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献身于默祷修行与追求智慧,女士。”
张先生和蔼又认真地对他表示感谢。柏灵克洛小姐却紧咬着这个问题不放。“喇嘛都做些什么?”她追问道。
“但这不是在做什么事。”
“我想我们只能错过他们啦,”巴纳德说,“但是我真的觉得很遗憾啊。你不知道我多盼着能和你们的头儿握握手。”
“既然你这么想,女士,那他们就无所事事。”
这时柏灵克洛小姐好像如梦方醒似的回过神来。“你不带我们看看工作中的喇嘛吗?”她用长笛一般尖利的声音开口说道,语气咄咄逼人,让人不禁怀疑她是否这样吓退过许多旅行向导。此刻她大概正想象着喇嘛们做手工、编织跪垫和其他生动又原始的画面,让她回家之后可以有谈资。个性使然,她对任何事都不会流露出一丝惊讶,但看起来总像在生谁的气似的。因此听到张先生这样的回答,她依旧面无表情:“很抱歉,这不可能。喇嘛永远不能会见非教徒,或者我该说只有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才可以。”
“我就是这么觉得的,”她找到了做总结陈词的时机,“好了,张先生,很高兴有机会参观这里,但是我没发现这地方有任何实际用处。我欣赏更实际一些的东西。”
康韦微微一笑,但马林森又被激怒了。“又在故弄玄虚,”他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发现有什么东西需要人费心隐瞒呢。”
“那么你大概愿意来喝杯茶?”
“理由很充分,但请恕我不能多言。”
康韦一开始在想这句话是不是故意嘲讽,但马上就打消了疑虑。下午很快过去了,张先生尽管饮食克制,但却有典型的中式喜好,闲暇时习惯饮茶。柏灵克洛小姐也承认说参观画廊和博物馆总是让她头疼,于是一行人都对张先生的提议表示赞成。他们跟随张先生穿过一座座庭院,眼前突然出现一片美妙绝伦的景象。柱廊的台阶逐级向下,通向一座花园。花园中有一池莲花,荷叶紧密相接,诱人踏足,一眼望去仿佛是一片湿漉漉的绿色地砖。莲池四周伫立着黄铜铸造的兽群,有狮、龙、独角兽,每一座都是张牙舞爪的凶猛姿态,却并未触犯周遭的静谧,反而对比凸显出宁静的氛围。整个画面完美均衡,毫无眼花缭乱之感,让人可以悠然将目光从一处移到另一处。没有争奇斗艳,也没有虚假浮华,就连屋顶青瓦上傲然绝世的卡拉卡尔峰,似乎也为了这高雅的艺术性构图屈尊让步了。“多漂亮的小地方啊!”巴纳德感叹道。张先生带路走进一座亭子。让康韦更加喜出望外的是,亭子中竟然有一座羽管键琴[13]和一架现代三角钢琴。康韦觉得整个下午的惊奇在此刻达到了巅峰。张先生毫无保留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解释说这里的喇嘛十分尊崇西方音乐,特别是莫扎特的作品。他们收藏了所有伟大的欧洲名作,一些喇嘛还会演奏多种乐器。
“有意思,”康韦说,“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巴纳德则对运输问题大为叹服,“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这钢琴是沿着昨天我们来的那条路运过来的?”
“我们收藏了几百种地图,”张先生说,“你们可以任意取阅,但我也许能帮你们省点麻烦——在任何地图上你都找不到香格里拉。”
“没别的路了。”
马林森拿着一本书,插嘴说:“这儿有能让你做学问的东西,康韦,这是这个地区的地图。”
“啊,那可真是太了不得了!不过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折呢,有留声机和收音机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嘛。你们大概还没接触当下的流行音乐吧?”
“这个嘛,也不能完全这么说,不过我确实觉得做学问很有吸引力。”
“哦,当然,我们看过相关报道,但据说山里收不到无线电信号。留声机我们也向上面申请过,但他们觉得没必要着急。”
“但是你希望有这样的机会?”
