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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风暴骤起

康韦递上一支烟,对方接了过去。这个短暂的停顿让两个人都舒了一口气。马林森终于回答说:“听着,这样逐一争辩细节没什么用。照你的理论,这儿的人漫无目的地派人去满世界诱骗陌生人,那家伙还特意学了飞机驾驶,苦等机会,直到碰巧有一架合适的飞机要载着四个乘客离开巴斯库尔……哎,我不说这没有一点可能,但在我看来确实牵强得可笑。如果单单就这一件事,或许还值得琢磨琢磨,但是你还加上了其他乱七八糟的天方夜谭,什么喇嘛们有几百岁,发现了某种长生不老药,不论你管那叫什么吧……呃,这只能让我开始想你到底被什么细菌感染了,就这样。”

“那你还是觉得我们被带到这儿来纯属偶然么?一个疯子做了周密的计划,偷走一架飞机飞了上千英里只是为了好玩?”

康韦笑了。“是,我敢说这很难让你相信。可能连我自己一开始也不信,我不太记得了。这的确是个离奇的故事,但是你眼前的一切也足以表明这是个离奇的地方。想想看我们亲眼目睹的那些事,我们两个人都见到了:在无人知晓的群山中隐匿着一座失落的山谷,僧院的藏书馆中竟然收集了大量欧洲书籍……”

“呃……那我还能怎么看?抱歉,康韦,我知道这个说法很残酷,但是我觉得任何神志正常的人都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哦,是啊,还有中央供暖系统、现代管道系统、下午茶,还有其他那些,都非常不可思议,我知道。”

康韦不敢相信似的看着马林森,声音颤抖着问他:“你觉得这是胡说八道?”

“既然如此,你对它又有多少了解呢?”

马林森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听了这样一个故事,我只能这么说了。我的意思是……呃,真的……这种彻头彻尾的胡说八道……在我看来简直连反驳的必要都没有。”

“少得要命,我承认,从头至尾就是个谜。但是我也没理由接受这么一个客观上不可能实现的神话故事。洗过热水澡之后相信这里有热水澡,和别人宣称他们上百岁了你就相信他们上百岁了能一样吗?”他再次心神不宁地大笑起来,“听着,康韦,这地方让你神经太紧张了,我对此毫不怀疑。收拾好东西,咱们走。一两个月之后,等咱们在梅登酒店美美地吃上一顿晚餐,这场争执就烟消云散了。”

一阵漫长的沉默。两个男人看着彼此,心里的感受却截然不同:康韦落寞而沮丧,马林森则烦躁得坐立不安。“你觉得我疯了?”康韦终于开口问道。

康韦静静地回答说:“我对回到那种生活一点欲望都没有。”

然而马林森只是用手指叩着桌子,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康韦……我只能说你一定是疯了……”

“哪种生活?”

讲到最后,他感到如释重负。他很高兴能够把整件事讲出口,毕竟这是唯一的解决方式。话音落下,他平静地抬起头,相信自己做得没错。

“你在想的那种生活……晚宴……跳舞……马球……全部一切……”

于是康韦尽可能简短地将香格里拉的来龙去脉向马林森和盘托出,包括大喇嘛讲给他的,还有与大喇嘛和张先生闲谈时了解到的。这并非他本意,但是他感到在这种情况下有理由甚至有必要这么做。大喇嘛说马林森是他的问题,这句话着实没错,他打算用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来解决这个问题。他简单扼要地叙述着,那个超越时间的玄妙世界又一次让他心驰神往。他沉浸在自己描述的美好图景中,不止一次觉得他仿佛在朗读一页记忆,想法和词句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只有一件事他没有说——他的情感还无法接受那个事实——昨晚大喇嘛圆寂,他自己成为继承人的事实。

“但我压根儿没提跳舞和马球啊!再说了,这些有什么不好的?你的意思是你不跟我走?你要像那两个人一样留在这儿?那你至少别拦着我走!”马林森把烟摔在地上,一跃而起冲向屋门,眼中燃着熊熊怒火。“你神经错乱了吧!”他狂暴地喊着,“你疯了,康韦,这就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一向冷静,而我一向冲动,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我还正常,你已经不正常了!我在巴斯库尔跟你混之前他们就警告过我,我当时觉得他们错了,但现在我终于知道他们没错……”

“我不觉得有什么事能让我理解这一点。另外,长话短说吧,咱们真的没时间浪费了。”

“他们警告你什么?”

