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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子易先生说着,哧哧地低声笑了起来。

子易先生双手抱臂,将脑袋深深地低垂下去,过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在下的心脏本来就不太强壮,不过在那之前倒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大问题,而且一个星期前,在下还刚刚在郡山的医院里做了一年一度的体检。当时大夫还说了,‘没什么特别变化’,所以在下根本就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死于心脏病发作。可是一天早晨,突如其来地,发作就来了。就在下的经验来说,人生中的重大事件,大抵都发生在毫无预料的时候。而死亡这个东西嘛,也是人生中相当重大的事件之一啦。”

“那天早晨,在下独自一人在附近的山上散步,撑了根手杖,手杖的手柄处系着个驱熊铃铛。季节是秋天,这个时期时不时地会有熊下山,到村落里来,补充冬眠前的营养。不过只要边走边摇铃,一般就不会有遭到熊袭击的危险。至少大家是这么告诉我的。到山上去走走,是在下保持健康的小小方法。可是就在这次散步途中,突然一下,在下眼前变得白乎乎的一片,意识似乎在一点点地离我远去。在下心想这可有点儿不妙,于是便斜身靠在了近旁的松树树干上,可还是没能够撑住,身体一点儿一点儿地滑落到了地面上。在下还记得胸膛里面发出了巨大的响声,就像有许多小矮人成排地站在远处的小丘上,一个个都在拼命地敲着大鼓,就是那样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小矮人们站在远处,脸部遮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不过他们好像手臂异常有力,打鼓声就在耳边轰鸣。自己的心脏居然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简直难以置信。”

“嗯,自己死时的情景,在下记得一清二楚。在下殒命的直接原因是心脏病发作,总而言之,就是一刹那间便一命呜呼了,甚至连‘啊,我快不行啦’都没有想到过。没有时间想。常听人家讲,人将死的那个瞬间,一生的经历会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一闪过,不过在在下身上,这种情况根本就没有出现。”

子易先生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那么,子易先生您到底是怎样过世的?”我问道,“还有,您又是怎样,那个,就是说,变成了幽灵的呢?”

“继而在下脑子里浮现出来的场景,不知道什么缘故,是在下正拿着一只小桶,把倒灌进小船里的水拼命地往外舀。在下人在一个大湖的正中央,只身一人坐在手划艇上,船身好像有个破洞,冷水汹涌地从洞口直往里面灌。明明是在山上,为什么在垂死之际会想到这种事情,连在下自己也莫名其妙。然而不管怎样,在下不得不把那水舀出去,不然的话,小船马上就要沉到水底去了。那就是在下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眼里看到的光景了。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啊,呵呵,人的一生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吗?再后来,很快‘无’就到来了,彻底的‘无’。是啦,走马灯之类奇巧的玩意儿,在下可是连一眼都没有看到。只有勉勉强强浮在湖面上的手划艇和一只不能再小的水桶,仅此而已。”

我没有对此表达个人的见解。当一个死者出现在眼前,告诉你“不知道灵魂存在不存在”时,你又能对此做什么样的反驳呢?

沉默。

“是啊,嗯,在下思考过灵魂的问题,然而越想越觉得,何为灵魂这个问题,是一个深刻的谜团。人死了,像这样变成幽灵之后,或者说,正是因为变成了幽灵之后,在下对此反而更加搞不明白了。很多人喜欢说道‘灵魂’这个词,然而灵魂是怎样一种东西,却没有人对此做出简明易懂的定义,也没有人对此予以说明。由于这个词太过于频繁地被用在各种场合,所以大家尽管是模模糊糊地,可都相信灵魂这东西从不懈怠地存在于我们的体内。但是,实际上要等死了之后才会明白,灵魂这个东西是睁眼看不见、伸手摸不着的,要想拿它来做成什么特别的事情,也是不可能的。在在下看来,我们实际上能够仰赖的,最终就只剩下意识和记忆而已。”

“一刹那间人就死了,是吗?”

子易先生歪了歪嘴,聚精会神地思考着。

“对,呵呵,实在是死得草率极了。”子易先生点点头,说道,“按照在下所记得的,好像没有感到什么肉体上的痛苦。事情发生得太突如其来,而且——该怎么说呢——太草草了事,以至于在下都还没有意识到在此时此地,自己正在渐渐死去,正在渐渐丧失生命。也正是这个缘故,在像这样变成了幽灵之身以后,在下好像仍然未能把自己已经死亡这件事,作为一个事实,真情实感、毫无阻碍地接受下来。”

“您不认为除了大脑和肉体,此外还有灵魂存在吗?”我问道。

我问道:“您在死亡之后,像那样子……变成那种形态,就是说……变成幽灵之前,是不是有过几个什么阶段呢?”

