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之后,那一年的第一波强冷空气袭来了,大片雪花漫天飞舞。我决定把馆长室搬迁到那间四方形的半地下室里去试试。我告诉添田时,她沉默了几秒钟。短暂,然而异常深沉的沉默,宛如沉到了湖底的小型铁锚。然后她仿佛回心转意似的轻轻点头,只说了一句话:“好的,知道了。”对于搬迁一事,她既未表明意见,也没有提问。
于是我问她:“关于办公室搬迁一事,没有什么不方便之处吧?”
她立刻摇头道:“不,没有任何不方便之处。”
“也可以用那只柴火炉子喽?”
“您尽管随意使用。”她用缺乏抑扬的语调这么说道,“不过,在此之前需要清扫烟囱,所以请您过两天再生火。万一有鸟儿在烟囱里筑巢的话,那就麻烦啦……”
“那当然。”我说道,“烟囱是一直通到地面上去的吗?”
“对的,一直通到屋顶上。所以必须得请专业人员来处理。”
“这座建筑里,还有其他房间也使用柴火炉子吗?”
添田摇摇头:“没有。馆里用柴火炉子的,就只有那间半地下室了。其他房间里原来也是有柴火炉子的,不过听说在翻修时统统被拆除、处理掉了。只有那个房间里的柴火炉子应子易先生的要求保留了下来。”
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不记得添田在领我参观这座建筑的内部时,曾经带我看过这个房间。如果曾经看过的话,毫无疑问,那个房间肯定会留在我的记忆里。因为那个正方形房间方得让人觉得奇妙,而且放着一只柴火炉子。我是不可能看漏掉它的。
为什么添田没有领我参观这个房间呢?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特意让我看一看吗?抑或她仅仅是疏忽大意,忘了领我进去亦未可知。再不就是她嫌一一找钥匙开锁太麻烦,所以干脆省略了也说不定。然而从她那一丝不苟的性格来看,很难想象会有这种可能性。因为只要是规定好的日常工作,不论如何费功夫,她都会一板一眼地蹈袭前例,这就是她的性格。
可即便如此,为何要把那个房间锁起来呢?子易先生开锁时的声音很响,由此看来,那似乎是一把相当坚固的锁。然而那个房间里没有一样东西让人担心失窃。这种地方应该不必上锁。上锁是为了什么呢?
不过我把这些疑问埋藏到了心里,没有在添田面前释放出来。因为我依稀觉得,这种疑问似乎不宜在这个场合提出来。
我等了两天,直到烟囱清扫结束,然后开始把那间四方形的半地下室当作自己的房间使用了起来。添田将此事通告了兼职职员们。她们不置一词,似乎将之作为日常小事接纳了下来。这样的“搬家”是子易先生原来每年都做的事情。
“搬家”很简单,仅仅是将文件柜和台灯搬到新房间里去而已。我还把水壶和茶具也搬了过去。因为新房间里没有电话线插座,所以电话机搬不过去,不过这也无关紧要吧。
把办公室(如此称呼大约无碍吧)搬到这间屋子里以后,我所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把木柴搬进来。木柴堆放在院子里的库房中,我把木柴放进搁在那里的竹筐内,运到半地下室里。然后我把那木柴放了几根在炉子里,再把旧报纸揉成团,擦火柴,点火,旋转进气口旋钮调整进气量。柴火好像干燥得恰到好处,不费吹灰之力火便生好了。
长久未用的火炉花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恢复了暖意。我坐在火炉前,不知厌倦地凝望着橘黄色的火焰静静地起舞,堆放在炉中的木柴的形状徐徐地改变着。四方形的半地下室异常宁静,听不到丝毫类似声音的响动。偶尔火炉中有什么爆裂开来,发出噼啪一声,除此以外便唯有沉默而已。四面不发一言的裸墙包围着我的四周。
等到整个炉子完全变暖之后,我把装满水的水壶放在了上面。又过片刻,水壶咔嗒咔嗒地响了起来,势头劲健地喷吐出白色的水汽,我便用那开水泡了红茶。用火炉烧滚的开水泡红茶,分明用的是同样的茶叶,我却觉得比平时香味更浓。
