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是要仓促行事,只是想了解脚夫的情况。”
张先生大笑起来,这阵高亢的笑声听上去很刻意,好像是假装听到了什么并不好笑的笑话。康韦意识到这是中国人在尴尬时刻保住面子的一种礼貌掩饰。“我觉得你没必要为此担心,”过了片刻,对方回答道,“我们会在适当的时候提供你们需要的一切帮助,这一点毫无疑问。当然你也能想象得到,会有一些困难,但如果咱们能够理智地解决问题,不仓促行事……”
“这个嘛,亲爱的先生,这就是另一个问题了。我怀疑你们能否轻易找到愿意这样跑一趟的人。他们的家在山谷中,不会为了遥远又艰辛的旅途离家远行。”
“这并不是个答案。”
“但这是可以商量的,否则为什么今天早上他们要护送你?他们护送你又是去哪里?”
中国人答道:“你比你的朋友们聪明,亲爱的先生,所以你也没有那么心急。我很欣慰。”
“今天早上?哦,那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现在,先生,我不想耽搁你太久,所以我就有话直说了。我的朋友有些冲动,但我不怪他,他是对的,是应当把事情说清楚。我们必须做好回程的安排,但没有你和其他人的帮助,我们是回不去的。当然,我明白明天就动身不太可能。就我自己而言,我觉得小住几日也挺有意思,但我的同伴大概不是这样想的。所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真的对我们爱莫能助,那么就请让我们见一见能帮上忙的人。”
“有何不同?我和朋友碰巧遇到你的时候,你们不是正要出远门吗?”
康韦感觉自己如梦方醒似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难以接受。”康韦温和地解释说,语气中带着些许内疚。紧接着,他又轻快地补了一句:“我们多少也有同感。不如我们早点休息,下次再聊。巴纳德,你能照顾一下马林森吗?柏灵克洛小姐,我相信你现在也很想睡一会儿,是吧。”在此之前有人发出了什么信号,因为一位侍者恰恰在那时突然走进房间。“没事,我们会相处融洽的。晚安——晚安——我一会儿就过去,”康韦一边说一边几乎把他们推出了房间。然后,他省去了寒暄和客套,直接面对面看着这里的主人,态度和之前有鲜明的区别。显然,马林森的责备刺激了他。
张先生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康韦平静地继续说道:“我懂了。遇到你们根本不是碰巧。实际上我自始至终都在怀疑,你去那儿是故意为了拦住我们。这么说,你事先就知道我们会来。这就有趣了——你又是从何得知的呢?”
“明天他就会好多了,”张先生心平气和地说,“对外人来说,这儿的空气一开始是个挑战,但很快就会适应了。”
他的发问在万籁俱寂中平添了些许紧张气氛。灯笼的光映着中国人的面庞,如雕像般平静。片刻之后,中国人轻轻抬手,打破了剑拔弩张的局面。他将织锦绣帷掀开,露出通向阳台的窗子。他轻触康韦的手臂,示意康韦跟着他走到窗边清澈凛冽的空气中。“你很机灵,”他用安谧悦耳的声音说道,“但你的话并不完全正确。我劝你不要因为这些臆测让你的朋友产生不必要的担心。相信我,无论你还是你的朋友,在香格里拉都不会有任何危险。”
要不是康韦眼疾手快地扶住马林森,让他在椅子上坐好,他就倒在地上了。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恢复了一些,没再说话。
“但我们担心的不是危险,而是耽搁。”
“这么说你们是不打算告诉我了?我知道了,和所有事情一样,这又是秘密。康韦,我必须要说,你太他妈的不负责任了。你怎么就看不到真相呢?我是筋疲力尽了——但是——明天——注意了——我们明天必须走——这是最关键的……”
“我知道,但是耽搁在所难免。”
又是一阵沉默。
“如果只是短暂的耽搁,并且确实无法避免,那么我们自然会尽力忍耐。”
马林森等了一会儿,继续发问:“那你们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候上哪儿联系?我是说那些文明世界的东西。”他的眼神和语调渐渐染上恐慌。突然间,他猛地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脸色苍白,疲倦地用手扶着前额。“我累坏了,”他环视着房间,磕磕绊绊地说,“我觉得你们没有一个人真心想帮我。我只是在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们显然知道答案。你们到底是怎么把这些现代浴缸弄过来的?”
