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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934年12月—1935年1月宝界岭山中

王振华沉重地吁叹了一声。他从小吃野菜长大,具有这方面的知识,他并不解释毒草为什么吃不得,却下了一道命令:“以后,所有草根、树皮、蘑菇、野菜……都要经我检验以后再吃!”

“毒蕈?”战士们并不知道这种蘑菇的厉害。

所有人都凝然不动。

“准是毒蕈!”

“吃了毒蕈,没法救了。”

“他们吃了蘑菇!”有人想起来了,“是生吃的……”

林间的一切都被王振华说的这几个字镇住了。

“他们吃了什么?”王振华首先打碎了沉寂。

山林肃穆无声。生的清芬和死的腐烂相混合的气息,在迷雾的涌动中弥散开来。

中毒者终于安静下来,已经耗尽了力气。他们的胃早已呕空,嘴角上有鲜血滴出,口吐血沫,躺在青红狼藉的草地上。

三 何去何从

这种无力救援而又展示在眼前的苦难,具有麻醉性的力量。所有人都惊惧地注视着现场,屏住呼吸,不敢轻出一言。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体验到人生悲苦的真谛。

五人组成的临时支部会上,产生了严重分歧。

战友们个个心灭形毁,束手无策,忍受着与中毒者同样的痛苦。万世松冷汗渗透了破碎的军衣,他看不出中毒者呕吐出来的沾有鲜血的红白青紫相杂的是什么东西,他转过脸去,不忍心看他们在地上翻滚。

在宝界岭建立根据地已属无望。三十九人的队伍,失踪三人,逃亡二人,中毒死去六人,在行进中倒地而死一人。

喷射状的呕吐,说明他们中了毒,没有医生,全队人都围在四周,脸色铁青。看着这幕惨剧,没有一个人说出应该怎么办,犹如眼看着他们在大火中烧死,在大海中溺毙,只有沉重的吁叹,只有惊骇的瞠视,没有一个能够伸出援救的手。

也许这个倒地而死的人,比那六个中毒者更令人震撼。那时他们草草掩埋了六个战友之后,准备改变一下环境,天气冷了,他们翻越一个并不太高的山垭口,在向阳的山坡上重建营地。

厄运却纷至沓来。六个游击队员刚吃了一餐野菜,就倒在草丛中翻滚。他们抱腹呼叫,似有一条毒蟒在他们肚肠中噬咬翻动,又像跟扑到身上的一只无形的猛兽搏斗。

一个游击队员在揪住一棵蒿草向上迈步时,好像突然滑了一跤,一头拱进草丛就不动了,这种行军睡觉的事是常有的。可他们并不缺少睡眠,他的右臂前伸,左腿前跨伏在那里,保持着攀登的姿势,当后面的队员来扶他的时候,软塌塌的身体虽有余温,却已经毫无反应,开始僵直。

只好挨着,听天由命。

“啊,死了!”扶他的人一触到发冷的皮肤就低声惨叫了一声,急忙把手缩回。

要不要转移?如果打粮的回来找不到部队怎么办?

所有人都惊呆了,“怎么会死了?不可能!”

他们作了几种判断:任务执行过程中出现了意外的困难,需要等待时机;已经落入敌手;或是逃亡另找生路;也不排除叛变投敌。那么,如果真是后者,营地就有暴露的危险。

万世松急忙赶过来,从那个用黑布补了洞的挎包上认出是二营的战士。他蹲下去:“小王!”他轻声叫着,不相信他会这样毫无声息地死去。

万世松觉得政委说得不无道理,便派了三人小组下山去打粮,可是,一去两天,无声无息。

他翻转过小王的身体,小王的脸已经没有一丝生气了,两只凝定的眼睛望着白云飞驰的天空。

王振华反对:“坚持下去,只要有群众的地方,我们就能开展革命,哪里有水哪里就能养鱼。”

“这么容易,像颗落地的种子……可是,他还不到二十岁啊……”