我喝着红茶,闭上眼睛,思考着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我在黄昏时分赶到图书馆时,炉火总是熊熊地燃烧着,上面有一只黑色的大水壶,正喷着水汽。然后一身朴素——有时候还是多处褪色、磨破的——衣衫的少女为我准备药草茶。她做的药草茶的确很苦,但那与我们(这个世界的)日常生活中所说的“苦”状态迥异。那是用我已知的词语无法形容的、种类特别的“苦”。恐怕是只有在那道高墙之内才能品味到的,或者说认识到的一种“苦”。我怀念那种无法形容的滋味。哪怕只有一次也行,我好想再度品味那番苦味。
尽管如此,在沉默中熊熊燃烧的火炉和让人联想起黄昏的昏暗的房间,还有不时咔嗒咔嗒发出响声的旧水壶,还是前所未有地将那座小城拖拽到了我的身旁。我闭着眼睛,久久地沉浸在对失去的那座小城的幻想之中。
不过,总不能没完没了地沉浸在那幻想里,终日坐在火炉前无所事事。
喝完红茶,做了做深呼吸调整情绪后,我便开始做当日的工作。图书馆当月要购买的新刊书籍,必须在所给的预算范围之内选定。决定权虽然委托给了我,但我当然也不能单凭一己的好恶挑选图书。广受一般读者喜爱的畅销书、正在成为热门话题的图书、读者希望购买的图书、可能会引发本地读者对自己故乡关注的图书、作为公共图书馆而必备不可的图书,再加上我个人希望这座小镇的人们阅读的图书……我从当中慎之又慎地选择书籍,列出采购清单;然后再让添田过目,参考她的意见(她每每会有一些有益的意见),制订出最终的购书清单;再由添田按照这份清单推进实际的采购作业。
我这天做的,主要就是这项工作。在四方形的半地下室里,我时不时地瞟一眼熊熊燃烧的柴火炉子,一只手拿着铅笔,拟订购书清单。等到房间里足够暖和之后,我脱去身上穿着的外衣,将衬衣袖子挽到了肘部,继续干活儿。
在我做这项工作期间,没有人前来造访,这里就是我一个人的世界。我时而起身给火炉添柴,火势过强时便调节进气口,时而走到近处的水龙头旁给水壶加满水,并且努力不去思考那座小城和那座图书馆。思考它们是危险的。我在瞬息之间便会被拖进万丈深渊般的幻想之中,待到回过神来时,我正倚在桌前双手托腮,紧闭双眼(拿在手里的铅笔不知何时已经不翼而飞了),惝恍迷离地徘徊在思考的迷宫里: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为什么我不在那边呢?……
任怎么说,这里都是我的工作场所——我告诫自己。在这里,我担负着身为图书馆馆长的社会责任。我不能够将这份责任抛弃不顾,只管耽溺于个人的幻想世界之中。尽管如此,有时甚至连我自己都未能觉察,我就已经不知不觉地重新回到了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中,回到了那个世界里——独角兽们蹄声嘚嘚地走过大街,蒙着白色尘埃的“旧梦”堆积在架子上,河柳的细枝摇曳在风中,没有指针的大钟楼俯瞰着广场。固然,迁移的只是我的心,或者说只是我的意识而已。而我的肉体实际上始终滞留在这边这个世界里,恐怕。
近午时分,我走出那间温暖的屋子,到服务台找添田商谈几件必要的事务工作。
她根本就不问我新办公室舒服不舒服、火炉暖和不暖和之类,一如平素,只管面无表情、干脆利落地与我交流工作信息,对几件事情做出决定。因为是在要求肃静的图书馆内,我们基本上从来不聊家常。尽管一贯如此,可这天的添田却似乎在刻意避免谈及我搬办公室的话题。从她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一种平素所无的、略显紧张的余音。这是为什么?这意味着什么?我不得而知。
子易先生前来造访我的新房间,是在“搬家”三天后的下午两点钟之前。
他一如平日,穿着裙子。那是长达膝下的毛料裹身裙,颜色是深酒红色。裙子下面是黑色紧身裤,脖子上围着浅灰色围巾。当然还有藏青色贝雷帽。上衣是质地很厚的粗花呢,这种衣服他似乎穿得舒适得体。他没穿大衣,恐怕是脱下来放在门口了吧。
子易先生脸上浮现出一贯的微笑,简单地问候我之后,径直走到火炉前,贝雷帽也没摘,就烘起双手来,仿佛那是至为紧要的仪式一般。然后他扭头问我道:“那么,这间屋子感觉如何?”
