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马林森,哪怕他是尼禄[15],眼下也无关紧要。不管他是圣人还是混蛋,只要我们还在这里,我们就需要依靠彼此。向他摊牌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如果在巴斯库尔的时候我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我会履行公务职责,设法联络德里确认此事。但现在我并不是在执行公务。”
“真见鬼,如果那个人真是布赖恩特……”
“你不觉得你的态度太消极懈怠了吗?”
康韦沉吟片刻,回答说:“我没什么想法。大概什么都不做吧。不管真相如何,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只要合情合理,我不在乎是否消极懈怠。”
马林森对康韦这种平淡的反应有点失望。显然,他本以为这是条爆炸性新闻。“那你想怎么办?”他问。
“那你是在建议我忘掉这件事?”
“我觉得单凭这一点不能给任何人定罪。当然你或许是对的,我不是说他不可能是布赖恩特。要真是他,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这么悠然自得了,因为没有比这里更好的藏身之所了。”
“你大概做不到,但我确实觉得我们最好都保密。不管他是巴纳德还是布赖恩特还是别的什么人,这并不是在为他着想,而是为了咱们出去之后的两难处境着想。”
“这个嘛,目前是这样。”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该放他走?”
“所以整个推测是基于你对那张照片的判断?”
“呃,我的想法和你说的有点出入,我会说我们应该把抓捕他的快乐留给别人。给一个朝夕相处几个月的同伴戴上手铐似乎有点不太厚道。”
“没有。我把他的东西还给他了,别的什么都没说。”
“我不同意。这家伙就是个大骗子,我知道好多人因为他损失了财产。”
“你告诉巴纳德你发现了这些吗?”
康韦耸了耸肩。他很佩服马林森非黑即白的道德准则。公立学校的伦理观念或许肤浅,但简单明确:如果有人犯了法,那么人人都有责任把他交给法律制裁。当然,前提是他确实严重触犯了法律,而与支票、股份和资产负债表有关的问题正属于此类。虽然康韦对具体案情没太大兴趣,但在他印象中,布赖恩特不仅越了界,而且罪责重大。他记得庞大的纽约布赖恩特集团的破产造成了上亿美元的损失,哪怕放到世界范围内衡量,这么大规模的崩盘也堪称史无前例。康韦不是金融专家,他只知道布赖恩特好像是用什么手段在华尔街捣蛋,引来一纸逮捕令,迫使他逃到欧洲,有六个国家想要引渡他。
“今天早晨他掉了个小本子,被张先生捡到了。张先生还以为那是我的,就把本子给了我。我忍不住翻了翻,里面夹满了剪报,我拿着它的时候有些报纸掉出来了,所以我就看了。反正报纸又不是什么私人物品。报纸上全都是关于布赖恩特和对他的搜捕情况,其中一张报纸照片上的人除了没有胡子,简直跟巴纳德一模一样。”
康韦最后开口说道:“唉,如果你愿意听我的劝,那就什么都别说——不是为他好,是为我们自己好。随便你吧,但你别忘了他有可能根本就不是那家伙。”
“是就见鬼了!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啊?”
然而他的确是布赖恩特。真相在那天晚餐后浮出水面。那时张先生已经走了,柏灵克洛小姐开始温习藏语语法,只剩下这三个背井离乡的男人,喝着咖啡,品着雪茄,面面相觑。刚才用餐时,若不是多亏了那位中国人圆融周到地调节气氛,谈话早就冷场了好几次。而他刚一离席,尴尬的沉默就迅速蔓延开来。巴纳德第一次没有说玩笑话。康韦冷眼旁观,发现马林森没能力在美国人面前假装若无其事,巴纳德也显然已经机警地觉察到有什么不对劲。
“他是查默斯·布赖恩特。”
突然间,美国人把雪茄往地上一扔,说道:“我想你们都知道我是谁了。”
康韦扬了扬眉毛,一副有点意外但又并不关心的样子。他对巴纳德有好感,只要巴纳德一直像这样不让他操心就行。至于他是谁,不是谁,他并不在意。他问:“那你认为他是什么人?”