“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巴纳德回嘴说,“‘别着急’,我猜这就是你们这个社会的口号吧。”他大笑起来,然后又接着问道:“具体说说,假如什么时候你们上级决定要个留声机,那流程是怎样的?生产商肯定不会送货上门。你们大概在北京上海或者什么地方有个代理人,而且我敢打赌拿到这些东西一定花费高昂。”
康韦觉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在牛津担任教员的经历让他有资格给出肯定的答案,但是他知道“学者”一词虽然在中国人眼中是很高的评价,但在英国人听来却带有些许自负。顾虑到同伴的想法,他否认道:“我的确喜欢读书,不过近年来的工作没什么机会让我做学问。”
但这次张先生却不像刚才那样有问必答了。他说:“你的推测很明智,巴纳德先生,但恐怕我无可奉告。”
喇嘛寺中珍藏的远不止琳琅满目的中国风艺术品。譬如,这里还有一座让人叹为观止的藏书馆,高大宽敞,海量书籍安静地隐匿在内嵌的书架和壁龛中。这里与其说是学习之地,不如说是智慧之所;氛围与其说庄严肃穆,不如说充满涵养。康韦匆匆浏览了几个书架便震惊不已,他发现这里几乎藏有全世界最好的文学作品,此外还有许多高深莫测但看起来很有趣的书籍,令他无法妄断它们的价值。这些作品囊括英、法、德、俄文名著,还有大量中文及其他东方语言的手稿。其中一个专区似乎都是关于西藏的著作,让康韦格外感兴趣。几部稀世珍品进入他的眼帘,其中包括安东尼奥·德·安德拉达的葡萄牙文著作《西藏地区的新发现》(里斯本,1626年)、阿萨内修斯·基尔舍的《中国》(安特卫普,1667年)、特弗诺的法文著作《白乃心神父和德奥维勒的中国之行》,以及贝里亚蒂的意大利文著作《未披露的西藏报告》。他翻阅最后这本书的时候,发现张先生正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你大概是学者?”张先生问道。
又来了,康韦心想,他们再次触碰到了可说与不可说之间的那道无形界线。他觉得他很快就能在脑海中把这条线画出来了,不过眼前的新鲜事耽搁了他的进展。侍者们奉上一盏盏香气氤氲的清茶。随着这些动作轻盈的藏族人一同翩然而至的,还有一位身着中式衣裙的姑娘。她径直走到羽管键琴旁,开始演奏拉莫的一支加沃特舞曲。康韦还来不及惊讶,就随着第一个音符响起,陶醉在迷人的乐音中。十八世纪法国的清脆旋律与典雅的宋瓷花瓶、精致的漆器和不远处的莲池融为一体,一种似曾相识的芬芳气息萦绕在四周,从一个他们的灵魂所陌生的时代借来不朽。康韦的目光渐渐集中在演奏者身上。她有纤巧的鼻子、高高的颧骨、蛋壳般白皙的脸蛋,是一位典型的满族姑娘。她那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脑后编成辫子紧紧束起,双唇如同小巧的粉色旋花,看上去那么精致秀气。她整个人仿佛静止了一般,只有纤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一首《加沃特舞曲》结束,她微微行了个礼便告辞了。
唯有康韦感受到了这里的魅力,并愈发为之沉迷。与其说是某个器物吸引了他,不如说是那逐渐揭开面纱的中庸之气和那无懈可击的高雅品位。室内有种馥郁和谐的氛围,并不抢眼,却令目光迷醉。他费了好大劲,才刻意让自己从艺术家的情绪中抽离,转而以鉴赏行家的眼光观察这个地方。随即他发现这些珍品一定会令博物馆和富豪趋之若鹜:精美的珍珠蓝宋瓷,上千年历史的水墨画作,还有绘着梦幻仙境的漆器——画工清冷秀美,构图不落窠臼。那无与伦比的风雅之气在瓷釉和漆彩中缭绕,令情绪瞬间迸发,又消散在澄明的心境中。没有夸耀,没有强求,也并不着力于攻击观者的情感,这种纤弱的圆熟至美犹如花瓣飘零一般落入尘世。这境界或许会让收藏家发狂,但康韦不是那类人。他既没有资本,也没有占有欲。他对中国艺术的喜爱是精神上的。在这个日益喧嚣、日益庞大的世界上,他默默向往着文雅、精致、微妙这些特质。他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想到广袤无垠的卡拉卡尔山脉正俯瞰着这些脆弱的珍宝,不由得感到一丝悲怅。
张先生微笑地目送她离去, 又带着一点得意的神色望向康韦。“你还满意吗?”他询问道。
