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制组的人是什么样子?”
斯潘塞小镇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日本纪录片。也许不是为了它的内容。图书馆里有两个供外借的光盘,但从来没有人看。《书卷猫》更受欢迎得多。但是,一个摄制组不远万里从东京来到斯潘塞,这个事实是我们永远不会忘记的。当地广播电台和报纸都有长篇报道,接连好几个月,人们都到图书馆来谈论这件事。
“他们做了什么?”
接着,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欢呼。我们的杜威成了国际明星。这就是证据。我们听不懂解说员在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杜威那部分内容比广告间歇长不了多少又有什么关系?那是我们的图书馆。那是我们的馆员。那是我们的杜威。而且那个解说员明确无误地说了“美国,衣阿华州,斯潘塞镇”。
“他们在镇上去了哪些地方?”
沉默。惊愕的沉默。
“他们还拍摄了什么?”
屏幕上出现了杜威,坐在前门口(我不得不承认,如果招招手确实很可爱),接着是杜威坐在书架上,杜威走过两个书架,杜威坐在那里,坐在那里,坐在那里,桌子底下有一个小男孩抚摸它,然后……坐在那里。一分半钟以后,节目结束了。没有让杜威坐在她腿上的小姑娘。没有被人扛在肩膀上的镜头。没有手推车。没有来自新罕布什尔的那一家人。他们甚至没有用上杜威在书架上行走、迂回绕过图书、走到头再跳下来的那些镜头。他们穿越半个地球到这里来,拍了一分半钟的坐姿。
“你相信吗?”
当我们跳到字母W时,房间里传出一片欢呼,无疑惊醒了那些正在打盹的人。我们的杜威出现了,旁边还用英语和日语写着“工作的猫”的字样。只见我冒雨走向图书馆,讲解员用日语讲了几句什么。我们只听懂了三个词:“美国,衣阿华州,斯潘塞镇。”又是一片欢呼。几秒钟后,我们听见:“杜威·读书郎·开卷!”
“你相信吗?”
十分钟后,人们嚷了起来:“快进!快进!”坦率地说,观看那些猫的跳越剪辑以及日语采访的镜头实在是太乏味了。快进时碰到特别可爱的猫,或看到屏幕上出现美国人,我们便停下来——为此我们停下来两次,但有一次发现那个女人原来是英国人——但大多数镜头都是日本人和他们的宠物。
“你相信吗?”
“从头到尾看一遍!从头到尾看一遍!”
日本电视节目把杜威推上了顶峰。直到今天,当地人谈到杜威时,谈话仍然围绕着“那些日本人还到斯潘塞来给它拍过片子呢”。还需要再说什么呢?
我对观众们说:“这个纪录片里有许多其他的猫。杜威在靠近结尾的地方,整个片子都是日语的,我们来投票表决一下吧。是快进到杜威那部分呢,还是把片子从头到尾看一遍?”
记得那个纪录片的不光是斯潘塞的居民。片子播出后,我们收到日本的几封来信,还有四十多人来索要杜威的明信片。我们图书馆的网站统计访客来源,自二〇〇四年夏天纪录片播放后的每个月,日本一直是访客人数第二多的国家,仅次于美国——三年里访客人数超过十五万。不知怎的,我认为他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借书。
我内心对录像的期望达到了顶峰,因此感到有点紧张。结果发现纪录片是以字母表的顺序介绍世界各地的猫。一共报道了二十六只猫,每只猫代表字母表上的一个字母。没错,是我们的字母表。纪录片是日语的,但字母是罗马字母。
在二〇〇三年夏天,日本人的来访并不是唯一一件特殊的事,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前一年的圣诞节前夜,司各特终于在我父母家里向乔迪求婚了。乔迪请我负责鲜花和装饰,因为这两样都是我的业余爱好。
我们收到了两盘DVD。十六年过去,我已经不太愿意过多地谈论杜威,但这次似乎很不寻常。我给报社打了电话。街角的电子音像店借给我们一台大型的投影电视,我们都簇拥在图书馆里。这个时候,杜威已经在加拿大和新西兰的广播节目中出现过。它还上过几十个国家的报纸和杂志。它的照片已遍布全世界。但这次不一样。这是一个世界范围的电视节目!