“那很明智。我们只希望你们在这里过得愉快。”
张先生那张有皱纹的面庞上充满无限耐心,但他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很好,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个人倒不介意。这是一次新鲜有趣的经历,而且我们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那我们要借一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用完可以还给你嘛。你们肯定和外界会时不时地联系一下,最好提前捎个信出去,让我们的朋友放心。离这儿最近的电报室有多远啊?”
康韦凝视着窗外,卡拉卡尔的雪峰像金字塔般微光闪烁。在明亮的月光下,广阔无垠的夜空衬托得卡拉卡尔格外清晰,仿佛轻抬起手就可以触碰得到。
“是,有很多。”
“明天你大概会觉得更有趣,”张先生开口说道,“至于休息,对于疲倦的人来说,世界上没有比这儿更适合休养生息的地方了。”
“不能?不管怎么说,你多少可以做点什么吧。比方说给我们找张大比例的当地地图也会有帮助啊。我们似乎得走很长的路,所以更要及早动身了。你总该有地图吧?”
这话不假。康韦依旧凝望着天空,一种深邃的安宁涌遍全身,眼里和心中都充盈着壮丽的景象。一切都风平浪静,那一晚在高地上肆虐的狂风已成过去,他觉得整个山谷仿佛是被陆地环抱着的港湾,卡拉卡尔山则像灯塔一样庇护着这里。想到这儿,他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因为眼前的山峰真的散发着冰蓝色的光芒,与夜空和月光的异彩交相辉映。他不由得问起山峰名字的含义,张先生的声音如同思绪的回音一般低低响起:“在山谷居民的方言中,卡拉卡尔代表着罕见的蓝月。”
马林森焦虑地住了口,似乎想在继续说下去之前得到些许回应。但从张先生口中,他只得到了短短一句近乎责备的平静回答:“但这些都不是我能做到的。”
康韦知道他们一行人来到香格里拉在当地人的预料之中,但他没有把这个结论告诉其他人。他原本拿定主意要说出去,而且他知道此事至关重要。但是第二天清晨,他心里的困扰渐渐消失,直觉告诉自己不应让其他人产生更多担心。他暗自觉得这个地方一定有古怪,前一晚张先生的态度让人不安。但他们几个人实际上已经成为人质了,除非这里的长老选择帮助他们,否则别无他法。如此一来,说服当地的权威人士便成了他责无旁贷的任务。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曾是英国政府的代表,寺院的人拒绝他的合理要求是不公平的……这是政府官员的正常思维,而从某个角度来看,康韦的确既是政府官员又思维正常。在关键时刻,没有任何人比他更能胜任铁腕角色。回忆起撤离巴斯库尔前那些决定性的艰难时刻,他苦笑着想,自己的表现足以获得骑士爵位和一部题为《康韦在巴斯库尔》的亨蒂学院奖小说。在排外的敌对者发起的流血革命中,他主动承担起领导责任,在小小的领事馆内保护不知所措的平民百姓和老幼妇孺,连哄带吓地说服革命分子允许大规模的航空疏散。他觉得这表现不算赖。要是再牵个线搭个桥,写些冗长的报告自吹自擂,明年的新年荣誉勋章大概也没跑了。就是这些让马林森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但可惜的是,现在这个年轻人一定对他失望至极。这当然是个遗憾,但康韦从小到大已经习惯了人们出于误解才会喜欢他。他并不是那种坚毅果敢、全力以赴、单枪匹马能打造一个帝国的人。他不过是在演一出小小的独幕戏而已,为了那份不值一提的薪水,这出戏在命运和外交部的安排下不时重演。
“那也得解决点儿什么啊!我们回去都有正经工作要做,家人朋友也会担心我们的安危,我们必须回去不可。我们很感谢你的盛情款待,但我们不能在这儿白白浪费时间。如果可能的话,我们明天就动身。你们这儿肯定有人愿意送我们回去。当然,他们不会被亏待的。”
