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常见,”张先生大笑着回答,“喇嘛自然不受影响,我们大部分人年纪更成熟一些的时候也是如此。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就像其他男人一样,只是我们的言行更有分寸。说到这里,我可以向你保证,康韦先生,香格里拉的好客体现在方方面面。这一点你的朋友巴纳德先生已经充分体会过。”
有一次,他对张先生说:“随便问一下,爱情这个因素在你们的规划中处于怎样的位置呢?我想,来这里的人有时难免会产生依恋的情愫?”
康韦报以微笑。“谢谢,”他干巴巴地说,“我相信他体会过了,不过我对自己的意愿——至少现在——还不是很确定。我好奇的其实不是生理需求,而是情感需求。”
不过广袤丰饶的香格里拉渐渐驱散了康韦的这些世俗杂念。除了想到马林森的时候,他都觉得格外满足。这个全新的环境缓缓掀开其复杂样貌,并且契合了他的所有需求和个人品位,着实令他大为震惊。
“你觉得这二者很容易割裂吗?有没有可能你爱上了洛岑?”
康韦承认这话问得很中肯,因为马林森的态度无疑表明了他回到印度之后能做出什么事来——他最喜欢讨论这个话题,还总是就此借题发挥。
康韦吓了一跳,暗自希望他的惊讶没表现在脸上。“为什么这么问?”
康韦觉得这些回答并不让人感到踏实,马林森的未来仍然令他放心不下。他希望马林森能被允许回去,并且这是有先例的,那个飞行员塔鲁就是例证。张承认权威人士有权作出任何他们觉得明智的决策,然而他又反问道:“但是亲爱的先生,如果我们把香格里拉的未来寄希望于你朋友会知恩图报,这样就明智吗?”
“亲爱的先生,如果我言中了,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当然,永远要适度。洛岑的回应不会带有丝毫个人情感,这一点大概会出乎你的意料,但是这种经历是美好的,我向你保证。我大概有资格说这话,因为我年轻一些的时候也曾爱慕着她。”
“你自己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张答道,“他们没能回来。”不过他紧接着又补充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有极少数人如此不幸。我相信你的朋友不会这么鲁莽行事,让遭遇不幸的人数再增加一个。”
“真的?她那时有回应吗?”
“因为没有任何地方避风,也没有任何御寒的衣物?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懂了,你们这种温和的手段绝不输于任何严厉举措的效果。但如果遇到了偶然情况,他们没能回来呢?”
“对于我的赞美,她唯一的回应是得体的感谢,以及随着时间推移愈发珍贵的友谊。”
“这个嘛,这种情况偶尔是会发生,但是这些人只要在高原上挨过一夜,就都会乖乖回来了。”
“也就是说,她并没有回应?”
“很好,这么说你们只有在确定逃跑是死路一条的情况下才给他们逃跑的机会?即便如此,想必还是有人会去尝试。”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张先生言简意赅地补充道,“她一向对爱慕者若即若离,但这对爱慕者而言已经足够了。”
这次,张笑了。“亲爱的先生,特殊情况,有时需要特殊对待。”
康韦笑道:“对你而言这样的确挺好,我大概也一样。不过,假如爱慕者像马林森这样是个热血青年呢?”
康韦笑了笑,说道:“那么你也得承认大自然的工作做得不错。但是我不觉得你们对所有人一视同仁,每次都靠大自然解决问题。比如说来这儿的那些探险队,如果他们想离开,那条路也同等地向他们开放吗?”
“亲爱的先生,那样再好不过了!我向你保证,当异乡人得知无法回去的时候,洛岑不止一次安抚了他们痛楚的心。”
“逃跑?用这个词真的合适吗?不管怎么说,那条路永远都是向所有人开放的。我们没有看守,大自然她自己准备的那些‘看守’例外。”
“安抚?”
