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从家里走出去的痕迹。门也好,窗户也好,都从里面牢牢地上着锁。衣服也全部留在家里。内人对小儿的衣服管理得很仔细,她说这件事绝不会有错。其实原也不必多言,在这种严寒之中,深更半夜里穿着一身睡衣外出,这种事情基本上不大可能。”
他摘下黑边眼镜,仿佛检查厚厚的镜片似的望了一会儿,又戴了回去。
少年的父亲仿佛在反刍自己所说的事实一般,沉默了片刻。
少年的父亲说:“我想,您一定已经从添田太太那里听说了大致的来龙去脉。小儿半夜里消失不见了。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昨晚十点左右。今天早上不到七点钟,内人到小儿的房间去探望时,床上已经没有人了。被子上还留着有人睡过觉的痕迹,被汗水湿透了。小儿好像夜里一直在发高烧,但是人却不见了踪影。内人喊着小儿的名字,在家里拼命寻找。我也跟着一起寻找,可是任哪儿都找不到。”
我问道:“也就是说,M君在半夜里采取某种方法——虽然我们不明白那是什么办法——从您府上消失无踪了,是这样的吗?”
我再次暧昧地点点头。
少年父亲点点头:“没错,小儿简直就像一缕轻烟似的,从我们跟前消失无踪了。只能这么说了,不然根本无法说明。”
“今天冒昧前来叨扰,是为了小儿M的事情。”他说。
“他突然消失无踪这样的事,以前从来没有过吗?”
我暧昧地点点头。
少年的父亲摇摇头:“恐怕您也注意到了,M天生具有一点儿特异倾向。他不能说是个普通的孩子,有时还会做出一些离奇古怪的举动。不过直到目前为止,他却从来没有闹出过走散、失踪这类问题。他是个最注重日常习惯的孩子,一旦成了习惯,他就会严格按照习惯行事,就像火车沿着固定的轨道行驶一样,偏离习惯的事情,他基本上不会去做;如果习惯被打乱,他就会心神不宁,有时还会大发雷霆。所以说,离家出走、行踪不明这样的事,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发生过。”
“那是。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为了创立这家图书馆慷慨解囊,尽心尽力。这个镇子上没有一个人会说他不好。只是……”话说一半,少年的父亲欲言又止,然后搜肠刮肚,挑选合适的句子,“只是,该怎么说呢?他在言谈举止上稍稍有点儿标新立异之处,该说是不同于众吧,尤其是在公子和夫人死于事故之后。不过,话是这么说,这倒也并没有招致任何具体的问题。”
我歪了歪脑袋:“不过,这事太奇怪了,让人莫名其妙。”
“不,非常遗憾,我没见过他。我到任时,他已经过世了。不过有许多人跟我说到过生前的子易先生,给我的印象是,无论是在业绩上还是在人品上,他都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是的,完全莫名其妙。衣服也没好好套上一件,连鞋子都没穿,也没有开锁的痕迹,他是怎么跑出去的呢?何况又是在严冬腊月、天寒地冻的深更半夜里。我们当然也报了警,可人家根本就没当回事,一个劲儿地叫我们看看情况再说。所以我们想,说不定您会了解一些情况,于是我就跟拼命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找到您这儿来了。”
少年父亲露出奇怪的神情看着我:“您原来就认识子易先生吗?”
“我?”
“子易先生不幸过世,真是十分遗憾。”我说道。
“是的。因为我们听说您跟小儿谈过话。”
添田走来,把茶放在我们面前,然后鞠了一躬,退出房间。房门关上后,我们默默相对了片刻,仿佛是要确认房间里除了我们俩再无他人似的。然后少年的父亲开口说道:“我跟在您之前担任馆长的子易先生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小儿以前就一直来这家图书馆看书,好像得到了子易先生的多方疼爱与照顾。”
我谨慎地选词择句,答道:“对,我的确跟M君有过一两次交谈。不过那也是连比带画,还夹杂着笔谈,断断续续不连贯的东西。不成条理,算不上对话。”
少年的父亲弯腰脱去大衣。大衣底下是格子纹毛料西服,配黑色高领羊毛衫。我请他入座待客用的椅子,他点头后落座。隔着小茶几,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那么,当时是M主动先跟您说话的吗?”