为此,王振华埋怨万世松不该把绝命书公开,斥之为不懂政治,万世松默然,而后说:“我们必须转移到其他地区,在这块青石板上是扎不下根的。”

万世松无泪而泣。

第二天,就有两个队员逃亡了。

“坚持,等于慢性自杀!”万世松巡视着四个党员的脸,激愤地说,“坚持不是坚定性,坚持也不是目的。我们这支队伍应该先求生存,后求发展,现在天气越来越冷,衣食无着,我们必须离开宝界岭。”

何金生家是于都花溪乡崖上村。

一场难堪的冷场,显然,队长的意见是针对政委的意见来的。

刘玉文家是兴国樟园乡刘村。

“我不是不同意离开,”王振华透露着不满,带着几分勉强说,“可是,我们向哪里去呢?哪里会比宝界岭更适合建立根据地呢?”

不做敌人俘虏,不做部队的负担,我们革命到底了。我们两人互相证明绝不悲观,有谁回到苏区见到我们的家里人,就说我们思念他们,永远思念。我们为革命流血是光荣的,要他们不要难过。千万不要说我们是自己……千万。

“我想,红军主力既然已经远去,我们应该回中央苏区去,那里有坚持斗争的部队,那里有群众基础!”

队长、政委、全队战友:

“不!我想过了,”王振华说得很坚决,甚至有点居高临下,“上级给我们两个原则:一是在宝界岭一带建立根据地,一是追赶中央红军。”

这是用铅笔写在香烟盒纸上的绝命书:

“我们能追得上吗?”万世松说得有些冲动,他被王振华不通融的态度激怒了。

万世松认为没有必要隐瞒,主张公开。

“怎么不能?去跟二、六军团会合的方向是明确的,我们部队很少,行动迅速,怎么能追不上?只要我们突袭一个村庄,打一个富豪,我们的衣服粮食也全都有了。”

王振华把纸条收起来,秘不透露。但越是保密越引起队员们的好奇,打听、猜测、追根问底:“队长,他们纸条上写了什么呢?政委,能不能跟我们说说呢?”

可是,支部委员们认为这种分歧应该交给队员大会来表决,听听大家的意见,集思广益。

伤员的死,虽然解脱了游击队行动的重负,却像两块灰色的巨石,压在队员们的心上。那张纸条立即传遍了部队,纸条上的话是积极的,所引起的后果却是十分严峻的。

队员大会是很容易召集的,二十几个人,坐在向阳的林间空隙的草地上。万世松首先报告了目前的处境和回苏区去的意图,而后介绍政委的想法,请大家讨论、表决。

这两个伤员,无意间听到了这些闲话,给队长政委留下了一张纸条,在大家沉睡的时候,用刺刀剖腹自杀了。

王振华在大家讨论前,进行了长篇讲话,他在部队时就是一个立场坚决、善于总结、长于概括的政治工作者,如果不是这次被打散,渡过湘江之后,他很可能提升成营政委。

“还是让敌人俘了去好,那还有救……”

他向队员们描绘了一幅追赶主力红军的生动的图景。他用慷慨激昂的语言和热烈的情绪鼓励大家,他又述说了自己的血海深仇,他要求每一个革命者不要有任何畏惧,任何时候都要有一往无前的精神。他讲,红军主力是大远征,他们游击队要来个小远征,他们将会在追赶主力红军中创造奇迹。

“若是敌人追来,怎么带他们走呢?”

可是,队员们对王振华的立场坚定性和豪言壮语不感兴趣,所有游击队员除了个别是湖南人以外都是江西苏区人,无论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倾向队长的意见。他们认为回苏区比去追赶红军主力更具希望,即使回苏区比追红军冒一倍的风险,他们也还是愿意回家乡。正像在座谈会上队员所说:

两个伤员,因为无药可医,连洗伤口的盐巴也没有,伤口坏死、腐烂、化脓,发出令人闻之欲呕的恶臭,那长长的呻吟使人揪心。

“就是死,也比死在外乡好。”他们有感于牺牲在战地上和山野里的战友,思乡之情在每个队员心中犹如春风野火漫卷起来,已成燎原之势。他们竟然喊出“杀回老家去”的口号。

接二连三的灾难,冰雹似地击打在他们头上。

作为游击队的政治委员,王振华比任何人都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付诸表决,他的提议被否定是必然的,但他用什么办法来改变这次表决呢?