这趟妙趣横生的香格里拉之旅让他们大开眼界。这不是康韦造访的第一座庙宇,却是最宏伟壮观的一座。且不说它的地理位置,就建筑本身而言也堪称绝无仅有。单是在这些房间和庭院中穿行,就需要一整个下午。经过其中一些房间的时候,康韦注意到张先生并未允许他们入内参观。不过张先生展示给他们的区域已经足以让他们加深各自的成见了。巴纳德更加确定这些喇嘛很富有;柏灵克洛小姐发现了大量证据,认为他们是邪门歪道;马林森在最初的新鲜感退却之后,觉得像以前在低海拔的地方观光旅行一样疲惫不堪,还暗自发愁那些喇嘛不大可能成为他的救世主。
“她是谁啊?”未等康韦开口,马林森就抢先问。
康韦没有任何种族偏见。在俱乐部和一等座车厢里,他有时也会对那些遮阳帽下面红得像龙虾的白人脸孔表示重视,但那只是做给外人看而已。在印度,这样的伪装能省去很多麻烦,而康韦的人生信条之一就是不惹麻烦。不过在中国这样做没有太大必要,他以前结交了许多中国朋友,而且从未觉得他们低人一等。因此他和张先生交流的时候也毫无偏见,只是把他当作一位举止文雅的老绅士,也许不能完全依赖,但绝对智慧超群。和他对张先生的态度不同,马林森好像是在透过一个假想的隔栅在观察他;柏灵克洛小姐机警活泼,视异教徒为迷途者;而巴纳德性情敦厚,爱说俏皮话,和侍者都能打成一片。
“她的名字是洛岑,她在西方键盘乐方面很有造诣。不过同我本人一样,她也尚未进入佛门。”
“而且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来这儿。”马林森无法把这个问题抛在脑后。
“我也觉得她没有!”柏灵克洛小姐惊呼,“她看上去就像个孩子。这么说你们也有女喇嘛?”
柏灵克洛小姐说的话更引人深思。“我们坐上那架飞机离开巴斯库尔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想到我们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他们在张先生的陪同下动身的时候,她喃喃说道。
“我们之间没有性别区分。”
谁都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下去,但也没必要想了,因为午餐已经备好,菜品和效率一并给人留下了良好印象。于是当张先生走进来的时候,大家几乎都不想再提起早晨的争执。这位中国人圆滑地装作和大家一团和气,四位流落异乡的同伴也就顺水推舟了。张先生提议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参观喇嘛寺,他很乐意带路,于是大家欣然同意。“好啊,当然要去看看啦,”巴纳德说,“咱们趁在这儿的时候好好参观一下。就算我们当中有人再来这里,也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
“你们这个喇嘛制度可真是不同寻常。”马林森顿了顿,居高临下地评价道。随后,大家静静品着茶,没人再开口。羽管键琴的袅袅余音似乎仍在空气中回响,像咒语一般,让人无法忘怀。茶歇过后, 张先生带他们走出亭子,询问参观是否愉快。康韦客套一番,代表其他人道了谢。张先生表示自己也同样感到愉快,并补充说他们留宿期间可以随意使用音乐室和藏书馆的资源,希望他们不要拘束。康韦真诚地再次答谢。“那喇嘛们怎么办?”他问道,“他们不需要用吗?”
“这样就能教会他们体育精神了。”柏灵克洛小姐兴致勃勃又一本正经地补了一句。
“他们非常愿意为尊贵的客人让出地方。”
“也没人看过冰球比赛,”康韦半开玩笑地附和道,“你可以试着培养几支队伍啊。‘绅士队对喇嘛队’怎么样?”
“哎呀,这才是真正的慷慨大方啊,”巴纳德说道,“而且说明喇嘛知道我们在这儿。不管怎么说,这让我更觉得像在家一样自在了。你们的设施真是一流啊,老张,那小姑娘琴也弹得真不错。我正琢磨呢,她多大啊?”
“我估计这儿没人见识过跳高滑雪。”
“恐怕我不能告诉你。”
康韦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打趣说:“昨天我找到火绒草的时候,你还提醒我这里不是阿尔卑斯山,现在轮到我跟你说这句话了。我可不建议你在这个地方尝试任何文根镇或者谢德格[12]的技巧。”
巴纳德哈哈大笑,说:“你要为女士保守年龄的秘密,是这个原因吧?”
“整个地方都是个费解的谜啊,”马林森接话说,“他们肯定藏有大笔财产,就像耶稣会一样。至于浴缸,有可能是什么家财万贯的信徒捐赠的吧。总之等我离开这里,这些就都跟我没关系了。不过我得承认,单就风景而言这儿还真不错。要是在合适的地方,这儿会成为上佳的冬季运动场所。不知道能不能在那边的山坡上滑个雪?”
