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好像你中午说过的。”
“俄罗斯的‘强力五人集团’吗?”她说着,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这人真怪。”
“哦,那件事吗?”她说,把威士忌酒杯送往唇边,呷了一口,“不过,拖了这么一拖之后,我自己也搞不清楚这话该不该跟你说了。”
“没什么不对头,我只是问问而已。五个人当中,有三个人我想得起来,还剩两个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从前我可是全都记得的呀。这让我打中午过后就耿耿于怀。”
我也呷了一口威士忌,一面品味着它沿着食道缓缓下行的感触,一面默默地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的脸:“所以呢?有什么不对头吗,那五个俄罗斯作曲家?”
“因为我担心,这话说出来后,你说不定会对我失望,再也不想见我了。”
“不,跟政治没关系。那是活跃在十九世纪的俄罗斯的五位作曲家呀。”
“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话,”我说道,“不过,如果碰巧有机会说的话,恐怕还是果断地说出来为好。因为根据我迄今为止的浅薄经验,良机难得,一旦错过时机,事情往往反而会变得更加复杂。”
她微微摇头,然后静静地将冒着烟的薄荷味香烟在烟灰缸里慢慢地按灭,说:“不,我不知道。那跟政治有关系吗?比如无政府主义团体什么的。”
“可是,现在到底算不算良机呢?”
沉默持续了片刻。肩膀上重重地感觉到了闭店后店内的寂静。我为了打破沉默,便问她道:“我说,你知不知道俄罗斯的‘强力五人集团’?”
“这是在完成了一天的工作,点上一根细长的薄荷味香烟,喝了两口上等的单一麦芽威士忌之后嘛,称之为良机,大概也未始不可吧?”
“对,每次只喝一杯。有时候睡觉之前还会再喝一杯,但再多就不喝了。不然的话可能会没完没了啦。一个人过日子,我害怕出现这种情况。毕竟自己还是个新手嘛。”
她的嘴角浮现出淡淡的微笑,仿佛山头刚刚升起的明月,然后用手指撩开额头垂下的头发。那是形状美丽的纤长手指。
“每次都是只喝一杯?”
“听你这么一说,倒还真是这样呢!嗯,那我就尽力而为,说出来看看。你听了没准儿会大失所望,也可能根本就不会失望,倒是我自己无地自容,孤单单地被弃之不顾也说不定。”
“有时候也喝纯的,有时候也加冰块。不过像这样喝的时候恐怕最多。这是蛮贵的威士忌,这么喝不至于糟蹋香味。”
孤单单地被弃之不顾?
“你一直都是这样喝吗?只加一点点水。”
可我对此未置一词,因为我知道她最终会把这话说出来的。
她笑了:“我也不知道。”
“这种话,我还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呢。”
“兴许是吧。不过泥煤香味是什么气味,我可不知道。”
天花板的一角,空调的恒温器发出响声,大得出乎意料。我仍旧沉默不语。
“人家说,艾雷岛的威士忌有泥煤和海风的香味。”
她说道:“可以问一个直接的问题吗?”
“味儿很香。”我说道。
“当然。”
她往玻璃杯里倒入约为双份的威士忌,再加入少量矿泉水,用调酒棒轻轻搅拌了一下,然后把两只玻璃杯放在长台上,回到我旁边的座位上。我们轻轻地碰杯,各自啜了一小口。
“你对我,怎么说呢,心里有没有那种对异性的关注?”
“跟你一样就行。”
我点点头:“嗯,是啊。这么说的话,我想的确是有的。”
“威士忌呢,”她说道,“我喝的时候是不放冰块的,只加一点点水。你怎么喝?如果要冰块,就给你加进去。”
“并且其中包含性的要素?”
她好像要对此发表什么意见,但结果什么也没说。
“多多少少。”
“熨衣服,做汤料,练腹肌。”
她微微皱眉:“多多少少?具体是有多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告诉我。”
“比如说呢?”
“说得具体点儿……是啦,今天白天我在换床单,用手扯平褶皱时我就想,弄不好今天晚上,你就会躺在这里也说不定。虽然不过是弄不好而已,但那是非常美好的可能性。”
“有几个。”
她转动着手中的威士忌酒杯,说道:“你能这么说,我说不定蛮高兴的。”
“你也有这样的仪式吗?”
