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秒钟后,痛苦的折磨就结束了。谢天谢地。现在,我要去清理卡片里的烂摊子了。
有人说:“我们有个空的咖啡罐,带盖子的。”
“这都怪我。”我对负责接待台的杰基说。
我呆呆地望着他。这太令人恶心了。
“我知道。”杰基有一种古怪的幽默感。
“塑料器皿呢?带盖子的。”
“杜威是想提醒我们。我来清理吧。”
我打了个哆嗦。“别用吸尘器。”
“我就猜到你会的。”
他爬下来。“你有吸尘器吗?”
我抽出大约二十张卡片,下面是一堆蝙蝠粪便。杜威不仅想引起我的注意,而且它想用自己的香腺来盖住入侵者的臭味。
“嘘。你小声点。”
“哦,杜威,你肯定认为我笨极了。”
他爬上去看了看。“没错,是一只蝙蝠。”
第二天早晨,杜威开始了我所说的“哨兵阶段”。它每天早晨都要嗅嗅三个暖气管:一个在我办公室,一个在前门旁,一个在儿童藏书区。吃过午饭后它还要嗅一遍。它知道这些管子通到某个地方,因此是一道防线。它认为自己有责任利用敏锐的嗅觉保护我们,成为我们煤矿的著名金丝雀[1]。它的意思是,既然你连图书馆里的一只蝙蝠都发现不了,又怎么保护所有这些人呢?
杜威看上去并不相信,但我现在顾不上了。我不想吓着读者,特别是那些孩子,于是我悄悄给镇上的管理员打了电话,对他说:“赶紧到图书馆来一趟。带着你的梯子。”
这只猫警惕性这么高,可能有点滑稽。杜威担心什么呢?恐怖分子袭击斯潘塞公共图书馆?也许我太多情了,但我觉得它这样真是惹人怜爱。在它生命的某个时刻,杜威不再安于现状,它要把它的世界拓展到图书馆外的大街小巷。现在它的故事传遍了全国各地,它便只想蹲守在图书馆里,保护它的朋友。这样一只猫,你能不爱它吗?
“别担心,杜威。蝙蝠白天睡觉,它不会伤害人的。”
显然全世界的人都爱它,杜威的名气不断增长。它出现在许多猫咪杂志上——《猫》、《爱猫者》、《大猫小猫》,只要杂志名里有“猫”字,里面就可能有杜威。它甚至还出现在英国猫类出版业的领军杂志《你的猫》里。马蒂·阿托恩是一位年轻的自由撰稿人,她专门带着一名摄影师来到斯潘塞。她的文章出现在《美国人物》上,这是一份周末插页,附在一千多种报纸里。后来,在一九九六年夏天,波士顿的一位纪录片摄制者带着摄像机出现在偏远的衣阿华州斯潘塞镇,准备把杜威放进他的第一部影片里。
你有没有被一只猫教训过?这可不是一个愉快的经历。特别是猫说得有理的时候。特别是牵涉到一只蝙蝠的时候。我讨厌蝙蝠。想到图书馆里有一只蝙蝠,我真是无法忍受,而且我无法想象整夜被关在一个有那玩意儿飞来飞去的地方。可怜的杜威。
加里·罗马在全国跑来跑去,从东海岸到北达科他,拍摄一部关于图书馆猫的纪录片。来的时候,他以为只会拍到他在其他图书馆拍的那种镜头:猫胆战心惊地钻到书架后面,慌慌地走开,睡觉,千方百计地躲避摄像机镜头。杜威却恰恰相反。它的表演并不过火,只是把平常的活动都做了一遍,而且是按照吩咐做的。加里一早就来了,拍到了杜威在前门朝我招手的镜头。他拍到了杜威坐在探测柱旁迎接读者;拍到了杜威“打坐”,玩自己喜欢的玩具——马蒂老鼠和红线球;拍到杜威被一个读者扛在肩膀上,还有它睡在一只盒子里。
我想告诉你的。我想告诉你的。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吧。你让一位读者发现了它。我们完全可以在别人到来之前处理这件事的。现在孩子们都在图书馆里。我还以为你会保护他们呢。
加里说:“这是我到目前为止拍过的最好的镜头。如果你们同意的话,我吃过午饭再来。”
果然,那只蝙蝠倒挂在天花板的横梁后面。杜威跟在我的脚后。
吃过午饭,我坐下来接受采访。几句开场白之后,加里问:“杜威的意义是什么?”