康韦一时冲动,回答道:“那就让我说点有用的吧,如果你愿意听的话。对于那些现在看来难以接受的古怪事,等你听完就能理解了——我是这么希望的。至少你能理解为什么洛岑不可能跟你回去。”

“他们说你在打仗的时候被炸弹炸伤过,之后就一直奇奇怪怪的。我不是在怪你,我知道这不是你能控制的……老天啊,我真讨厌这样跟你说话……算了,我走了。这一切可怕得令人作呕,但是我必须走了。我承诺过。”

“你总是这么说,但是这话没用。”

“向洛岑承诺过?”

“对不起。”

“没错,如果你非想知道的话。”

康韦伸手去握马林森的手,马林森充满感情地热烈回握住他的手。马林森接着说:“我没指望你能发觉,过去这几周我孤单得要命。对于唯一重要的那件事,好像没有任何人有哪怕一丁点在意。巴纳德和柏灵克洛小姐有他们各自的原因,但当我发现你也跟我对着干的时候,真是糟糕透顶。”

康韦站起身来,伸出手说:“再见了,马林森。”

“我亲爱的小伙子!”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真不走?”

“没错,对你。你精神恍恍惚惚,就好像什么都无所谓,还很乐意永远待在这儿似的。为什么会这样啊,你甚至还承认你喜欢这地方……康韦,你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就不能努力恢复成真正的你吗?我们在巴斯库尔相处得那么好……那些日子你完全不一样。”

“我不能走。”

“对我?”

“那就再见吧。”

“当然了,我就是这么觉得的。这地方有什么黑暗邪恶的东西,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这样。我们先是被一个疯子毫无理由地带到这儿,之后又一直被扣留,不是这个借口就是那个借口。但在我眼里最可怕的事是——是它对你的影响。”

他们握了握手,马林森离开了。

“你觉得香格里拉像地狱?”

康韦孤身一人坐在灯笼的光影中。深深铭刻在记忆中的那句话再次浮现,让他觉得一切美好都是过眼云烟。两个世界再无和解余地,终有一个世界摇摇欲坠,世事总是如此。沉思良久之后,他抬手看了看手表:凌晨两点五十分。

“要是没人照顾她,那我就自己照顾她。不管怎么说,如果你正在把什么人从地狱般的地方解救出来,你不会停下来问她有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的。”

马林森回来的时候,他仍坐在桌边,吸着最后一支烟。年轻人惹出一阵很大的动静,但一看到康韦,就后退了几步,站在阴影中踌躇。他沉默着,似乎在试图恢复镇定。康韦等了一阵,主动开口问:“嗨,出什么事了?你怎么回来了?”

“你怎么就这么确定?”

这句关切话说得再自然不过,马林森受到鼓励,走到康韦身边。他拽下厚重的羊皮坐了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灰头土脸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我不敢啊,”他带着哭腔嚷道,“咱们被绑上绳子的那个地方……你还记得吗?我走到那儿了……我做不到啊。我恐高,那地方在月光下看起来太吓人了。我真是够蠢的,是不是?”他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康韦安抚着他,让他渐渐镇静下来。随后马林森又说:“他们一点都不用担心,我是说在香格里拉的这些家伙,陆地上没有任何人能威胁到他们。但是老天啊,我真想带着一大堆炸弹飞过来把这地方炸平!”

“我想她在中国其他什么地方肯定有朋友。无论如何,她出去总比在留在这儿好得多。”

“为什么想这样做啊,马林森?”

“但有一种行为叫作莽撞。你觉得她离开这儿能去哪儿?”