香格里拉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以及他如何离奇地来到这里,这两个问题都深深吸引着他,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工作总是把他带到千奇百怪的角落,他发现一个规律,那就是地方越奇怪,他就越不会感到厌倦。虽然这次是意外而不是白厅[10]的命令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奇怪的地方,但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这个既现实又强硬的问题打破了表面的和气,却找不到立足之处,渐渐消散在空气中。室内一片沉寂,良久,张先生才作声答复:“很不幸,马林森先生,我不是回答这个问题的合适人选。但无论如何,我个人并不觉得这个问题能马上得到解决。”
所以他半点怨言都没有。当他清晨醒来,透过窗子看到温柔的青色天空时,地球上的任何地方他都不想去了,无论是白沙瓦还是伦敦繁华的皮卡迪利街他都没什么兴趣。他高兴地看到其他人也像他一样,因为整晚安睡而神采奕奕。巴纳德愉快地打趣着床铺、浴缸、早餐和各种便利设施,柏灵克洛小姐承认说要想挑出食宿的任何毛病都是白费劲。连马林森都不太情愿地流露出满足的神情。“我觉得咱们还是别指望今天就动身,”他支支吾吾地说道,“除非有谁坚持。这些家伙是典型的东方人,做事不会太有效率。”
“你千万不必道歉,回味你的这番话对我来说已经足够愉快了。”康韦的声音和身体都有些异样,让他觉得自己被下了小剂量的麻醉剂。马林森看样子也有同样的感觉,但小伙子抓住时机说:“你们说的都很有意思,但我觉得咱们该开始讨论一下离开的方案了。我们想回印度去,越快越好。你能为我们提供多少脚夫啊?”
康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马林森离开英国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但已经足以辨识出这种普遍特征。就算他在异国待上二十年,恐怕也会得出相同的结论,而这个结论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不过在康韦眼里,并不是东方人拖拖拉拉,而是英美人总是以一种持久而荒谬的热情来要求世界。他不奢望任何西方同仁能够认同他的观点,但随着年纪和阅历的增长,他越来越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不过另一方面,张先生是个精明狡猾又善于诡辩的人,马林森的不耐烦是有原因的。康韦甚至有点希望自己也能感到些许不耐烦,让那个小伙子更安心一些。
对于这个问题,张先生只是摇了摇头,说道:“很抱歉,先生,你提到的这个问题恕我不能回答。我只能多说一点,在我们的社区中存在着不同的信仰和习俗,但我们只视之为适度的离经叛道。非常抱歉我无法就此多言了。”
康韦开口说道:“我觉得我们最好再等等,看看今天什么情况。指望他们昨晚能做些什么大概有点太乐观了。”
“哦,没有,完全没有。我很高兴他们不止适度可靠,而且非常可靠。顺便提一句,你刚刚的措辞十分谨慎,你说中庸之道适用于他们,这句话我理解为并不适用于神职人员?”
马林森抬起头,尖锐地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是觉得我昨天那么着急像个傻子?我控制不了自己啊,我觉得那些中国人太他妈的可疑了,到现在我也这么觉得。我睡觉之后,你从他那儿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吗?”
“是的。一路上他们没有什么冒犯之处吧?”
“我们没谈多久,大部分时间他都含糊其辞。”
康韦微微一笑。他觉得这番话阐释得很清楚,同他自己的脾气秉性也很契合。“我想我明白了。今天早上接待我们的那些朋友是山谷的居民?”
