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问我有没有在哪儿看到过他。于是我当然就回答说,看到过。然后我把当时发生的事简单说明了一下。他问我生日,我告诉了他,他就说是星期三。事后我查了一下,还真就是星期三。不过那件事发生在他遭遇神隐之前,所以对寻找他来说没什么用处。”
“然后走进你的店里,点了杯咖啡,问了你同样的问题。”
“神隐?”
“他俩在寻找失踪的弟弟。站在火车站前,拿着打印出来的那孩子的照片给过往行人看,到处问人家有没有看到过那孩子。”
“对的。他俩真的用的是这个词。‘弟弟从家里消失了,不过那并不是什么离家出走之类。半夜里突然就毫无理由地消失无踪了,简直就像是遭遇了神隐。’他俩是这么说的。”
“那孩子的两个哥哥到你的店里来了……到底是为什么?”
“还神隐哪,这词可太古老啦!”
我把拿在手上的电话听筒换到另一只手上拿着,然后调整好呼吸。
“不过没准儿这个词听上去倒和这个山里小镇蛮般配的呢。”她说,“你当然是知道的吧?那孩子失踪的事。”
“喏,就是你在店里那天,突然跑进店里来,告诉我生日是星期几的那个有点儿古怪的少年呀。”
“我知道。”
“星期三少年?”
“所以我一说这事,他俩都表示惊奇,说弟弟是那种特别认生的性格,基本上不出门,更不会到陌生的场所去,可是那天居然会走进这家店里来。于是我解释说,那大概是因为看到了你,也就是镇营图书馆的新馆长,正好坐在长台前喝刚做好的美味咖啡吧。他可能是透过玻璃窗看到你坐在店里喝咖啡,所以才走进来的吧。因为那孩子好像找你有事嘛。”
“他俩吧,其实是那个‘星期三少年’的哥哥。”
我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沉默了片刻。
“那么,他们和你说了些什么话?对异性的兴趣姑且不去管它。”
“我是不是多嘴多舌了?”
“谢谢,你真好心。”她用几乎不掺杂感情的声音说道。
“不,没那回事。那孩子就是因为看到我在那儿,所以才走进店里来的。”
“那样的话,也不能说是过于年轻啦。”
说不定那天早上,他是一直尾随着我到那里来的。
“好像一个二十五六岁,另一个二十岁左右吧。”
她说:“于是顺便告诉了我,我的生日是星期几。”
“他俩多大呀?”
“告诉人家生日是星期几,是那孩子跟初次见面的人打招呼的方式,是为了向对方表达独特的亲密感情。”
“不,这我猜大概没有。遗憾哪,也许该说。总而言之嘛,他俩对我来说过于年轻了。”
“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可相当与众不同啊!”
“是想跟你说话。”我说道,“其中,怎么说呢,是不是含有对异性的兴趣之类呢?”
“的确也是。”
“不过也没那么硬汉派哦。”她说,“准确地说,他们俩到我的店里来不是为了喝咖啡。目的是和我交谈,点杯咖啡就像是顺便为之啦。”
“于是风度翩翩的那哥儿俩看来很想搞清楚理由,搞清楚为什么他们那位与众不同的小弟会对你这个新来的人物产生强烈的兴趣。”
“好像海明威短篇小说的开头。”我说道。她哧哧地笑了。
“因为那孩子感兴趣的对象为数不多,所以他俩一定感到很意外吧,好奇为什么会是我这个人。”
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她说道:“今天早晨,店里来了两个仪表堂堂的青年男子。来喝咖啡的。”
“是啊。听他们的口气,好像那孩子对两位兄长也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虽然在同一个屋顶下共同生活,只怕他们平时很少会亲密交谈吧。当然啦,这只不过是我的个人印象。”
“有呀。不过,只是偶尔。我还是单身生活的新手嘛。”
“你的观察能力太强啦。”
“你也有这种情况吗?”
“也说不上是观察能力。不过做了这个生意,慢慢地就会有第六感附身的啦。来客三教九流,谈话海阔天空。我只是哼哼哈哈地听着他们谈天说地,谈话内容大体忘得一干二净,只有印象会留下来。”
“那大概是因为单身生活太久啦。长时间不跟人说话,有时候就会发声发不好,声音就像堵在了嗓子眼儿,出不来。”
“那倒是的。”
我轻轻清了清喉咙:“没关系的,只是声音好像有点儿发不出来。”
“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两位彬彬有礼的英俊青年最近可能会去你的图书馆见你,为的是获取搜寻下落不明的弟弟的线索。”
“你没事吧?声音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嘛。”
“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啦。我是说跟两位见面谈谈一事。不过,只怕对搜寻工作也没什么用处。”
“早上好。”我说道,仿佛是从喉咙深处将句子挤出来一般。
“因为是神隐?”