可是有件事情困扰着我。我妹妹瓦尔是乔迪的女傧相,我知道她们俩在谈论婚纱。我一直没有机会挑选我自己的婚纱。哈特利的一个姑娘在最后一刻取消了婚礼,我妈妈就把她的婚纱买来给了我。我特别希望能帮乔迪挑选她的婚纱。我希望那件婚纱与众不同。我希望自己能参与其中。我给乔迪打电话说:“我一辈子都梦想着给你挑选婚纱。瓦尔自己有两个女儿,她还有机会。”
星先生围着那些客人转。他广泛地采访他们。他拍下他们用自己的便携式摄像机(多半是日本制造)拍摄杜威的镜头。我教会那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怎样把杜威扛在肩头,怎样轻轻地前后摇晃,直到杜威把脑袋耷拉在她后背上,闭上眼睛。那家人待了一个小时,日本摄制组很快也走了。他们刚一离开,杜威就睡着了,并在那天剩下来的时间里一直罢工。
“我愿意跟你一起做这件事,妈妈。”
整个一上午我都在跟翻译说,人们从美国各地跑来看杜威,但我认为星先生并不相信我的话。后来,吃过午饭不久,来自新罕布什尔州的一家人走了进来。时机掌握得多好!那家人到得梅因参加婚礼,然后决定租一辆车开过来看看杜威。还需要我提醒你吗?车程是三个半小时!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里。我听出乔迪的声音发颤,知道她也有同样的感受。我们俩都是多愁善感的傻瓜。
整整五个小时,星先生发号施令,杜威顺从地照办。它坐在电脑上。它坐在桌子上。它交叉着腿坐在地板上,眼睛盯着摄像机。它坐在它最喜欢的手推车上,脚从金属栅栏间悬挂下来,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没有时间浪费,行动,行动,行动。一个三岁的小姑娘和她的母亲同意上镜头,于是我把杜威放在摆动式长躺椅上,跟她们坐在一起。小姑娘有点紧张,对杜威又是揪又是拉。杜威并不介意。它坐在那里经受了整整五分钟的折磨,始终不忘乖巧讨喜地盯着摄像机。
但我同样也是讲究实际的。“你把选择范围缩小,”我对她说,“等你选中六七件后,我就开车过来帮你最后拿主意。”乔迪对衣服总是拿不定主意。她把她新买的大部分衣服都留在原来的包装盒里,因为她总是要退货。乔迪住在内布拉斯加的奥马哈,开车过去要三个小时,我不想在接下来的六个月里每个周末都开车往返,疲于奔命。
我满不情愿地走到书架那头,喊道:“过来,杜威。上这儿来。”杜威顺着书架往前走,迂回绕过那些书,然后跳到我的脚下。
乔迪和她的朋友们一起去挑选婚纱。几个月后,我开车到奥马哈去帮她最后拿主意。我们无法决策。这时,我们看到了一件她从没试过的婚纱。她刚一穿在身上,我们就知道了。乔迪和我一起站在试衣间里哭了起来。
我想,“等等,它是一只猫,不是马戏团里训练有素的动物,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了。我希望你们远道而来不是为了看表演,因为它不可能在书架上行走,迂回地绕过那些陈列的书,然后按照吩咐跳下来。”
几个月后,我们相伴着去购物,她给我挑了一件漂亮的衣裙。后来乔迪又打电话给我说:“我刚给外婆买了件衣服。”
但其他的都拍到了。杜威已经快十五岁了,它的动作慢了下来,但它对陌生人的热情丝毫没有减弱。特别是带着摄像机的陌生人。它走向摄制组的每位成员,蹭着他们的腿跟他们打招呼。他们抚摸它,跟它玩耍,一位摄像师还躺在地上从杜威的视角拍摄。翻译很有礼貌地请我把杜威抱到书架上。它坐在那里,任由他们拍摄。它从一个书架跳到另一个书架。然后翻译又说:“让它在书中间穿行,往书架那头走,走到头再跳下来。”
“太好玩了,”我对她说,“我为图书馆的事到得梅因出差,我也给她买了件衣服。”后来我们见面时,发现我们给妈妈买的竟是同一件衣服。这真让我们笑得要命。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想拍到杜威招手的镜头。最后,我说:“你们看,这可怜的猫一直坐在这里等着吃饭。我必须喂它了。”星先生同意了。我抱起杜威,冲向它的便便盒。我最不愿意让日本人拍到它大便的样子。杜威解了手,悠闲地吃了一顿早饭。它吃完后,摄制组已经在里面摆开了架势。他们穿越半个世界来到这里,却没有拍到招手的镜头。
婚礼于七月在衣阿华州米尔福德的圣约瑟夫天主教堂举行。乔迪在奥马哈筹划婚礼,我负责跑腿儿。婚礼前几天,我在曼卡托的那些老朋友曲蒂、巴博、菲斯和伊黛勒过来帮我。我和乔迪都是追求完美的人,不愿意让一朵花放得不是地方。我们把爸爸妈妈的车库装饰成接待处时,曲蒂和巴博紧张得手忙脚乱,但她们活儿干得很漂亮。装饰完后,那车库简直叫人认不出来了。第二天,我们装饰教堂,然后装饰举办婚宴的饭店。
不管用。
共有三十七位客人参加婚礼,都是家人和亲密朋友。我的朋友们没有参加仪式,她们都在后面给蝴蝶加热。那些蝴蝶应该用冰封存,保持它们的生命,然后在需要让它们飞起来的十五分钟前被加热和“唤醒”。菲斯称自己为BBBBB[1]——漂亮大笨蛋蝴蝶保姆——但是她非常认真地对待这项工作。那些蝴蝶把她弄得紧张不安,婚礼前一天夜里,她把蝴蝶拿到车程一小时的明尼苏达州沃辛顿的曲蒂家里,放在她的床边。
我走进图书馆,把灯打开,又把灯关上,然后回到汽车旁,等了五分钟,再次走向图书馆。星先生认为,这样就会让杜威以为是第二天了。
客人们离开婚礼时,司各特的父母递给每人一个信封。我弟弟迈克就站在新娘旁边,他立刻开始挤捏信封。乔迪瞪了他一眼。
怎么?你五分钟前刚进来过。
“怎么?”迈克说,“是活的吗?”