这是一个脑袋几乎秃光了的身材修长的男子,年龄约在五十五岁吧,耳朵长得长,眉毛长得粗,戴了副看样子很结实的黑边眼镜。据我所见,其脸庞的形状是完美的左右对称状。这是他的面容给我的第一印象——精确的左右对称。他背挺得笔直,姿势端正,显得意志十分坚定。那风貌似乎很适合做一个交响乐团的指挥。听说他是经营幼儿园和补习班的,恐怕在迄今为止的岁月里,他曾充满自信地担任过各种形式的“指挥”吧。在容貌上,我没看到他与“黄色潜水艇少年”的共通之处。
“对,是的。是他先跟我说话的。”
三点稍过,少年的父亲来到了图书馆。添田将他引上二楼,领进房间,为我们二人做了引见。做了简单的介绍后,我递了一张名片给他,他递了一张名片给我。
少年的父亲叹了口气,仿佛在虚拟的篝火前烤火一般,在身前用力地搓着两只大手。
我痛切地盼望,要是子易先生此刻在此地就好了。我最需要的便是他深邃的智慧和妥切的建议。然而他恐怕已经不存在于这块土地上的任何一处,永远消失,不知所终了。举目望着墙上的挂钟,我长叹了一口气。
“这话说出来实在是惭愧得很,我已经很久很久——有好多年,都没跟那孩子交谈过了。不管我跟他说什么话,那孩子都不回答,而他也从不主动跟我说话。跟他妈妈好像倒还讲几句话,但交谈的内容都仅仅限于生活上的实际问题。
然而跟少年的父亲见面后,到底该说些什么话呢?总不能把高墙环围的小城的事和盘托出吧?总不能告诉他,说少年有可能已经离开了这边的世界,逃往那座小城所在的“另一个世界”了吧?
“要说那孩子能够跟谁正经开口说话的话,那就只有子易先生一个人了。具体理由我不太了解,但好像他只向子易先生一人敞开心扉。而且子易先生也像对待自家孩子一样疼爱M。我们做父母的对此真是感激不尽。因为这么一来,那孩子总算保住了跟外部世界的一点点联系。”
我看了一眼手表:“我知道了。那就在二楼接待室里见见他吧。”
我点点头。
“他说今天下午三点钟左右到图书馆来。您看这样可以吗?”
少年的父亲继续说道:“小儿跟子易先生之间都谈了些什么,这个我并不清楚。我也没有刻意试图去搞清楚。因为我觉得这事恐怕还是留给他们二人自己为好。可是前年秋天,子易先生突然去世,失去了唯一的交谈对象,M重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人了。他高中也没念,每天都到这个图书馆来默默地看书,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现在。
“那当然不要紧。不过,具体该怎么操作呢?”
“刚才我也说起过,虽然M身上维持正常生活所必需的能力有所不足,但是他拥有一种特异能力。他之所以能够以异乎寻常的速度超量阅读,能够将海量的知识塞进大脑里,大概就是拜这种特异能力所赐吧。可是那孩子打算通过这种操作追求什么样的人生?对此,我无法理解。而且这种极端的做法对他来说究竟是有益,还是有害?对此,我也大惑不解。
“对。他说想见见您,跟您直接说几句话。”
“如果是子易先生,也许能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些情况有所领悟,并且能够对小儿予以适当的指导。可惜子易先生已经仙逝,如今我找不到任何人咨询了。
“跟我谈谈?”我惊讶地反问道。
“一来二去之间……那孩子就这么从我们面前消失不见了。深更半夜里,他突然就无影无踪了。”
“还有,”添田说道,“那孩子的父亲说,如果可能的话,他想跟您谈一谈。”
我沉默着,等待他说下去。
我闭着眼,抿着嘴,试图归纳一下思绪。然而种种情感,却仿佛在我的心里被吹到了不同的方向,七零八落,根本无法归拢合一。
少年的父亲稍停片刻,又继续说道:“说来,您接替过世的子易先生,就任了这家图书馆的馆长。内人从添田太太那里听说,那孩子好像对您很感兴趣。我想知道的,就是您和M谈了些什么话。您和他谈话的内容说不定跟他此次的失踪有点儿关系。或者说,说不定至少能够就他失踪一事,给我们带来一点儿启发。”
如果少年是离家出走的话,他毫无疑问会把那件画着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穿走,我如此坚信。那件已经穿得很旧了的游艇夹克,似乎具有某种功能,能够让他的精神稳定下来。而这件衣服留了下来,没被穿走,那就表明他并不是走着离开家的。也就是说,他在半夜里,身穿睡衣——或者说是以着装不具备意义的形式——转移去了某个地方。或者说他是被运走了,被运到某个地方去了……比如说,那座高墙环围的小城。
我深感困惑,不知道如何作答。面对着(看样子是)一心一意担心儿子安危的父亲,我不能完全说谎。可话虽如此,我又不能把事实全盘托出。此事过于复杂,大大超出了社会常识范畴,我必须慎之又慎。什么话该说,什么话又不该说?我打起精神,搜寻尽可能接近事实的语句。
“没有。他母亲断言,除了睡衣,一件衣服也没少。”
“我对M君说的,是一种寓言。我谈到了一个小城,说起来,那是一个虚拟的城市。虽然在细节上都编造得细致真实,但说到底,它是一个建立在假说之上的小城。准确地说,我并不是直接告诉他的,我是对另外一个人讲的,说起来,他其实是间接地听到了此话。但不管怎样,他似乎对那座小城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连一直穿在身上的那件黄色潜水艇图案的游艇夹克,也没带走?”