“对,意识还维持原样,继续存在。即便没有了肉体,意识却仍旧存在。这对在下来说,是一大谜团。明明肉体不在了,并且肉体不在的话,大脑必然也就不在了,可尽管这样,意识仍然在一如既往地发挥着功能。唉,就这样,死了之后还有许多事情仍旧搞不明白,这可真有点儿奇哉怪也。在下活着的时候还一直浑浑噩噩地以为,人一旦死了,肯定跟活着的时候不一样,和谜团之类再也不会有纠葛了呢。”

“没有,没有类似阶段那样的东西。回过神来时,呵呵,在下就已经变成现在这种状态了。从时间上来说,在下是在一年多之前死的,后来开始变成现在这种形态,也就是说变成没有实质肉体的意识这种存在,记得这是在死后一个半月左右的事。在下死了,举行了葬礼,遗体火化,遗骨入葬之后,在下就像这样变成了幽灵,回到地上来了。这期间发生过什么事情,经历过怎样的阶段,这些在下还没有把握全貌。”

“但是意识还继续存在?”

为了能跟得上他说的内容,我必须花时间对大脑内部进行一番整理。说是整理也好,还是别的也好,基本上就是只能把对方所讲的内容照单全收,统统作为事实接受下来。

子易先生用力点点头:“是的,在这个世界上,我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现在暂且,呵呵,还像这样在用着子易活着时候的形象,但这是持续不久的。一定时间过后,就会烟消雾散,化作为无了。这不过是虚幻的暂借皮囊罢了。当然不是什么令人赞叹的外貌,不过除此之外,眼下在下也没有可以借用的皮囊了。”

我问道:“会不会是因为对今世还有心愿未了,所以才回来的呢?”

要跟上子易先生的推论,需要一定的时间与一定程度的努力。毕竟这番话在脉络上与日常世界天悬地隔。我略作停顿后,毅然问道:“那么,子易先生,您的身体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是啊,好像一般人普遍认为幽灵就是这样的。不过在下呢,对于今世倒并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或者懊恼之情。回顾这一辈子,固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成就,不过也算是既有高潮也有低谷,普普通通的一生吧。”

“对呀,假定是这样的话,那么就是说,在下的大脑还依然存在。对不对?既然有意识,呵呵,就必然有大脑。然而,身体已经不复存在了,而大脑却仍旧存在,这种事情您觉得可能吗?这种事情当真会发生吗?”

“您是说,您的意识是在您自己也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在您死了之后又回到这个世上来的吗?”

“要是这么说的话,没准儿还真就是这样呢。听上去好像蛮合乎逻辑的嘛。”

“对,正是这样。在下变成现在这种存在,并不是出于自己的主观愿望。只不过,对这个图书馆,在下倒是有一种也许该叫个人执念的感情吧,或者说是一种眷念,说不定就是与它有关。不过话虽如此,在下并不是有什么与图书馆有关的心愿未了,绝非如此。”

我试着就此思考了一番。

“不管怎么样,这个镇子上的人们都认为子易先生您已经死了,是不是?”

所谓意识,就是指大脑本身对大脑之物理状态的自觉。

“的确如此。不过实际上,也无所谓认为不认为的,在下已经死了,此事千真万确。而且在下现在这副暂借的皮囊,也只有特殊的人才能看得见。”

“意识这东西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而且死了之后仍然有意识这一点,呵呵,更加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在下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种说法,其认为,‘所谓意识,就是指大脑本身对大脑之物理状态的自觉’。可是,这果真是正确的定义吗?您是如何看的呢?”

我问道:“添田好像是知道您出现在这个图书馆里的吧?”

我一言不发,紧盯着子易先生的脸。

“对,添田基本上知道在下变成了幽灵。在下跟添田共事多年,在某种意义上是彼此了解、知根知底的。对于在下成了幽灵这件事,她也是当作自然现象,不闻不问,照单全收。当然,一开始时她好像还是大吃了一惊。”

“对的,在下也是,毫无所知的事情不计其数。”子易先生仿佛读出了我的念头,说道,“为什么我在死了之后并没有归于无,还像这样拥有意识,仍然维持着这副虚幻的皮囊,继续待在这个图书馆里?连在下自己都茫然不解。”

“不过,其他几位兼职女职员是看不见您的喽?”