马林森像个姑娘一样面红耳赤。康韦用惯常的平静语调回答说:“是的,我和马林森大概知道了。”
“就是这件事,巴纳德用的护照是伪造的,他根本就不叫巴纳德!”
“我太他妈的粗心大意了,把剪报随手乱放。”
“当然,不过我希望你能说清楚一点你指的是什么。”
“谁没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呢。”
马林森笑了笑,说道:“你大概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不过那又如何呢,在这地方待两个月会揭穿我们每个人的所有秘密,如果有的话。听着,我的发现纯属意外,我也没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我本来没打算告诉你,但既然聊到这儿了,我还不如说出来算了。”
“呃,你还真是冷静,了不起。”
“可能看到过吧,不过我记不太清了。为什么这样问?”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柏灵克洛小姐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安静:“我可不知道你是谁,巴纳德先生,不过我早就猜到你一直在隐姓埋名地旅行。”所有人都惊疑地看向柏灵克洛小姐,她继续说道:“我记得康韦先生曾经说过我们的名字都会登报,你当时回答说对你没有任何影响。我那时就在想,巴纳德大概不是你的真名。”
“那我倒想问问,你有没有亲眼见到他的护照?”
罪犯又给自己点上一支雪茄,缓缓地笑了。“女士,”他终于开口说道,“你不仅是一位聪明的侦探,还为我现在的处境找到了一个非常文雅的说辞,说我在隐姓埋名地旅行。这是你的原话,真是说得再准确不过了。至于你们两个小伙子,在某种程度上我并不遗憾你们挖出了我的真实身份。如果你们毫不知情,我们也许会一直相安无事,但考虑到我们现在被困在这里,再跟你们玩什么花样就太不厚道了。你们大伙对我太他妈的好了,我不想惹出什么乱子。看来这段时间里我们都要待在一起,不管是好是坏,只有我们自己能帮助彼此尽快摆脱困境。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我想就顺其自然吧。”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据我所知,他从波斯那边过来,本来是要去巴斯库尔勘探石油的。他这个人一向很随性,撤离的时候我费了好大劲才说服他跟咱们一起走。我跟他说,美国护照可挡不住子弹,他才勉强同意。”
这番话在康韦听来合情合理。他颇有兴趣地注视着巴纳德,甚至——在此时此刻大概有些不合时宜——带着点真诚的欣赏。这位脾气很好、看起来像父亲般慈祥的胖乎乎的大块头男人竟然是世界头号诈骗犯,这真是太荒谬了。如果他教育程度再高些,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备受爱戴的私立中学校长。在他快活的表象背后,也有近期的压力和担忧留下的痕迹,但是这并不代表他的乐天态度是佯装出来的。他显然就是看上去那样—— 一位世俗定义中的“好人”,天性像羔羊般和善可亲,只是职业是鲨鱼般的诈骗而已。
“对我来说这太他妈的反常了。关于这个人你知道些什么,康韦?我是说他什么来头之类的。”
康韦说:“没错,我相信这样再好不过了。”
康韦也有一两次对此感到好奇,想知道这个美国人为何这么随遇而安。他接茬儿说道:“他轻轻松松地适应了一切,对我们来说难道不是一种幸运吗?”
巴纳德大笑起来,就好像之前一直在积攒快乐,此刻终于可以释放了似的。“哎呀,这也太奇怪了,我是指这该死的整件事。”他嚷嚷着,放松地在椅子上摊开身体,“我当时横穿欧洲,路过土耳其和波斯,到了那个偏僻的小村子。警察永远紧跟着我不放,你知道吗,在维也纳他们差点抓住我!被人追一开始还挺刺激的,但没过多久就会让人精神紧绷。不过我在巴斯库尔好好歇了一阵子,我当时还以为在暴乱中会很安全呢。”
“实话告诉你吧,康韦,”马林森说,“这家伙这么快活就是为了把我惹毛。我知道他是在装样子呢,但是他这个玩笑没完没了,实在让我烦透了。只要我们不理他,他就上蹿下跳的。”
“倒也没什么不安全的,”康韦笑着说,“除了子弹不长眼睛之外。”
与此同时,柏灵克洛小姐沉浸在学习藏语的乐趣之中;马林森焦躁不安,牢骚满腹;而巴纳德始终安之若素,不管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都让人相当佩服。
“是啊,我烦恼的就是这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这是个相当困难的抉择:是待在巴斯库尔挨枪子儿,还是登上你们政府的飞机然后发现手铐正在另一头等着。哪个我都不乐意啊。”
听到这里,康韦微微一笑。这个观点很合他的意。
“我记得你那时候确实可不乐意了。”
“哦,没有。如果非要我们的人民决定某种政策完全正确,另一种完全错误,他们会觉得不可思议。”
巴纳德又大笑起来,“哎,基本就是这样啦,现在你就能理解我被带到这里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担心了。这事确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实在是再好不过了。既然我心满意足,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你们没有任何民主机制吗,比如选举之类的?”