“我才是呢,能听到你说高兴,我说不定蛮高兴的。只不过,我怎么觉得,好像接下去你还有话要告诉我呢?‘可是吧……’这类的话。”
“单身者需要这种小小的仪式,为了美满地送走一天。”
“可是吧……”她说道,慢慢地斟酌字句,“可是遗憾得很,对于你所抱的期待,或者说是其中存在的可能性,我是不可能给予回应的。尽管我觉得,如果能够回应多好。”
“对啦。”她说,“这是我自己的小小秘密仪式——一天一根薄荷味香烟,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不过,有时会是葡萄酒。”
“你另外有喜欢的人?”
“这也是你的仪式之一吗?”
她用力摇头:“不是,没有这样的人。不是这个缘故。”
“人家送的。”
我沉默着,等待她继续说下去。她还在缓缓地转动着手中的玻璃杯。
“好酒。”我说。
“问题在于做爱行为本身。”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仿佛认命似的说道,“简单地说就是,我做不到顺利地面对做爱。我从来没有想要过,而且实际上也做不好。”
她走到长台里面,从头上的橱柜里取出一瓶波摩12年威士忌,里面的酒已经少了一半。
“结婚时也是这样?”
“当然。”我说。
她点头:“说老实话,直到结婚为止,我从来没有做过爱。我也曾经交往过几位男朋友,但都没有到那一步。实际上,试倒是试过几次,但都没成功。就是说,因为实在太痛苦了。不过我还是很乐观,以为结了婚,稳定下来了,这种事情大概也就水到渠成了吧,一定会渐渐习惯的。但是遗憾得很,结了婚之后,事态也没有什么改观。我顺应丈夫的要求,定期地进行这种夫妻间的交合。唉,想过很多办法。不过,这样做给我带来的却只有痛苦。于是后来,这样的行为我大都拒绝。不用多说,这也是我们离婚的原因之一。”
“我这里有很好喝的单一麦芽威士忌,要不陪我来一杯?”
“你能想到大概是什么原因吗?”
“有时候喝,来了兴致时。”
“不,我想不出来。也不是因为什么小时候受到过精神打击,导致精神重压,因为我并没有类似的经历。而且我觉得自己既没有同性恋倾向,对性方面也没有什么偏见。我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家庭里,极其普通地长大成人,是个极其普通的女孩子。父母相亲相爱,而我自己也有要好的朋友,在学校的成绩也不算差。可以说是平平凡凡、极其普通的人生。可我就是不能够做爱,只有这一点不普通。”
“威士忌喝不喝?”
我点点头。她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威士忌。
“行呀。”我说道。
我问道:“关于这个问题,这之前你有没有找专家咨询过?”
她微微摇头:“不了,今天就算啦。我肚子不饿,待会儿也许会随便吃一小口,现在还用不着。如果可以的话,就在这里聊几句?”
“找过。住在札幌时,应丈夫要求,我去心理科面谈过两次。一次是夫妻两人一起去的,还有一次是我一个人。不过没有用处。不如说,是没有效果。而且,把这种复杂的隐私问题告诉别人,老实说我十分痛苦。哪怕对方是个专家。”
“要不要像上次那样,到我家来吃饭?”
我忽然想起了那位十六岁的少女。那个五月的早晨她说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候我十七岁。她的声音,她的呼吸,犹在耳畔,历历可闻。
她从收银机里拿出一盒长款薄荷味香烟,衔在口中,擦着纸火柴,点燃。然后她眯起眼睛,似乎很惬意地吸了一口,吐出来。一看就是味儿很淡的香烟,只要不吸过量,大概不太会有害。
“我想成为你的。”那位少女说道,“所有,全部。一切都成为你的。每一寸身子都想成为你的。想和你融为一体。真的。”
“因为不好意思呀。我怕你也许会讨厌。”
“你失望了?”她问我道。
“上次你没吸嘛。”
我急忙厘清混浊的意识,好歹回到了眼前的现实里。
“一天只吸一根。”她说,“闭店之后,就像这样坐在长台前,吸上一根。算是一个小小的仪式。”
“是问我,关于你对男女之间性行为兴致索然一事,我是否失望了?”