康韦尖锐地说:“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像你说的这样。他更可能试着自己逃跑。”
“没错,不过你别误会我用的这个词。洛岑不会拥抱谁,但她的陪伴对悲痛欲绝的人来说已经是一种莫大的安慰。你们国家的莎士比亚是怎么形容埃及艳后克里欧佩特拉的?‘愈令人满足,就愈令人饥渴’。那些热情奔放的族裔很喜爱克里欧佩特拉这种类型,但她与香格里拉完全不合衬。如果套用这句话形容,那么洛岑是‘愈令人求之不得,就愈令人内心安宁’。这是一种更温和也更长久的成就。”
“接下来,亲爱的先生,鉴于他年轻乐观,他沮丧一阵就会寄希望于下一次了。他肯定觉得再有十来个月,脚夫就会听他的。如果我们够明智,不应该现在就打消他的期待。”
“我猜她证明过这一点?”
“我懂了。所以这才是你们的计划?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哦,当然,有很多先例。她总是能令欲望的悸动渐渐平息,无须回应就让人足够愉悦。”
“但我们从来没想阻止他。他自己试过就会发现,脚夫不愿意也不可能带任何人回去。”
“那这么说,你大概把她也视为修行的一部分?”
“到时候你会发现很难阻止马林森跟他们走。”
“如果你想这样看待她,悉听尊便,”张先生温和的语气中夹杂着几分不满,“但更得体也更准确地说,她更像是琉璃盏中映出的一道虹,或是果树花瓣上的一颗露珠。”
“不是这样。适度真诚是我们香格里拉的习俗。当然,我们也不偏执。我可以向你保证,我讲的关于脚夫的情况都是准确的。总而言之,他们大概会在我说的时间前后到达。”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张先生。这个形容确实文雅得多。”康韦说。和这位中国人开玩笑时,对方总是机敏又有分寸地以妙语作答,令康韦不由得暗暗佩服。
“哦?我还以为你只是善意地编出这些人来安慰我们,让我们不至于太失望。”
但是当他再一次和那个满族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候,他体会到张的评价确实一语道破天机。她的软玉温香牵引着他的情感,令他心底的茫茫灰烬燃起灼热的辉光,但并未熊熊燃烧,只是温暖了他冷寂的心。就在那时他突然意识到,香格里拉和洛岑都如此完美无瑕,他不希望任何模糊而决然的回应惊扰了这片宁静。这些年来,他的情感就像是被整个世界不断刺痛的神经,而现在,他的伤痛终于被渐渐抚平。爱情不再意味着痛苦或烦扰,他也终于可以放弃抵抗。深夜,他独自漫步在莲池边,有时也会在想象中拥她入怀;但是时间的潮汐漫过了幻象,安抚着他,赐予他永恒而温柔的安宁。
“可他们会来的。”
他觉得自己从未如此快乐过。在他的生活被战争撕裂之前的那些年,他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幸福。他喜欢香格里拉献给他的这个静谧的世界。对他而言,大喇嘛口中那个惊世骇俗的理念不是压力,反而是一种慰藉。他也喜欢在这种氛围中产生的心境,仿佛情绪之剑入了思想的鞘,而思想转化为温和机智的语言。过往的经验令康韦早就懂得粗野绝不代表质朴,而现在他知道圆融更不代表伪善。他喜欢香格里拉礼貌而从容的氛围,在这种氛围中,谈话不只是消遣,而是一种素养。他更喜欢无意义之事不必再背上“浪费时间”的罪名,最脆弱的梦想也会得到真诚的拥护。香格里拉总是这样宁静祥和,但又像蜂巢一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各种毫不功利的工作。喇嘛的生活也一向不慌不忙,就好像时间如鸿毛一样轻。康韦没再认识别的喇嘛,但是他逐渐见识到了他们工作的深度和广度。在研习语言之外,有些人沉浸在知识的汪洋之中,治学成就足以震惊整个西方世界;有些人致力于撰写学术专著,涉猎范围涵盖多个学科。(据张所言)其中一位正在对纯粹数学做极有价值的研究,还有一位正在撰写一篇命题宏大的欧洲文明史论文,文中整合论述了吉本[30]和斯宾格勒[31]两人的观点。但这些事情并不适合所有人,对于适合的人也绝非一成不变。他们就像是在静寂的深河中漫无目的地逡游,像布里亚克一样寻回古老旋律的碎片,或者像那位英国牧师一样对《呼啸山庄》作全新解读,甚至还有比这些更不切实际的学问。有一次,当康韦谈到此事的时候,大喇嘛讲了公元前三世纪一位中国艺术家的故事:“有位艺术家花了许多年,在果核上雕刻出精巧的龙、鸟、马,并把他的作品献给皇子。这位皇子刚开始除了一枚果核什么都看不出,于是这位艺术家叮嘱他‘建一面墙,开一扇窗,在黎明的曙光中透窗观赏’。皇子照做了,随即发现那雕刻着实美轮美奂。这个故事难道不迷人吗,亲爱的康韦?你觉不觉得它教给我们很宝贵的一课?”