山林游击队只能吃树皮、草根、葛藤根过活。

他把一切怨怼都归结在万世松的提议上,“是他利用了群众的思乡之情达到个人的目的,这场反对我的决定的情绪是他煽动起来的!这是一个原则性的斗争,何去何从,跟着谁走,是关系到革命利益的大问题,这种情绪不正是畏避艰险的右倾情绪吗?这不是失败情绪的反映吗?这不是在苏区时被批判的右倾保命斗争的延续吗?”王振华被自己的想象激怒了,“还有,这还关系到领导权的问题,他仗着自己是营长,就不把我这个比他低一级的指导员放在眼里了!这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轻视工农群众,这是知识分子的动摇性和软弱性,遇到困难绕道走……”

国民党对当地群众采取威胁、利诱、欺骗三管齐下的办法,他们化装成红军,烧杀掳掠,把赃栽到红军头上。

王振华自竖靶子自己打,觉得自己的政治委员的尊严受了伤害。他说讨论酝酿还不够成熟,提议把表决推迟到第二天早晨。他想在一夜间与各小组长个别谈话,挽回这种局势,防患于未然。

这支部队在突围出来时,已近弹尽粮绝,在敌人的疯狂追剿中,已经濒临绝境,他们过着野人似的生活。由于人地两生,毫无群众基础,语言不通,个个蓬头垢面,衣不蔽体,很难接近群众。

万世松同意推迟表决,虽然认为实无必要,仅仅是为了对政治委员的尊重。他没有党内斗争经验,或者是对王振华估计不足,他无法预见到未来的一场袭击。

山林游击队决定在文市以南灌阳以西的宝界岭建立游击根据地。这是桂东北的大山区,主峰高达一千九百三十六米。与湘桂边境的都庞岭的主峰两千零九米的韭菜岭遥遥相对。

王振华的一夜动员说服,效果并不理想,队员们不愿明确地抵制他的意向,只推说明天看大家的意见,顺大流。

二 毒蕈

王振华不由怒火中烧:“难道我政治委员的意见都不被重视吗?”

王振华就靠出身、觉悟、坚定性,当上了游击队的政治委员,而且是全票通过的。全队五个共产党员两个共青团员,成立了临时党支部,他也顺理成章地当了支部书记。

险阻,对两种性格所起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

“后来,我就先当副指导员。指导员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每天教我五个字。有文化的人,脑子活,不坚定,果然,他后来变成了AB团分子,被肃掉了,是用石头砸死的,我就当了指导员!”

知难而退。

“后来,营里让我到其他连里讲……有一次团政委去听课,还感动得落了泪,会后,他对教导员说:‘王振华阶级觉悟高,革命性强,可以当个指导员嘛。’营长说:‘他没有文化。’政委说:‘阶级觉悟高是根本,没有文化可以学,没有阶级觉悟光有文化有什么用?’

知难而进。

这的确是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王振华深深地体会到,对错误的东西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是十分必须的!问题是如何找到有力的武器,他在辗转反侧的不眠中,找到了“一杆投枪”。

“我冲向敌人的时候,我就觉得每个白狗子都是王九堂。白崇禧、何健是大王九堂,蒋介石就是最大的王九堂!想到这些我就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

第二天早晨,峡谷里涌聚着牛奶似的浓雾,又黏又湿,晦重迷蒙,好像永远不会消散似的。队员大会需要等着大雾消散。

“指导员看我有点迷惑,的确,有点迷惑,当时,我不知道阶级是人还是物,更不知道什么叫阶级的仇,我看不到阶级在哪里,后来指导员讲得很清楚,阶级仇就是穷苦人的仇,就是劳苦大众的仇,天下有千千万万我父亲王大年那样的受压迫的人,也有很多王九堂这样的人。当红军,就是要杀尽天下的王九堂,让穷苦人过好日子!我懂了,阶级就是天下受苦的穷兄弟。

