她长得像个快快活活的假小子,十二岁上下,牙齿生得不齐。她黄褐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从上到下都长满了雀斑。她只穿了件旧式的泳衣,一只膝盖上还缠着弄脏了的绷带。)
我离开时,克莱姆陪我出来,一直走到我的汽车旁。一条狭窄的小河沿着汽车停靠的那条小路流过,克莱姆说:“要说有什么联系,有一天我忽然想起来了,就是这条河。”我问他是什么河,他说:“就是这条从我们身边流过的河。这事儿有点复杂。或许还挺荒唐的。下次,我跟你见面的时候再跟你说吧。”
我(询问她绷带的情况):自己碰伤的?
杰克:噢,我估计他准在自得其乐呢。他就这样一直戏弄着克莱姆,就像渔夫把鳟鱼放在钵子里,怎么样也逃不出去。调查局后来召回了那两名警探,到后来,连克莱姆似乎也不再理睬这事儿了。六个月过去了。艾米打电话给我,邀请我过去吃晚饭。那是个闷热的夏夜。空中满是萤火虫。几个孩子嬉戏追逐着在捉萤火虫,把捉到的萤火虫放进罐子里。
南希·奎因:不是。唉,我给摔出去了。
我:那个刻小棺材的人是隔了多久才开始动手的?
我:摔出去?
可等我向他解释了收到小棺材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他竟然昏厥了过去。我只好扇他的耳光。后来,他就像个小孩儿似的,躺在床上哭了起来:“有人要杀我。为什么?为什么啊?”我对他说:“没有人能杀的了你,我可以向你保证。但是想想吧,克莱姆!你与那些已经遇害的人之间有什么共性呢?这其中肯定会有。也许只是些很不起眼的共性。”但他只是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逼着他喝酒,直到他醉得不行,方才睡着。他就在我这儿过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就比较平静了。但是他还是想不出来,他跟那些案件之间会有什么联系,也不明白他在什么方面符合选择作案的模式。我告诉他,不要同任何人谈论小棺材的事,哪怕是他的妻子;我还告诉他,不用担心——我甚至还找来了另外两名警探负责照看他。
南希·奎因:“坏孩子”把我给摔的。他是匹坏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管他叫坏孩子。牧场上每个孩子都被他摔过。还有一大半的男人。我说等着瞧吧,我敢打赌我可以骑在他身上,我确实做到了,骑了差不多整整两秒钟。
杰克:是的。因为,在掌握了这第二个小棺材以后,我就可以确信这些凶杀案是有关联的。我觉得克莱姆一定得知道答案。他一定得知道。
你之前来过这儿吗?
我:但是,你还是决定告诉他了。
我:来过一次;好几年前吧。但是那次是晚上来的。我还记得那座木桥——
这时我面临一个两难抉择。我究竟该不该告诉他实情呢?告诉他罗伯茨一家在他们遇害之前,也收到过一个类似的小棺材,还有巴克斯特夫妇也有可能收到过?某种程度上,不告诉他,说不定还好一些:换句话说,要是我们严加监视,兴许他还可以帮我们查出真凶呢,因为没有意识到他所处的危险,他说不定还能更轻松地做到这一点呢。
南希·奎因:就在那边!
照片中的克莱姆坐在一辆吉普车上,这是他自己发明的古怪车子。车上既没有顶棚,又没有挡风玻璃,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保护开车的人。这车其实就是一个安有四个轮子的引擎。他说他此前从来都没有见过这张照片,也想不起来是谁拍的,什么时候拍的。
(我们驶过木桥:我终于见到“蓝河”了;但只是匆匆一瞥,转瞬即逝,如蜂鸟飞过,那些垂悬的树木,上次见到时,枝头已树叶尽落,而如今,它们正骄傲地展示着被秋日裁剪过的繁茂枝叶。)
杰克:有。这事儿我得细说,因为这张照片与克莱姆死的方式有很大关系。实际上,凶手是想用这张照片戏弄一番克莱姆,狡猾地暗示他会是怎么个死法。
你去过阿普尔顿吗?
我:里面有他的照片吗?