“我们得跟紧他,今天必须有点收获。”
张先生缓缓开口,声音像是喃喃低语:“如果要我简单概括的话,亲爱的先生,我会说我们普遍信奉中庸之道。我们视适度为美德,并认为连美德本身也应当适度——请原谅这个悖论。在你见到的那座山谷中,有上千居民遵从我们的秩序生活,是这一信念给人们带来了幸福。我们以适度的严格治理山谷,并满足于居民相应的适度顺从。我可以断定的是,我们的居民适度清醒,适度禁欲,适度坦诚。”
“没错,”康韦附和着,但明显没什么热情,“话说回来,早餐真不错啊。”早餐有精心准备的柚子、茶和薄饼,招待十分周到。快吃完的时候,张先生走进来,躬身行礼,用冗长的英语和大家寒暄。康韦其实更希望用汉语和他交流,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向任何人透露他会说东方语言。他觉得这没准会成为一张有用的王牌。他认真听着张先生的客套话,回答说他睡得很好,感觉好多了。张先生表示满意,并补充道:“的确,正如你们的民族诗人所言,‘睡眠补得好烦忧扯破的袖口’。”
康韦再次介入,“说句实在话,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争论的好。不过我和柏灵克洛小姐一样好奇这里独特的秩序是缘何而起。”
这种卖弄学问的表现并没有得到认可。一提起诗歌,马林森像任何头脑正常的英国青年一样,流露出一丝不屑。“我猜你指的是莎士比亚,但我不记得有这句话。不过我知道他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既然必须要走,就别站着不动’[11]。我不是无礼,但这就是我们的心声。我想马上开始找脚夫,今天早上就开始,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当然了。这是显而易见的,不是吗?”
听到这最后通牒,张先生面无表情地缓缓开口道:“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这样做无济于事。恐怕我们这里没有人愿意离开家乡,陪你走那么远的路。”
她的让步令张先生郑重其事地躬了躬身。“为什么不呢,女士?”他的英语遣词精准,但带着一点口音,“难道说,只要一种信仰是真实的,其他的就必定是虚假的?”
“天哪,老兄,你觉得我们能接受这样一个答案吗?”
柏灵克洛小姐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酒精让其他人都安静下来,她却似乎变得格外活跃。“当然,”她以宽宏大量的姿态说道,“我信仰真实的宗教,但我也不是心胸狭窄的人。我承认有些外国人看问题的方式大多也是诚恳的,不过我并不指望在一所寺院里能有人认同我的信仰。”
“我真心觉得遗憾,但是我别无他法。”
康韦带着几分愉快的期待倚靠在椅背上。他一向喜欢观战对立思想的交锋,并以此为乐。柏灵克洛小姐以女童子军似的直率对阵藏传佛教的哲学,一定会很有趣。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希望主人受到惊吓。“这可是个相当宽泛的问题啊。”康韦顺势调停道。
“从昨晚开始你似乎就打定主意了,”巴纳德指出,“但是你那会儿可没这么坚决。”
“老天,这可真是出乎意料,”柏灵克洛小姐不加停顿地紧接着问,“那现在,告诉我你们信奉什么。”
“那时你们旅途劳顿,我不想让你们太失望。我原本希望你们经过一晚上的休整,能更理智地看待问题。”
“有几位。”
“听我说,”康韦插话道,“这种含糊不清的搪塞话没有任何意义。你知道我们不可能无限期地待在这儿,也显然不可能自己从这儿离开。那么,请问你对此有何建议?”
“这儿有英国人吗?”
