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听到我的哭声,
痛苦地哭泣。
这就是他给我的安慰: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
靠在我的门把手上,说:
邻居们会说什么?
“亲爱的,想来看我刮胡子吗?”
妈妈心烦意乱,
但我不能给妈妈写一首这样幼稚的诗。她为我做得太多了,我要说的话太多了。我还会有别的机会吗?我控制不住,写下了爸爸擅长的那种诗,那种幼稚的、多愁善感的诗。
多么可怕,伤感情。
纪念妈妈
这是我做过的最艰难的事,
当我选择一段记忆,
我和约翰将不会成亲。
某一天,某一件事,某一次谈话,
我解除了婚约,
我发现我最温馨的回忆
纪念爸爸
比这些更加实在。
孩子们都认为写诗挺幼稚的。这是我给爸爸写的一首诗,回忆了我中学毕业后解除婚约的时候:
七十年代失去婚姻—失去一切,
妈妈想举办一次盛大的结婚周年纪念活动,但时间还有好几个月。我们生活中最重大的派对就是爸爸妈妈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剩下的四个孩子共同策划。我们认为妈妈不可能活到她的结婚纪念日,而且,以她的状况,是不可能举办一个盛大派对的。我们决定开一个小派对庆祝妈妈的七十九岁生日,正好在爸爸八十岁生日的三天之前,只有家人和几个好朋友参加。基普森家庭乐队最后一次凑在一起,演奏了《好强尼》。所有的孩子都给爸爸妈妈写了诗。写诗是基普森家的传统。爸爸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动不动就要写诗。我们经常为此取笑他,却把他的诗装进镜框挂在墙上,或藏在我们的抽屉里,一伸手就能拿到。
我感觉到生活松了劲头。
妈妈的白血病痊愈时,谁也不觉得意外。她毕竟五次战胜了乳腺癌,她是一位勇士。她长年接受放疗,但它们从未打垮过她。放疗不起作用了,她就转向免疫球蛋白疗法,就是把别人的免疫系统注射进你的身体。她的状况时好时坏,最后,显然她这次是挺不过去了。她已经年近八十,力量逐渐耗尽。
我忧郁、挣扎,
爸爸没能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因为他要工作,于是,我爸爸妈妈在哈特利举办了一个有二百人参加的毕业派对。爸爸用一个月时间,用一百张一美元的钞票,给我做了一件围裙。一百美元对我父母来说是一笔很大的款子。那个时候,你有两张五美元的票子就算是很有钱了。我喜爱那件围裙,它代表了爸爸的爱和骄傲,就像妈妈的眼泪。但我太穷了,一个星期后,我就把它拆开,把钱花出去了。
几乎完全失去了理智。
妈妈说她一直爱着我。这从来没有任何疑问。爸爸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妈妈则是通过骄傲来表现她的爱。在我大学毕业时,她看到我学业优异的饰带,喜极而泣。当我挣脱镣铐,重新站起来行走时,她为我感到由衷的骄傲。那是她成年的女儿站在那儿,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她自己站在那儿。一个大学毕业生,带着荣誉。
朋友和亲人帮我渡过难关,
妈妈把我培养得也具有那种力量。她知道生活中没有承诺。即使一切顺利,也不是轻易得来。妈妈养大了六个孩子,直到有了第五个孩子——我的妹妹瓦尔,家里才有了浴室和自来水。她有着无穷的精力,但时间有限。她要做农庄杂务,要做饭,要照顾一个大家庭,要打理鸡和鸡蛋的生意,还有整个社区的孩子都把她当成自己的母亲。妈妈从不拒绝别人。如果一个孩子需要吃饭,就会跟我们一起坐在我们的餐桌上。如果一个家庭生活困难,妈妈又知道他们家的孩子喜欢吃花生酱,我们食品柜里的那瓶花生酱便会不翼而飞。她心里装得下所有的人,便没有多少时间给每一个人。我在妈妈身边成长的大多数时候,都是陪她一起干活。我是她的另一个自我,是她的另一半,这既是一种财富,也是一个负担。当瓦尔在斯蒂文死后回到家里时,爸爸妈妈都跑出去拥抱她,在一起抱头痛哭。而我回家时,爸爸抱着我哭泣,妈妈只是搂了搂我,说:“不许哭。你必须坚强。”妈妈知道如果我坚强了,她就也能坚强起来。而我知道她对我的期许。