万世松一夜睡得并不很熟,他完全沉浸在杀回苏区的遐想里,想象着与方丽珠见面的情景,而且千百遍地重温他们相亲相爱的那些珍贵的时刻,体验着他曾享受过、占有过的人生幸福。在幸福中回想苦难,会使幸福加倍的甜美,在苦难中回想逝去的幸福,也是一种略带酸涩味的福惠。往昔的真爱是一束永不褪色的花朵,它会长久愉悦你的记忆。

“第二年,我们赤卫队升级到了县独立营,指导员第一堂课就是让我讲家史,而后当着全连的面问我:‘王振华,你的仇报了吗?’我说报了,指导员说:‘不对,当红军不光是为报私仇,你是有阶级觉悟的战士,要报阶级的仇!’

晨雾终于在顺山势下沉的气流中稀释开来,变薄了,破碎了。周围的山峰又时隐时现地露出影影绰绰的面容。这是游击队即将离去的群山。

“真是便宜了他!”战士们觉得那个坏蛋死得太快了,应该多叫他受点折磨吃点苦。

表决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二十四票对三票,这里所说的“票”当然是高举的拳头。

“那个时候,我忘了害怕,酒店里又出来两个醉汉,我说:‘大叔,这个老先生醉倒啦!’……醉汉说:‘滚你的蛋,别管他!’……我走了,回到小店,身上竟然没沾上一滴血,这才想起,那把牛刀还在王九堂的心窝里。”

政委是孤立的,除他之外,同意他方案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通讯员,一个是九军团的跟他一起突围出来的本连战士。

“你应该快些逃啊!”

这种惨败,在王振华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他叫了一声酒醒了,想把我推开转身逃跑,正好,我一刀插进他的心窝里,‘九堂爷,咱们账清了!’他的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张得好大,身子往上一挺,就弯弯扭扭倒下了,他像没有杀死的鸡一样,一边打扑拉一边抽搐着……我那一刀好厉害,正好刺了他一个透心凉……”

谁的意见对了,谁的意见错了,同意谁的意见,反对谁的意见,本来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甚至连小事都算不上,不妨面红耳赤地争论一通,对事不对人,转眼就过去了。

“我是王大年的儿子啊!

王振华却不这样看,意见对错代表了立场问题,反对谁拥护谁就是阶级斗争了。在苏区打AB团的时候,你可以把不是AB团的同志说成是AB团,这是革命积极性所在,即使打错了,积极性仍是可贵的。谁敢说一声“不是”?你替AB团开脱,你就是AB团。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是必然的,只有那些表现“革命性”的人,或是谋取地位的阴谋家,或是借机报复的卑鄙小人,或是排除异己者,推波助澜,以便浑水里面好摸鱼。

‘讨债?’他愣着,‘你是谁?’

王振华在数次政治斗争中,形成了一个观念:投谁的赞成票投谁的反对票,并不是每个党员的权力,而是体现了路线斗争。你投对了票,就立一大功,投错了票就是罪人。后来的以人划线,紧跟谁,在王振华的思想里已经有了初型。现在,那些拥护队长意见的队员们,显然是站错了队。

“我得让他死个明白,”王振华想起那极为简单又惊心动魄的一幕,仍然激动不已,只是描述不出来,“我说九堂爷,我向你讨债来了。

“同志们!我有话说,”王振华先是站着的,当他带头表决高举拳头无人响应时,他蹲下了,现在又猛然站起来,声音里饱含着顽强的自信和剧烈的冲动,“我们都是红军,都是革命战士,上级指示谁也不能违抗!”

