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详细解释它的饮食,从我和朵娜不断给它变换猫粮口味,到阿比烤牛肉和干酪三明治。
“它的体重怎么样?”
“可是它看上去情况不好。”
“皮毛黯淡不是一种病,是一种衰老的迹象,就像人的头发变白一样。”他们应该能够理解。房间里的每个人,头上或多或少都有几根白发。
他们总是回到这句话上。杜威看上去情况不好。杜威损害了图书馆的形象。我知道他们的用意是好的,他们希望给大家找到最佳的解决方式,但我不理解他们是怎么想的。不错,杜威的模样确实不像以前那样讨人喜欢。但每个人都会老的。八十岁的人不可能像二十岁的人一样年轻,也不应该这样。我们生活在一个丢弃的时代,习惯于把老年人藏起来,眼不见为净。他们有皱纹,有老年斑,走路不利索,双手直哆嗦。他们眼睛泪汪汪,吃饭流口水,他们经常“在裤子里打嗝”(这是乔迪两岁时的说法)。我们不愿意看到这些。即使是很有才华的老人,即使是赋予我们整个生命的老人,我们也希望不要见到他们这样,不要想到他们这样。其实,老人和老猫也许能教我们懂得一些什么,要么关于世界,要么关于我们自己。
“这种药对改善它的皮毛有帮助吗?”
“你为什么不把杜威带回家,跟你住在一起呢?我知道它节假日去你家玩的。”
“严重,但可以治疗。”
这个想法我有过,但很早就否定了。杜威住在我家肯定不会快乐。我经常不在家,不是上班就是开会。它不愿意独自待着。它是一只公众的猫。它需要人们围着它,它需要待在图书馆里,需要开心。
“甲亢严重吗?”
“我们接到了投诉,薇奇,你难道不明白吗?我们的工作就是为这个镇的公民说话。”
“它最近一次体检,”我对他们说,“弗兰克医生发现它患有甲亢。这只是衰老的另一个症状,就像它的关节炎、皮肤干燥,以及嘴唇和牙龈上的黑色老年斑一样。弗兰克医生开了一个药方,感谢上帝,用不着口服。我给它抹在耳朵上。杜威的精神好多了。大家不用担心,”我提醒他们,“我们是用捐款和我个人的钱支付医药费的。照顾杜威没有花镇上的一分钱。”
董事会似乎准备说斯潘塞镇不再需要杜威。我知道这很荒唐,因为我每天都看到公众对杜威的喜爱。我不怀疑董事会接到了几份投诉,但投诉一直就有。现在杜威的样子不如从前,那些声音就更响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整个小镇都反对杜威。这么多年来我弄清楚了一件事:那些深爱杜威,真正需要、渴望杜威的,并不是说话声音最响的人,而经常是一些根本没有声音的人。
尽管如此,我在二〇〇六年十月的图书馆董事会议上还是感到十分意外。我以为会议只是讨论图书馆的状况,没想到很快就变成了对杜威的投票表决。一位读者提出杜威看上去情况不好。董事会建议,我们是不是应该让它接受医治?
我认识到,如果二十年前的董事会是这批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收养杜威。“感谢上帝,”我对自己说,“谢谢你,上帝,为了过去的那些董事会。”
不过,杜威并没有病。它仍然在接待台跳上跳下,因此我知道它的关节炎并不严重。它的消化能力比什么时候都强。它仍然喜欢跟读者们做伴。然而,照顾一只年迈的老猫是需要耐心的,坦率地说,有些馆员认为这不是他们分内的工作。随着杜威的逐渐老去,支持它的人在逐渐减少:首先是镇上那些观点不同的人;接着是一些骑墙派;然后是几位读者,他们只想要一只活泼泼的可爱猫咪;最后,是那些把照顾老猫看成负担的馆员。
即使董事会的想法是对的,即使小镇的大多数人都不再支持杜威,难道我们就没有责任维护它吗?就算只有五个人在乎,还不够吗?就算谁都不在乎,可是杜威是喜爱斯潘塞镇的呀。它会永远喜爱斯潘塞。它需要我们。我们不能因为它老迈虚弱的样子不再使我们感到骄傲,就把它一脚踢开呀。
我无法向馆员们保证我不在的时候不会出什么意外,但我告诉他们:“我了解这只猫。我知道它什么时候是健康的,什么时候有点不舒服,什么时候病得厉害。如果它真的病了,相信我,它就会被送到兽医那里去。我会不遗余力的。”
董事会里还有另一种说法,那声音响亮而清晰:杜威不是你的猫,它是小镇的猫。我们在为小镇说话,所以应该由我们来做决定。我们知道怎样做最合适。
“别担心,”我对他们说,“你们认为怎样合适,就怎样照顾杜威好了。不会做错什么的。”
有一个事实我不愿争辩。杜威是斯潘塞的猫。这是再正确不过的。但它同时也是我的猫。而且说到最后,杜威只是一只猫。那次会上,我发现在许多人的观念里,杜威不再是一只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动物,而成了一个象征、一个隐喻,一个可以被拥有的物品。图书馆董事会成员们喜欢杜威这只猫——董事会会长凯西·格莱纳口袋里总是装着给杜威的零食——但他们分不清动物和财产的区别。
然而,杜威的健康状况不是儿戏。馆员们闭口不谈此事,但我知道他们内心很担忧。他们担心哪天早晨一进门,会发现杜威已经死在地板上。我知道,有些人担心的并不是杜威的死,而是想到要由他们来处理这件事,更糟糕的是,要由他们来判断是否病危。我忙于自己求医问药,为了图书馆的事一趟趟地去得梅因,经常不在馆内。杜威是我的猫,大家都知道这一点。他们很不愿意为我的猫的生命负责。
我必须承认,我脑海里闪着另一个念头。“我也在逐渐老去。我的健康状况也不理想。这些人是不是也要把我一脚踢出门外呢?”