“当然不要紧。不过,我不知道你还吸烟呢。”
“是的。”
“我吸根烟,要不要紧?”
“是啊,或许有一点点。”我诚实地答道,“不过你预先就对我坦诚相告,我觉得这样做很好。”
关门后的店内异常地寂静。这份寂静,深得远超必要。小店看上去似乎变成了与白天开门时迥然不同的场所。做完全部活计之后,她用肥皂仔细地洗手,用毛巾将手指一根根地擦干,然后在我身旁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那么,就算不做那事,以后你还会跟我见面吗?”
我依言在长台前的凳子上坐下,瞧着她干脆利落地干活儿的样子。看来,一套井然有序的作业工序已然得以确立。她把洗完的餐具擦干放进橱柜里,关掉各种机械的开关,统计好收银机的账目,最后放下了百叶窗。
“当然。”我说道,“因为跟你见面,像这样亲切交谈,让我感到很快乐。能够做到这一点的,这座小镇上再也没有其他人啦。”
“谢谢,不必啦。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干活儿了,而且费不了多少时间。你就坐在那里歇会儿吧。”
“这对我来说也一样。”她说道,“不过这样一来,我岂不是什么也不能为你做了吗?就是说,在那个方面。”
“要我帮忙吗?”我问道。
“那个方面的事情,让我们暂且努力,尽可能忘掉它吧。”
六点一过,便没有客人了,她开始动手收拾。她散开束在脑后的头发,脱去嘉顿格纹的围裙,变成了白色上衣加紧身蓝牛仔裤的装扮。那纤细、毫无赘肉的身材十分姣好,全身匀称,手脚动作轻灵柔韧。
“我说,”她像坦白似的说道,“关于那件事,其实我也觉得非常遗憾。只怕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五点半时,我走出家门。虽然白日里风和日暖,似乎昭示着春天注定到来,但是随着临近日暮,仿佛冬天又收复了失地一般,突然刮起了冷飕飕的风。我把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走在通往车站的路上,脑袋里无缘无故地浮现出一面做着复杂的化学实验,一面演奏着优美旋律的鲍罗廷。
“不过别着急呀。现在我的心和身体之间有点儿距离,它们没待在同一个地方。所以你得再等些时间,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明白吗?好多事情都是要花时间的。”
根据我对古典音乐的一点儿粗浅的了解,亚历山大·鲍罗廷应该是俄罗斯“强力五人集团”的成员之一。其余几位是谁来着?穆索尔斯基,还有里姆斯基-科萨科夫……剩下的我就想不起来了。我一面整理着冰箱,一面努力去想他们的名字,可怎么也想不起来。虽然想不出来也不碍什么事。
我闭上眼睛,思考起时间。时间这玩意儿曾经一度——比如说在我十七岁的时候——不折不扣地多得无穷无尽,如同蓄满水的巨大蓄水池。所以没有必要去思考时间。可是如今却不是这样。对,时间是有限的。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对时间进行思考这件事益发拥有了重大意义。因为时间毕竟是永不停息、奔逝不返的。
熨烫完毕之后,我拿着大购物袋出去买东西。我在超市购入大量必需的食品,回到家里做好预备加工。我将蔬菜洗好,分开储存,把肉和鱼用保鲜膜重新分开,包好,该冷冻的就冷冻起来,接着用鸡骨架熬汤,把南瓜和胡萝卜焯好水。我一件件地做着这些家务,一点点地找回了平常的自己。
“我说,你在想什么?”她从邻座问我道。
电台的解说人说,在当时的俄罗斯,鲍罗廷并不是作为音乐家,而是作为化学家更广为人知,并且广受尊重。然而我在他的弦乐四重奏里根本感觉不到像个化学家的地方。流畅的旋律、优美的和弦……不过,这些地方或许可以被称作化学性要素也不一定。
“俄罗斯的‘强力五人集团’。”我毫不犹疑,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回答道,“为什么想不起来呢?从前我可是能把五个人的名字全部说出来的呀。在学校里的音乐课上学的。”
回到家里,我先把一个星期积存下来的衣物洗了;然后趁洗衣机还在转动期间,用吸尘器吸地板,把浴室擦洗干净;擦拭玻璃窗,把床铺拾掇整齐;衣服洗好后,再晾晒在院子里的晾衣架上。然后,我边听着FM电台的亚历山大·鲍罗廷的弦乐四重奏,边把几件衬衣和床单熨好。熨烫床单颇费时间。
“怪人。”她说,“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你怎么会在乎那种事?”