康韦的笑意更浓了,“很明智的态度,不过我觉得你表现得太过火了,我们反倒开始怀疑你怎么能这么满足。”
参观山谷的时候,康韦也确实感受到了周围那种友好互助、知足常乐的精神,并且愈发欣赏这一点。他知道在所有艺术中,唯有管理的艺术最难做到尽善尽美。但是当他称赞山谷治理有方的时候,张先生却回答道:“这个不敢当,你也看到了,我们相信管理的最高境界在于无为而治。”
“呃,但我真的很满足啊。适应了之后,这地方着实不赖。一开始天气有点冷,不过你不能什么都占着嘛。这里又像样又清净,很适合换换环境。每年秋天我都到南边的棕榈海滩疗养,但是那地方可不让你静养,去了照样是陷在一片灯红酒绿当中。这里就不一样了,正合我意,对我来说完全没什么好挑剔的。我正在做精神节食疗法呢,不能看股票行情,经纪人也不能给我打电话。”
“这种情况下,亲爱的先生,另一个男人就会发扬品格主动退出,并且也取决于那个女人的意愿。你或许会感到意外,康韦,其实一点小小的善意足以化解难题。”
“我猜他肯定急着找你呢。”
“假如有人太想得到她,因而罔顾风度呢?”
“是啊,有一大团乱麻需要处理,我也知道。”
“几乎没有。君子不夺人之美。”
见他说得这么轻巧,康韦忍不住回应说:“对于别人说的什么巨额融资我是一头雾水啊。”
康韦问张先生:“难道从未有居民为女人起过争执吗?”
这句话是个试探,但美国人丝毫没有迟疑,痛痛快快地接过话头。“巨额融资,”他说,“基本就是骗人的鬼话。”
“你们英国人在公立学校中同样灌输是非观念,”张先生说,“但恐怕我们的定义截然不同。譬如,山谷中的居民觉得对陌生人冷淡、恶毒的争吵、刻意追求高人一等都是‘不应做的’。你们英国的校长提倡把运动比赛当作模拟战争,从竞争中汲取乐趣,这在山谷居民眼里十分残暴野蛮,纯粹是人类低级本能的驱动。”
“我也一直怀疑是这样。”
这个判断与他们了解到的那些信息相比,并不是那么牢靠。他们始终纠缠于得不到答案的那些问题,因此有些忽视张先生愿意讲述的其他大量细节。譬如说,张先生从不隐瞒山谷居民的风俗习惯。康韦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和张先生就此长谈过几次,聊的内容足以润色成一篇极有价值的学术论文。他像公共事务专业的学生一样,尤为关注山谷居民的治理方式。经过调研,他发现喇嘛寺执行的是一种相对宽松灵活的仁政,这种管理模式几乎是半自主的。到山谷中那片富饶的伊甸园的几番探访,都证明这种制度极为成功。但这制度背后的基本法律与秩序究竟是什么,康韦一无所知。山谷中似乎既没有士兵也没有警察,但康韦觉得一定有某种法规在约束犯罪。张先生回答说,犯罪在这个社会中极为罕见,半是因为只有极严重的行为才会被视为犯罪,半是因为任何人的合理需求都会得到充分满足。此外,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喇嘛寺里的私仆有权驱逐山谷中的任何罪犯。这个手段被视作极其严重的惩罚,只有在很罕见的情况下才会执行。“不过,治理蓝月谷的关键在于言传身教,”张先生继续解释说,“我们反复强调行为规范和礼仪风度,让人们明白有些事情是‘不应做的’,做这些事情有失身份,无法在社会中立足。”
“听着,康韦,我这么解释这件事吧。有一个伙计做一个行当做了好些年,其他伙计也都是这么做的,结果突然整个市场都跟他对着干了。他束手无策,但还是打起精神等待转机。结果不知怎么地,这次和往常不一样,转机迟迟不出现。他损失了大概一千万美金的时候,在报纸上读到一个瑞典教授宣称世界末日到了。我问你,这种话能挽救市场吗?这话把那伙计吓坏了,但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如果他等着束手就擒的话,警察马上就会找上门了——我可没等。”
康韦轻声回答:“四十九岁到一百四十九岁之间都有可能。”
“那你觉得这只是时运不济造成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马林森突然问道:“对了,顺便问一下,你觉得张先生多大年纪?”
