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需要做一个X光。”
“那是什么?”
十分钟后,比尔医生把结果拿回来了。杜威的肚子里有一个很大的肿瘤,正在挤压它的肾脏和肠子。所以它才会小便频繁,这大概也解释了它为什么把尿撒在便便盒的外面。
比尔医生说:“我摸到一个肿块。不是大便。”
“九月份还没有这个肿瘤,”比尔医生说,“也就是说,这恐怕是一个活跃的恶性肿瘤。但我们需要做侵入性的检查才能确定。”
我把情况跟比尔医生说了。他把杜威抱到后面去清洗肛门和结肠。他还给它洗了屁股,杜威出来的时候浑身湿漉漉、冷冰冰的。它从比尔医生怀里跳到我的怀里,用哀求的眼睛仰望着我,好像在说,救救我。我意识到问题并没有解决。
我们默默地站着,看着杜威。我从来没有怀疑到肿瘤。从来没有。我了解杜威的一切,它所有的思想、感情,没想到它向我隐瞒了这么大一件事。
谢天谢地!并不严重。只是便秘而已。
“它疼吗?”
我们到达兽医诊所时,杜威趴在我车底的暖气边上,害怕得浑身发抖。我把它搂在怀里,紧紧贴在胸口。我这才注意到它屁股后面有便便顶出来。
“我想是的。肿瘤生长得很快,只会越来越糟。”
杜威躲在椅子底下。我把它抱起来,它浑身发抖,就像我发现它的那天早晨一样。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得出它正忍受着痛苦。我给兽医诊所打了电话。弗兰克医生出去了,但她丈夫比尔医生在。他说:“立刻过来吧。”我用杜威的毛巾把它裹了起来。那是十一月底一个寒冷的日子。杜威立刻就偎依在我怀里。
“你有什么药物可以让它减轻疼痛吗?”
“我马上过来。”
“恐怕没有。”
“它莫名其妙地叫喊,走来走去。它还想躲到壁橱里去。”
我把杜威抱在怀里,像对待婴儿一样抚慰着它。它已经十六年没有让我这样抱它了。但此刻它没有表示反抗。它只是凝望着我。
“怪怪的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它一直在疼吗?”
我到家十分钟后,电话铃响了。是我们的一位办事员简恩。“杜威的表现怪怪的。”
“我无法想象它不疼。”
十点半,杜威参加了故事课。它像平常一样跟每个孩子打招呼。一个八岁的小姑娘双腿交叉坐在地板上,我们一般都称这种坐姿为“印度派儿”。杜威蜷伏在她的双腿上,睡着了。小姑娘抚摸它,其他孩子也轮流抚摸它,大家都很开心。故事课结束后,杜威爬到暖气片前它那镶着毛皮的床上,暖气嗡嗡烧得正旺,我中午离开图书馆时,它就躺在那儿。我回家吃午饭,准备接上爸爸,开车到奥马哈去赶明天早晨的航班。
这场对话让我绝望、崩溃,让我感到疲惫和心力交瘁。我不敢相信我听到的话。不知怎的,我曾相信杜威会永远活着。
上午九点半,我出去给杜威准备早饭,哈迪斯咸肉、鸡蛋和奶酪饼干。我回来时,杜威没有跑过来。我猜想这个耳背的老顽童没有听见门响。接着我发现它躺在接待台旁的一张椅子上睡着了,于是我把纸袋子晃了几下,让鸡蛋的香味朝它那边飘去。它从椅子上蹿下来,跑进了我的办公室。我把鸡蛋和奶酪糊糊倒进一只纸盘,它只吃了三四口,就蜷伏在我的膝头。
我给图书馆的馆员们打电话,告诉他们杜威不能回家了。凯伊到小镇外面去了,乔伊出差。他们给凯伊往西尔斯打通了电话,但已经来不及了。另外几个人过来告别。莎朗没有去看杜威,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一把抱住了我。谢谢你,莎朗,这正是我需要的。然后我抱了抱朵娜,感谢她这么爱杜威。朵娜是最后一个说告别词的。
后来,十一月底的一个早晨,杜威没有招手。这么多年来,我早晨来上班时杜威不招手的次数屈指可数。它只是站在门口,默默地等着我。我把它领到便便盒前,把它的猫粮罐头拿给它。它吃了几口,就跟着我进行每天早晨的巡视。我忙着准备到佛罗里达去——我弟弟迈克的女儿纳塔莉要结婚了;全家人都要过去——于是我整个上午都把杜威留给其他馆员。它像平常一样,在我工作的时候进来嗅了嗅我办公室的通风口,确保我的安全。随着年事渐高,它越来越知道保护它所爱的人。