我:没有。
于是,他来到我这间房以后,取出一个小棺材给我看,跟罗伯茨收到的那个一模一样,这个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朋友处境十分不妙了。小棺材是通过邮寄递到他手上的,装在一个盒子里,外面又套了一层牛皮纸包装;那是件匿名包裹,上面用印刷体写着他的姓名和地址,用的是黑墨水。
南希·奎因:从来没有?有意思。居然有人从来没去过阿普尔顿,我倒还是头一次碰上呢。
杰克:是啊,可你瞧,他竟不知道这礼物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个小棺材及其与响尾蛇凶杀案可能存在的关联从来都没有公诸于众。我们一直都在保密。我跟克莱姆从来就没提起过这件事儿。
我:那我错过什么了吗?
我:圣诞老人送了他一件礼物。
南希·奎因:哦,没什么。我们原来就住在那儿。但是我更喜欢现在住的这个地方。这里更方便你一个人出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钓鱼啊,打草原狼啊。我爸爸说,我只要打中一只草原狼,他就奖励我一美元;但是他给我的奖励超过两百美元的时候,他就减成十美分一只了。唉,反正我也用不着什么钱。我可跟我那些姐姐们不一样,她们老是在镜子跟前臭美。
有天晚上,克莱姆打电话给我,说是要到我这个汽车旅馆来,声音听上去挺古怪的。他说他立马就要见我。我说那就来吧。我当时还以为他喝醉了,其实不然——他是给吓住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吗?
我有三个姐姐,我跟你说,她们在这儿过得不怎么开心。她们不喜欢马;她们几乎什么都不喜欢。小伙子,她们脑子里就只想着这个了。我们住在阿普尔顿的时候,我们跟爸爸见面次数不太多,估计大概一周一次吧。所以呢,她们就喷上香水,涂上口红,交了好些个男朋友。我妈倒没觉得怎么样,有些方面,她跟她们倒挺像的。她喜欢把自己弄得很讲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是我爸爸确实够严的。他不许我姐姐她们交男朋友,也不许她们涂口红。有一次,她们有几个以前的男朋友从阿普尔顿开车过来,我爸爸就拿着猎枪站在门口迎接这伙人,还对他们说,下次要再让他在他的领地上看到他们的话,就把他们的脑袋给崩掉。哇!那些家伙跐溜一下子就逃走了!我的那些姐姐们都哭坏了身子骨,不过整件事儿叫我可乐坏了。
但我和克莱姆一直经常见面。他有个狂放的嗜好,就是总喜欢喝得醉醺醺的;但是他处事很精明,他教了我关于这个城镇的很多事。
看见前面那个岔路了吗?就停在那儿吧。
当然咯,这个巴掌大的一块小地方,每个人都多少知道一点儿别人的底细。但是,我们却发现不了什么事情能把这些受害者联系在一起,也找不到任何动机。为什么有人想要杀害这些人,没有任何理由,我们找不出任何理由。(他端详着棋盘,点起一只烟斗,抿了一小口波旁威士忌)所有这些受害者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命案发生之前,我没有听说过有关他们的任何事情。但是,接下来的一个受害者却是我的一位朋友——克莱姆·安德森。他是第二代美国籍挪威人;他继承了父亲在这儿留下的一座牧场,那是一片辽阔美丽的土地。我们曾经在同一所大学念书,尽管他读大一的时候,我已经在读大四了。他与我的前女友艾米结成了夫妻,她是个好女孩儿,也是我所见过的女孩儿里面,唯一一个眼睛是淡紫色的,就像是一块紫水晶。有时,当我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我就会说起她,还有她那淡紫色的眼睛,而我的妻子却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笑。反正,克莱姆和艾米结了婚,婚后在这儿安了家,养了七个孩子。克莱姆遇害的前一天晚上,我在他们家吃的饭,艾米还说她一生中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多生几个孩子。
(我停下车;我和她走下车来。她指着树下的一片开阔地:那是一条下坡的小路,一片昏暗,枝叶丛生。)
杰克:现在这样讲当然容易咯。可那时我他妈要是把两件事儿联系在一块儿就好了。我们有五个人办理此案;我们对罗伯茨夫妇、巴克斯特夫妇和霍根夫妇的了解比他们对自己的了解还多。我敢打赌,罗伯茨决不知道他的妻子十五岁那年曾经生过一个小孩儿,后来交给别人领养了。
顺着这条路走就行了。
我:可是纵火案与响尾蛇案之间肯定存在某些联系啊,这是明摆着的嘛。
我(对于一人独行顿时感到一阵恐慌):你不跟我一块儿去吗?