康韦觉得这种看待问题的角度未免有些太形而上了。“我在想到时候要怎么告诉他真相,”他说,“他正数着日子等脚夫来,如果他们不来的话……”
康韦也有同感。他高兴地意识到香格里拉之所以如此祥和,就是为了包容那些看似古怪又琐碎的研究,而他自己也一直很欣赏这类研究。事实上,当他凝望过去的时候,满目皆是因为自己漂泊不定或者任务过于繁重而没有完成的差事;现在,哪怕是在闲散的心境下,这一切也都将成为可能。康韦愉快地思忖着这一点,当巴纳德向他吐露说他同样在想象着香格里拉有趣的未来时,他并不觉得可笑。
张理解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想说服他接受这种好运可不是件容易事。但困难终究只是暂时的。二十年之后,我们这位朋友就会同现实和解了。”
巴纳德最近越来越频繁地下到山谷中。他的远足似乎并不全然是为了美酒和女人。“你看,康韦,我跟你说这个是因为你和马林森不一样。你大概也发现了,他老是故意来找我麻烦。你比他更能理解我的处境。这真可笑啊,你们这种英国官员一开始总是那副板着脸很拘谨的样子,但事到如今我发现你这个人确实值得信任。”
幸运的是,以目前的状况,他也不需要应对什么。在这两个月过去之前,不会再发生什么事了;而未来的决定性时刻大概也不会超出他的预料,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他不想为无法改变的事情忧虑,尽管他曾经对张说过:“你知道吗,张,我很担心马林森这年轻人。恐怕等他发现真相的时候会非常难以接受。”
“那可不一定,”康韦笑着答道,“不管怎么说,马林森也和我一样是个英国官员啊。”
在康韦看来,巴纳德和柏灵克洛小姐决定留下似乎更好,但也让马林森和他自己站到了对立的阵营中。这状况有些意外,至于如何应对,他还没有头绪。
“是,但他还是个孩子,不会理性地看待事情。你我都是有阅历的成年人,我们已经学会了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就说这个地方吧,我们还不了解它的来龙去脉,以及我们为什么来到了这儿,但是话说回来,世事难道不是惯常如此吗?难道我们都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本想再多说几句,但是突然间,歉疚和讽刺像朦胧的阴霾一样从他心头掠过——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大概很难接受事情的真相。“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太担心洛岑的事情,”他补了一句,“她现在已经很快乐了。”
“可能有些人不知道吧。但你提到这些是想说明什么呢?”
“我不太喜欢缠着别人。”
巴纳德压低声音,用沙哑的嗓音对康韦耳语道:“金子啊,我的小伙子!”他的回答中带着狂喜,“就是它,还不少呢!成吨成吨的,一点儿都不夸张,就在山谷里。我年轻的时候是采矿工程师,矿脉长什么样子我可没忘。相信我,这里的金矿就像南非兰德的矿藏一样丰富,而且开采起来容易十倍。你肯定以为我坐着小轿子下到山谷里是找乐子去了,才不是呢。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得很,这儿的弟兄们不花一笔大价钱不可能把那些东西从外面弄进来,那么,除了金银珠宝之类的他们还能用什么付钱呢?当然,这一开始只是逻辑推理,但当我开始四处勘察的时候,没费太大功夫就发现了全部秘密。”
“我还奇怪你怎么不缠着她问各种问题呢。”
“你自己找到的?”康韦问道。
“我不确定你能不能问出来。她在任何人面前都从不多话,你知道的。”
“这个嘛,我没这么说,但是我猜对了。我直接去找张先生,开诚布公地跟他谈了谈,注意,完全是男人对男人的那种谈话。相信我,康韦,那个中国人不是我们之前想的那种坏家伙。”
“不,他是故意针对我。他知道我对那姑娘有兴趣。我也确实喜欢她,康韦。我想不通她为什么会待在这儿,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待在这儿。上帝啊,要是我像你一样会说她的语言,我早就向她问个明白了。”
“就我个人而言,我从来没觉得他是个坏家伙。”
康韦揽住马林森的手臂。他越来越清楚他很喜欢这个年轻人,而最近这几周相依为伴的生活更加深了这种感受——除了拌嘴的时候。他说道:“我觉得他那句话是在作弄我,不是你。”