“因为这地方就应该被摧毁,不管它是个什么东西。这地方不干净,不对劲。说到这儿,如果你那异想天开的故事是真的,那就更可恶了!一群干瘪的老头子像蜘蛛一样蛰伏在这儿等人靠近……太龌龊了……不管怎样,谁想活到那个年纪啊?至于你那位高贵的大喇嘛,如果他有你说的一半那么老,那也是时候让人了结他的痛苦了!……老天啊,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啊,康韦?我讨厌求你,但是管他妈的呢,请你看在我的情面上……我还年轻,我们一直都是那么好的朋友,和那些可怕的老怪物扯的谎比起来,我的一辈子在你眼里就什么都不是吗?还有洛岑,她还那么年轻,连她对你也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迷人?”马林森讥诮地重复着这个词,“岂止是迷人!你不要觉得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对一切都这么冷血。也许你觉得像欣赏博物馆里的展品一样欣赏她对她来说就够了,但我的想法比你实际多了。当我见到我喜欢的人处境糟糕,我会试着做些什么。”

“洛岑不年轻了。”康韦说。

康韦一动不动,任由手中的烟掉落在地。他精疲力竭,觉得烦闷不已,极力压制着内心深处的矛盾情感。他低声说道:“我希望我们不要总是互相误会。洛岑非常迷人,我知道,但我们为什么要为这件事争个不休呢?”

马林森抬头瞟了他一眼,歇斯底里地嗤嗤笑起来,“噢,当然,不年轻了,一点儿都不年轻。她看起来也就十七岁,但我猜你会说她是个保养得很好的九十岁老妪。”

“真见鬼,你有什么好抱歉的?”

“马林森,她1884年就来到这里了。”

康韦回答说:“没人会这么想,但是你的话透露的信息大概比你打算告诉我的要多。我只能说我非常抱歉。”

“你胡说八道!”

“我用藏语问的她,柏灵克洛小姐帮我拼的词。沟通不是很流畅,但是已经足够了——足够理解彼此,”马林森突然有点脸红,“真该死,康韦,别这么看着我,别人还以为我偷了你的东西呢。”

“她的美丽就像世间的一切美丽一样,马林森,生与死都倚赖于那些不懂得美的价值的人是否愿意高抬贵手。它如此脆弱,只能在呵护珍惜这种脆弱的地方生存。一旦你把它从山谷中带走,它就会像回声一样渐渐消逝。”

“这是她说的?怎么可能呢?她又不说英语。”

马林森发出刺耳的笑声,似乎对自己的想法很有信心。“我不怕。在这里她才只是个回声呢,如果你非要这么类比的话。”他顿了顿,接着说:“这么聊下去不会有任何进展。我们最好别再扯这些诗情画意的比喻,做点实际的。康韦,我想帮你。我知道你说的那些纯粹是一派胡言,但为了你好,我愿意跟你争个明白。我可以假装你告诉我的都是有可能的,假装这些事儿有论证的必要。现在告诉我吧,认真的,你这个故事有什么证据?”

“那她为什么说她会来?”

康韦一言不发。

“你不觉得你是在把自己的想法当作她的吗?就像我一直告诉你的,她在这儿再快乐不过了。”

“就是别人给你胡诌了个异想天开的故事嘛。就算是从小认识的完全靠得住的人讲的事,没有证据你也不会断然相信。既然如此,现在这件事你有什么证据呢?据我所知,连个影子都没有。洛岑告诉过你她的过去吗?”

“这问题再简单不过了啊。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和一群奇怪的老男人一起关在这里——如果有机会,她当然想走。只是到现在她才碰到这个机会。”

“没有,可是……”

“把真相告诉我吧,求你告诉我。”

“那你为什么相信别人转述的?还有什么长生不老,你能讲出任何证明这个说法的客观事实吗?”

“那你干吗反应这么大?”

康韦想了一会儿,提到布里亚克演奏的那些不知名的肖邦作品。

“我的老天啊,你到底要说什么?”随后,康韦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又说道,“真是荒唐。我们不应该吵架。告诉我,马林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是不明白。”

“呃,要我看,这完全没意义。我又不是音乐家。就算真是肖邦的,难道就不可能是从别的途径得到的曲子吗?”

“想要了解别人,除了学习他们的语言,还有其他方法。”

“当然也有可能。”

“你什么意思?”