然而尚有许多疑点。此话本系理所当然——关于幽灵,我们毫无所知的事情不计其数。

“对,能够看见在下这副身姿的,除您之外就只有添田一个人了。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看得见,在有需要的时候,她就能看见在下。其他人都认为在下已经死了,不存在了。当然,实际上在下的确是已经死了,不存在啦……所以,当有其他人在场时,我会避免同您还有添田说话。这种场面如果被别人看到了,肯定会觉得荒诞不经吧。”

怕吗?不,我并未感到害怕。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可即便我眼前的这个老人当真就是幽灵,对于在深夜的房间里与他单独相处一事,我也根本没有感到恐怖。是的,这是完全可能的事情。与死人谈话又有何不可呢?

子易先生说着,不禁低声笑了。

“现实”这个词在我的内心丧失了本来的意义,四分五裂。我似乎已经不再拥有判定何为现实所必需的基准了。在意识乱成了一团的状态下,我缓缓地摇头,于是投影在墙上的我的那个长长的黑影,也同样缓缓地摇了摇头。不过那动作与实际相比略显几分夸张。

我说道:“就是说,子易先生您在去世之后,仍旧留在这里,继续担任馆长之职喽?”

此人也许是在说笑,也许只是在捉弄我——这种可能性从我的脑际掠过。在通常情况下,这种可能性完全存在。有一些人会道貌岸然地满口戏言,捉弄别人。然而任如何考虑,子易先生都不像是那种以谐谑调笑为乐的人。并且再怎么说,他的的确确没有影子。无须赘言,单凭说笑是无法将影子消除掉的。

“对。每当添田有什么实际事务上的问题来商量时,在下就给她提些适当的建议,帮她做个判断。嗯,是啦,跟生前在这里当图书馆馆长时差不多一样。”

深邃的沉默降临在房间里。子易先生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用力地搓揉着,凝望着炉中的火焰。

“然而再怎么说,死者变成幽灵之后继续担任实质上的图书馆馆长,这事毕竟无法公开对外部明言,加上在很多场合,还是需要一个负责日常实际事务的负责人。于是你们就决定从外面招募一个新的图书馆馆长,也就是具备鲜活肉体的适当人才。是这么回事吧?”

“对,也许外表上在下的确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还能像现在这样,同您进行合情合理的对话。然而在下已经死了,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这个事实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如果不怕引起误解的话,借用从前浅显易懂的说法,现在的我应该就是幽灵。”

对于我说的话,子易先生连连点头。他仿佛在说:自己本来打算说的话,你为我用恰当的语言整理了出来,多谢了。

“可是,和您这么面对面地交谈,您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是已经过世的人嘛。”

“对的,实话实说,要之就是这么回事情。然而当您光临此地来面试时,在下只看了大驾一眼,心里立马就一清二楚了。呵呵,是了,此人总之是非同一般啊。对于在下的存在,对于作为暂借了一副皮囊的意识的在下,此人肯定能够完美地理解,并且不打折扣地予以接受。该怎么说呢,这完全是在下始料未及的、奇迹般的邂逅。”

然而子易先生一本正经地点头答道:“对,没有弄错,在下是死了。再怎么说,毕竟事关自己的生死,在下对此事的记忆是准确无疑的,政府机关里应该也有官方记录。而且镇子寺庙的墓地里也立着在下小小的墓碑。还请人做了超度,念了经,法名也得了一个,就是记不清叫什么了。已经死了这件事,是不会有错的了。”

子易先生在暖炉前暖着小小的身躯,像一只聪明的猫,笔直地看着我的脸。他那小眼珠在眼窝深处倏地闪闪一亮。

“您已经过世这件事,会不会是弄错了?”我终于说话了,可是一说出口,我就觉得这话问得愚不可及。

“然而在下慎之又慎,决定仔细观察一段时间您的言行举止。在下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把实情告诉您。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关于人的生死的、非常微妙的问题。您大概能够理解,‘其实我是个幽灵’,这种话很难说出口来,需要过上一段时间。就这样,夏天结束了,山里短暂的秋天过去了,然后严冬来临,又到了给这个房间里的炉子生火的季节,在下这才终于深信不疑,对我来说,您就是真正的接手人。”

我思索了一番他说的这句话。就跟冰冷的铁钉一样,没有生命了?我恐怕应该说点什么,可是该说什么、怎么去说,我语塞词穷。

我仍旧闭口不言,凝望着表情平静的子易先生的脸——伴着暂借皮囊、作为意识的,子易先生的那张脸。

“对,在下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就跟冰冷的铁钉一样,完全没有生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