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取下绒线帽子,与手套一起放在桌上,解下羊绒围巾,脱去大衣。因为房间里已经足够暖和了。
这番情景,仿佛孩童时读过的绘本中的一页。那里令我生出这种预感——某种变化即将发生。绕过一个街角,就会有个什么东西埋伏在那里等待着我,这是我在少年时代屡屡有过的感觉。然后那个东西将告诉我一个重大事实,而那个事实将逼迫我做出相应的改变。
“如何?喝不喝红茶?”
眼前出现的是与我在挂断电话时脑中所浮现的一模一样的情景。深更半夜,空无一人的图书馆深处的一间屋子里,小个子老人(蓄着灰色的胡须,穿着格子纹裙子)等待着我。
“好的,请给我来一杯。”我顿了一顿,答道。此刻在此喝了浓茶,很可能会难以入眠。可是我又特别想喝点什么,而子易先生冲泡的红茶香味总是惹得我怦然心动,无法抵御。
子易先生坐在熊熊燃烧的炉子前,正在等我。一只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旧灯泡将房间染成了奇怪的黄色。写字台的一端,放着熟悉的藏青贝雷帽。
子易先生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伸手从炉子上拿起冒着白气的水壶,随后手法灵巧地拿着它摇晃了一圈又一圈,让沸腾的开水平静下来。装得满满的水壶肯定相当重,可他的手势却让人感觉不到这一点。然后他用计量匙精确地计量茶叶分量,放到预热到适温的白陶茶壶里,小心翼翼地注入开水,盖上茶壶盖,闭目站在壶前,像久经训练的皇宫卫士似的,站成立正姿势。一成不变的步骤。不,与其说是步骤,未若说更近于仪式。
有亮光从半地下室里微微漏出来。透过门扉上的磨砂玻璃小窗,黄色的灯光弱弱地照着走廊。我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听到里面传来清理喉咙的声音,随即子易先生说道:“请进来吧。”
子易先生全神贯注,似乎是在动用身体内藏的特殊时钟,计算着冲泡美味红茶的最佳时间。此人大概不需要时钟的指针这种权宜之物吧。
走进房子里,我关上背后的拉门,为慎重起见,我把门又锁了起来。绿色的安全出口指示灯幽幽地照着图书馆内部,我借助这微微的光亮,避免碰撞到什么东西,小心翼翼地走过休息大厅,经过服务台前(就是添田一直坐镇的地方),穿过阅览室,沿着七弯八拐的走廊,走向半地下室。走廊上连安全出口指示灯都没有,漆黑一片。我每踏出一步,脚下的地板就会不满似的发出小小的悲鸣。应该带把手电筒来的,我内心后悔道。
过了一会儿,好像是到了他心里的“最佳时间”,宛似咒语得到了解除一般,立正姿势崩解,子易先生重新行动了起来。他把红茶从茶壶中倒进预热好了的两只杯子里,手里拿起一只杯子,用鼻子确认水汽的香味,将这神经信息传递给大脑,然后满意地微微点头。一连串的动作终于大功告成了。
大门锁着。我摘去手套,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沉重的钥匙串,手法生疏地打开拉门上的锁。拉门需要两种钥匙才能解锁。仔细想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使用这两把钥匙。
“呵呵,好像还不错。请用茶吧。”
从外面望去,图书馆漆黑一片。除了老旧的门灯,周围所有的灯火都熄灭了,黑灯瞎火的,简直就像战争期间灯火管制的时候。这种被黑暗所包围的图书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它仿佛是与白日里看惯了的图书馆完全不同的建筑。
这壶红茶,我们俩既不需要砂糖,也不需要牛奶或柠檬,更不需要任何其他的东西。它本身就是完美无瑕的红茶,温度也恰到好处。芳香浓郁,温和又优雅,内里隐含着能将神经抚慰熨帖的东西。只要添加了什么,它的完美势将受到破坏,就像静谧的朝雾消失在阳光里一般。
我在毛衣之外又穿了件牛角扣粗呢大衣,脖子上围着围巾,戴上绒线帽子,脚穿内有毛料衬里的雪地靴,还戴好了手套。这是个寒冷的夜晚,但没有下雪,也没有刮风。仰天望去,看不见一颗星斗,想来天空应是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下起雪来。除了河流的潺潺水声和我踏出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传入耳中,宛如声音都被头上的云层吸进去了一般。由于空气太冷,两颊生疼,我把绒线帽子一直拉到了耳朵下面。
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用同样的水烧出来的开水、同样的陶制茶壶和同样的红茶叶子,但子易先生泡出来的红茶与我泡出来的红茶,为什么味道竟会相差如此之大呢?我曾多次模仿子易先生,试着用同样的步骤泡茶,可我的尝试总是在失望中告终。
我浮想起在漆黑的图书馆深处的一个房间里,子易先生坐在火炉前,独自一人等待我前往的情景。照理说那应该是相当奇妙的情景,然而我却并不怎么觉得奇妙。什么东西奇妙?什么东西不奇妙?那判断轴似乎在我内心摇摆不定。
我们暂时一言不语,各自品味着杯里的红茶。
我挂断电话,心中颇觉奇怪。子易先生是如何进入图书馆里去的?他有大门钥匙吗?尽管已经辞去馆长之职,但子易先生此前毕竟是深度介入图书馆运营的人物,就算手头有钥匙也并非不可思议。
“呵呵,这么晚请您过来,实在是万分抱歉。”稍过片刻后,子易先生仿佛万分不好意思似的开口说道。
“好的,好的。毫无问题,等您过来。时间有的是,而且在下习惯了熬夜,也不会犯困的。所以呢,您完全不必赶时间。在下就在这个屋子里慢慢等您,不见不散。”
“子易先生,您常常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吗?”