“还有你说世上存在这种方法,留住青春什么的,具体是什么方法?你说是一种药物——那我倒想问问,究竟是哪种药物?你见过还是尝过?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任何确凿的细节?”

马林森神经紧绷地微微一笑。“你肯定以为你比我更了解她,”他说,“虽然你这么想,但或许事实并不是这样。”

“没有具体说过,我承认。”

“但是她不想离开,你错就错在这里。”

“那你也从来没问过细节?你就没想过这个故事需要证实?你就这样不辨真假全盘接受了?”马林森乘胜追击道:“对于这个地方,除了你听说的那些之外,你真正了解多少?你见过几个老头子,仅此而已。除了这个,我们只能说这地方设施还算不错,似乎是按照知识分子的那一套在运营。对于这地方成立的缘由和过程我们一无所知,他们为什么想把我们留下也同样是个谜,如果他们真想把我们留下的话。但这都不是相信什么凭空捏造的古老传言的理由!不管怎么说,老兄,你之前不是容易轻信的那种人啊。就算是在英国的修道院,你也不会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吧。我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在西藏你就这么容易接受一切!”

“我不觉得有什么荒唐的。她想离开这儿就跟我想离开这儿一样自然。”

康韦点了点头。尽管此刻他的感知已经敏锐了许多,但面对这样精妙的观点,他也不得不表示认可。“你说的话很犀利,马林森。我想对于没有证据的事情,我们都倾向于相信我们觉得有吸引力的说法。”

“因为……就是不可能。有很多原因。相信我,这样行不通。她现在在外面已经够不可思议了。对于你说的事我很震惊,但是让她远离这里的想法简直荒唐。”

“哎,我可没觉得快入土了还苟延残喘这件事有他妈的什么吸引力。让我选的话,我宁愿短暂而快乐地活着。至于什么未来的战争,在我听来太站不住脚了。谁能知道下一次战争会什么时候发生,会是什么样子啊?上次战争难道不是所有的预言家全都错了?”见康韦没说话,他继续说:“总之我不相信‘任何事情都不可避免’这种说法。即便真是如此,那也没必要恐慌。天知道要是我必须上战场,我一定会吓个半死,但我宁肯去打仗也不愿意把自己葬送在这儿。”

马林森同样心烦意乱地反问:“怎么不可能了?”

康韦笑了。“马林森,你真擅长误解我。在巴斯库尔的时候你以为我是个英雄,现在你把我当懦夫看。其实我二者都不是。当然,这不要紧。如果你愿意,等回到印度你可以告诉大家,我决定留在香格里拉的寺院是因为害怕再被卷入战争。这不是我的本意,但那些早就觉得我疯了的人会对这个说法深信不疑。”

洛岑的名字让康韦脑海中的两个世界突然有了连接点,并且渐渐融为一个整体。他语气近乎轻蔑地厉声叫道:“胡说八道!这根本就不可能。”

马林森难过地说:“你何必说这样的傻话呢。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绝不会说你半个字不好,相信我。我不懂你,这个我承认,但是……但是……我希望我能懂啊!唉,我希望我能懂……康韦,我就一点儿都帮不上你吗?你就没有任何要我说或者要我做的吗?”

“是啊,她跟我们一起走。你没意见吧?”

话音落下,一阵漫长的沉默。终于,康韦开口说道:“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如果这个问题太过私人,请你原谅。”

“等我们?”

“什么?”

马林森粗暴地答道:“是洛岑,如果你真这么想知道的话。她就在脚夫那边,她在等我们呢。”

“你是不是爱上洛岑了?”

“谁做的这些计划?”

年轻人原本苍白的面色立即泛起红晕。“我想是的。我知道你会说这太荒谬,可能真是这样吧,但是我控制不了我的情感。”

“我没指望你明白,这不重要。”

“我一点都不觉得这有什么荒谬的。”

“但是……我不明白……”

仿佛在狂风骤雨之后驶入港湾,一场争执就此平息。康韦补充说:“我也无法控制我自己的情感。你和那个女孩是这世界上我最在乎的两个人……你大概会觉得我很奇怪。”他突然站起身,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我们该说的已经都说完了,对吗?”