杰克(嘴唇抽搐了一下,鼻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开玩笑吧,当然不能啦,那个纵火犯、杀人犯,他早已用大水泥块从上面把活板门给压住了。就是金刚来了也挪不动。
南希·奎因:我爸爸谈生意的时候,不喜欢旁边有人。
我:可他们难道不能从活板门那儿逃走吗?
我:哦,再次感谢。
那是十二月的时候——在那起响尾蛇凶杀案事发之后的三个月。我们可以确信的是:巴克斯特夫妇邀请霍根夫妇从塔尔萨到这儿来,跟他们一起在地下室过夜。而就在天亮前不久,地下室突然起火,火势大得匪夷所思,四人全部葬身火海,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化为了灰烬。
南希·奎因:不客气!
喏,事情是这样的:巴克斯特夫妇正在修建一所别致的新房。而真正完工的那部分只有地下室,其他部分都还在施工中。罗伊·巴克斯特是个有钱人;在新房施工期间,他原本租得起整个汽车旅馆,但他却偏偏要住这个地下室,而进入房间的唯一入口就是一个活板门。
她吹着口哨离开了。
杰克:你说的是霍根夫妇吧,他们从塔尔萨来,是巴克斯特的朋友,正好经过这儿。凶手倒不是有意要杀死他们。这是个意外。
这条小路有些路段树木茂盛无比,我只得俯身钻过枝桠,同时将脸护住,以免被枝叶划伤。奇怪的荆棘挂住了我的裤子;高高的枝头,乌鸦在尖声啼鸣。我看见一只猫头鹰;要说大白天见着猫头鹰,这可是件稀罕事儿;那只猫头鹰眨了眨眼,但身子却一动不动。我一度踉踉跄跄地险些撞到蜂窝——那是一个中空的老树桩,里面挤满了一大群黑色的野生蜜蜂。我一路都能够听见水流的声响,那是一种缓慢、轻柔但翻滚着的咆哮;然后,在小路的转弯处,我看见了这条河,也看见了奎因。
我:说不定是在那场大火中被烧掉了呢。当时不是还有一对夫妇跟他们在一块儿吗?
他穿着一件橡胶服,手里举着一根柔韧的鱼竿,仿佛那是一根乐队指挥手里的指挥棒。他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没有戴帽子的脑袋现出一个侧影;他的头发不再是灰白夹杂——而是已经白得像是围绕着他臀部的水泡。我想要转身逃跑,因为这个场景是如此强烈地让我想起过去的那个日子:那是在很久以前,那个跟奎因看上去十分相像的鲍比·乔·斯诺牧师,正在齐腰深的水中等候着我。突然,我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是奎因在喊我,他一边蹚着水往岸上走,一边向我挥手示意。
杰克:当然,巴克斯特夫妇是否也收到过这样的小棺材,我们就不得而知了。我确信他们收到过,不然就不符合作案模式了。但是,他们从未提起收到过小棺材的事儿,我们也从未发现有任何的蛛丝马迹。
我想起了我看见过的那些在金色牧场里漫步的小公牛;是奎因,这个穿着一身橡胶服,身上闪闪发光的男人,让我想到了它们——生气勃勃,能量充沛,充满危险;除了头发变白了,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说真的,他看上去倒还年轻了几岁,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身体状况极好。
(屋子外面,地面上满是一道一道的雪壳;春天还遥不可及——凛冽的寒风鞭笞着窗户,宣告冬天依然与我们同在。然而在我的脑海里,比起响尾蛇那揪心的格格摇尾声,大风的声音只算得上是喃喃低语了。我看见烈日下恐怖的小轿车,里面是盘作一团的毒蛇,让人的头颅变成了绿色,随着毒性发作逐渐肿胀。我在聆听大风的声音,好让这大风将这些画面吹散。)
他微笑着,蹲在一块岩石上面,朝我打了个手势,让我也过来。他给我看了看他捕获的几条鳟鱼。“鱼不怎么大,不过味道嘛,应该还不错。”
杰克:没错,是从得克萨斯州诺加利斯的一个养蛇场弄来的。
我提到了南希。他笑了笑,说道:“南希啊,嗯,没错,这孩子挺懂事儿的。”说到这里,他就没再往下继续说了。他没有提及他前妻的死,也没有提及他再婚的事:他料想我已经知道他的近况了。
我:可响尾蛇在附近一带并不怎么常见啊,特别是这么粗的。这些蛇想必是从别处弄来的吧。
他说:“你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感到挺诧异的。”
杰克:罗伯茨夫妇膝下无子,也没有与人结怨。大伙儿都挺喜欢他们的。阿米莉娅给她丈夫当秘书。他们只有一辆小轿车,总是一起开车去上班。出事那天上午,热得要命。他们出了门,准备上车的时候,发现所有的车窗都给摇了起来,所以我想他们那时一定很吃惊。然后呢,他们各从各的车门上车。可等他们一上车——刷!盘成一团的响尾蛇就像闪电一样向他们袭了过来。我们发现车里一共有九条大响尾蛇。全都注射过安非他命[1];它们发狂地在罗伯茨夫妇身上到处乱咬:脖子、手臂、耳朵、脸腮、双手。他们的头肿得很大,就像万圣节的南瓜给涂成了绿色。二人几乎肯定当场就毙命了。希望如此。我真的只有这一个希望。
“哦?”