“晓得了,我这就赶过去。我还得换件衣服,估计需要三十分钟。”
子易先生没有即刻作答,啜了一口红茶,闭目思考。
“就在图书馆的半地下室里,正等着您呢。对,就是有火炉的那个四方形屋子。炉子已经非常暖和了。在下就打算在这儿等您呢,您看行不行?”
“在下对这个炉子,呵呵,可是喜欢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儿,子易先生说道,仿佛吐露重大秘密似的,“这火焰,这苹果树的幽香,能够一点一滴地把在下的身体和心从芯子里温暖起来。对在下来说,这份温暖——这能够温暖脆弱灵魂的东西十分宝贵。这件事,也就是在下前来叨扰这件事,如果不会给您带来麻烦,那就太好了。”
我说:“好的呀,我现在可以到图书馆去。那么,子易先生您现在在哪儿呢?”
我摇摇头:“哪里,一点儿也不麻烦。我是完全无所谓的啦,只不过,添田知不知道这件事啊?就是子易先生您在闭馆关门之后到图书馆里来这件事。不管怎么说,实际上是她在操持这家图书馆,就是说,如果她不了解的话……”
“明白啦。”我说着,为慎重起见再次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秒针明确无误地刻记着时间。深深的静谧中,隐约可以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添田不知道这件事。”子易先生答道,声音沉稳平静,然而又十分干脆,“她不知道在下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只怕今后也不会知道。而且,如果非说不可的话,呵呵,她也没有必要知道。”
“欸,是的。这件事不那么简单,电话里说不清楚。电话这东西大体上是不太可靠的啦。”
对此,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便保持沉默。没有必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这件事是不能在电话里说的喽?”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子易先生说道,“其实本来应该更早一些就把真实情况一点儿一点儿告诉您的,然而没能找到合适的机会,于是就这么时间流逝,季节轮转了,这大概应该怪在在下身上。”
“我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毕竟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了嘛。”子易先生说道,仿佛读透了我的心,“不过,这件事有点儿重要。”
子易先生把手里端着的红茶喝干,将空杯子放在写字台上。咣当一下,干涩的声音回响在小小的半地下室里。
“现在去吗?”我问道,看了一眼枕边的闹钟。钟上的指针指在十点十分。我想起了子易先生腕上戴的是没有指针的表。此人知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啊?
“在下接下去要说的话,可能会让您觉得不可思议。对世间一般人来说,恐怕这听上去难以置信。然而在下坚信,您大概能够不打折扣地接受在下所说的话。这是因为,您具备相信这些话的资格。”
“呵呵,实在是非常抱歉啦,有事得麻烦您。您看如何?要是请您现在到图书馆来一趟,是不是有点儿强人所难啊?”
说到这里,子易先生歇了口气,仿佛是要确认炉中的火焰带给自己的温暖,将双手在膝盖上用力地搓了搓。
“欸,还没睡。”我答道。这不正打算睡觉嘛。
“‘资格’这个词吧,呵呵,也许没用对地方啊。怎么说呢?这个说法太拘泥于外在形式。然而除此之外,在下还想不出其他合适的表达。第一次见到您时,在下就心中有数了。明白此人就是能够听懂并准确理解我想说的话和不得不说的话的人,心想这位先生具备这样的资格。”
“喂?”子易先生说道,“深更半夜的,不好意思,在下子易。您还没睡吧?”