这是谁的声音?一开始我没听出来。这是个并不太年轻,但也不太年迈的女人的声音,既不高,也不低。的确耳熟,但声音与声音主人的样子却联系不起来。然而很快地,脑袋里纠缠成一团的记忆总算连接畅通,于是我想起来了,那是咖啡店的女店主。
“这个嘛,谁知道呢。”我说道,“不过听你这么说,好像那哥儿俩在非常热心地寻找弟弟的下落嘛。”
“喂。”一个女人的声音。
“他俩说是得知了弟弟行踪不明后,马上就从东京赶回老家来了,帮着一筹莫展的父母四处搜寻。长兄告了假,次兄也请了假。虽然还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但他俩好像非常热心、非常认真地在参与搜寻,二人齐心协力。怎么说呢,简直就像是在补偿什么亏欠似的。”
然而隔了约莫一分钟,电话铃再度响了起来。我感觉铃声似乎比上次更响了一些,更尖了一些——只怕是心理作用吧。我让它响了约莫十下之后,这才作罢,起身下床,拿起了电话。
简直就像是在补偿什么亏欠似的。这恐怕是恰当的表达吧。因为这也是我在与少年的父亲谈话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的东西。
我家的电话铃基本是不会响的,因为这座小镇上几乎不存在会给我打电话的人。休息日早晨响彻房间的这串串铃声,让人感觉特别地远离现实,所以我并未起身去接电话,只是呆呆地倾听着那无比功利的铃声。响了约莫十二下之后,铃声终于不再坚持,停止了鸣响。
“今天是星期一,图书馆休馆,对不?”
星期一早晨,时间已晚,我家里打进来了一个电话。这天是馆休日,所以我还在床上躺着。我几个小时前就已醒了,但怎么也不想起床。仿佛在责备我的慵懒一般,一缕明晃晃的阳光化作一根又细又长的线,从窗帘缝隙里射进了房间里来。
“是的,所以这么晚了我还在家里呢。”
我想象着身穿黄色潜水艇游艇夹克的少年在那家图书馆深处解读着“旧梦”的情景。他身旁会有那位少女吗?她也会给炉子生火,为他温暖房间,调制浓绿的药草茶,为他疗愈伤眼吗?一想到此,我便感到了淡淡的悲哀。这种悲哀仿佛没有温度、没有颜色的水,漫过了我的心。
“对啦,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忘了说啦。”她仿佛忽然想起来了一般,说道。
少年在城门口见到那个虎背熊腰的守门人,然后大概将被剥掉影子,弄伤眼睛吧,如同我曾经遭受过的一样。小城需要“读梦人”,而作为我的后继者,他大概会顺利地被小城接受,而且恐怕……不,是不容置疑,对小城来说,他肯定会成为远远比我更有能力,并且更为有益的“读梦人”。他拥有能在一瞬间巨细无遗地把握事物构造的特异能力,此外他还具备了不知疲倦的强大专注力。而且凭借着迄今为止输入其脑内的数量庞大的资讯,他俨然已然变成了一座图书馆,也就是知识的巨大“蓄水池”。
“是什么事?”
我想象着“黄色潜水艇少年”进入那座小城的情景。
“才出炉的蓝莓麦芬,刚刚有货啦。”
当然这不过是我个人的推测。我无法出示证据,也无法逻辑井然地加以说明。然而我心中有数,少年已经转移到了那座小城里。这确凿无疑。考虑到销声匿迹得如此天衣无缝,除此之外哪里还有其他的解释?他衷心地冀盼、渴求前往“小城”,而恐怕就是与生俱来、异乎寻常的专注力,使得他能够得偿所愿。没错,换言之就是,他具备了安然抵达小城的资格——我也曾获得过的那种资格。
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了冒着热气的清咖和松软热乎的蓝莓麦芬的形象。这番光景,将清晰的跃动赋予了我的身体。旺盛的空腹感回到了我的体内,就像走失的猫儿飘然归来了一般。
他究竟去了哪里?对此多少有些眉目的,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少年独自找到了前往高墙环围的小城的方法(他是怎么找到的,对此我也毫不知情),赶到那里去了。就同我曾经做过的一样,他钻过了存在于自己内部的秘密通道,转移去了别的世界。
“三十分钟后我到你那边。”我说道,“所以,请给我留好两块蓝莓麦芬。一块在你那儿吃,另一块带回来。”
在少年父母的再三请求下,镇上的警察终于正式介入搜索,结果却并未能找到像样的线索。在这座蕞尔小镇的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当然他也没有在图书馆里现身。查看镇上设置的监控摄像头录像,也没有他乘坐火车或汽车离开小镇的形迹(这条地方公路和长途汽车,几乎就是离开这座小镇的唯一的公共交通手段)。借用他父亲的说法便是,他不折不扣地“就像一缕轻烟似的”消失不见了。据他母亲所知,少年没有从家里拿走一件衣服、一样行李,就算带了现金,也不过是仅够吃一顿午饭的零钱。令人百思不解。就这样,两天,三天过去了。
“好的。预留蓝莓麦芬两块,一块打包。”
少年果然再也没有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