“这个嘛,我当然是走了霉运啊。”
他笑着说:“我三十七了,你才二十四。这就是差别啊。”
“你还拿走了别人的钱呢。”马林森尖锐地插嘴说。
康韦已经习惯了这种指责。其实他和异性并没有太多来往,但在印度山中的避暑地休假时,他经常被人冠以各种名声,“挑剔”就是其中之一。事实上,他有几位关系很好的女性友人,只要他开口,任何一位都会很乐意嫁给他——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有一次几乎要在《晨报》上宣布订婚,但是那个女孩不愿意定居北京,他也不想住在坦布里奇韦尔斯,双方僵持不下,最终没有一方迁居。就他同女性的交往而言,这些关系都是时断时续的试探,也都没有结果。但不管怎么说,他并不是真的对女性挑剔。
“是,你说得没错。但这是为什么?是因为他们都想不劳而获,又没本事自己干。”
“你对女人可真够挑剔的,康韦。”
“我不同意。那是因为他们信任你,以为他们的钱放在你这里很安全。”
康韦笑了笑,说道:“以后也会是这样啊,马林森。你仔细想想,这个‘象牙娃娃’有礼有节,衣着得体,样貌动人,还弹得一手好琴,而且她不会像打曲棍球那样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在我印象中,西欧绝大部分女性都缺少这些美德。”
“嗨,谁承诺安全了,怎么可能一点儿风险都没有呢。这世界上就没有安全可言,那些以为钱上了保险的人就像是台风天躲在雨伞底下的傻瓜。”
“现在大概算是吧。”
康韦安慰他说:“确实,我们承认台风来的时候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至少都很迷人。”
“我连假装有办法都做不到啊,就好比咱们离开巴斯库尔之后发生的那些事儿,你不是也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嘛。那时候我看马林森心神不宁,你却在飞机里镇定得要死,我也觉得很受震动。你心里明白你什么都做不了,而且你也根本不在乎。破产的时候我自己也是同样的心态。”
“照你这么说,她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有任何情感。她不像人类,更像个象牙做的小洋娃娃。”
“简直是一派胡言!”马林森大声嚷嚷着,“人人都能做到不诈骗啊。做游戏就要遵守游戏规则!”
“我只能说她看起来不像是不喜欢。”
“整个游戏都在崩盘的时候,谈什么遵守规则太困难了。再说,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知道规则究竟是什么,就连哈佛或者耶鲁的教授都说不清楚。”
“你觉得她喜欢待在这儿吗?”