可是不满五岁的女儿,
妈妈的信仰来自教堂,但她的力量来自内心。她对任何事情都从不轻言放弃,无论是痛苦,疲劳,还是悲伤。妈妈跟乳腺癌的第三次发作抗争时,她的继母露西尔连续八个星期每天开车送她去苏城,来回四个小时。那时候的放疗比现在糟糕得多。它们直接摧毁你的身体,直到你再也无法承受。妈妈简直快要被烧焦了。她腋下有一个平底锅那么大的开放性伤口,惨不忍睹,爸爸每次给她换绷带时都会感到恶心。在哈特利生活了二十多年后,我父母隐退到湖边一座房子里。爸爸想过些日子再搬,但妈妈根本不听。她每天夜里从苏城回到家,洗衣做饭,收拾箱子,最后筋疲力尽地熟睡过去。在放疗期间,她组织了一次拍卖,卖掉她和爸爸一辈子积攒的大部分东西。拍卖进行了两天,妈妈始终在场,直到跟最后一把勺子告别。
在我努力求生的时候,
“是啊,”我对她说,“当然是的。”
为我所有的痛苦付出代价。
一九七〇年代初,妈妈被诊断为乳腺癌。医生断言她没有希望存活,但她挺过来了。她不是挺过来一次,而是五次,一侧乳房两次,另一侧三次。她以无比强大的力量和充足的信心挺了过来。我的朋友邦妮和我经常称妈妈为“世界第二号天主教教徒”。乔迪八岁的时候,我和她在哈特利骑自行车,碰巧经过圣约瑟夫天主教堂曾经所在的小房子。妈妈曾是筹划新建筑的委员会成员,门前的两棵树是为了纪念斯蒂文和戴维而栽种的。乔迪望着那破旧的木头房子说:“妈妈,你小的时候,外婆对教堂也像现在这样狂热吗?”
感谢上帝我有妈妈。
玛丽·马尤遇到维林·基普森后,便转过头来,每时每刻都朝着生活奔跑。我的父母深深地爱着对方。他们的爱情如此深邃,不管是这本书还是所有的书都无法承载。他们深爱自己的孩子。他们喜爱唱歌跳舞。他们喜爱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小镇、他们的生活。他们都是举办庆祝活动的高手。每次有了成绩或重大事件,他们都要开派对。妈妈一大早就起来做饭。她会一直忙到凌晨三点,等大家都离开了为止。第二天早晨六点,她又开始洗洗涮涮。八点钟的时候,家里就一尘不染了。妈妈的家里总是一尘不染。
她的力量显示我能康复,
妈妈天生就是一个很有魄力的人。我怀疑她起初是想逃避生活,逃避她那酗酒的父亲,以及在家庭餐馆里漫长的劳作——她五岁就开始干活了。外婆离婚后,和我妈妈在一家女子服装店找了工作。那就是她的生活,她的未来,直到她遇到爸爸。
但她最重要的角色
收养麦克斯第二,等于第一次承认妈妈将不久于人世。不是爸爸承认。妈妈这么坚强,爸爸相信她什么都能挺过来。这承认来自妈妈。她知道这次疾病将会打败她,她不愿意让爸爸感到孤单。
却是乔迪的第二位母亲。
妈妈二〇〇三年春天被诊断患有白血病之后,她和爸爸收养了一只小猫。自从麦克斯死后,妈妈已经二十年没有养波斯猫了。他们本打算收养一只波斯猫,结果带回来的却是一只喜马拉雅猫,这是波斯猫和暹罗猫的杂交种。它很漂亮,灰色的毛,丝绸般的蓝眼睛,它那随和的、招人喜爱的个性,简直就是麦克斯的翻版。他们给它取名叫麦克斯第二。
当我没有什么可以付出,
兽医到家里来的时候,我正好也在。他认识我们全家。他知道我的父母经历了什么。现在他不得不对他们说他害死了他们的猫。我们呆呆地望着他有半分钟,哑口无言。“我热烈地爱着那只猫,”爸爸最后说道,语气平静而坚决,“你这狗娘养的。”说完他就转身上楼去了。他甚至没法跟那个家伙说话。他没法看着他。爸爸至今仍然为自己的大发脾气感到难过,但麦克斯的死太残酷了。实在太残酷了。
当我挣扎着从床上爬起,
戴维死后两个星期,是给麦克斯做阉割的日子。兽医给它打了麻醉药,然后离开十分钟让药物起效。不幸的是,他没有把笼子里的水盆端走。水盆里只有半英寸的水,但麦克斯居然就摔进去淹死了。
妈妈把乔迪抱在怀里
爸爸把门打开之后,我们才知道戴维死后没有人碰过这间公寓。戴维的行为留下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爸爸、迈克和道格必须把每件东西擦干净了再搬下来装进卡车。我仍然能看见斑斑血迹。戴维的东西少得可怜,但我们花了一整天才搬完。爸爸、迈克和道格一句话也没说,在那之后也只字不提这件事。后来我跟爸爸说我要写这本书,爸爸叫我不要提到戴维。不是觉得丢脸或为了保密。他的眼里噙着泪水。虽然过了这么长时间,他仍然无法谈论这件事,实在太痛苦了。但我们必须谈论。