张先生微微一笑,那笑容中的光彩明显是给康韦一个人的。“亲爱的先生,我很乐意向你提出我的建议。以你朋友的那种态度,他们是不会得到答案的,但聪明人的要求永远都不会被拒绝。你或许还记得,昨天你的朋友说我们一定和外界有联系,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不时会向远方的贸易中心订购一些物品,请他们在约定的时间送货,至于通过什么途径和方法就不需要你担心了。重点在于,下一批货很快就到,我觉得你们可以同送货的人商议一下,跟着他们返回。除此以外我想不到更好的计划了。另外,我希望等他们到这里的时候……”
“都不是。”
“他们什么时候到?”马林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柏灵克洛小姐对任何事都要下结论,哪怕结论是错的。“我懂了,这么说这是本土寺院。你们的长老是藏族或汉族吗?”
“准确的日期当然无法预测。你自己亲身体验过进出这里有多困难,存在许多不确定性,比如恶劣天气……”
张先生答道:“喇嘛有五十人左右。其他几个人,包括我在内,还暂时不够资格成为喇嘛。我们期待在恰当的时机可以获得资格。在那之前我们算是见习僧侣,就像你们的神职候选人一样。至于民族嘛,我们来自不同地方,不过自然是以藏族和汉族为主。”
康韦再次插话道:“我们把话说明白些吧。你的意思是我们应当雇那些临时送货的人当脚夫,听上去是个好主意,但我们需要多了解一些情况。首先,马林森刚才问过你,那些人通常什么时候来?其次,他们会把我们带到哪儿?”
“首先,你们有多少人?其次,你们是哪个民族的?”她的思路就像在巴斯库尔的修道院一样有条理。
“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他们。”
听到这么直接的问题,张先生扬了扬眉,含蓄地流露出一丝反感。“荣幸之至,女士,我会知无不言。你具体想了解些什么呢?”
“他们能带我们去印度吗?”
柏灵克洛小姐却全无这方面的顾虑。“请问,”她的敬辞听起来毫不客气,“你能不能跟我们介绍一下这座寺院?”
“恐怕我无法回答。”
说到这里,康韦顿了顿。他这番流畅的即兴谈话尽管都是肺腑之言,但用意在于营造并控制现场的气氛。这方面他很在行。顾忌到这个场合讲究的礼节,他没有露骨地表现出好奇。
“那么就请你回答另一个问题吧,他们什么时候到呢?我不需要具体日期,只想了解一下大概是下周还是明年。”
“我是指舞曲乐队、电影院、灯箱招牌之类。你们的管道系统是当今最先进的,依我看,这也是东方唯一受惠于西方的地方。我一直觉得罗马人很幸运,他们的文明已经先进到洗热水浴的地步,却并未染指毁灭性的机械技术。”
“可能一个月之后。应该不会超过两个月。”
“玷污?你这么觉得?”
“或者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马林森针锋相对地大声嚷嚷着,“你觉得我们会老老实实待在这儿,等着这个护卫队或者旅行团或者不管什么人把我们带到鬼才知道的地方?连时间都含糊不清,只知道遥遥无期!”
听闻此言,康韦笑了笑,说:“这话很委婉。在我看来,这是我见过的最与世隔绝的文明。独特的文化应该能够在这里繁荣发展,不受外部世界的玷污。”
“先生,我觉得‘遥遥无期’这个词不太合适。除非发生什么意外,否则等待的时间不会超过我刚刚说的。”
“的确很少,”中国人回答道,言语中带着一种有分寸的威严感,“这不是游客会来的地方。”
“但是两个月啊!在这个地方待两个月!简直荒唐!康韦,你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吧!怎么会这样啊,两个礼拜都是极限了!”