马林森轻蔑地反驳说:“我说的规则是日常生活中那几个再简单不过的做人原则。”
“我也在想,但这是他们无可奉告的事情之一。”
“那我猜你的日常生活并不包括管理信托公司。”
马林森找不到什么其他更好的事做,有时会跑来听音乐。他觉得这个姑娘的存在很不可思议。“我想不出她在这儿干什么,”他不止一次对康韦说过,“喇嘛这种行当对于张那样的老家伙大概还算合适,但是对一个姑娘有什么吸引力啊?我想知道她来这儿多久了。”
康韦赶紧从中调停说:“我们最好都别争了。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你用咱俩各自面对的事情作对比。毫无疑问,咱们最近一直都很盲目,来这儿的方式如此,其他方面也是如此。但既来之则安之,这才是最重要的。我同意你说的,事情本可能更糟,现在没什么好抱怨的。想想真是很奇妙啊,我们四个人偶然相遇,被绑架到上千英里之外,然而其中三个人竟然都各自从中找到了安慰。你想找个隐匿的地方休养,柏灵克洛小姐觉得向异教的藏人传福音是上帝的旨意。”
当然,还有一位满族小姑娘。他有时会在音乐室见到她,但是她不会讲英语,而他也暂时不愿透露他懂中文。他不知道她弹琴究竟是为了消遣,还是为了研习。她的演奏就像她的举手投足一样一丝不苟,并且她总是选择结构繁复的作品,包括巴赫、科雷利、斯卡拉蒂,偶尔还有莫扎特。比起钢琴,她更偏爱羽管键琴,不过当康韦弹奏钢琴的时候,她也会专注地聆听,就好像那是她的义务似的。她在想些什么,他无从得知,甚至连她的年龄都猜不出来。他觉得她不可能超过三十岁,也不可能小于十三岁,但奇怪的是,他也不敢把这两种渺小到不可能的可能性完全排除。
“你说的第三个人是谁?”马林森打断他问道,“不会是我吧?”
每次谈话基本上都会以这样的回答收场,康韦反倒觉得这样更容易接受。他之前已经受够了那种不管他怎么尝试,都无法停止的冗长无聊的交谈。随着见面次数越来越多,他对张先生的欣赏也与日俱增,不过他始终很困惑为什么没太见过寺里的其他神职人员。就算不能接近喇嘛们,除了张先生就没有其他见习僧侣吗?
“我把我自己也算进去了,”康韦回答道,“我的理由大概是最简单的,我只是喜欢待在这里而已。”
“这一点,康韦先生,很遗憾我不能说。”
康韦说的是实话。过了一段时间,他像往常一样,夜晚独自在平台上或是莲池边漫步,身心都感受到一种超凡脱俗的澄明。他说的那句话再真切不过了——他只是喜欢待在香格里拉。它的氛围使人平静,它的秘密令人兴奋,二者交织在一起,让康韦心神荡漾。数日以来,关于这座喇嘛寺和这里的居民,他心里有一个奇妙的初步结论正在逐渐成型。他的头脑忙于思索这件事,内心深处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他就像一位正在解题的数学家,虽然为题目感到忧虑,但这种忧虑是超然物外、冷静客观的。
“你知道么,张,我觉得我开始了解你了。你的生活节奏不一样,这就是原因。对你而言,时间走得比其他人慢许多。如果我在伦敦,上个小时的报纸和这个小时的报纸不会有太大区别;同理,你在香格里拉,今年的报纸和去年的报纸在你眼里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两种状态都自有其道理。对了,上次你们有客人来访是多久前?”
