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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1934年10月28日 于都河畔

人们发出欢乐的笑声。“伤员们担心你们不会治伤,可是我不担心……”

“打游击,不能带伤员,这就是红军的难处,他们就在那里……”陈毅指着草棚外的伤病员,“他们本来都是体强力壮精明能干的好后生,能劳动,会打仗,有的还能解文识字看书报……你们少儿子的可以领他们回去当儿子,你们少女婿的可以领他们回去当女婿。”陈毅看见几个姑娘羞红了脸,低下头去暗自笑,“这要看你们有没有好眼力,我让你们随意挑,挑了再换可就难了!”

“我们用草药土方也能治!”一个老头充满信心地大声说。

老刘拄着拐,在警卫员和一位女医生的搀扶下来到了沟口。只有区委书记知道他是陈毅,他的四川口音不重,乡亲们能听得懂:“乡亲们,第五次反围剿咱们打了个大败仗。”这种爽直坦率的说法,立即获得了大家的信任。这人正直,不用假话骗人。“胜败是兵家常事嘛!等咱们的红军主力杀回来,天下还是咱们的!在红军没有回来之前,咱们啷格办?要坚持住!咬咬牙坚持住。苏区人民骨头硬嘛!苏区的红军部队和地方游击队就在你们身边。敌人来了咱有办法对付,钻进山林打游击,他在明处,咱在暗处,别说人地两生的白狗子,就是神仙也治不得!”他凝视着沸腾的人群,把话一转:

“对,土办法不比洋办法差!”有人补充。

老人扭头走了,他觉得跟这种人无话可说。村苏主席仍然不想放过他,准备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要维护权力的尊严。但这时老刘来了。

“我们还有医生留在游击队,”陈毅说,“实在需要还可以找他们!”

村苏主席的眼睛突然一亮:“你不会用伤员去试验你的妖术吧?”

“好啦,让我们去挑吧!”人们等不及了!

“难道我非要告诉你吗?你为什么不问别人单问我?”老人很倔。

“还有几句话,抬走轻伤的,每个发五块大洋;抬走重伤的,发十块大洋。这是咱们的林医生,由她带你们去!”

“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是干什么的?”

“可是,还有无人抬的呢?”提问的是罗自勉。

“我会找帮手!再说,我是个医生。”

“老先生问得好!”陈毅特意向老人表示致意,“可见乡亲们想得很周到,没人领的,我们就留在医院里……”

“你自己都顾不了自己,还能照看病人?”

罗自勉舒了一口气。大家欢呼地拥向伤病员。他们将有一个陌生的儿子或女婿!伤员将有一个陌生的家!

“这是什么意思?”王虎林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我有个朋友病得很厉害。他年纪大,也许没人领,那我就领他回去!”

罗自勉屋后边山沟里的一间造纸棚里住着三个妇女,国民党占了于都之后,她们就躲到这里来了。

“我来选朋友!”

“丽珠,丽珠!”罗老人在屋外叫着。

“乡亲们是到这里来领儿子选女婿的,你来做什么?”

方丽珠走出来。

王虎林审查犯人似地问他:

“快,跟我到竹林坑去抬伤员去!”

使村苏主席王虎林感到奇怪的是罗自勉老人也在里面,虽然毛泽东在于都调查时,曾嘱咐他,说罗自勉是个有学问的好老头,可他仍然信不过他,为宋雨来的事,恨透了他。他威严而轻蔑地向他招招手,这是当了父母官后的那种身架。老人很不情愿地走到他面前。

“可是游击小组没有给我任务!”

他们都面临着无可抉择的命运!

“这是我自己的任务,我要你帮我去抬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

但纪律是很难维持的!在茅草棚里的伤病员,凡能离开担架和草铺的,都拥到棚子外面的山坡上。他们带着染血的绷带,拄着拐杖或被病友搀扶着,向沟口张望着。他们不吵不嚷,内心却比这沟口吵嚷的一群骚动得厉害十倍百倍。

方丽珠跟着老人向竹林坑奔跑,她没有想到七十岁的老人还有这样大的脚力!

有人嚷叫着要抢先到茅草棚去,但都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和各村苏维埃的干部决绝地拦在沟口:“大家等一等,老刘同志有话向大家说,不要乱,不要抢,要守纪律!”