“当然,我知道你一直很欣赏他,所以你也不会惊讶我能和他处得这么好。我俩绝对是一拍即合啊。他带我参观了他们的开采点,你大概会有兴趣知道,我已经得到了当权者的许可,可以随心所欲在山谷里勘探,我还会撰写一份综合报告。你觉得怎么样,我的小伙子?他们似乎很高兴有我这位专家的帮助,特别是听我说我能告诉他们怎么提高产量的时候。”
后来,马林森单独找康韦说话。“那人总是让我心烦,”他一边说一边在院子踱来踱去,“他不跟我们回去我一点儿都不觉得遗憾。你可能觉得我太敏感,但是他拿那个姑娘的事儿作弄我,我可完全不觉得好笑。”
“我想你以后在这儿会像在家一样自在。”康韦说。
“笼子里的猴子的自我安慰。”马林森顶嘴道。他还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这个嘛,我得说我找到了一个活计,这很重要。而且你永远无法知道事情的最终走向。国内那些家伙要是知道我能给他们指一条通向新金矿的道路,可能就不会那么热衷于把我送进监狱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会相信我的话吗?”
“这个嘛,就算这里是监狱,也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看。老天爷,想想看吧,世界上有多少想逃离灯红酒绿来这样一个清净地方的家伙。他们宁愿放弃拥有的一切作为交换,但是他们逃不开啊!那你说,蹲监狱的是我们还是他们呢?”
“大概会吧。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这种离奇的事情。”
“可能吧,如果你碰巧好监狱那一口的话。”马林森恶声恶气地讽刺说。
巴纳德热情洋溢地点点头,“很高兴你说到了点子上,康韦,那咱们就可以做个交易了。当然,到时候咱俩五五分成。你要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在我的报告上签上你的大名——英国领事,你知道,诸如此类的。这样报告就会更有分量。”
“或者是因为她心意太坚决,他们阻止不了她。”巴纳德接话道。他窃笑着补了一句:“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这地方能满足所有口味。”
康韦大笑着说:“我们到时候再看。你先把报告写出来吧。”
“正因为他们心胸太开阔,所以允许你这么做?”康韦笑着说。
他琢磨着那个不可能发生的场面,越想越觉得好笑。但他也很欣慰巴纳德这么快就找到了慰藉。
“是的,正有此意,马林森先生。我强烈反对‘适度’的观念,这种说法我们已经听得太多了。你大可以称之为心胸开阔,但是在我看来这会导致可怕的放纵。当地人的问题恰恰在于他们所谓的心胸开阔,而我决心以我的全部力量与之斗争。”
大喇嘛也同样感到欣慰。康韦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同他会面。他通常在快入夜的时候去拜访大喇嘛,一谈就是几个小时。往往在仆人撤下最后一盏茶并告退的时候,两人仍在长谈。大喇嘛每次都问起他的三位同伴的近况,有一次还特别问到了他们因为来到香格里拉而被中断的事业。
“而你计划培养他们?”
康韦想了想,回答道:“马林森大概会在他的行业中很有成就,他既有激情,也有抱负。另外的两个人嘛……”他耸了耸肩,“事实上,留在这里碰巧对他们两个人都很合适,至少在一段时间之内是这样的。”
“不只是希望,而是有充分计划。我知道怎样和那些人打交道——我自有我的方式,永远不会畏缩。他们没有任何人的信仰是真正坚定的。”
康韦注意到窗帘背后有一道白光一闪而过。此前,他穿过庭院走向这间熟悉的屋子的时候,听到雷声正在低吼;而此刻身在室内,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厚重的挂帘也减弱了闪电的气势,看起来像是微弱的白色火花。
“你是说你希望在这儿布道?”马林森问道。
“是的,”康韦耳边传来大喇嘛的回答,“我们竭尽全力让他们两人感到宾至如归。柏灵克洛小姐想要改变我们,巴纳德先生也想改变我们——把这里变成一个股份有限公司。他们的计划都没有恶意,还会让他们在这里度过愉快的时光。但是你那位年轻的朋友却有所不同,金子或宗教都不能让他得到安慰,他怎么办呢?”