给她的心灵提供养分。
“你们别进去了,”爸爸说,“在这里等着。我们把东西都拿出来。”
无条件的爱和稳定
我们开两辆车前往梅森城。爸爸、我弟弟迈克和道格以及戴维的两个老朋友在前一辆车里开道,妈妈、我妹妹瓦尔和我坐在后面的一辆卡车里。到了那里,男人们站在马路边上。
在那哈特利的家里;
我朋友曲蒂在凌晨两点开车送我去哈特利。我连气也喘不上来,根本不可能开车。我父母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我们都不愿面对戴维的死,特别是斯蒂文刚刚离开我们不久,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事实都摆在那里。葬礼的几天之后,戴维的房东给我父母家打电话,不断纠缠他们。他嚷嚷着要我们过去清理戴维的东西,把公寓房腾出来,他可以再租给别人。这又一次提醒我们,戴维住的不是体面的地方,交往的也不是善良之辈。
游泳课,幼稚的游戏,
他看不清这点。那天夜里我们谈了数不清的话,但我提的所有建议他都认为不可行。他面前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他根本看不到任何未来。我害怕极了,但他发誓先不采取任何行动,等下次跟我谈谈再说。他向我保证,他爱他的女儿,永远不会离开她。然而,在那天夜里晚些时候,也许是在第二天凌晨,我的哥哥戴维,我童年的伙伴,拿起一杆猎枪,扣动了扳机。
乔迪无需再感到孤单。
“你没有失去麦肯齐,”我对他说,“如果你不吸毒,就能去看她。如果你吸毒,就不能去看她。就这么简单。”
当我重新打造生活,
斯蒂文于一九八〇年一月去世时,戴维已经在吸毒了。他说他离了毒品就没法对付。他的女儿麦肯齐四岁,女儿的母亲断绝了跟戴维的联系,除非他戒掉毒瘾。斯蒂文死后八个月,戴维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说他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学习,工作,寻找道路,
我当时十九岁,少不更事。我答应了。我一直没有把那天夜里的事告诉任何人,但我现在知道精神疾病经常袭击年轻人,尤其是像戴维这样二十出头、聪明而有天赋的年轻人。我知道戴维病了。他像斯蒂文一样身患疾病,却不像那样显而易见。渐渐地,他的状况使他的生活一路下滑。短短几年,他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保不住工作,他不会笑,甚至跟我在一起时也没了笑容。为了抵抗抑郁,他开始嗑药,大部分都是镇静药。他有了一个非婚生的孩子。他每过几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我们一聊就是几个小时,但是后来那些年里,他的消息越来越少。
妈妈把我忽视的给了乔迪,
他说:“我出了问题,薇奇,脑子里。我想我快要崩溃了。但是你不许告诉爸爸妈妈。答应我,永远不告诉爸爸妈妈。”
每天每天的特别关爱。
我哥哥戴维是我的亲密朋友,总是给我鼓励,斯蒂文的死对他打击也很大。戴维在毕业前六个星期从大学退学,换了几次地方,最后在斯潘塞东一百英里处的衣阿华州梅森城安定下来。不过,每当我想起戴维,想到的还是明尼苏达的曼卡托。我们俩在曼卡托是那么亲密。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些美妙的时光,真的很美妙。但是,就在他退学搬走前不久的一天夜里,他一点钟敲响了我的房门。当时的温度是零下十度,他步行了十英里。
我抚养乔迪手忙脚乱,
斯蒂文死后三个星期,爸爸给妈妈买了一只蓝色波斯猫,取名为麦克斯。那段日子对他们来说太艰难了,真是太艰难了。麦克斯是一只圣猫,很有个性,但并不狂野。它总是睡在浴室的浴缸里,除了偎依在妈妈身边之外,那浴缸是它在家里最喜欢的地方。如果一只猫能改变一对夫妇,那只猫便是麦克斯。它使我的父母重新振作起来。它逗他们欢笑。它在空荡荡的家里陪伴他们。孩子们都因为麦克斯的个性而喜爱它,而我们喜爱它,更是因为它呵护着爸爸妈妈。