“干吗不动手?”战士们像听一个惊险的故事。

队员们惊愕地互相望望,不知政委所指何事。

“……后来,乡里就有了秘密农会,王九堂逃到县城去了,我参加了农民赤卫队,还是副队长哩,我一心找到王九堂。我抹了一脸锅底灰进城去买柴,怀揣牛刀躲在小店里等了他七八天……后来总算在酒店门口等到了他,他醉了,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向外走,我上前扶住了他……虽说满天星,他还是不认得我。”

“队长的提议是不符合上级指示精神的,上级绝没有让我们回苏区的命令!”王振华挑战式地怒视着万世松,脸色灰白,一双黑眼睛冒着红火,等待他的回答。

“那个该杀的老混蛋呢?”

“的确没有这样的指示,但是,我们不能机械地执行指示,两弊权衡从其轻,只要对革命有利,不妨回到苏区。命令,也要灵活地执行。”万世松也站了起来,面对着王振华,“我不明白,大会讨论表决是支委会研究的,何去何从的理由也翻来覆去研究过许多遍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在表决之后,忽然提出了‘命令’问题。即使有必要重新讨论,也不要冲动嘛……”

“那个老混蛋,就为了爸爸骂他良心叫狗吃了,他就剜了爸爸的心!”

王振华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不能不冲动!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现在,让我谈谈问题的实质吧。队长同志,你煽动大家回苏区,有没有个人目的?!”

“太坏了!”

“煽动?”万世松重复着这个令人震骇的词,既迷惑又惊讶。他审视着政委那冷酷的目光,“这是什么意思?”他弄不明白,面前这个同志怎么忽然翻脸不认人了?

“太狠了!”

是的,万世松是有个人的目的。在漫长的山林之夜,他坦诚地向他的政治委员交谈过,他们两人要在一起领导一支部队,互不了解是不行的。他详细地谈了他的经历和犯过的错误、受过的处分,以及他对方丽珠深沉的思念。

王振华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我想,你还是先向大家说说回苏区的动机吧,”王振华毫不容情,咄咄逼人,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党性所在,“怎么?你怎么哑巴了?”

“突然,我看到王九堂的身子向前一躬,向爸爸撞过去,接着几声惨烈的喊叫……我眼前好像看到红光一闪,妈妈像受到雷打一样跌倒了,连我也拽倒……”

万世松的确哑巴了,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这种突然袭击是带有杀伤性的。他此时的表情,与其说愤怒,不如说痛苦,或者更不如说惊诧:蓦然间政委和队长一下子变成了原告和被告,而队员大会变成了审判他感情的法庭。他的错误,组织上早已处分过也结论过了。今天,他向大会坦白什么呢?

“王九堂冷笑了一下,转脸对着我爸爸,‘这就是说,乡亲们都想看看你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他的背挡着,我看不见爸爸的脸色。祠堂前一点声音也没有,风也不刮了,树也不摇了。

万世松认为,对方丽珠的思念与急切地想见到她,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它跟战士们思念亲人有什么区别呢?即使回苏区的动机掺有与方丽珠相会的成分,就是个人目的吗?那么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而参军是不是个人目的?那么,他王振华找王九堂报仇是不是私人目的?如果宝界岭能够建立根据地并且站稳了脚,他万世松还会为了自己的爱情返回中央苏区吗?

“太狠了!”

王振华把他推到一个多么尴尬的境地。万世松感到一种悲哀,并不完全为自己,也许更多的是为对方,或许是为了造就这种品格的环境。想到历次路线斗争中的各种人的表演,他想通了。

“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全都死了似的,王九堂冷冷地看着大家。我想:我爸爸怎么不说话?不就是为了那把镢头吗?没有钱有力气,做工抵账就是,这时,我才看到爸爸的嘴角滴着血,奇怪地扭歪着,原来他们用细铁丝把爸爸嘴勒着,像给马戴嚼子一样,舌头不能转动……”

“王振华同志,”他变得出奇的平静,“我认为去追红军主力还是回苏区,都是为了拯救这支革命力量。至于我是否怀有什么个人目的,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由你当众说出来吧。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无意同你争夺领导权。你如果真正能率领这支部队追上主力,我是万分高兴的。但我认为回苏区更为现实,还是服从大家的表决吧!”