我:接着说下去吧,描述得准确些。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挺诧异。你现在住哪儿?”
杰克:立马就赶过去了。人们发现他们出事一个小时之后,我就同调查局另外两名警探一起赶到了现场。我们到那儿的时候,两具尸体仍然在车内,杀死他们的毒蛇也在里面。那番情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牧场汽车旅馆’,还能住哪儿呢?”
我:你们是过了多久赶到案发现场的呢?
他沉默了一会儿,有些难以启齿地问道:“杰克·佩珀,也跟你在一块儿?”
杰克:没错,是位律师。有天早上(准确地说:是1970年8月10日),他收到一件邮递的礼物,也就是那个小棺材,还有里面那张照片。罗伯茨是个逍遥自在的人。他把小棺材拿给法院大楼周围的一些人看,那架势,就好像这只是个玩笑。一个月后,乔治和阿米莉娅就被人给杀害了。
我点了点头。
我:罗伯茨夫妇。应该就是第一对受害者了。罗伯茨先生是位律师对吗?
“有人告诉我,说是他就要离开调查局了。”
杰克:那上面是乔治·罗伯茨和他的妻子阿米莉娅·罗伯茨。
“是的。他要去俄勒冈住了。”
我:还有那张照片呢?
“嗯,不用说,我再也见不到这个老混蛋了。真可惜啊。如果他没有那些怀疑,兴许我们本来还可以成为真正的朋友。该死的家伙,他甚至认为是我把可怜的艾迪·梅森给淹死的!”他大笑着,然后沉下脸来。“我是这样看待这件事情的:这出自上帝之手。”他举起自己的手,而那条河,从他伸开的指缝中望去,就像一条交织其间的黑丝带。“上帝的杰作。上帝的意志。”
那个小棺材,我猜或许就可以称之为这起案件的开头吧。
[1] 安非他命是刺激剂的一种,能够增加人的机敏性,暂时减轻疲劳感并增加攻击性。
(我发现盒子里有个小棺材,用香脂木刻成,制作精巧。虽然没有装饰,但打开棺材的合页盖一看,棺材里面居然有件东西。那里面放着一张照片——一张随意的抓拍快照,上面是两个中年人——一男一女——过街时的情景。这并非一张摆好造型拍摄的照片,你可以感觉得到,被抓拍的对象并未发觉自己被偷拍了。)
[2] 此处原文为西班牙语Buenas noches。
杰克:你到那个办公桌那儿去。看看最底下那层抽屉。瞧见里面那个小硬纸盒了吗?看看盒子里面放的是什么吧。
[3] 卫理公会,是基督教新教卫斯理宗的美以美会、坚理会和美普会合并而成的基督教教会。
我:就从头说起吧。
[4] 孤星州,得克萨斯州的别称。
杰克:那我们从哪儿说起呢?