只听窸窣一声,炉中的木柴坍塌了。仿佛动物改变姿势时发出的细小而唐突的响声。
我坐在阅读用的安乐椅上(这是子易先生替我弄来的),在落地灯的照明下重读福楼拜的《情感教育》。恰好眼睛对旧铅字感到了疲倦,我正想着是不是该准备睡觉的时候——大体与平素一样——子易先生来电了。
我对这番话题的推演茫然不解,闭口不言,望着子易先生那在炉火映照下泛着红光的侧脸。
子易先生将电话打到我家里来,是在夜间十点过后。已经这么晚了,电话竟然还会铃声大作,自打我搬到这座小镇以来还从未有过这事。而子易先生打电话到我家里来也是罕有的事情(尽管记忆不是十分清晰,但这次应该就是头一回)。
“干脆跟您挑明了吧。”子易先生说道,“在下是一个没有影子的人。”
在这个过程中,火炉平平稳稳地继续燃烧着,老苹果树芬芳的香气充满了狭窄的房间。
“没有影子?”我原样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不过,接下去我便会重新鼓足精神,连做几个深呼吸,好比将铁钩穿进铁环里去一般,将意识系留在这边这个世界里。然后我开始做我在这家图书馆里的工作。我不会再解读“旧梦”了。在此地,我必须做的是更为平淡无奇的事务工作:审阅送上来的文件,在上面写下适当的批语,查检日常琐碎的收支,编制图书馆运营上所需物件的表格清单。
子易先生用缺乏表情的声音说道:“对,是的。在下是个失去了影子的人,没有那个叫作影子的东西。在下一直以为有朝一日您会发现呢。”
当火焰顺利地稳定下来后,炉子本身也渐渐有了暖意,这时再把装满水的黑色水壶放上去。很快水壶里的水沸腾起来,我就用从子易先生那里继承下来的陶制茶壶冲泡红茶,然后坐在写字台前,一面品尝着热茶,一面海阔天空地思考着高墙环围的小城和图书馆里的少女。无论如何,我都做不到不进行思考。就这样,冬季早晨约莫半小时的时光便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我的意识在两个世界之间信马由缰地来来往往。
听他这么一说,我朝房间的白墙看了一眼。的确,那里没有他的影子。那里投映着的,只有我一个人的黑色影子。它承受着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灯泡的黄色的光,斜斜地伸延到了墙上。我一动,它也动。然而却看不到本来应该与它比肩投映在那里的子易先生的影子。
我蹲在炉子前,擦燃火柴,点着揉成一团的旧报纸,将火苗引到薄柴片上,然后慢慢地引燃到粗木柴上。有时候进展不顺,我还得将这整套步骤从头再来一遍。这是与仪式颇相类似的严肃工作,是从遥远的古代起,人们就反反复复持续至今的营生(当然,在古代,火柴和报纸俱不存在)。
“对,正如您所看到的,在下没有影子。”子易先生说道,然后仿佛为了验证一般,举起一只手遮挡在灯前,向我展示墙上映不出它的影子,“在下的影子离我而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而在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少女每每事先就为我把炉子里的火生好了。当我在黄昏时分推开图书馆的门扉时,房间里已经暖和了起来,十分惬意。炉子上,大水壶喷吐着友好的水蒸气。然而在此地,谁也不会为我准备这些,我必须亲自动手。到了清晨时分,位于图书馆最深处的半地下室早已冷似冰窖了。
我尽可能谨慎地选词择句,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就是说,您的影子是几时离开您的身体的?”
厚厚的大衣与暖和的内衣,绒线帽子和羊绒围巾,以及厚手套成了我的日常必需品。然而只消走到图书馆,那里就有老式柴火炉子在等着我。要等到房间暖和起来,得花上一点儿时间,可是火焰势头一旦上来之后,舒适惬意的暖意就随之而至了。随着房间里慢慢地变暖,我把身上穿着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脱了去——摘下手套,解去围巾,脱掉大衣,最后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毛衣。到了下午,有时我甚至只穿一件长袖衬衣。
“那是在在下死掉的时候。就是在那时候,在下失去了影子,恐怕是永远地失去了。”
从天而降的雪大多又硬又干。坚挺洁白的雪片,落在手心里也能久久地维持原形。雪云似乎是在翻越北方众多高山的过程中被夺走了湿气。落雪既硬又干,堆积许久都不会融化。这些雪令我想起了撒在圣诞蛋糕上的白色粉末(最后一次吃圣诞蛋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您死掉的时候?”
天刚刚亮,河边伸展着一大片尚未被任何人的足迹所污染的洁白的雪原。降雪量还算不上太大,但常绿树青翠粗壮的枝条已然无畏地支撑起了夜间积起的新雪。不时地从山上吹下来的风,在河对岸大片的树丛中弄出尖锐痛切的响声,预告着更为严峻的季节的到来。自然的这种形态,让我的心塞满了近乎焦虑难耐的眷恋与淡淡的哀伤。
子易先生轻轻地,然而坚决地连连点头:“对,离现在有一年多了吧。打那以后在下就成了没有影子的人了。”
那种日复一日的严寒,对我来说是难得一遇且又舒爽的刺激。其中有一种涉足踏入了前所未见的世界里去的新鲜感。不管怎么说,我改换了人生中的居所。哪怕我尚未看清那改换了的环境将把我引向何方。
“就是说您已经死了?”
每到早晨,满地便结满了地冰花,在我的雪地靴下弹力十足地发出悦耳的声响,很像踏在撒满砂糖的地板上的声音。因为想听那声响,清晨分明无事,我也要到河边转上一转。我呼出的气息在空中变成又白又硬的小块(甚至似乎可以在上面写字),清晨澄澈的空气变成无数透明的细针,尖利地刺着皮肤。
“对,在下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就跟冰冷的铁钉一样,完全没有生命了。”
冬季一天又一天地变深。随着岁暮临近,如同子易先生所预言的那般,这座山间小镇的降雪愈加频繁起来。厚厚的雪云源源不断地乘着北风逼近前来,时而迅猛,时而又徐缓得肉眼看不出动静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