“‘咱们家族遭孽!’王九堂站在那个又聋又瞎满头找不见一根黑头发的老族长旁边,他矬人高声,喊得很响,好像要让历代祖先听到似的,‘出了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王大年,’这是我爸爸的大号,‘现在,各乡各村都杀共产党,他们说,共产党的心是黑的,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咱们家二爷,’他指的是那个老古董,‘发话了,别村杀共产党是用国法,咱村是用家法,国之将兴,必有祥瑞。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孽不除,天下必乱。你们说该怎么办?’……

“那么,我们重新表决,”王振华以毫不掩饰的敌意打量着万世松,队长的平静反而把他激怒了,“在表决前,我要向大家说明你是什么人。同志们,”他转身面向队员,“万世松同志让我讲他的个人目的,先说说他是为什么受处分的吧。在中央苏区他与一个女人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现在这个女人在等他。我没有当众揭人疮疤的习惯,只要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

“我和妈站在人群里,乡亲们都不敢紧靠着我们,只有我扶着妈妈……我不记得那天是阴还是晴,也不记得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天旋地转像在梦里。爸爸被五花大绑着,跪在乡亲们面前。

这一手是最厉害的,点到为止。他给队员们留下了最大的空白,提供了想象的无限余地,一切尽在不言中。你可以把一想象成万,你可把青蛙想象得比牛还大,为什么受处分?腐化,腐化到什么程度?……随你去想。效果是无限的!然而,二营的战士们却信任他们的营长。

“我爸爸没有死在刑场上,”王振华越说越动情,越说越逼真,也越说越顺畅,“是死在我们王家祠堂里,那时候,王九堂请来了本族的老族长,把全村人都召集到祠堂前的打谷场上,我和妈妈也都在场,开头,妈妈跟我说:华,王九堂打你爸爸时,你可要忍住,可不要再闯祸了!我说:他们歹毒着呢,不会打得很狠吧?妈妈宽慰我说:都是本族人,你爸爸年轻时,就帮他王九堂打过冤家,他不会忘的,庄稼人受点皮肉之苦,也算不了大祸,妈妈嘴里这么说,泪水却沿着腮帮子往下流。

重新表决,十六对十一,王振华的努力是有效果的,增加了八个队员的支持,但仍然是少数。

所有人都沉浸在恐怖年代的大屠杀中,觉得眼前的苦并不十分难忍了。

王振华面对表决结果,勃然大怒:斥责万世松的支持者为宗派主义,因为他们都是二营的突围者。

“我们村,在那一年,就抓走了十三个!”插话的是王振华小同乡,“一个也没有回来,在村西头的大苇塘里一下就杀了一百多,也许你家大爷就在里头,狗吃死人吃红了眼,见了活人就扑……那时候,天一黑,人们都不敢出门,夜里老做噩梦……”

怎么办呢?少数服从多数是合理的。王振华为了坚持自己主张,硬要大家再分组讨论,题目是很现实的:“红军要不要服从上级指示?要不要服从党的领导?要不要跟党走?”

“可我爸爸就为这句话赔上了一条命……可惨了……”王振华心中又翻腾起仇恨的浪头,“王九堂就带着那满身土,到县大堂告我爸爸通共产党,那时候,国民党正像疯狗一样伸着鼻子到处找共产党,还不一告一个准?”

会议又要推磨。这种推磨对王振华是有利的:“谁是党的领导?在游击队里谁是党的代表?”