老人的判断是对的,除了十几个伤残很厉害的伤员外,他的朋友也没人领走,他病得太厉害了。

从这天早晨起,山沟口的一块篮球场大小的空地上,挤满了从四方聚来的当地群众,他们有的提着扛捧,有的背着竹椅,有的抬着竹床,有的架着门板。如果他们不是老人和妇女们组成,如果不是他们闹闹嚷嚷毫无秩序,倒很像是一支支援前线的担架队。

但老人坚持把他抬到自己家里。

竹林沟是个平静的毫无特色的山沟,两边的树丛里有几排极为简陋的茅草棚。

三 陈毅与项英

二 安置伤员

陈毅坐在沟口上一块垫了军毯的石头上,他的大腿坐骨负重伤,只能歪坐着。看着伤员被群众抬走,他的心情是沉郁的,他不知道今后的工作能不能顺利开展。原因是他和项英的观点很不一致。

她顽强地斗争,顽强地活着,顽强地等待,顽强地相信在她走过的路的终端,会和万世松相聚,沿途有多少泥泞荆棘也愿意去践踏。

红军西征之后,项英接他回机关,传达中央临行前的部署,商讨红军走后的行动方针。这场争论是激烈的,也是极不愉快的。项英有选择地向陈毅念了他的长条笔记本,陈毅半天没讲话。

爱情点燃了方丽珠的人生希望之光。她跟随妇女会的人上了山,成为游击队的联络员。

“要我们承担保卫苏区的指导思想是不对的,”陈毅听了项英有关情况及任务的介绍后思索了很久,“这会影响我们的作战方针!”

村苏主席王虎林以当权者的身份,想去强奸这个“反革命”分子家属,谅她不敢反抗,强奸她便是抬举她。谁知他闯进去时。正好遇上了万世松。他认为万世松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便向部队告发了。万世松受了处分,但他们的爱情却获得了人们的同情。

“红军主力西征,必然把敌人主力也拉走,这会减轻中央苏区的军事压力。在湘西与二、六军团会合后,打几个胜仗,然后再杀回来,我们来个内外夹击,可以彻底粉碎敌人的围攻,恢复和扩大我们的苏区!”项英说得很有信心。

这是人间幸福欢愉和一切瑰奇万源齐汇,使心灵终生为之激荡的三天!

“我们应该承认第五次反围剿的失败。红军主力在时,尚且无法打退敌人进攻,而红军主力撤走,我们反而能够保卫,这是梦想!”

马天标由于过去劣迹败露,逃出苏区,又去投靠了刘洪恩。万世松因伤口浸水发着高烧,方丽珠来看护万世松。两人产生了不可遏止的爱情。这种突如其来的爱情,以狂烈的炽热超越一切道德纪律束缚的人性力量,使他们轻率地郑重地服从命运的安排。万世松在伤愈即将归队时,决心破釜沉舟,在方丽珠的家里,与她共同度过了纯洁忘我热切如焚如醉如痴如狂如梦身心全部融为一体的三天。

“你这种悲观情绪我是早就知道了。打了几个败仗就气馁。我希望你彻底转变。”不愉快的谈话被秘书打断了。

在妇女会的支持下,方丽珠与丈夫决裂了,她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

图书馆馆长请示如何疏散图书,哪些书应该包装收藏。

方丽珠又活了下来。

“你告诉张馆长,凡是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和革命报刊一律妥善收藏……好了,你对他说,两个小时之后我到图书馆亲自检查……”

那时万世松在于都附近的医务所里养伤,正好在于都河畔拄杖而行,目睹了这幕惨景,他不顾自己伤口未愈,跳进激流救起了方丽珠。

陈毅不耐烦扭动着身子,他感到项英目前在干着不应该干的事:“我既不悲观也不气馁。我是清醒地估计当前的形势。我们在占绝对优势的敌人面前应该组织退却,有计划的退却。”

在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时期,马天标以他的贫苦出身,混进了竹沟村农民协会。在大刀会里养成的吃喝嫖赌的恶习,却丝毫未改。方丽珠受尽了他的凌辱,看到苦难无有尽头,只能投河自尽。

“这不但是失败情绪,简直可以说是绝望情绪了!”项英打断陈毅的话,居高临下地教训说:“我们应该根据中央的精神坚持斗争。进行决战。”

刘兆庆在打土豪分田地中死去,刘洪恩逃亡,留下马天标做他的内线。

陈毅据理力争:“应该说这是博古、李德的精神!是使第五次反围剿遭受严重损失的精神。……我们不能机械地执行指示。应根据实际情况处理问题。”

婆婆视之为灾星,公公视之为耻辱,又把她转卖到于都,落在比她大二十岁的无业流氓马天标手里。那时,马天标在大土豪刘洪恩的父亲刘兆庆的大刀会里混饭吃。

项英心想,我同李德、博古谈话时,对陈毅的评价是何等正确啊。

方丽珠原是福建潮州市一个布商的女儿。十二岁时为见世面,她随运货的父亲前往汀州。船在中途遇盗,父亲被杀,她被人贩子卖给汀州一家殷实富户当童养媳。她长得漂亮而又文静,还能看书识字,这户人家对她倍加爱护。可是,在十六岁那年的一个风雨之夜,几个流氓把她拖进一座荒凉的古庙里,轮奸了她。