至于布赖恩特,他决定还是把他当作巴纳德,称呼也不会变。在祥和的风景面前,美国人的身份和功过的问题早已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他的那句话:“整个游戏都在崩盘。”这几个字始终在康韦的脑海中回荡,它背后的意义远比美国人的本意更加深远。这句话不仅适用于美国银行业和信托公司的运营状况,也适用于巴斯库尔、德里和伦敦,适用于硝烟四起的态势和帝国扩张的局面,更适用于领事馆、贸易减让和政府晚宴。记忆中的那个世界散发着阵阵腐朽的恶臭,而巴纳德的惨败只不过比康韦自己的经历更戏剧化一点而已。的确,整个游戏都在崩盘,但幸运的是,其他玩家不用按规则为残局站上法庭。从这方面来说,银行家确实倒霉。
“等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感兴趣的。”
而在这里,在香格里拉,一切都沉浸在深邃的宁静之中。无月的夜晚,繁星璀璨,淡蓝色的光辉笼罩着卡拉卡尔山脉的顶峰。康韦想到,倘若计划有变,自外部世界而来的搬运工提前到了,他也不会为少等数日感到高兴。巴纳德也不会,想到这一点,他会心地笑了笑。真有意思啊,他暗自想着,紧接着发现自己还是很喜欢巴纳德,不然他不会觉得这件事有趣。不管怎么说,上亿美元的损失足以把一个人送上法庭。如果他只是偷了一块表,那就好办多了。但是话说回来,怎么可能有人丢掉上亿美元呢?大概就像内阁部长快活地宣布说“印度归我了”一样荒诞吧[16]。
“这么说,你对眼下正在蔓延全球的这场危机就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他又琢磨着跟随搬运工离开香格里拉时会是怎样的情景。他想象着漫长而险峻的旅途,以及最终抵达锡金或是巴尔蒂斯坦某位种植园园主小屋的那一刻。他觉得那时他大概会陷入狂喜,但也可能有些失落。紧接着就是第一轮握手寒暄和自我介绍,在俱乐部游廊的第一轮酒,一张张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面庞会带着不加掩饰的怀疑盯着他看。回到德里之后呢,一定得轮番面见总督和总司令,包着头巾的仆人会行额手礼向他问安,还要没完没了地写报告寄报告。大概还会回到英格兰,去一趟白厅;在半岛东方轮船的甲板上打几圈牌;副部长有气无力地和他握手;接受报社记者的专访;女人们用令人难以忍受的饥渴声音虚伪地问:“这是真的吗,康韦先生,你在西藏的时候……”有一件事毋庸置疑,就凭这些故事,至少三个月都有人请他白吃白喝。但自己会喜欢这些吗?他想起戈登在喀土穆[17]最后的岁月中写下的一句话:“我宁愿追随救世主像苦行僧那样生活,也不愿在伦敦夜夜笙歌。”康韦的反感没有那么坚决,他只是预感到重复讲述那些已成为过去时的故事会让他厌倦,还会有一丝伤感。
“并非如此,亲爱的先生。如果当下之事在十年前未曾被预见,十年后也难以捉摸清楚,那么它就并不重要。”
他正在沉思,突然发觉张先生正向他走来。“先生,”中国人开口道,惯常缓慢的语速此刻有些变快了,“我荣幸地为你带来了重要的消息……”
“这个说法大概有人会不同意,”康韦笑着说,“要知道,单单在过去这一年,世界上就发生过太多重要的事情。”
康韦的第一反应是搬运工真的提前到了,不可思议的是他刚刚还在琢磨这件事。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他还是感到一阵失落。“怎么了?”他问道。
康韦在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问题之外,同样找到了许多乐趣。在阳光普照的温暖白天,他沉浸在藏书馆和音乐室中,并且证实了之前的印象:喇嘛的文化造诣极高,并且涉猎广泛。书架上,柏拉图的希腊文著作紧挨着奥马尔的英文著作;尼采与牛顿并排放在一起;还有托马斯·莫尔、汉娜·摩尔、托马斯·穆尔、乔治·穆尔甚至老穆尔的作品。康韦估计整个藏书馆共有两万至三万卷藏书,他好奇地揣测着选择这些书的标准和得到它们的方法。他还想知道最近什么时候添置了新书,但是除了一本《西线无战事》的廉价翻印版之外,他没找到任何新近出版的书。不过他再来到藏书馆的时候,张先生告诉他有一些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新书刚被送到寺庙,不久就会上架。“就像你看到的,我们相当与时俱进。”他说道。
康韦从未见到张先生这样激动过。“亲爱的先生,恭喜你,”张先生继续说,“我也很高兴我多少起了些作用,在我三番五次地力荐之下,大喇嘛终于作出了决定,他希望立刻见你。”
那一晚他们返回香格里拉之后,张先生把这件事视为当务之急,很快为她找来相关书籍。柏灵克洛小姐一开始有点被那部十九世纪德国人编译的鸿篇巨制吓到了(她大概想象的是更入门一些的《藏语温习》之类的课本),但在那位中国人的帮助和康韦的鼓励之下,她开了个好头,并发现自己竟然乐在其中。
康韦探询似的瞥了他一眼,问道:“你可不像平时那么有条理,张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张先生的回答从未如此动听:“当然了,女士,乐意之至。另外,请恕我多言,我觉得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大喇嘛要召见你。”
“正是如此。”她的回答中带有一丝火药味。她又补充道:“不管怎么说,我觉得学学这里的语言也没什么坏处。你能借我本这方面的书吗,张先生?”