“真是好样的,比我二哥强,他只能乖乖地白挑了两天木炭,抵了那根扁担。”

有人不同意这种无休止的讨论、引导、打通思想,提议各走各的,谁也不要勉强谁:追红军主力的跟政委走,回苏区的跟队长走。

“我爸爸气疯了,也豁出去了,话也有点出格,他指着王九堂那瘦骨嶙嶙的胸口,全身抖抖地说,没有良心的才是狗杂种呢,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游击队分裂了。

“开头,爸爸不敢还手,只是捂着头任他打,后来老财不光打,还边打边骂,爸爸忍不住了,一脚把那个坏蛋踢了个脸朝天,这下可真的翻了天了!老财在地上打了几滚,然后站起来,指着爸爸说:狗杂种,你敢动武,你等着。

王振华、万世松各自带着自己的拥护者,走向各自未可知的命运。

“可是老财硬说是爸爸搞坏的,爸爸咽不下这口气,一把夺过那个断镢头,指着生了锈的断碴说,你看,这还不知道是哪一年断的哩……这下可摸了老虎须,王九堂不由分说,一镢把打在爸爸的肩膀上……

在分手的那天,王振华以最纯正的动机做了件不太纯正的事,他向自己的拥护者说,回苏区的人,都是革命不坚定的人,是丧失了信心想回家过安稳日子的人。不能让他们把武器带走,尤其是好武器。

“对,我们家乡也出过这样的事,”有的战士证明王振华说话的真实性,“我二哥给老财挑木炭,一上肩,扁担就折了,硬是要我二哥赔……”

前者有意,后者无防。在去苏区的队员正做回乡梦的时候,王振华的队员们便把早已看准的好武器全部带走了。

“他娘的,天下老财没有一个好东西!”战士们激动起来。

四 向回走

“爸爸愣住了,对啊,怎么没有看出来?当时爸爸就是想不起来,后来才记起来,那条断缝是用泥巴糊着的!”

文庆桐一出江西地界,就产生了逃亡的念头。他跟文庆安不同,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十四岁就结了婚,二十二岁这一年,孩子刚巧三周岁。如果用原谅他的话来说,逃亡念头是思家念头的延伸,许多新战士都有过。但是念头没有变为行动之前,不算罪恶。就像倾慕一个女人构不成强奸,想要得到一件珠宝构不成盗窃一样。

“王九堂质问爸爸,一个断镢头,你怎么没有看出来?

有的战士想家想得哭,想老婆比想母亲要强烈十倍,因为在亲人之上还加了个生理需求。

“爸爸说那个镢头本来就是断的,只是在边上连着一点碴,挖在树根上,往上一掀……还没有使上劲哩,就断了。

连里流传着指导员跟想家想得哭的战士开玩笑的故事:“你想爸爸妈妈了?”战士摇摇头,不是。“你想你家的房屋了?”战士摇摇头,也不是。“你想床上的褥子了?”战士抹把泪说,差不多。“那么你是想床上的被子了?”战士急起来,你说过了。“那么,你是想褥子上头被子下头的那个人了?”战士抱头呜呜大哭,“我刚刚忘了,你又提起来啦!”……

“我爸爸身材高大,一拳头就可以把那个瘦瘦巴巴的干瘪老家伙打倒。可是,我爸爸不敢,只是声音抖抖地申辩,还一口一个九堂叔。”说到这里,王振华认为有必要替爸爸解释几句,不然会损伤贫雇农的形象,“那时候还没有打土豪分田地,人们还不觉悟,所以没有革命精神。

文庆桐自知想老婆是丢人的事,开小差就是犯军条了,他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心像嘀嗒嘀嗒的钟摆,无时无刻不在走与不走间来回摆动:走?不走。走?不走……

“我刚刚捡了几个草蘑,就听见王九堂和爸爸发生了争吵,只见那个狗崽子左手提着镢把,右手提着半截镢头,气势汹汹地大叫大嚷。

他不迷信,不然,他就像文庆安一样用占卜来决定他的命运了。

“我的家历代都是雇农……”王振华第一句话就有千钧重量,那时,阶级成分本身,就是革命与反革命的象征,“我在十五岁那一年,到山林里去捡蘑菇,爸爸扛着镢头,去给地主老财家挖橡树,好给他老娘打棺材。这个地主老财叫王九堂,是本族出了五服的一个长辈,是个活剥皮吸血鬼。