“暖和舒适,而且安静,又自在。”
子易先生连连点头,仿佛在说:我说的吧。
“暖炉的火实在是好,能够让身子和心一起,从芯子里同时暖和起来。”
“的确,您说得是。身体和心里都能暖起来。”我同意道。
“苹果树做柴火,香味也很好闻吧?呵呵,那个词是咋说的来着,沁人心脾?”
我也对此表示同意。木柴点燃后,屋子里很快便飘满了淡淡的苹果香味。然而其中除了惬意感,同时还蕴含着于我而言不无危险的要素。那是因为,我觉得这种香味似乎会在不知不觉中将我诱入万丈深渊般的梦想世界里去。有一种将人的心灵拖拽进没有轮廓的世界里去的气息隐匿其中。
如此说来,那座小城的门外就有一片苹果林呢,我想到。守门人摘了苹果,送给小城里的人们。被允许走出城门的,除守门人之外,再无旁人。于是图书馆里的少女用那苹果为我做了点心。我依然能够回忆起那味道来,甜度适中,酸味爽口,自然的美味点点滴滴地沁入身体里来。
子易先生说道:“在下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木柴,还是老苹果树最好。引火很容易,烟味也很香。能得到如此之多的苹果木柴,应该说是幸运得很哪!”
“那是,那是。”我表示赞同。
子易先生站在火炉前暖和了一通身子之后,来到我的写字台前,在椅子上坐下。他走在地板上几乎不发出声音。仔细一看,他穿了一双白色网球鞋。眼看就要正式进入严冬了,居然还穿着一双薄底网球鞋,这可有点儿奇怪呀,我心想。人们差不多都已经换上了冬季用的、带有衬里的厚底靴了,然而,试图对子易先生的言行举止套用一般的社会常识,注定是没有意义的。
然后,子易先生跟我就图书馆业务上的几点细微之处做了一番交谈。谈到图书馆业务时,子易先生的说明每每都明了而具体,言简意赅。他虽然是一个有着好几种不可思议的——或者该说是古怪离奇的——倾向的老人,然而但凡事涉图书馆工作,他的意见每每总是有的放矢,十分实用。谈起这种实务性的话题时,他甚至连眼神都会为之一变,仿佛埋入了一对宝石一般,两眼深处会熠熠闪光。显而易见,他很爱这家图书馆。
子易先生脱下上衣挂在椅背上,解下系在脖子上的围巾,摘下贝雷帽,如同平素一样郑重地放在写字台上(尽管不是此前的写字台了)。然后他像一只悠然自得的猫,轻快地将两只手搭在写字台上。我不禁觉得,像这样与子易先生二人待在这个四方形半地下的小房间里,似乎是一桩无比自然的事情。
然而在某一刻,我陡然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戴着的手表上没有指针。
起先,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抑或是光线的缘故,指针一时变得难以看见。然而并非如此。我若无其事地用手指揉了揉眼睛,又重新看了一眼,他左手腕上戴着的那块旧手表——恐怕是发条式的——表盘上没有指针。既没有短的时针、长的分针、细的秒针,也看不到此外任何一种指针,只有刻着数字的表盘。
我差点儿没忍住要向子易先生打听:为什么你的手表上没有指针。如果我问了的话,子易先生很可能就会爽爽快快地把来因去果告诉我。或许我真该这么问问他。然而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告诫我说,不问为佳。为了避免引起对方注意,我岔开了话题,只是不露声色地看了几眼那只左手腕。
然后为慎重起见,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因为我突然担心起来:作为一个整体的时间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不妙的状况。不过,我左手腕上戴着的手表表盘上,一如既往地指针俱全,它们所指示的时间为下午二时三十六分四十五秒,然后变成了四十六秒,又变成了四十七秒。时间还完好无损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分毫不差地向前行进。我的意思是——至少表现在手表上是这样。
跟那座大钟楼一样,我陡然想到。跟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里,矗立在河畔广场上的钟楼一样。有数字,却没有指针。