康韦无言以对。柏灵克洛小姐愈发急切地继续说道:“我怎能质疑这上帝的旨意?我被带到这里是有缘由的,因此我应当留下。”
“是的,他会成为一个难题。”
她脸上露出明亮的笑容,那笑意发自内心,并没有一闪而逝。她接着说:“你们瞧,我一直在思考我们几个怎么就偶然被带到了这里,而我只能从中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冥冥之中有一个神秘的力量造成了这一切。你不觉得吗,康韦先生?”
“恐怕他会成为你的难题。”
“什么?”三个男人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
“为什么是我的?”
马林森又望向柏灵克洛小姐。她突然放下手里的书,说道:“实际上,我想我也会留下。”
康韦没有立即得到回答,因为仆人恰好在此刻奉上香茗。大喇嘛流露出一丝虚弱和枯竭,待客却丝毫不失礼节。“卡拉卡尔每年这个时候送来风暴,”他按惯例和康韦闲聊起别的话题,“蓝月谷的人们相信,那是因为邪灵正在隘路尽头的广袤土地上咆哮肆虐。他们称那里为‘外面’,大概你也注意到了,在他们的方言中,这个词指代香格里拉以外的整个世界。当然,他们完全不知道有法国、英国甚至印度这些国家。在他们的想象中,可怖的高原无穷无尽地延伸至远方,事实也差不多如此。他们在温暖无风的平原中相互偎依,不理解山谷中怎么会有人想要离开。实际上,他们以为所有不幸的‘外人’都强烈渴望着进入山谷。这是视角问题,不是吗?”
“我同意,人各有志。”
康韦想起巴纳德也发表过相似的观点,并转述给大喇嘛。“多么明智的见解!”大喇嘛评价道,“他也是我们这里的第一个美国人,我们真是幸运。”
马林森一脸冷漠,轻蔑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你想一辈子待在这儿也没人拦得住你。”不过他用恳切的目光看了看其他人,又说道:“不是每个人都会这么选择,但人各有志吧。你觉得呢,康韦?”
康韦想到喇嘛寺的幸运是迎来了一个正在被十几个国家的警察追捕的逃犯,不禁觉得有些讽刺,又有些可笑。他本来想把这件趣事和大喇嘛分享,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最好还是留给巴纳德自己讲。他说:“巴纳德无疑是对的,而且当今世界上很多人都对这样的地方心驰神往。”
“呃,随你怎么说吧,反正我也从来没喜欢过音乐。”
“太多了,亲爱的康韦。我们是在狂风怒海中前行的救生船,只能搭载碰巧发现的幸存者。如果所有遭遇海难的人都要登上这艘船,船就会沉了……但现在我们不要想这件事。我听说你常和优秀的布里亚克来往。我非常欣赏这位同伴,不过他说肖邦是最伟大的作曲家,我不能苟同。你也知道,我自己更欣赏莫扎特……”
“换句话说,你就是怕面对那些敲锣打鼓的场面?”
直到茶盏撤下,仆人已经回房休息,康韦才敢追问尚未得到回答的那个问题。“我们之前说到马林森,你说他会成为我的问题——为什么会是我?”
“就是这个意思。我打算再留些日子。回去对你们来说都很好,你们一到家就会有乐队敲锣打鼓地迎接,而迎接我的只有一堆警察。我越想越觉得不怎么样啊。”
大喇嘛只答复了简单的几个字:“因为我死期将至,我的孩子。”
“你的意思是你不跟我们走了?”
这句话太令人惊骇,以至于好一阵时间康韦都说不出话来。终于,大喇嘛再一次开口:“你被吓到了吗?但我的朋友,我们都终有一死——即使是在香格里拉。可能我还有些时辰,也可能还有数年。我宣布的无非是一个简单的事实,那就是我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终点。非常感谢你的关切之情。即便我已经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我也不会在注视着死亡的时候装作对世间毫无留恋。幸运的是,我的肉体已经不会感受到太多痛苦,至于灵魂,所有信仰对此的看法都很乐观。我很满足,但是我必须让自己适应时辰所剩无多的陌生感受。我知道,我只有做一件事的时间了。你能猜到是什么事吗?”