到了正午时分,店里开始忙乱起来,我决定退场。她帮我把一块蓝莓麦芬装进打包用的纸袋里。
“本来应该想得起来的东西却想不起来,所以我耿耿于怀。你不会这样吗?”
“谢谢你。”
“我吧,也许更在意自己无法忘记那些不愿想起来的事。”
“好的。”我说道,“六点钟稍过一会儿,我就到这里来。”
“人各不同啊。”我说。
“那行,我还是老样子六点钟关门,你在那之后稍过一会儿就到这里来,好吗?”
“那个俄罗斯的‘强力五人集团’里,有没有柴可夫斯基呢?”
“当然有空。”我说道。天黑之后,我预定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听着FM广播的古典音乐节目看书罢了。
“没有。他们当时就是为了反对柴可夫斯基写的西欧风格的音乐而结成团体的。”
“哎,我说,今天傍晚打烊关门后,能不能聊几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空的话。”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打破了沉默。
她停下了洗碗的手,抬脸对着我的眼睛注视了片刻。
“我心里好像压着块大石头。因为这个缘故,好多事都磕磕绊绊的,很不顺当。”
我点点头:“他是个拥有奇异能力的孩子,跟普通孩子大不相同。他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有些地方跟我们不一样。”
“也许是吧。不过,你是不会孤零零地被弃之不顾的。”
“不过,他本来就是个看上去充满了谜团的孩子。”
她就我的话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你以后还会跟我见面吗?”
“这可是个谜团。”
“当然。”
“还没找到看到过少年的人。听他们说,失踪的情形好像非常奇怪。他一个人大半夜的是怎么从家里出去的?他们说无法解释。”
“当然,这好像是你的口头禅哪?”
“不过这会儿,他俩还没找到什么线索喽?”
“也许是吧。”
“嗯,是啊,我猜大概是这样。”她边洗着餐具边说道。
在我搁在长台上的手上面,她将手叠了上去。五根滑润的手指,静静地与我的手指相缠。种类迥异的时间在那里交混,重合为一。一种类似哀伤,然而又与哀伤成分不同的感情,仿佛繁茂的植物,将触手从我胸膛深处伸了过来。我怀念这种感触。在我的心里,还残留有一小部分我自己都未能充分理解的领域吧。那是连时间都无法涉足的领域。
“这么说,那哥儿俩还在火车站前发照片吗?”
“巴拉基列夫!”有人在我耳边低语道,就像从邻座将考题答案偷偷告诉我的密友。对,巴拉基列夫!这下四个人啦,五人团中的第四个人。还剩一个人了。
她驾轻就熟地在长台里勤快地干活儿,甚是赏心悦目。她像平日一样将头发稳稳地束在脑后,围着红色嘉顿格纹围裙。
“巴拉基列夫!”我脱口说出声来,咬字清晰,就像要把文字书写在空中一般。然后我看了看邻座,可是她似乎没有听见这声音。她用双手严严实实地捂着脸,不出声地在哭泣。眼泪从她的手指间滴落了下来。
我在长台前的座位上坐下,照老样子点了份马克杯装的清咖,吃了一块蓝莓麦芬。麦芬还微微有点儿温乎乎的,松松软软的。就这样,咖啡化作我的血,麦芬化作我的肉——是我至为珍贵的营养源。
我静静地把手放在她的肩头,久久地搁在那里,直到她的泪水停止流淌。
推开门走进咖啡店里时,店内有两位客人。好像是两位把孩子送去上小学,再不就是上幼儿园之后,安坐下来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女子,谈兴正浓。她们面对面地坐在窗边的小桌前,表情严肃地低声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