“这个我明白,但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的呢?”
“他们看起来都很快乐啊。”
“因为这件事并无先例,所以意义重大。虽然我一直在敦促此事,但是连我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这么快就促成了。两星期前你还没到这里,而现在你正要被他接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你就获此殊荣,之前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
“那更遗憾了。如果你做一件事只是因为你自己喜欢,那可没什么好处。看看这儿的这些人吧!”
“我还是有点困惑。我要去见你们的大喇嘛,这一点我懂了,但是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事吗?”
“但我想的可不是功劳。”
“难道这还不够吗?”
“如果这样,”柏灵克洛小姐抢白他说,“那你就没有任何功劳可言。”
康韦笑了笑,说道:“够了,我保证,请恕我失礼。我一开始以为是另外一件事,不过现在没关系了。当然,我很荣幸也很高兴能去见这位先生。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我觉得吧,”康韦说,“如果我是传教士的话,我会主动选择这里,不去其他别的地方。”
“就现在。我被派来带你去见他。”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柏灵克洛小姐反驳说,“自然没人会喜欢这里——谁会喜欢这里呀?这是应不应当的问题。”
“现在会不会太晚了?”
这种精神明显比之前乐观多了,就连对国外传教机构没什么感情的马林森此刻也不由得佩服她。“他们应该派你来啊,”他说,“当然,前提是你喜欢这样的地方。”
“这不要紧。亲爱的先生,你很快就会明白许多事情了。另外请允许我表达我个人的喜悦——我们之间的尴尬距离现在终于结束了。相信我,我也很苦恼之前不得不拒绝你的种种询问,非常苦恼。这种不愉快的举措以后再也没有必要了,这让我感到十分欣慰。”
柏灵克洛小姐完全没把这些对话放在心上。在她眼里,当地人的价值观只意味着懒散而已。不论何时,她的脑海都被自己的那个念头牢牢占据着。“等我一回去,”她抿着双唇说道,“我就让教会派一位传教士到这里来。如果他们觉得费用太高,我就吓唬他们到他们同意为止。”
“你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张,”康韦答道,“那我们就出发吧,不用再费心解释了。我准备好了,也感谢你这番好心的话。请带路吧。”
“但是,”张先生梦呓一般地回答道,“我们自己对这一点只是适度地确定。”
[14]扶轮社大会:1905年美国芝加哥发起的慈善社团,与会者来自各行各业。
“这一点我同意,”巴纳德由衷地表示赞同,“我从来就不信任宗派之间的猜忌。张,你是个哲人,我得记住你这个名言警句,‘许多宗教都是适度正确的’。你在山上的那些同伴肯定都是充满智慧的家伙,才能琢磨出这句话。你也很明事理,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15]尼禄(Nero Claudius Drusus Germanicus,37—68),古罗马帝国暴君。
康韦对未来的隐隐担忧反而凸显出当下的美好。正是这种魅力与巧思,令康韦在中国的那些年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快乐,也让他此刻再度着了迷。四周环绕着广袤的群山,与之相映成趣的是玲珑的草甸、精心修葺的庭园、小溪边用彩漆粉刷的茶室以及小巧如玩具一般的房屋。康韦觉得这里的居民像是汉族与藏族融合的后裔,他们看上去集中了两个民族的优点,人人白净俊俏。在这么小的社会内近亲联姻似乎不可避免,但并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他们从这些乘轿子的外来者身边经过时,都以笑脸相迎,并友善地向张先生问好;他们其乐融融,彬彬有礼,对生人有一种没有恶意的好奇心;他们忙于各种各样的工作,但看起来不慌不忙,无忧无虑。总的来说,康韦觉得这是他见过的最和睦的群体。就连一直在寻找异教徒堕落迹象的柏灵克洛小姐,也不得不承认“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无可挑剔。她看到当地人衣着“严严实实”,连女子都穿着踝部束紧的中式长裤,松了一大口气。即使用最丰富的联想审视面前的佛教寺庙,她也只发现极少数几个物件有阳物崇拜的嫌疑。张先生介绍说这座庙有自己的喇嘛,虽然受香格里拉的管辖,但是管得很松散,规矩也不一样。山谷深处隐约还能看到一座道教宫观和一座儒家圣庙。“正如宝石有多面,”那位中国人说道,“很可能许多宗教都是适度正确的。”