“没问题啊,如果你能抓到他们的话。”美国人友善地咧着嘴笑了。他又接着说:“正好,既然咱们聊到这儿了,有件事我想现在告诉你们大伙。我决定不跟那些脚夫走了。他们来这儿的频率还算经常,所以我想等下一次,或者下下次。当然前提是那些僧侣相信我还负担得起住宿费用。”
康韦沉默着。
听了这话,康韦没什么反应,马林森却像个小男孩一样羞红了脸。“如果他们喜欢的是别人的财产,我可有理由把他们送进监狱。”他气得话里带刺,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
“这件事关系到你,我的孩子。”
“说得没错啊。这地方能满足所有口味——有些人就喜欢弹钢琴的满族小丫头,不是吗?人各有所好嘛,别人喜欢什么你都没理由责怪他。”
“你给了我莫大的荣幸。”
“是啊,我一点儿都不怀疑你找乐子的时候很‘适度’。”马林森尖刻地讽刺说。
“我想给你的不止这个。”
巴纳德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我从来没觉得回去的路会简单,”他回答说,“至于保养身体,我想我现在比前几年健康多了。我每天坚持锻炼,没有任何烦心事,山谷里的地下酒吧也不会让人喝得太过火。‘适度’,知道吧,这地方的原则。”
康韦微微欠身,却依旧默不作声。大喇嘛等了片刻,继续说道:“你大概知道,如此频繁的谈话次数在这里是很不寻常的。不过,不拘于传统也是我们的传统,请原谅这个悖论。我们并不僵硬死板,也没有一成不变的规矩。我们做我们觉得适当的事。有的时候,过去的先例引导着我们;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依据的是当下的智慧和对未来的洞察。这就是为什么我的内心正在指引我完成这最终之事。”
后来他听说张先生应巴纳德的请求,带他下到山谷中,充分在当地享受了一切“夜不归宿”的乐趣。马林森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很鄙视他。“我猜他肯定喝得烂醉。”他私下对康韦说。而面对巴纳德本人,他说道:“这不关我的事,不过为了安全回去你大概应该好好保养身体。脚夫还有半个月就到,据我所知,回去的路可不是兜兜风那么简单。”
康韦仍然一言未发。
“我也这么觉得。”康韦表示赞同。
“我的孩子,我把香格里拉的继承权和命运交至你的手中。”
他不时会进入自己的另一重生活,面对烦躁的马林森、热诚的巴纳德,以及目标坚定的柏灵克洛小姐。他忍不住想,如果他们也能像他一样知道真相就好了。他认同张先生的看法,觉得美国人和女传教士都不难接受现实。有一次他听到巴纳德这么说,还觉得挺好笑:“要知道,康韦,我觉得这可爱的小地方挺适合定居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我会想念报纸和电影,不过现在看来人能适应任何环境啊。”
室内紧张的气氛蓦地被打破,康韦感觉到一种源自信仰的既温和又坚定的力量。大喇嘛的话音在空气中回荡许久,渐渐止息,只剩下康韦自己的心跳像鸣锣一样一下下地重击。这节奏被随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他知道自己正默默地爱恋着那位娇小的满族姑娘。他的爱一无所求,甚至不需要任何回应。那是精神的贡物,而他的感受只是其中的点缀。在他心里,她是世间一切精巧和柔弱的象征;她那不即不离的礼貌和拂过琴键的手指令他产生了一种安心的亲昵感。有时他刻意制造话题,如果她愿意,他们之间的交谈完全可以不那么拘谨。但她只是彬彬有礼地回答他的问话,从不向他吐露心声。在某种程度上,他也不愿意她那样做。他突然间领悟到大喇嘛向他应许的瑰宝的一个棱面——他将拥有“时间”,在时间的佑护下,一切他希望发生的事情都将发生。而就在等待的过程中,欲念会因实现的必然性渐渐熄灭。一年过去,十年过去,时间永不止息。这愿景扎根在他心中,让他感到幸福。