我没有生杜威的气,只是为它担心。它在图书馆待了好几年了,从来没有过激的行为。这完全不是它的做派。但我还没有多少时间仔细考虑这件事,我们的一位固定读者就走过来,贴着我的耳朵轻声说:“你最好下来看看,薇奇。童书区有一只蝙蝠。”
我对他说:“杜威对图书馆的意义很大。它缓解压力。它给人以家的感觉。人们爱它,特别是孩子们。”
图书馆的自动化还没有完成。你借一本书,我们仍然要在两张卡片上盖章。一张你夹在书里带回家,另一张插进一只大箱子,箱子里装着几百张卡片。你还书的时候,我们把那张卡片抽出来,把书放回书架。实际上有两只箱子,前台两边各有一只。果然,杜威在一只箱子的右前角撒了尿。
“没错,可是更深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跳了起来。“不可能!”
“没有什么更深的意义。每个人都喜欢跟杜威在一起。它使我们感到开心。它是我们中间的一员。在生活中,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呢?”
图书馆开门十分钟后,杰基·舒加斯走进我的办公室。“你恐怕都不敢相信,薇奇,杜威刚才在卡片上撒尿了。”
他不停地追问意义、意义、意义。加里的第一部片子是《不靠地板、不靠墙:关于制门器[2]的纪录片》,我可以想象他追问所有的被采访对象:“你的制门器对你意味着什么?”
馆员们陆续到来,我叮嘱他们留心杜威的情况。我忙得要命,不可能整个上午都跟一只猫打哑谜。如果杜威几个小时后仍然行为古怪,我就带它去看埃斯特里医生。我知道它肯定愿意这样。
“它防止门撞到墙上。”
“对不起,杜威。我不明白你想告诉我什么。”
“不错,可是更深的意义呢?”
杜威在儿童藏书区等着我。可怜的猫紧张不安。但我在那里也没有找到什么。
“嗯,我开了门用它抵着。”
杜威像所有的猫科动物一样,也有毛团。每当发生这种事情,我们这只有洁癖的猫都感到很难为情。但它的表现从没有这么奇怪,因此我鼓起勇气准备发现一个特大的毛团。我找了小说类和非小说类的图书架,查遍了每个角落。什么也没发现。
“再深入一些。”
“我们开始巡视吧,杜威。”
“呃,让房间保持通风?”
我试着给它调整食物。不行。我检查是不是有便便粘在它的毛上。便便粘在毛上绝对会使它发狂。我检查它的鼻子看它是否发烧,检查它的耳朵看它是否感染。什么事都没有。
加里肯定挖掘到了制门器的更深意义,因为一篇评论提到语言学家剖析这个词的词源,哲学家在思索一个没有门的世界会是怎样。
不是洗手间,它对早饭也没有丝毫兴趣。它不停地奔来奔去,朝我大叫。杜威只有痛苦的时候才会大叫,但我了解杜威,它并不痛苦。
片子拍摄六个月后,正值一九九七年冬天,我们举办了一个派对庆祝《书卷猫》的首播。图书馆里挤满了人。片子开头是杜威的远镜头,它坐在斯潘塞图书馆的地板上,慢悠悠地摇晃着尾巴。镜头推近,跟着杜威钻到桌子底下,经过几排书架,最后骑在它最喜欢的手推车上,这时你听见背景里传来我的声音:“一天早晨,我们去上班,打开还书箱,把里面的书倒出来,结果发现箱子里有这只小猫咪。它被满满一箱沉甸甸的书埋在底下。人们进来后听说我们得到杜威的经过,他们会说,‘哦,你这可怜的小东西。那天你被扔在那个还书箱里。’而我会说,‘可怜的小东西,去你的吧。这是这个小男孩一生中最幸运的一天,因为它是这里的王,而且它知道这点。’”