[16]此处暗指英国1858—1947年期间在印度建立殖民统治一事。
康韦很高兴地发现山谷并非“禁止入内”,只是下山的坡道太过陡峭,没人护送不可能独自前往。在张先生的陪同下,他们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下山探访曾经在山崖边缘看到的那片令人心驰神往的绿色山谷。这趟远足十分有趣——至少康韦觉得如此。他们乘着竹制的轿椅,左摇右晃地越过悬崖峭壁。坡道既惊险又崎岖,胆小或是晕船的人大概会吓得半死,但轿夫们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当他们终于来到林木茂盛的低海拔山麓地带时,周围的一切都凸显出喇嘛寺被上苍垂青的好运气。山谷堪称一处与世隔绝的桃花源,几千英尺的海拔差异令这里的气候由温带向热带过渡,土地富饶肥沃,令人啧啧称奇。多种多样的罕见农作物在这里茁壮成长,密密麻麻,没有一寸空地。耕地一直纵向延伸到十几英里开外,最窄处一英里,最宽处五英里。虽然地带狭长,但幸运的是,在正午日照最强时,作物能够充分享受到阳光的恩泽。即使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气候也温暖宜人。山顶的融雪到这里化成溪流,清凉的溪水滋润着土壤。康韦抬头仰望高耸入云的雪峰,又一次觉得这旷世景象的背后有一种鬼斧神工般的壮丽与险峻:如果没有被大自然置于此地的奇迹般的屏障,整个山谷定会被冰山化成的湖泊淹没。然而眼前的情景却截然相反:几条小溪淙淙流过,注满蓄水池,灌溉田野和作物,像水利工程师一样尽职尽责。只要框架结构不被地震或塌方破坏,整个设计堪称精妙无双。
[17]查理·乔治·戈登(Charles George Gordon,1833—1885),英国维多利亚时代的军官,逝于苏丹喀土穆。
“我猜有些家伙现在待的地方比这儿要糟糕得多。”在香格里拉的第一周将近结束的时候,巴纳德得出了这个结论,而这只是他们这周收获的众多经验中的一个。此时,一行人已经习惯了香格里拉的日常生活节奏,在张先生的协助下,感觉并不像那种按部就班照计划进行的假期那么无聊。他们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候,知道只要避免过度运动,就能保持精力充沛。此外他们还了解到:这里日夜温差较大;喇嘛寺建造在狂风侵袭不到的地方;卡拉卡尔山的雪崩在正午时分发生得最频繁;山谷里种植了质量上乘的烟草;某些食物和饮料比另一些更美味,而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口味和喜好。他们就像四个新入校的小学生一样逐渐了解彼此,而学校里的其他人好像全都神秘地缺席了。为了让他们过得更舒心,张先生想方设法地给他们营造良好的生活:他发起短途旅行,提出活动建议,推荐书籍,用措辞谨慎的流利英语化解用餐时的尴尬冷场,在任何场合都温文尔雅、机敏得体。聊天的时候他界限分明,对有些话题言无不尽,而对另一些则礼貌地婉拒,以至于大家对后一种状况都习以为常了,只有马林森还时不时地发作一下。康韦始终留意着那条分界线,不断积累着零星的证据,线索也越来越多。巴纳德有时候会仿效扶轮社大会[14]的规矩和传统揶揄这位中国人:“你知道吗,张,这旅馆真是糟透啦。你们就从来没有报纸送到这儿吗?我情愿用你们图书馆的所有书换一份今天早晨的《先驱论坛报》。”张先生的回答永远一本正经,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把每个问题都当真:“我们有《泰晤士报》的合订本,巴纳德先生,都是几年前的。不过很遗憾,只有伦敦的《泰晤士报》,没有美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