“我等你很久了,我的孩子。我坐在这间屋子里,看着新人的一张张面庞。我望着他们的眼眸,听着他们的声音,始终期待有一天我能够找到你。我的同伴们博学却年迈,而你年纪轻轻,竟已同样智慧过人。我的朋友,我留给你的任务并不艰巨,因为我们的秩序只认同柔韧如丝的羁绊。你要温和,要耐心,要丰富你的心灵。当风暴在外肆虐之时,请用智慧悄然引导风向。对你而言,这将是简单愉快的使命,你定将从中得到巨大的幸福感。”
他说的是真心话。随着一日日、一周周过去,他开始感到身心合一带来的强烈满足,像佩罗、亨舍尔和其他喇嘛一样,他同样在香格里拉那咒语一般的魅力面前倾倒。蓝月摄取了他的心魂,命中注定他无法逃脱。群山层峦叠嶂,熠熠生辉,仿佛一道晶莹剔透的壁垒,让人无法靠近。康韦一阵目眩,视线落到脚下的山谷。那里草木葱茏,宛若苍翠的深渊。康韦正望着这世间罕有的壮丽景观,悦耳的琴声忽然自莲池遥遥飘来,画面与乐音完美地交融在一起。
康韦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终于,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了这个瞬间,令窗子失去血色,也让他心里悚然一惊。他不禁高声叫道:“风暴……你说的风暴是……”
“我明白。所以这儿有一种家的感觉。”
“即将来临的这场风暴,我的孩子,在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到那个时候,用武器换不来安宁,用权力得不到救助,向科学要不到答案。风暴肆虐大地,直到每一朵文明之花惨遭蹂躏,人世间的一切将在巨大的混沌中被摧毁夷平。早在拿破仑的名字尚不为人所知的时候,我就预见到了这一景象。而现在,我每时每刻看得更加清楚。你觉得我错了吗?”
“这也是香格里拉的信条,我的孩子。”
康韦回答说:“不,我想你大概是对的。相似的灾难曾经降临过一次,而随之到来的黑暗时代[32]绵延了五百年之久。”
康韦耸了耸肩,说:“借用一句谚语来描述吧,‘激情的枯竭或许就是智慧的开始。’”
“二者无法相提并论。黑暗时代并不是真的那么黑暗,它充满了若隐若现的星星之火,即使那火光在欧洲湮灭,从中国到秘鲁仍有其他光源能够令它复燃。然而,即将到来的这个黑暗时代将为整个世界盖棺,无法逃脱,也无处躲避。能够幸免于难的只有那些过于隐秘或过于低调所以无人注意的地方,而香格里拉有希望成为这样一个既隐秘又低调的地方。那些载着死亡的飞机会飞向大都市,不会经过这里。就算碰巧路过,大概也会觉得不值得丢下一颗炸弹。”
“所以你就这样一直继续接受教育?”
“你认为这一切会在我的时代来临?”
“也不尽然。我热血沸腾过,自暴自弃过,体会过恐惧和痛苦,也曾不计后果地想用怒火烧尽一切,就像上百万其他人一样。我买醉,杀人,纵欲,样样干得不错。一个人这样自虐只是为了耗尽所有情感。但就算他熬过了这一切,他的人生也只剩下厌倦和焦躁了。这就是为什么之后的日子那么难过。不要以为我故意把自己说得太悲惨,总的来说我已经够幸运了。但这种感觉就像是在一所校长很坏的学校里,如果想找乐子也有很多方法,但是精神总会时不时地崩溃,从来得不到真正的安宁。这一点我比其他人有更深的体会。”
“我相信你能熬过这场风暴。之后,在漫长荒凉的岁月中,你仍会活着,年纪更长,更明智博学,也更懂得忍耐。你将保存人类历史中馥郁的文明,并用你的思想为它增添一缕芬芳。你将迎来陌生的访客,传授给他们寿命与智慧的秘诀。或许其中一位访客将在你年迈的时候成为你的继任者。在那之后的岁月,我的预见也无能为力,但是我看到在遥远的未来,一个新世界自废墟中苏醒,笨拙,但是充满希望。它将寻找传说中失落的宝藏,而那些宝藏就在这里,我的孩子。它们奇迹般地保存在群山峻岭之后的蓝月谷中,等待着一场全新的文艺复兴……”
“战争让你感到压抑?”