这就是我能够讲出来的最大限度的“真实”了,至少不是谎言。
“家里人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在屋子周围到处乱转,寻找他的踪迹,跟周围邻居打听有没有看到过他,可是连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那孩子从门窗紧闭的家里,忽然就消失无踪了,而且只穿着一身睡衣。”
少年的父亲对此陷入了沉思,就像一个努力将奇形怪状、不易吞咽的东西吞进喉咙深处里去的人。然后他说道:“听他母亲说,那孩子一连好几天坐在桌子前,聚精会神地在纸上画着什么东西,好像是地图。他孜孜不倦,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那是不是跟那座小城有什么关系?”
我只能怀抱双臂陷入沉思。
我暧昧地点点头:“对,是啊。我猜他大概是在画那座小城的地图。他根据我说的内容,画出了那座小城的地图。”
“报了。听说他们立刻就向警察报案求助了。不过警察也只是说,发现孩子失踪才刚刚过去几个钟头,目前看来似乎不像是绑架案,不具备案件性,请家人再继续观察观察情况,如果孩子仍然下落不明的话,再与警察联系。瞧那意思好像是说,没准儿那孩子过一会儿就会从哪儿窜出来了也不一定……”
“那么,您看过那张地图吗?”
“不可思议啊。”我说道,“那么,他们有没有报警求助呢?”
我有些困惑,但还是点了点头。我不能说谎:“是的,他给我看过那张地图。”
添田又摇摇头:“全家人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从床铺底下到天花板上边。可不管是哪儿,都连他的影子也找不到。”
“那地图画得准确吗?”
我试着在大脑里把这话理出个头绪来:“要是这样的话,他会不会藏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呀?”
“很准,那张地图画得准确得惊人。虽然实际上我只是讲了讲那座虚拟小城的粗略情况。”
添田摇摇头:“可他母亲坚持认为没有这种可能。她说M君只穿了一身睡衣在睡觉,此外一件衣服也没带走。大衣、羊毛衫、裤子,什么都没拿。也就是说,他是在深更半夜里,就穿着一身睡衣消失了的。她说昨天夜里天寒地冻的,他穿得那么单薄,不可能跑到外面去,要是真跑出去了的话,这会儿肯定早就冻死了。而且家里所有的门和窗子都从里面锁得严严实实的,没有半点儿差错。听说他母亲是个非常谨小慎微的人,睡觉之前必定要确认门锁窗关。也就是说,他不可能是开门或开窗跑出去的。可尽管这样,那孩子还是消失不见了,就像一道烟似的。”
少年的父亲说:“M有这种才能——把零乱细碎的断片在一瞬间拼凑在一起,组成准确的整体的能力。比如说,哪怕是复杂到极点的千片拼图游戏,他也能在转眼之间就轻而易举地拼好。在那孩子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多次目睹过他不费吹灰之力发挥这种能力的场面。不过,随着渐渐长大,他变得越来越小心,尽量不在别人面前把这种特异能力暴露出来。”
“就是说,他在半夜里离家出走啦?”
尽管如此,说出别人生日是星期几的这种能力,不知何故,他好像压抑不住,总想要发挥一下,我心想。
“是的。从星期一早晨开始,他跟以前一样发高烧,卧床不起,今天早上,他母亲到他房间里一看,床上只剩下个空被窝,他这个人却无影无踪了。他母亲已经六神无主,我把她的话归纳一下,大致就是这样一回事。”
少年的父亲继续说道:“向您打听这种事情也许非常失礼,不过,说老实话,您怎么看?您觉得您说的那座虚拟的小城,跟M的突然消失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消失不见了?”