但是,一个特殊的因素,推动他在人生道路上来了个急转弯——是非祸福无法找到尺度来衡量。

九军团的一个连指导员是突围者中唯一的政工人员,他的自我介绍虽然讲得并不顺畅,有些地方疙里疙瘩,却真切感人,革命的坚定性也使游击队员们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在刚进湖南省界的一个叫沙水湾的地方,他到山洼里去解手,猛然看到了一具尸体,仰着脸,两眼死死地望着天空,牙龇裂着,七窍流血,爬满了黑压压的蚂蚁。只有一只脚穿着透了底的草鞋,赤裸着上身,破碎的灰色军裤证实他是自己人。

以二营突围者为主组成的山林游击队,推举营长万世松担任大队长是理所当然的,其他领导成员,主要是游击队的政委,因为大家互不了解,必须自我介绍,而后由大家推选。

文庆桐不禁惨叫了一声,怔怔地盯着那尸身,心惊胆战地向背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一棵树,倚在树干定了下神,眼睛还是盯着那具死尸向后倒退着,浑身上下起了层鸡皮疙瘩。

为了使这些各有主张、各行其是、谁也管不了谁的散乱的部队,在统一领导下统一行动,必须有严密的组织系统,于是组成了一支暂名“山林游击大队”的游击队。

后来,那一幕惨景一直在他眼前闪动。

在宝界岭的活动中,万世松带领的六个人的游击队,在山林里收容了三五成群的五军团、八军团、九军团和中央纵队的失散人员,部队时聚时散,时多时少,一度曾经陡增到一百二十多人,可是,几经转战,又变成三十九人了。

亚里士多德说:“人生的价值在于觉醒,而不在于生存。”此时,文庆桐的思想与此恰恰相反:“人生的价值在于生存,而不在于觉醒。”

这些天来,他们不断地在突围被围,再突围再被围的遭遇之中。战争的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着,碾碎了多少生命?熹微的曙色揭开了夜的帷幕,宝界岭的莽莽苍苍的弧形的岗峦渐渐浮现出来。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在山路上休息时,他把盐挑子推到路边的草丛里,自己也像见到尸首时那样,装作到树丛里大便,等到部队开走……

带队的是万世松,他绝不放慢脚步,身上散发出酸臭汗味,挂满汗珠的脸颊拂着晨风的清凉。他们在四小时前从敌人包围中突围了出来,必须在天亮前摆脱敌人。再让敌人粘上,就完了。

文庆桐一离开部队就后悔了。他怎么能独自一人回苏区呢?回去怎么对乡亲们说呢?怎么对妻子说呢?再想追部队就晚了。

他们无人说话,似有万钧的重负。前面是黑黝黝的山林,所有人都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命运等待着他们。说不定迎面突然扫来一排子弹,他们之中,又有三分之一的人倒地死亡。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人,面对死神,已经无所谓了。

但他又为自己辩解:他的确同情革命,也愿意革命,他在革命中得到了土地,他眷恋着自己的家庭,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成为替全国劳苦人打天下的革命者,他只希望过富裕而安定的日子,在兵荒马乱与逃亡中,他宁愿选择后者。

他们离开了山路。在黎明时分,晨露打湿的茅草刷刷分开,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向山里开进,踏倒的草秆又慢慢挺起,遮住了这支队伍的足迹。

他是地道的农民,他不愿意流落在外地,即使死,他也要回到家人身边。他追求的是温饱。他的希冀是有一个好皇帝,使他做一个朝廷的顺民,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国家前程,民族进步,什么阶级当权,什么人当权,和他是无关的,他的眼光只看到前山、后山和饭碗。

一 山林游击队

他以农民特有的精细,把盐藏在一个石洞里,自己带了一小袋盐,到沙溪镇上卖了两块银元,买了一身旧衣,扮作私盐贩子,怀着不可名状的惶惑和模糊的希望向回走,那里有他的父母、妻子和他热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