“或者其他任何耽误时间的事儿,”马林森愤愤地嚷着,“上帝啊,你这家伙到底怎么了!幸亏我没靠你安排什么事,这些都已经安排好了,已经事先给脚夫付好钱了,他们同意带我们走。这是路上需要的衣物和装备,都准备妥当了。现在你最后一个借口也没了。来吧,赶紧动起来吧。”

“嗯,我想是这样。”但是马林森头脑一热,突然热切地继续说道,“唉,这全都是愚蠢的废话——她怎么不年轻了!这种说法不止愚蠢,还龌龊可怕!康韦,你不能相信这些啊!这太荒唐了。这怎么可能有任何意义呢?”

马林森的这番恳求半是激将,半是讽刺,终于让康韦镇定下来。“我有没有胆量不是重点,如果你想听我解释,我之后会解释给你听的。但眼下有几个关键的细节问题。假设说你成功穿过隘口找到了脚夫,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带你走?你能给他们什么好处?你就没想过他们可能不像你希望的那么好说话?你不能贸然出现在那儿要求对方护送你。这些都需要事先的安排和协商……”

“那你怎么知道她还年轻呢?”

“哎呀,上帝啊,康韦,你非得要逃避一切吗?你现在就一点胆量都没有了吗?”

马林森转过头去,脸上泛起一丝羞涩的光辉。“因为我就是知道……你大概会为此看轻我……但我就是知道。你恐怕从来都没有真正地理解过她,康韦。她表面很冷漠,但这是因为长期住在香格里拉——这里让一切温暖都结了冰。但那温暖依然存在啊。”

“可我不明白要怎么……”

“在等待化冻?”

马林森一边给一双中筒藏式登山靴系带,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什么我都知道,但我们必须这么做。如果够走运而且不耽搁的话,我们能做到的。”

“嗯……可以这么说。”

康韦再一次试着把自己从一个世界拽到另一个世界中。他恢复了些许神志,开口说道:“你知道这件事可能没有听上去那么简单。”

“她还年轻——你就这么确定吗,马林森?”

“对对对……怎么,不行吗?”

马林森温柔地回答说:“上帝啊,当然了……她只是个小女孩。我很同情她,我想我们都被对方吸引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羞愧的。事实上,这大概是在这个龌龊地方发生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了……”

“马上?”

康韦走到阳台上,望着卡拉卡尔山璀璨的辉光。月亮高悬在静若止水的苍穹之上。他意识到梦境已经在触碰到现实的那个瞬间开始消融,正如一切过于美好的事物一样。整个世界的命运在年轻与爱情面前,轻如云烟。康韦知道自己的心灵一直驻守着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香格里拉就是这个世界的缩影,但现在这个世界已经岌岌可危。他努力振作起来,仿佛看到幻想中的回廊在冲突中扭曲、绷紧,楼阁接连坍塌,一切都将成为废墟。与其说他有些懊恼,不如说他正陷在悲伤中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摆脱癫狂恢复了理智,还是曾一度理智,而现在又陷入了癫狂。

“想?我太他妈的确定了好吗,他们就在山脊那边等着呢。我们得马上出发。”

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整个人似乎有些不同。他说话的语调变得尖锐,几近无礼,面部肌肉有细微的痉挛,看起来更像是巴斯库尔的那个英雄康韦。他已经准备好做出行动,面对着马林森,他的神情恢复了往日的机敏。他开口问道:“如果我跟你一起,你觉得你能用绳子搞定棘手的那段路吗?”

“你想出去找他们?”

马林森一跃而起。“康韦!”他哽咽地喊出声,“你是说你跟我走?你终于下定决心了?”