“按照常识思考的话,我应该看不到类似关联性的东西。”我慎重地甄选词句,回答了少年的父亲的问题,“我对M君讲的,说到底只是想象出来的虚拟城市,因此他描画的,应该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城市的详细地图。我们之间的交谈,是以虚构为基础的对话。”
添田回来,是在下午两点之前。她去休息室脱了大衣,然后两颊微微涨红地来到我跟前,声音里含着紧张,说道:“把情况归纳一下就是,好像那孩子在昨天夜里消失不见了。”
按照常识思考的话。
添田回到休息室穿上大衣,疾步走出了图书馆。我守在一楼服务台,做了一个小时左右的她的代理。话虽这么说,其实这是个很空闲的工作日下午,我几乎无事可做。人们在暖洋洋的阅览室里,径自静静地看书或写东西。
在我而言,只能这么说了。然而庆幸的是,这位父亲似乎就是一个生活在大致可以用“常识”来概括的世界里的人,因此基本上应该不会拥有认为儿子当真踏足进入了那个“虚拟世界”的想法。对我来说,这只怕是值得感谢的事。
“晓得了,我去看看出了什么事。这里就麻烦您啦。”
“不过总而言之,M他对那座小城怀有强烈的兴趣,也许该说是沉迷于其中吧。”少年的父亲神情困惑地说道。
“是啊。”我说道,“添田小姐,我觉得由你去跑一趟比较合适。这服务台,我来替你照看一会儿。”
“对,是啊。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嗯。她说的话,我理解不了。她好像已经方寸大乱。看样子是出事了,不过究竟出了什么事,电话里面根本听不明白。也许得到他家里去问一问。”
“在跟小儿的交谈中,您对他说起过那座虚拟的小城。此外还谈到过别的什么话题没有呢?”
“不知所云?”
我摇摇头:“没有,我想没有出现过其他话题。他感兴趣的,就只有那座虚拟的小城而已。”
“午休时,我往那孩子的家里打了个电话,”她说,“并且跟他母亲谈了谈。可是到底是怎么回事,压根儿就不知所云。”
少年的父亲沉默不言,再次长时间地沉思默想。然而他的思索在经历了迂回曲折后,似乎未能抵达任何地方。在我们的眼前,茶已变凉,两人都不曾伸手去碰饮料。终于,少年的父亲仿佛认命般地,神情沮丧,长叹了一声。
午休过后,添田出现在我正在工作着的半地下室里。
“在世间,我好像被认为是一个对M很冷淡的父亲。”他坦白似的说道,“我不是打算辩白,可是我那绝对不是冷淡,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跟那孩子相处。我也曾多方努力,尝试着接近那孩子,可是不论我如何尝试,却始终没有反馈。我简直就像在对着一尊石像说话。”
“您这么一说,我也有点儿惦记起来啦。回头我给他母亲打个电话问问情况。”添田嘴唇闭得紧紧的,沉吟五六秒钟后说道,接着又重启做了半截的工作。
他伸手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冷透了的茶,眉头微微一皱,又放回了茶托里。
“也许没有必要瞎担心,不过一连几天看不到那孩子,不知怎么的就会有点儿惦记。”
“这样的经验对我来说毕竟是第一次。我有三个儿子,上面两个都是极其正常的男孩子,在学校成绩也很好,也从不惹是生非,几乎就没让父母费过什么神。他们顺顺当当地长大成人,到大城市里追寻新世界去了。可是M天生就跟他们完全不一样。我能够理解,他生来就具备某种特别的,只怕是宝贵的资质,但是自己该如何作为父亲与他相处、如何培养他,我却是一窍不通。
添田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眼镜架:“对呀,倒还真的是。间隔好像比以往短了好多。”
“我也算是个滥竽充数的教育家,在社会上混迹至今,可是令我羞愧的是,对那个孩子,我完全是既无力又无能。而最让我痛心的是,那孩子对我这个人毫无兴趣。虽然身为父子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但他对我简直就是视若无睹。血脉相系之类,对那孩子来说似乎没有任何意义。老实说,我甚至羡慕过子易先生。我常常会苦思冥想:子易先生所有而我所无的,究竟是什么呢?”