我有一种时空依稀歪斜起来的扭曲感,感觉到似乎某物和某物两两混杂、混混沌沌,一部分边界线崩溃瓦解,或者变得暧昧模糊,现实处处都开始混淆。这种混乱究竟是由存在于我自己内心的东西所引发的,还是由子易先生这一存在所引发的,我无法判断。在这样一片混沌之中,我力图使自己镇定下来,不让困惑在脸上表现出来,然而这却并非易事。我一时语塞词穷,于是对话中断了。
子易先生在写字台对面,望着处于这种状态中的我,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表情,就像没有任何记载的白纸。许久,我们两人都沉默不言。
不过在某一瞬息,子易先生仿佛是脑海里忽地浮出一个念头,抑或是陡地想起了什么,瞳孔倏地一亮,两条长眉微微一颤。然后嘴巴微微张开,好似要为接下去的发言做个预演一般,小巧的嘴唇做出几个不发出声的词语形状。隐隐约约地,然而却有着实实在在的意义。对了,他这是打算告诉我什么——恐怕是具有重大意义的事情。我坐在写字台对面,等待他说出话来。
然而恰在此时,火炉中咔嗒一声,传出木柴崩塌的声响,继而仿佛与之相呼应一般,放在炉上的黑色水壶势头劲健地腾起了白色的水汽。子易先生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飒然扭过身子,朝那边看过去(其敏捷程度与他平素的举止甚不相称),目光锐利地查看火焰状态,在确认未有异变之后,又把视线收转回来。
不过这时候,他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话——已然踪影全无了。他的瞳孔恢复了平素那种睡意蒙眬的色调。他已经无话再说。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炉中火焰,将本应存在于那里的话纤悉无遗地吸走了一般。
过了一会儿,子易先生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大大地做了个深呼吸,将双手放在腰际,挺直后背,仿佛在拉伸一个个僵硬的关节一般。然后他拿起放在写字台上的藏青色贝雷帽,十分宝贝地调整好形状后戴在头上,将围巾围在脖子上。
“那在下就告辞啦。”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总不能没完没了地赖在这里,打搅您的工作嘛。偏偏这火炉烧起来后实在太舒适啦,不知不觉就坐得久了。还得小心才是啊。”
“这种事您千万别担心,您爱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还有好多事要向您讨教呢。”我答道。
然而子易先生面浮笑意,一言不语,微微点头,悄无声息地拾级而上,向我欠身致礼后,消失不见了。
佩戴着没有指针的旧手表、永远身穿裙子的一位老人——这个谜一般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其中似乎隐含着某种信息,恐怕是传递给我个人的信息……不过,正沉思默想间,强烈的困意袭来,我就这么坐在椅子上,沉入了睡眠之中。椅子又硬又小,并不适合安眠,但我毫不介意地睡着了。短暂却酣甜的睡眠,甚至连梦都找不到一丝足以插入断片的缝隙。在酣睡中,我听到了水壶再次发出吁吁的蒸汽声。或者说我感觉似乎听到了。
又过了片刻,我走出房间,前去阅览室跟服务台里的添田说话。我问她:“子易先生是不是已经回家去了?”
“子易先生?”她微微皱眉,反问道。
“约莫三十分钟前在半地下室里,跟我聊天来着。他是两点之前来的。”
“噢,我没看见他。”她用莫名有些干瘪的声音说道,然后拿起圆珠笔,重新拾起做了一半的工作。好奇怪啊,我心忖。添田几乎从不会擅离服务台这个岗位,而且专心一意的她绝不会看漏进进出出的人。她就是那么一个人。
不过,她那冷淡的口气明确地表明了她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的心情,至少我是如此感受的。因此,关于子易先生的谈话到此结束,我回到四方形、半地下的办公室,抱着隐隐约约的违和感,在柴火炉前继续工作。
子易先生到底打算告诉我什么呢?而且为什么刚好就在那时,简直就像计算好了似的,木柴发出声响、轰然崩塌了呢?宛似要阻止那发言一般,宛似警告发言者一般。对此,我绞尽脑汁,思前想后,然而我所有的思考和推论都被厚墙挡住了去路,无一例外,无法再向前推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