“你需要去洗手间吗,杜威?你知道你用不着等我的。”
最后一句话说完的时候,杜威正好直视着镜头,天哪,你能看出我说得没错。它确实是个王。
也许就是因为这点,一天早晨我来到图书馆发现它那样奔来奔去,就感到很意外了。杜威从没有这样焦躁不安。即使我的出现也没有让它平静下来。我打开门,它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等着我跟上去。
这段时间,我经常接到陌生人打来的关于杜威的电话。图书馆每星期接到两次采访的请求,我们的邮件里几乎每星期都有关于这只大名鼎鼎的猫的文章。杜威的正式照片,就是乔迪离开斯潘塞后不久里克·克莱斯巴给它拍的那张,出现在各种杂志、通讯、图书和报纸上,从明尼苏达的明尼阿波利斯到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它甚至还出现在一份猫咪日历上。杜威是一月先生。虽然有这些事情,但我接到一家国内宠物食品公司衣阿华办事处的电话时,还是感到很意外。
一天早晨,我注意到一个西装笔挺的商人坐在一张桌子前,阅读《华尔街日报》。看样子他是在开会前进来消磨时间的,因此,我看到他身边伸出一根毛茸茸的橘黄色尾巴便感到很意外。我仔细再看,发现杜威坐在了他的报纸上。忙碌的商人。正要去开会。“哦,杜威,”我想,“你这次太过分了。”接着我发现那人右手拿着报纸,左手抚摸着杜威。他们俩一个在呜呜地叫,一个在微微地笑。这时候我知道了,杜威和小镇已经建立一种相濡以沫的关系,我们生活的大体轮廓已经形成,至少在接下来几年都不会变了。
“我们一直在观察杜威,”他们说,“觉得印象很深。”谁不是这样呢?“它好像是一只不同寻常的猫。显然人们都很爱它。”真的吗!“我们想把它放在广告印刷品上。我们不能给钱,但可以给它终生提供免费猫粮。”
不过,除去这些变化,杜威的生活基本上还跟以前一样。孩子们在成长,但总有新的孩子长到四岁。馆员们离开了,但虽说预算紧张,我们总能雇得起新人。杜威大概永远不会遇到克里斯托那样的朋友了,但它每星期仍然在门口迎接特殊教育班里的孩子。它甚至还跟马克·卡里那样的读者建立了友谊。马克是街角那家电子商店的老板,杜威知道马克不喜欢猫,便时常出其不意地跳上桌子,把马克吓得心惊肉跳,体会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马克则喜欢把杜威从椅子上踢下去,以此为乐,即使图书馆里并没有其他人。
我必须承认,我动心了。杜威是一只挑剔的猫,而我们是溺爱孩子的家长。我们每天都把盘子里满满的食物倒掉,就因为它不喜欢那个味道。每年,我们都要把一百罐不合口味的猫粮捐出去。由于用零钱和汽水罐“喂小猫”的计划入不敷出,而我又发誓绝不用镇上的资金来抚养杜威,因此那些钱大部分都是我自掏腰包。我一个人负担着斯潘塞很大一部分猫的伙食。
第二天,多丽丝哭着走进图书馆。她把小猫带回了家,结果小猫夜里死了。有时候,一只猫不止是一个动物,有时候你所哀悼的伤痛不止是表面上的。杜威陪多丽丝坐了一天,她甚至勉强把手放在杜威身上抚摸了它,但是杜威的陪伴并不能给她安慰。不久之后,多丽丝从图书馆退休,搬到明尼苏达州她家人身边去了。
“我要跟图书馆董事会谈谈。”
“我该怎么办呢?”她问我。我不知道。
“我们会把样品寄过来。”