话音落下,康韦看到面前的那张面庞焕发出岁月洗刷之后的疏离之美。然而这种光彩又一点一点地退却,最终丝毫不剩,只留下一张黑森森的面像,上面交错着枯木一般的褶皱。那面像一动不动,双目紧闭。康韦注视了一段时间,如同在梦中一样恍惚。突然间,他惊觉大喇嘛已经圆寂。
康威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其实没什么神秘之处。你觉得我老成,那只不过是因为震撼的经历迫使我过早成熟,也耗尽了我的情感。十九岁到二十二岁之间,我经受的教育对我的人生有决定性的作用,但也让我精疲力竭。”
如果不把眼前的景象同某种真实铆接,这一切离奇得让人无法相信。于是康韦本能地瞥了一眼手表:午夜过了一刻钟。他穿过房间走向门口,却发现他完全不知道该以何种方法向何处寻求帮助。藏民都已经回房间过夜了,他也没有头绪哪儿能找到张先生或其他人。康韦犹豫不决地站在走廊的尽头,四下一片暗寂。窗外清澈的夜空中,群山在闪电的映照下迸发出耀眼的光辉,宛如银白色的壁画。在这个宏大的梦境中,他感觉自己成为了香格里拉的主人。心爱的一切都在这里环绕着他,令他的心灵越来越远离尘世烦扰。他的目光在黑暗中徘徊,被波浪起伏的华丽墙漆上闪耀的点点金光俘获。晚香玉清浅的香气似有似无,令他情不自禁地追随着那芳香从一间房走到另一间房。最终,他不知不觉地来到庭院,在莲池边停下脚步。卡拉卡尔山背后,一轮满月正在缓缓升起。此时是凌晨一点四十分。
“可我从未遇到过同你相似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马林森来到他身边,急匆匆地拽住他的胳膊就走。他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只听到这个男孩正兴奋地说着什么。
康韦微微一笑,说:“和我这一代的其他人经历差不多,没什么不寻常。”
[30]吉本(Edward Gibbon,1737—1794),英国历史学家,史学名著《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
他们交谈的内容包罗万象,无边无垠。宏伟的哲学体系被他们展开,磅礴的历史长河任他们审视,并在两人的思想交锋中被赋予新的意义。这种体验令康韦欣喜若狂,但他的批判态度并未因此减弱半分。一次,当他辩驳某一点的时候,大喇嘛回答说:“我的孩子,你年纪尚小,但是我能察觉到你的智慧已圆通成熟。我想你一定遭遇过不寻常的事?”
[31]斯宾格勒(Oswald Spengler,1880—1936),德国历史学家、哲学家、文学家,著有《西方的没落》一书。
而在康韦看来,和其他事情相比,这件事并没有特别离奇。而当他第三次、第四次拜访大喇嘛之后,他开始觉得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两人的思想如此自在融洽地交汇,仿佛有些事情早已命中注定。康韦内心深处所有秘而不宣的压力都得以舒缓,离开之时,心中只留下一片华贵的宁静。有时他感觉自己甘愿在那种威严的智慧面前俯首称臣,然而每当月蓝色茶盏飘散出香气,那种宗教仪式般的肃穆氛围就在茶香中化为灵动的柔情,仿佛某种数学定理静静地消融成一首十四行诗。
[32]黑暗时代指中世纪前期,罗马帝国灭亡至文艺复兴开始之前的一段时期。
“真是不同寻常!”听说康韦再次被大喇嘛召见,张先生惊讶地说道。他几乎从不使用这样强烈的形容词,因此从他口中听到这个评价意味深长。他又强调说,自喇嘛寺的日常制度建立以来,这种情况从未发生过。在五年过渡期净化了异乡人的情感之前,大喇嘛不希望见他们第二次。“这是因为,你知道,和普通的新人倾谈对他来说是很重的负担。人类的情感宣泄本来在这里就不受欢迎,而到了他这个年纪,几乎成了一种无法忍受的不快。当然,我不是在说他召见你的举动不明智。我相信这也给我们上了很有价值的一课——就连我们社区内固定的规矩也有适度的转圜余地。不管怎么说,这真是很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