于是我回到车旁,再一次走向图书馆,假装我那天早晨没有来过。杜威只是眼巴巴地瞪着我。
“本来是活的。”
哦,天哪。我尽量跟他们解释,杜威只招一次手,是在早上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导演星先生根本不听。他不仅习惯于发号施令,而且习惯于让别人照办。他绝对是指挥全局的人。现在,他想要那个招手。
我读过关于蝴蝶的传说,它们没有声音。被放飞后,它们会飞到天堂,向上帝低声诉说我们的愿望。
摄制组把摄像机架好后,翻译便说道:“我们想让它再招一次手。”
客人们打开信封,大大小小、色彩各异的蝴蝶飞上了美丽清澈的蔚蓝色天空,传达着上帝的低语。它们大多在风中消失。有三只落在了乔迪的婚纱上,还有一只停在她的新娘花束上,在那里待了一个多小时。
摄制组只有一天时间拍摄,因此他们要我早上七点之前来到图书馆。那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早晨。翻译是摄制组里唯一的女人,她叫我打开第一道门,让他们把摄像机安放在休息大厅里。就在他们搬运机器时,杜威转过墙角过来了。它还没有完全睡醒,走路时拖拉着后腿,猫刚刚醒来时经常这样。它一看见我,立刻跑过来朝我招了招手。哦,是你啊。你这么早来做什么?我以为你二十分钟以后才会来呢。你可以靠那只猫来核对你的表。
拍完婚礼照片后,客人们鱼贯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我的朋友们留下来清理现场,其他人则驱车去西奥科博吉,乘坐当地有名的观光游轮“皇后二号”在湖上游览。然后,乔迪和司各特决定去阿诺德公园玩摩天轮,几十年前,爸爸妈妈在长号手汤米·道尔西的乐声中坠入爱河,当时在夜色中闪耀的就是那架摩天轮。我们其他人注视着摩天轮带着乔迪和司各特,还有男花童和女花童一起升起来、升起来,升上蔚蓝明媚的天空,像一对蝴蝶钻出信封,振翅飞翔。
几个月后的五月份,六个来自东京的人到了斯潘塞公共图书馆。他们先飞到得梅因,租了一辆面包车,一路开到了斯潘塞。五月的衣阿华是美丽的。玉米刚长到三四英尺,正好在视线以下,你可以看到玉米田一直向远处延伸。当然啦,从得梅因到斯潘塞有二百英里,一路上只有这样的景致,连绵不绝。这六个来自东京的人,欣赏了三个半小时的衣阿华玉米田之后,心里有何感想?我们必须问问他们,因为他们大概是完成这段车程的仅有的几个东京人。
乔迪在蜜月后寄来的信中说明了一切:“谢谢你,妈妈。这是一次完美的婚礼。”这十四个字使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那可真有趣,我们没想到杜威竟然出现在一份日本杂志上。
如果生活能够这样简单该多好。如果杜威、乔迪和基普森全家能够定格在二〇〇三年夏天该多好。然而,即使是在摩天轮升起的时候,即使是在杜威成为日本明星的时候,画面里就有一道阴影。就在几个月前,妈妈被诊断患有白血病,这是长期想把她打垮的一系列疾病的最新一种。他们说癌症就像运气一样,是家族遗传的。不幸的是,癌症在基普森家族里根深蒂固。
二〇〇三年初,我们收到日本发来的电子邮件。实际上邮件是华盛顿特区代表东京的人发来的。川澄友子作为日本公共电视台的代表,想来拍摄杜威。该公司正在制作一部纪录片,介绍某种高清晰度的新技术,希望拥有尽可能广泛的观众。他们先是决定拍一部关于动物的纪录片,后来把范围缩小为猫。他们通过日本杂志《猫趣》上的一篇报道发现了杜威,问我们是否同意让一个摄制组到斯潘塞来一天。
[1]“the Beautiful Big-Boobed Butterfly Babysitter”的首字母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