一天上午,杜威叫着跑进我的办公室。这很反常,但它领着我跑向它的食盆,我以为它想吃顿点心。结果,我发现多丽丝躺在员工休息室的地板上。她出现了严重的眩晕,站都站不起来。她许多天吃不下东西,所以头晕目眩。我第二次发现她躺在地板上时,她不仅眩晕,而且肯定心脏病发作了。几个月后,多丽丝找到一只小小的黑猫。她把小猫带到图书馆,用颤抖的双手递过来让我抱。我能感觉到小猫的心脏突突地跳,它的肺在挣扎着呼吸。小猫虚弱、害怕,病病恹恹。
到图书馆董事会下一次开会时,事情已经决定了。做决定的不是我或董事会,而是杜威自己。挑剔先生断然拒绝那些免费的样品。
杜威的老朋友多丽丝·阿姆斯特朗仍然给杜威带一些小礼物、小惊喜,而且她喜欢把杜威心爱的圣诞节红线球拎在手里,让杜威开心地跳跃。她和以前一样随和而迷人,可是图书馆装修后不久,她开始出现严重的眩晕。医生无法诊断病因,猜测是因为心情紧张。接着她的双手开始颤抖,后来几乎无法把书的封面套在书上。她不敢再让自己抚摸杜威,但杜威并不在意。多丽丝颤抖得越厉害,它就越愿意用后背贴着她的胳膊,躺在她的办公桌上陪伴她。
你在跟我开玩笑吧?它轻蔑地哼着鼻子对我说,我不可能给这垃圾做假广告。
杜威从不缺少朋友。我们的粉刷工托尼每次来看他的妻子莎朗的时候,都要挠一挠“杜斯特”。莎朗肚里怀着他们的第三个孩子,这是一次计划外怀孕,但他们俩都感到特别开心。分娩那天,莎朗从医院打来电话。她哭了。“艾米患有唐氏综合征。”她说。她从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这意外的消息令人崩溃。莎朗休了几个月的假,当她回来时,她已经全身心地爱着艾米。
“对不起,”我对制造商说,“杜威只吃精选美味。”
我聘用凯伊是因为她擅长操作电脑,我们需要有人跟得上新技术。我还知道她是个爱猫的人。实际上,她家的谷仓里养着二十只猫,房子里也养着两只。“典型的公猫。”每次杜威耍态度,或不肯让某个读者用双臂搂抱它时,凯伊就会用衣阿华的务实口吻这么说。她认为杜威又机灵又漂亮,但并不认为它有多么特别。
[1]金丝雀对瓦斯十分敏感,只要矿坑内稍有一点点瓦斯,它便焦躁不安,甚至啼叫,让矿工及早撤出矿坑保全性命,因此以前矿工会在矿坑里放金丝雀,当作早期示警的工具。
我们的助理馆长吉安·霍里斯·克拉克另谋高就了。最后凯伊·拉森取代了她的位置。我认识凯伊许多年了,她悠闲、务实,一个坚强的衣阿华农妇。她以前当过化学工程师,在波斯湾的油井工作,后来嫁给一位农民,回到了衣阿华。本地没有工程师的工作,她就在屠宰场干了一段时间,然后在斯潘塞以南三十英里的彼得森小图书馆找到一份工作。实际上那个图书馆只有她一个人在唱独角戏。
[2]doorstop,是固定在地板上防止门撞墙的一种小装置。
电脑并不是杜威生活中唯一的变化。克里斯托,杜威在特殊教育班里的那个朋友,毕业了,我无法想象她现在的生活,但我祈祷她过得快乐。那个曾经害怕杜威的小姑娘,后来她战胜了对猫的恐惧。她有时仍然靠近桌前,请我们把杜威锁起来,但现在她说这话时面带微笑。她就像任何一个十岁孩子一样,喜欢让大人听她的吩咐。其他与她同龄的孩子,杜威第一年曾经跟他们一起上过故事课的,现在都长大了。那些朝它滚铅笔的中学生也走了。不知不觉,杜威已经在图书馆待了六年,它认识的许多孩子不可避免地离开或升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