有人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愿意在场,看着他们让它睡过去。”
两个月后的十一月初,杜威的脚步变得有点不稳。它开始小便失禁,有时把尿撒在便便盒外面的纸上,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事。但是它并不躲藏,仍然在接待台跳上跳下,仍然跟读者们交流。它似乎并没有感到痛苦。我给弗兰克医生打了电话,她建议我暂时不要带它去医院,但要密切观察它。
“没关系,”我说,“我更愿意独自陪伴它。”
活动结束后,杜威爬到凯伊办公桌上它的床铺里,显然是累坏了。凯伊走过来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我知道那种触摸,那种静谧的神情。那是一种感恩,当你注视着一位老朋友或情侣穿过拥挤的房间,意识到他们有多么出色,你今生今世拥有他们有多么幸运时,你才会对他们有这样的举动。我隐约期待她说“好样的,猫咪,好样的”,就像电影《小猪巴比》里的那个农夫,但是这次凯伊把千言万语都留在了心里。
比尔医生把杜威带到后面去做静脉注射,然后用一条干净毯子把它抱出来,放在我的怀里。我跟杜威说了几分钟的话。我告诉它,我是多么爱它,它对我有多么重要,我多么不愿意让它遭受折磨。我解释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把毯子重新包了包,让它感觉舒服一些。除此之外,我还能给它什么呢?我把它搂在怀里,一边踱步,一边轻轻地摇晃着,这是它当年还是小猫咪的时候养成的习惯。比尔医生给它注射了第一针,紧接着是第二针。
那一年,杜威是那样平静。那就是老者杜威的最大改变。它知道怎样避开麻烦。它仍然参加会议,但它知道分寸,知道选择谁的膝头憩息。二〇〇六年九月,就在董事会会议的几个星期前,图书馆的一个活动招来了近一百人。我以为杜威会躲在员工休息室里,没想到它出来了,像往常一样跟人们打成一片。他像个影子一样在来客中间穿梭,经常不被人注意,但不知怎的,每当有客人伸手来抚摸,它总不会让人落空。它跟人的交流自有一种节奏,那似乎是世界上最自然、最美丽的东西。
他说:“我来检查一下它的心跳。”
杜威对乔迪的爱始终没有减少。乔迪仍然是杜威最浪漫的情愫。那个圣诞节,杜威只要一有机会,就黏在乔迪身边。可是周围有这么多人,特别是还有孩子,整天忙忙乱乱的,它也就更满足于只在一旁观看了。它跟司各特相处得很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嫉妒。它也爱两个双胞胎。外孙出世的时候,我用一张带垫子的长软椅换掉了我的玻璃咖啡桌。圣诞节的那个星期,杜威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那个长软椅上。汉娜和内森经常摇摇摆摆地走过去,把它全身抚摸个遍。杜威现在对蹒跚学步的孩子很警惕了。在图书馆里,每当他们想要靠近过来,它就会赶紧溜走。但是它坐在双胞胎身边不动,虽然他们抚摸的方式根本不对,把它的毛弄得乱糟糟的。汉娜一天要亲它一百次,内森不小心撞了它的脑袋。一天下午,汉娜想要抚摸杜威时,戳到了它脸上。杜威甚至没有一点反应。这是我的外孙女,是乔迪的孩子。杜威爱我们,所以它也爱汉娜。
我说:“用不着了。我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出来。”
我永远会记得二〇〇五年的圣诞节,就是那次可怕的会议的前一天,杜威十八岁。乔迪和司各特在我家小住。他们生的双胞胎内森和汉娜,刚刚一岁半。妈妈还活着,她穿上了她最好的家居套服,注视着双胞胎拆开礼物。杜威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顶着乔迪的屁股。一件事即将结束,另一件事即将开始。但是在那个星期,我们都聚在一起。
杜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