[5] 庞丘·维拉是1914年出品的无声电影《维拉将军的一生》(The Life of General Villa)中的主人公,这部电影属于传记式的动作戏剧类型,由庞丘·维拉饰演他自己,整个电影情节以墨西哥革命为中心。
我:我一直就没理顺这里面的来龙去脉,就像是拼图游戏里的拼图少了一半似的。
[6] 里诺,美国有名的“离婚城市”,在内华达州西部,凡欲离婚者,只需在该市住满三个月,即可离婚。
杰克:这是有原因的。
[7] 此处原文为法语un peu。
我:对于这起案件,看起来没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因为几乎就没怎么报道宣传,真是挺奇怪的啊。
[8] 玛格丽塔酒,由墨西哥龙舌兰酒、酸橙或柠檬汁以及橙味酒混合调制而成。
杰克盘腿坐在地板上,旁边放着一杯波旁威士忌,面前摆着个棋盘;他心不在焉地移动着棋子。
[9] 彩虹屋是位于洛克菲勒中心顶楼的奢华餐厅,楼下是美国国家广播公司(NBC)的总部。该餐厅于1934年开业,当时正值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这家餐厅一直是纽约最著名的奢华消费场所和纽约最重要的标志性场所之一。
就这样,三月里一个寒冷的夜晚,我与杰克坐到了一起,就在这家荒凉的西部小镇郊外的汽车旅馆房间里,外面是凄风冷雨。事实上,房间里舒适又惬意;毕竟,这五年来,杰克一直时断时续地住在这里,这地方已经成了他的家,他还做了一个书架,把家人的照片摆放在上面,有他的儿子和孙子们,还放了几百本书,大部分都与美国内战有关,而所有这些书都是一个有智慧的人精心挑选的:他偏爱狄更斯、梅尔维尔、特罗洛普和马克·吐温的作品。
[10] 国际象棋中的重要棋子,又称“皇后”。
杰克是一名警探,在州调查局供职。我们第一次见面,是通过一位我们相互都很熟悉的朋友介绍,我那个朋友也在另一个州当警探。1972年,杰克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正在处理一桩谋杀案,他觉得我可能会对此感兴趣。于是我给他打了电话,我们一谈就谈了三小时,对于他要告诉我的这件事儿,我很感兴趣,可是当我提出要去那里亲自调查一番情况时,他却变得有些惊慌;他说这样做为时过早,可能会危及他的调查工作,不过他答应我,会不断地告诉我案情的进展情况。此后的三年,我们每隔几个月就互通几次电话。案情就这样一直发展,其脉络就像是老鼠洞里的迷宫一般错综复杂,终于似乎是陷入了僵局。最后,我对他说:就让我去你那儿查个究竟吧。
[11] 安纳托利亚,又名小亚细亚或西亚美尼亚,是亚洲西南部的一个半岛,位于黑海和地中海之间,现时安纳托利亚的全境属于土耳其,但亚美尼亚及争取独立的库尔德斯坦都宣称拥有该半岛的部分主权。
这家汽车旅馆很干净,房间供暖系统也很不错;你对这里也只能说这些了。有个人已经在此居住了快五年的时间。此人名叫杰克·佩珀,现年五十八岁,妻子去世了,有四个儿子,都已长大成人。他身高五英尺十英寸,身体很棒,比他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轻十五岁。他的长相朴实而俊朗,一双眼睛蓝得像是长春花,薄薄的嘴唇总是抽搐,样子很奇怪,有时看上去像是在笑,有时又不像。他之所以看起来这样年轻,其秘诀不是因为他消瘦,不是因为他胖乎乎的面颊像熟透的苹果,也不是因为他笑的时候很顽皮、很神秘;而是因为他的头发看上去像是谁家的娃娃弟弟:一头暗色金发,剪得很短,额前翘起的刘海很不听话,他不能把它梳平,只能用水把它浸湿后抹下去。
[12] 沉树,水力术语,是用石块等重物系于新伐下来带干枝的柳树,沉至凹岸河底,以缓溜挂淤和防波浪淘刷的透水河工措施。
这是西部某个小州的一座城镇。镇子周围有许多大农场和饲养牲口的大牧场。镇上居民不到一万,有十二个教堂和两家餐馆。还有一家影院,尽管十年未曾放映过一部影片,依然坐落在主街之上,荒凉阴郁。这儿也曾有过一家酒店,不过也已经关门。如今游客唯一能在此投宿的地方,只有“牧场汽车旅馆”了。
[13] 国际同济会是一个以“关怀儿童,无远弗届”为任务目标的服务性组织,1915年1月21日创建于美国密歇根州的底特律。
1975年3月。
[14] 达科他,美国过去一地区名,现分为南、北达科他州。
(1979)
[15] 萨拉索塔,美国佛罗里达州西部城市。
一起美国犯罪案件的非虚构描述
[16] 意即与死亡的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