“不过,从上次‘电池断电’算起来,好像还没过去多少日子嘛。”
听着他的话,我不由得同情起这位父亲来。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或许是同类亦未可知。细细想来,“黄色潜水艇少年”深感兴趣的,其实并非我这个人,而是我曾经置身于彼的那座小城。或许,我们无非只是他匆匆一过、无意多顾的通道般的存在。哪怕是面对着我,但映入他眼帘的,难道也只有那座小城的光景吗?
“大概又是好几天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吧。”添田说,“看书看得太猛太多,恐怕大脑劳累过度了。”
“百忙之中,浪费您的宝贵时间了。”少年的父亲看了一眼手表,说道,“接下去我要去一趟警察局,想再一次请求他们帮忙搜寻。然后我们自己也打算再去几个我们想得到的地方找找看。如果您想起了什么来的话,请跟我们联系,给您的名片上印着我的手机号码。”
星期四将近正午时,得知在少年一直坐的座位上看不到他的身影,我便走到了添田那里去问她:“一连三天都没露面,那孩子到底怎么啦?”
他站了起来,又一次猛地弯腰,随后穿上大衣,朝我鞠了一躬。
第二天,“黄色潜水艇少年”也没在图书馆里现身,第三天也是。
“帮不上什么忙,实在不好意思。”我说。
我还想问问子易先生的事,转念一想,又作罢了。因为我凭当时的直觉感到,他的事,恐怕以后还是尽量不提为佳。已然离去的灵魂,还是不去打扰更好。连他的名字,可能的话也是不说出口更好。何以如此?理由我说不出来,但心里如此觉得。参谒墓地一事,或许也暂时中断一段时间为佳。
少年的父亲无力地摇摇头。
“是的,他今天好像没来。”添田若无其事地说道。少年偶尔也会不来图书馆露面。
我把他送到玄关,然后暂且先回到会客室,眺望着窗外,久久地陷入沉思之中。我又看见那只瘦母猫慢吞吞地斜穿过院落。我想起了“黄色潜水艇少年”乐此不疲地观察着猫咪母子的情景。
我走到服务台前,与添田说话。谈完几桩事务性的话题之后,我装作偶然想起似的问道:“今天好像没看到M君嘛。”
不一会儿,添田手拿托盘来到房间里,收拾起桌子上的茶碗。
正午前,我走进阅览室,环顾室内。六位读者正坐在桌前,或看书,或写东西。三位老年人,三位是学生模样。老年人用读书打发多余的时间,青年人则仿佛是在与时间竞争,手持笔记用具,面对着笔记本和参考书。然而那里没有“黄色潜水艇少年”的身影。在平时他所坐的座位上,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肥胖男子。
“谈得怎么样?”她问道。
星期二的早晨。久违的太阳将大地照得明晃晃的。屋檐前的冰锥闪着炫目的光,冻结的积雪处处开始慢慢地融化。
“他父亲好像非常担心那孩子。可我帮不上什么忙。”
添田似乎还不知道此事。至少早晨与我碰面时,她并未表现出有反常态的举动。她只是一如平素地露出沉静的浅笑,轻轻地打个招呼,并且一如平素,利索而精准地处理早上的常规工作,给兼职女职员们下达必要的指令,接待来馆的客人。
“他大概是需要找个人倾诉一下吧。光自个儿一个人惶惶不安的,毕竟很难熬嘛。”
然而,即便我向那位少年打听什么,大概也不会得到回答吧。他基本上只在自己想说话的时候才说自己想说的话,其表达方式也完全是断片式的,而且往往是象征性的。仅限于他期望交谈的时候,与他的交谈方才得以成立。
“希望能够顺利找到他。”
不对,说不定“黄色潜水艇少年”也知道此事。他是一个能够凭借直觉察知各种事态的人,而且曾与子易先生亲密接触。所以,说不定他已经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子易先生的灵魂离开这个世界远去了。还有可能是子易先生——就如同对我所做的一样——把自己即将消失一事直接告诉过他也不一定。
“可是,半夜三更里消失无踪这件事,不管怎么想都太不可思议啦。夜里多冷啊!我好担心他。”
第二天早上,我穿过玄关的拉门,一脚踏入图书馆内,便觉察到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与之前的图书馆毫不相干的地方。皮肤触及的空气发生了质变,从窗口射入的光线不再是见惯了的东西,种种声响也改变了模样。是子易先生将自身存在从这里勾销了的缘故——永远地,彻底地。然而知悉此事的,除我之外恐怕再无他人。
我默默地点头,感觉到添田似乎和我一样,满腔不安。莫非少年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吗?……从她的口气里,我听出了这样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