但她摔倒时,你扶起了她。
他们还养了一只猫。
因此,谢谢你,妈妈,
我父母很难接受斯蒂文的死。死亡可以拆散两个人,却把爸爸妈妈紧紧连接在了一起。他们一同哭泣。他们倾诉衷肠。他们相互支撑。我父亲皈依了天主教,那是我妈妈的宗教,并开始第一次定期去教堂。
特别感谢你帮助塑造我们的女儿。
一星期后的一月六日,斯蒂文清晨五点钟叫醒他的妻子,请她扶他到楼下的沙发上。几个小时后她再下楼来,已经唤不醒他了。我们后来才弄清,他并没有加入休斯敦的实验治疗计划。感恩节的前一天,医生告诉他已经没有治疗方案可供选择了。他没有跟任何人说,因为他希望在他死之前,能有一个最后的基普森大家庭圣诞节聚会,没有哭泣和怜悯。
派对两天之后的一个深夜,妈妈叫醒爸爸,让他把她送进医院。她再也忍受不了那份痛苦。几天后,她的情况稳定下来,被送到苏城做检查,结果发现妈妈患了结肠直肠癌。她唯一的存活机会——而且没有把握——是将结肠几乎全部切除。她的余生将一直带着人造瘘袋。
但他一定坚持,于是我就留下来陪他。影片刚开始五分钟,他就睡着了。
妈妈已经知道问题严重。我们后来发现她一年多来都在使用栓剂和通便剂,疼痛几乎持续不断。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有生以来第一次,妈妈不想勇敢地直面她的敌人。她说:“我不做手术。我已经厌倦了拼搏。”
“不用了,谢谢,斯蒂文。我已经看过了。”
我妹妹心烦意乱。我对她说:“瓦尔,这是妈妈。给她时间。”
一九七九年,我正在挣扎着离婚、接受福利救济和上大学,斯蒂文已经活了比衣阿华所有非霍奇金淋巴瘤第四期患者都长的时间。医生给他做了那么多化疗,他的手脚已经没有血液。化疗没有希望了,于是斯蒂文就加入了休斯敦的一个实验治疗中心。他准备在一月份开始治疗,临行前,他希望基普森全家在一起无忧无虑地过一个圣诞节。斯蒂文想吃爸爸烧的蛤蜊杂烩浓汤,爸爸每年圣诞前夜都会做这道菜。斯蒂文还想让我做他最喜欢吃的焦糖爆玉米花。他盖着毯子坐在那里,笑微微地看着我们基普森家庭乐队演奏我们自制的乐器。圣诞节前夜的温度是零下十八度。斯蒂文虚弱极了,站都站不起来,但他坚持要我们都去做午夜弥撒。在爸爸妈妈家里的最后那天晚上,他凌晨两点要我开车送他去马琳姨妈家告别。后来,他又要我陪他一起看《布里安之歌》,这部影片讲的是一个身患癌症的足球运动员。
果然,五天之后,妈妈说:“我不想这样下去。我们做手术吧。”
斯蒂文对付癌症所表现出的尊严,是我从未在别人身上看到过的。他与癌抗争,但并不焦躁。他同时也在生活。他从没有丢失自我。但是癌瘤长在他的胸口,他和医生无法将它打败。他们把它打倒,它又卷土重来。治疗是痛苦的,侵蚀了斯蒂文的肾脏。我弟弟迈克是斯蒂文最好的朋友,他提出捐出自己的一个肾,但斯蒂文对他说:“别麻烦了。那个肾也会被我毁了的。”
妈妈经受住了手术,又活了八个月。这八个月过得很艰难。我们把妈妈接回家,瓦尔和爸爸日夜不停地照顾她。只有瓦尔学会了打理那个人造瘘袋,就连护士也不可能换得那么麻利。我每天晚上过来给他们做饭。那些困难的日子,同时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我和妈妈无话不谈。我们谈到了所有的事情,我们分享了所有的欢笑。最后,妈妈陷入了昏迷,即使那时,我也知道她仍能听见我的声音。她听见我们大家的声音。她从来没有远去。她死去时像她生前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愿,有家人陪伴在身边。
一九七六年,我弟弟斯蒂文被诊断患有非霍奇金淋巴瘤第四期,一种最为致命的晚期恶性肿瘤。医生断言他只能活两个月。他那年十九岁。
二〇〇六年夏天,在她去世几个月之后,我在儿童藏书区的窗外竖了一座小雕像纪念我的母亲。雕像是一个女人拿着一本书,准备念给在她身边吵闹的孩子听。对我来说,这座雕像就是妈妈。她总是有东西给予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