建筑内部并非典型的藏式风格,反而充满了汉族风情,康韦觉得像回到家里一样惬意,不过这一点其他人大概也不会产生共鸣。康韦同样欣赏他们所处的这个房间,布局相当合理,只简洁地装饰着织锦和一两件上等漆器。室内安静祥和,没有一丝风,纸灯笼静静散发着柔和的光。康韦身心都感到一种放松的慰藉,他又开始猜测会不会是什么陌生药草起的作用,但并不为此担心。如果真有药草,那一定是它治好了巴纳德的气喘和马林森的粗鲁,因为此刻两人都在规规矩矩地用餐,享受口腹之乐,顾不得说话。康韦一方面也开始肚饿,另一方面他知道对话的礼节讲究循序渐进,不该单刀直入地询问关键问题。如果现状已经足够愉快,他从来都不会仓促行事,所以此情此景很合他的意。整个用餐过程中,他没有流露出半点好奇心,直到点上一支烟,他才开口对张先生说:“这里看上去是个非常吉祥的地方,对外来人也再友好不过了,但我想这里应该不常有外界人士造访吧。”
张先生抬手一拢长袍,表示已成定局,“很遗憾,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在你不幸驻留此地期间,寺里会提供最好的食宿。除此之外,我无可奉告。”
这个理由他之前就提到过,康韦不禁暗自猜想他是否在承受病痛。即使现在离他近些了,康韦仍然难以判断他的年龄:他身躯瘦小,面容说不上有什么特点,再加上湿润而苍白的肌肤,若说是青年人,看上去有些许衰老的痕迹;若说是老年人,又似乎保养得太好。他身上有种特别的魅力,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像是带着淡淡香气,只有不去留意的时候才会隐约察觉。蓝色的丝绸刺绣长袍下面是常见的开侧襟的裙装和踝部缩口的长裤,从内到外都是水彩画中天空的色泽。他的气质如金属般冷静,让康韦心生好感,但康韦知道不是人人都欣赏这一点。
“你也用不着再说了,”马林森怒气冲冲地回敬道,“如果你觉得我们都在你手心里,那用不了多久你就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我们会自己找到脚夫,不劳你费心。你可以鞠你的躬,行你的礼,想怎么说随便你……”
此前康韦在中国住了近十年,大城市和小乡镇都待过。整体来看,他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他喜欢中国人,中国的生活方式也让他觉得像在家一样温暖自在。他尤为热爱中式烹饪,觉得菜肴的口味有微妙的层次感,也正因此,在香格里拉享用的第一餐让他倍感亲切。他猜测美味佳肴中可能加入了某种调节呼吸系统的药草,因为他不仅自己感到了这种作用,也发现他的同伴轻松了许多。他注意到张先生只吃了一小份蔬菜沙拉,并且滴酒不沾。“请诸位见谅,”他一开始就解释了,“我的饮食很严格,我有责任照顾好自己。”
康韦伸手按住马林森的手臂,不让他再说下去。马林森发脾气的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想到什么就一股脑儿说出来,既不讲道理又不顾礼节。康韦觉得这种性格的人遇到眼下的状况,有这样的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怕这会冒犯感情细腻敏感的中国人。幸运的是,张先生早已在恰当的时机走出了房间,得体地回避了最糟糕的局面。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康韦觉得张先生的那句话无可否认。他身体放松,精神清醒,这种身心和谐的感受恰恰是文明的最佳证据。到目前为止,香格里拉的设施满足了他的一切期望,甚至大大超出他的预料。在这个连拉萨都通了电话的时代,一座藏族寺院能够具备中央供暖系统或许不是太了不起,但是它竟然巧妙地将西方卫生设施和东方传统文化融合于一体,令康韦感到异常震惊。譬如说,那个让他刚刚尽情放松了一番的浴缸,质地是精美的青瓷,铭牌上标示着那是美国俄亥俄州亚克朗市的舶来物。而当地侍者服侍他的方式却是中式的,侍者帮他清理耳朵和鼻孔,还用轻薄的丝绸拭具轻拭他的下眼睑。那一刻他很想知道他的三位同伴是否也受到了同样的款待,他们会作何反应。
[10]白厅:英国行政部门的代称。
“如你所见,”张先生说,“我们没有你们想的那么不开化……”
[11]此句和张先生引用的诗句均出自莎士比亚作品《麦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