“正是如此。”张先生笑着回答,但那笑容背后却似乎暗藏一丝阴影。
巴纳德找到了另一个值得庆幸的理由,“不管怎么说,我们不会挨饿啊,如果咱们的饮食能一直是现在这个标准的话。要知道,康韦,没有大把钞票这地方撑不起来。就拿浴缸来说吧,那可要花一大笔钱呢。但我没看见有什么人在挣钱,除非山谷里的那些伙计有工作。即便真是那样,他们的产出也不够出口的。我在想他们是不是有什么矿产。”
晚餐过后,康韦抓住时机离开其他人,独自踱入月色如洗的静谧庭院中。此刻的香格里拉格外美好,然而巨大的秘密就隐藏在这一切美好之中。空气寒冷,没有一丝风,卡拉卡尔山巍峨的顶峰看起来似乎比白天近了许多。康韦感到身体放松,情绪饱满,精神上也很自在。然而他的思绪却不同于精神感受,脑海中浮想联翩,充满困惑。那条神秘的界线渐渐清晰,但也只揭开了冰山一角。他的关注点渐渐聚焦于他和三个偶然相遇的同伴遭遇的这一系列惊人事件,尽管当下他还不明白,但是他相信总有办法弄个明白。
“首要原则是避免咱们之间起争执,”康韦说道,“幸亏这地方看起来够大,不会挤在一起。除了侍者,我们目前只见过一个住在这里的人。”
他沿着回廊漫步,来到俯瞰山谷的露台上。晚香玉的香气缠绕着他,引发温柔的遐思。在中国,这香气被称为“月光的气息”。他突发奇想,觉得如果月光也有声音,那一定是他刚刚听到的那首拉莫的《加沃特舞曲》。于是他想起那位满族小姑娘。他从未料到香格里拉会出现女性的身影,人们通常也不会把女性的存在同寺院的修道生活联系在一起。尽管如此,这种革新大概并不让人反感,他这样想着。事实上,在任何一个形容自身为(用张先生的话来说)“适度离经叛道”的社区中,一位女性羽管键琴演奏者大概就是这种价值观的体现。
此后的就是闲谈了。看到巴纳德和柏灵克洛小姐这么容易就适应了新环境,康韦既惊讶又感到如释重负,现在他需要应付的就只剩下一个闹情绪的马林森了。但释放掉争执产生的压力之后,就连这个小伙子的态度也有所好转。他还是很烦闷,但现在更乐意往好的一面看。“天知道我们该怎么办!”他大声嚷嚷着,不过从这句话中也能听出来他在努力安慰自己。
他的目光越过山脊,飘向露台下方墨蓝色的虚空。平台到山谷的落差大约有一英里,如幻影一般幽深。他想知道能否获准下山,亲眼看看之前被提及的山谷文明。他们与世隔绝,深藏在这些不知名的山脉之中,被某种隐秘的神权统治着。康韦不仅对喇嘛寺之谜感到好奇,对山谷文明也产生了历史系学生一样的兴趣,并觉得二者必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康韦寻思着,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倒是很务实的态度。“我确定,”他鼓励说,“等你回去的时候,教会一定会对你的表现表示满意。你能提供给他们许多有用的信息。其实对我们所有人而言,这都是一次特别的经历。这么想多少是个安慰吧。”
突然间,一阵轻风拂过,下方很远的地方传来了缥缈的声音。康韦屏息聆听,鸣锣和吹号声传入耳中,还有(也可能只是在他想象中的)众人的恸哭声。声音随着风的转向渐渐消隐,似有似无。生命与活力的线索从看不真切的深处传来,更加衬托出香格里拉庄严的静谧。落寞的庭院与黯淡的楼阁已经安然沉睡,星星点点地闪烁着微光。世间一切烦恼都如潮汐般退却,只余下一片寂静,连时光都停下了脚步。平台上方高处的窗子中,灯笼透出玫瑰金色的柔光,吸引了他的视线。那就是喇嘛们默祷修行、追求智慧的地方吗?此时此刻,他们是否在供奉神灵?似乎只要走入最近的那扇门,沿着走廊探寻真相,就能找到问题的答案;但是康韦知道这种自由是错觉,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中。
听他这么说,康韦虽然有点不解,但很高兴。他转向柏灵克洛小姐,她从始至终都出奇地安静,和张先生讨论的时候也没发表任何意见。康韦猜想她大概也没有什么个人牵挂。果然,她明朗地说道:“巴纳德先生说得没错,在这儿住两个月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要服务于主,在哪里都一样。上帝把我带到这里,这是主的旨意。”
两个藏族人刚刚轻盈地走过露台,在护墙边闲逛。他们看上去脾气很好,彩色的斗篷随意地披在裸露的肩膀上。锣和号交织的乐音再次隐约响起,在康韦耳畔低吟。康韦听到其中一个男人向同伴询问着什么。另一位的回答传到康韦耳边:“他们葬了塔鲁。”康韦暗暗希望他们能继续聊下去,他懂的藏语有限,从这句话当中得不到太多有用信息。发问者顿了顿,又开口了,但康韦听不见他的声音,只勉强听到了答语,一知半解地理解为:
听闻此言,巴纳德先是一惊,随后咧嘴一笑,回答说:“噢,没错,那是自然。但这对我没什么影响,你放心好啦。”
“他死在外面了。”
“别忘了我们的名字会上报纸的,”康韦提醒他,“我们会被登记为失踪人员,人们看到自然会往最坏的方面想。”
“他奉香格里拉长老的旨意行事。”
巴纳德则接受了康韦的好意,开口表态。康韦现在已经了解到他是个乐天派。巴纳德说:“嗨,我也算很幸运的,在这感化所待俩月我也死不了。至于我老家那些亲戚,他们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的。我向来不怎么和他们联络。”
“他越过崇山峻岭自空中而来,一只鸟儿载着他。”
他望着其他人,像是在无声地鼓励他们分享自己的感受。马林森什么也没说,但康韦大概知道他的个人情况。他父母在英国,还有个姑娘在等着他,所以对他来说这一切很艰难。
“他还带来了陌生人。”
康韦继续说道:“比起在其他与世隔绝的地方待上两个月,我觉得现在的境况并不差。干咱们这一行的早就习惯被发配到偏僻地区,咱们几个情况都差不多。当然,对于有亲戚朋友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好事。我个人比较幸运,在这方面没有顾虑,没什么人牵挂我。至于我的工作,我之前负责的事情很容易被其他人接手。”
“塔鲁不怕外面的风,也不怕外面的严寒。”
马林森弹了弹烟灰,硬装出一副冷静的样子,“既然如此,那好,两个月就两个月。现在该为此高喊万岁了吧。”
“尽管他很早以前就去外面了,但是蓝月谷没有忘记他。”
“我不知道除此以外还能做什么。”
康韦听懂的只有这么多,他等了一会儿,就走回了自己的住处。他听到的已经足以成为另一把解开谜团之锁的钥匙。它来得恰到好处,让他甚至觉得没有靠自己推断出这个结果是种失败。这种可能性当然也曾在他脑海中闪过,但是他觉得太匪夷所思太不合常理了。现在他已经明白不管有多不合常理,都应当迫使自己接受。从巴斯库尔飞来这里并不是一个疯子漫无目的的行为,而是某种在香格里拉的唆使下有预谋、有准备,并且实施了的行为。住在这里的人知道那位死去的飞行员的名字,在某种意义上,他曾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为他的离去哀悼。所有线索都指向某种为了自身目的导演了整件事的高层智慧,可以说,他们莫名其妙地经历的这些时间和距离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但是背后的企图究竟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四个偶然登上英国政府班机的乘客被带到喜马拉雅山脉背后的荒凉之境?
“你的意思是我们必须在这儿待两个月了?”
康韦觉得这个问题有些骇人,但他也不完全抵触。它向这个头脑清醒、跃跃欲试的男人下了战书,而他眼下唯一的渴求正是一个足够有挑战性的任务。他迅速做出决定,这个让人不寒而栗的发现还不能告诉任何人。他不能和他的同伴讲,因为他们帮不上忙;也不能和这里的主人讲,因为他们不会帮忙。
“这不怪你,”康韦说,“不幸的是,问题不在于咱们想不想,而在于即使不想,也要忍耐。说实话,如果这些人说他们不愿意或者不可能帮我们找到脚夫,那咱们也没办法,只能干等着其他人来。我也不想承认咱们现在束手无策,但恐怕事实如此。”
[12]文根镇与谢德格均为瑞士滑雪胜地。
整个上午,他们都在讨论这件事。本应在白沙瓦的俱乐部或教会里各得其乐的四个人,此刻却面对着在西藏喇嘛寺煎熬两个月的可能性,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个打击。但自然规律使然,他们刚到这里的万分惊愕现在只余下少许气愤或讶异。就连马林森也在第一次情绪失控之后,困惑地陷入了宿命论。“我不想再争下去了,康韦,”他神经质地吸着烟,说道,“你知道我的感受。我从一开始就说这事太蹊跷,有地方不对头。我不想再和这里有任何瓜葛。”
[13]羽管键琴:用羽管或皮制管片拨弦发音的古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