“是啊,脚夫。老兄,振作一点啊。”

一等康韦准备好,他们就动身了。离开这里出奇地简单,不像逃跑,倒像是出游。他们走进庭院,在斑驳的月影中穿行,没有遇到任何意外。这里简直像是无人之境,康韦暗自思忖着,而这种外界的空虚转化成了他内心的空虚。马林森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地描述即将开始的旅程,但康韦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漫长的争执竟然以这样的行动结束,而这个神秘的圣地竟然被一个从中得到极大幸福的人抛弃,多么匪夷所思啊!近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小径转弯处。两人停下脚步,最后看了一眼香格里拉。他们脚下的悬崖深处,蓝月谷宛如一片云海。在康韦眼中,山谷中星星点点的屋顶仿佛穿过了雾霭,紧紧跟在他身后浮游。这一刻,便是永远的诀别了。陡峭的上坡路让马林森好一阵说不出话来,此时他终于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兄,咱们干得不错,继续前进吧!”

“抱歉。”他说。他点了一支烟,半是为了刺激神经,半是为了确认此刻的感觉究竟有几分真实。他发现他的手和唇都在发抖。“恐怕我没太跟上你刚才说的话……你说脚夫……”

康韦伤感地笑了笑,没有说话。他拿出绳索,准备跨越面前刀刃般的断崖。年轻人说中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但是他的脑海中除了这个决心,已经空空荡荡,一无所有。刚才还像碎片般微小的那个念头现在已经占据了主导,余下的,只有一片难以忍受的荒凉虚空。他是两个世界之间的流浪者,注定要永远流浪。然而当下,伴随着内心越来越深的失落,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喜欢马林森,因此必须帮助他。他命中注定要像无数人一样,抛开理智,当个英雄。

康韦僵硬地坐直身体,努力让意志清醒一些。

马林森紧张不安地站在悬崖边,康韦用登山者的传统方式带着他越过了断崖。成功闯过了重重考验之后,他们靠在一起,一起抽着马林森的烟。“康韦,我必须得说你真是太他妈的好了……你大概能猜到我的心情……我说不出有多高兴……”

康韦声音中的异样和随后良久的沉默激起了年轻人的怒气,“喂,我希望你不要听起来悠闲得这么过分,我们得动身了,你要知道,事关重大啊。”

“我要是你,我就不说了。”

“是的,马林森,最后一次。”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正准备继续赶路的时候,马林森补了一句:“但是我高兴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你……你现在意识到那些东西都是胡扯,真是太好了……见到真正的你回来了简直太棒了……”

“啊,他啊!算了,不管怎么说,这是最后一次了,谢天谢地。”

“哪儿的话。”康韦边回答边皱了皱眉,想摆脱不自在。

“我……我去见大喇嘛了。”

拂晓时分,他们越过了分界线。如果真有哨兵的话,他们也并未受到任何阻拦。鉴于当地奉行中庸精神,康韦觉得这条路大概只是适度地被看守着。不久之后,他们抵达了高原地带,咆哮的狂风正在荒凉的不毛之地上逡巡。走过一段平缓的下坡路,脚夫的营地进入了他们的视线。就像马林森之前讲的那样,脚夫已经准备就绪。这些身穿裘皮大衣的精壮男人在凛冽寒风中蹲伏着,迫切想要早点动身,赶往向东一千一百英里之外的稻城。

“可能是因为风暴吧。你刚才在哪儿啊?我都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

“他跟我们一起走!”看到洛岑,马林森兴奋地喊道。他忘记了洛岑不懂英语,不过康韦做了翻译。

康韦瘫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手肘撑着桌子。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说:“生病?没有,我想没有。只是太累了。”

康韦看到,那个满族小姑娘脸上有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彩。她向他展露了一个最迷人的笑容,但在她温柔的眼眸中,只有那个年轻的男孩。

他们来到之前用餐的那个带露台的房间,马林森仍然拉着康韦的手臂,一路连拖带拽。“快点,康韦,我们得在日出之前收拾好行李出发。大好消息啊,老兄,我想知道老巴纳德和柏灵克洛小姐早上发现咱们走了会怎么想……不管怎么说,他们是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的,没有他俩,咱们大概会顺利得多……脚夫在隘口外大概五英里的地方,他们昨天就到了,带着书和其他货物……明天他们就往回走了……这恰恰说明这里的家伙故意想让我们失望,他们从来没说脚夫到了,那样天知道咱们还要困在这儿多久……我说,你怎么了?生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