剃完后,可怜的杜威身体一头毛茸茸,一头光秃秃,看上去就像穿着一件貂皮大衣却没穿裤子。几位馆员看见它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那实在太滑稽了,但是他们很快就不笑了。杜威脸上屈辱的表情使他们收敛了笑容。杜威不喜欢这样。它讨厌这样。它迅速走开几步,然后坐下,想把自己的屁股藏起来。接着它又站起来,迅速走开,又坐下来。走开,停下。走开,停下。最后它来到自己的床铺,把脑袋埋进爪子里,蜷缩在它最喜欢的玩具马蒂老鼠下面。接连几天,我们发现它的上身露在过道里,下身藏在一个书架上。
“我知道我跟杜威很亲近,”我对董事会说,“我知道我这一年很艰难,母亲去世,自己的健康出了问题,因此你们想保护我。但我不需要保护。”我停住了话头。这根本不是我想说的话。
“至于这些,”弗兰克医生端详着杜威毛发板结的屁股,说道,“必须采取果断措施。我认为最好给它剃掉。”
“也许你们认为我爱杜威爱得太深,”我对他们说,“也许你们认为我的感情妨碍了我做出判断。可是请相信我。我知道时机。我一辈子都在养动物。到时候我给它们安乐死。这很艰难,但我能做到。我最不愿意、最不忍心的,就是让杜威受折磨。”
确实,杜威的皮毛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光泽,不再是灿烂夺目的橘黄色,而是变成了一种暗淡的紫铜色。而且缠结得越来越厉害,我想给它简单地梳梳通都做不到。我带杜威去见弗兰克医生,他解释说,猫上了年纪,舌头上的倒刺就磨损了。即使它们定期给自己舔毛,也不能把毛梳理得通顺光亮,因为没有倒刺把毛梳开。毛缠结只是衰老的另一个症状。
有的时候,董事会议就像一列货物列车,这列货车把我像一头母牛一样撞到一边。有人建议成立一个委员会来决定杜威的未来。我知道那个委员会的人都不会有恶意。我知道他们会认真履行职责,做出他们认为最合适的决定。但我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就是不能。
“没什么,”我告诉他们,“它只是老了。”
董事会正在讨论应有多少人加入这个杜威临终看护委员会,这时一位委员,苏·希区柯克,说话了。“这太荒唐了,”她说,“我不敢相信我们竟然讨论这个问题。薇奇在图书馆工作了二十五年。她跟杜威在一起待了十九年。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们应该相信薇奇的判断。”
“它的皮毛怎么啦?”这大概是人们问得最多的问题。
感谢上帝,幸亏有苏·希区柯克。她话音刚落,货车就出了轨,董事会开始后退。“是啊,是啊,”他们喃喃地说,“你是对的……为时过早,太过分了……如果它情况恶化……”
随着杜威逐渐步入老年,斯潘塞公共图书馆的读者们才真正表现出他们的善良。不管是朋友,还是来访的客人,对它的态度都更加温柔。他们跟它说话更多了,非常关注它的各种需要,就像对待大家庭里一位年迈的亲人一样。有时候,有人会评论说它看上去虚弱、消瘦,或脏兮兮的,但我知道他们的关心正是一种爱的表示。
我心力交瘁。这些人竟然提出要把杜威从我身边夺走,这深深刺痛了我的心。而且他们能做到这点。他们有这个权力。但他们没有做。我们好歹赢得了一次胜利:为了杜威,为了图书馆,为了小镇。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