谈话又被电话铃声打断了:是医院院长请示医疗器械是否也要包装埋藏的问题。

命运总是按照自身的随想去安排人们的生活:不管你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高尚的还是卑劣的。都要按着自己的那一条人生小道走下去,这条小道千回百折,绝不相同。

“包装?埋藏?你们再有了新的伤员怎么办?”项英有些恼火,“我看你们都被失败情绪传染了。什么都想藏。……什么?伤病员疏散问题?不是给你指示了吗?……大家有意见?什么,有的伤员竟然闹事?……真是岂有此理……哪一件事照顾不到都要出纰漏,好了,下午四点钟,我去你们那里……召开全体大会,我讲话……”

罗自勉作为人人尊敬的老中医,在竹沟乡站住了脚。他认方丽珠为干女儿,把她掩护在家中。

电话刚挂,司令部又来电话,告诉他敌人进占了宁都:“你们告诉前方,必须积极战斗!”项英森冷地说,好像怒视着前线指挥员,“失败情绪绝对不能在战斗部队里出现!下一步的部署正在研究,一个小时之后再告诉他们!”他把电话挂掉,面对陈毅急急地说:“恐慌,恐慌……我们这时最最需要的是镇静。……现在敌人正猖狂进攻,我们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来个迎头痛击!”

过分丰富的想象,为她描绘出了宽慰的图景。仿佛万世松在不久的时候,就会来到她身边。

“痛击?力量呢?”

苏区,暂时是平静的。

“我想的正是这件事,我们唯一的主力是二十四师,这是不够的,可是我们还有独立三团、七团、十团,再加江西军区的一、二、三、四团;赣南军分区两个团,杨赣军分区十三团,登贤独立团……三加四等于七,再加四等于十一,好,共十一个独立团……可惜集中不起来,不能形成拳头。我们可以组建三至四个新的师,再把各县独立营、游击队扩大升级成独立团,这样,我们一次可以消灭一个师的敌人,是没有问题的!……只是组建需要时间来集中,重新调整干部……要有个过程!”

悲痛缓缓地化成了力量。人们从生离死别、骨肉分离的悲伤中醒转过来,一切感情的激流涌入了一条共同决心自救的河床。在当地党组织的领导下,进行着一切应变措施,准备为保卫苏维埃的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我反对这种做法。”陈毅激动起来,带着痛苦的声调说,“这样会受极大损失的,甚至是毁灭性的。我主张立即做分散的准备,就是主力二十四师也要分散,作为游击队的骨干……从红军主力西征后,大兵团作战的局面已经结束了,我们在思想上应该做长期艰苦斗争的准备,在组织上要把机关干部压缩到最低限度,把多余人员充实到游击队去,造成遍地烽火。目前,我们不应该陷在事务堆里,什么医院啦,图书馆啦……全都不是当务之急。”

天地间一片空旷,于都河在夜风中呜咽。

“在你看来什么最紧要呢?”项英满脸乌云,似乎难以忍受,这种坦直的锋芒毕露的指责,是下级对上级的态度吗?

她回头望见了罗自勉,他们对视了很久。

陈毅觉得伤口疼得难忍,脸上直滚汗珠子,但也不能不充分地表述自己的意见。他有游击战争的丰富的实际经验,在有关留守部队生死存亡的关头,他再一次据理力争,他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安排游击区域,指定负责人,布置秘密联络点,坚壁清野,运粮盐进山……做最艰苦的长期的打算。”

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你应该回家了。……我那里有剩下的冷饭……”

项英把他的长条笔记本啪嗒一合:“好吧,看来我们是谈不到一起了,你的意见,当然,我会考虑的。我们的大致方针,需要在中央局会议上讨论决定……我看,你的伤痛,已经使你吃不消了,你回医院去安心治伤吧,不过,如果你精力体力还能支持的话,苏区的伤病员疏散工作,就由你来负责吧,我的事情实在太多……”

所有的人都散了,只有她站在河边。好冷。

“你应该抓主要的。医院,图书馆,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应该交给机关部门去管,各司其职嘛。”

方丽珠看着一张张木然的面孔,始终没有找到万世松。她不敢打听他在哪个部队,是早已过去了?还是从另外一个渡口……

“可是,都是些木头人,拨一拨,转一转。真是没有办法……”

方丽珠看着他举起那只特大的手,在向大家告别。

“你不让他们自己转,老想拨他们。……我总以为,婆婆不站在一边指手画脚,媳妇会干得更好……”陈毅只能慨叹一声,有些话他不好说出来,只觉得伤口加倍地疼起来。他拄杖而起,又想起一件事情。

毛泽东讲完这段话时,似乎发出一声叹息。这种强忍的叹息,刺痛了送行人的心。男人神情严肃,而妇女们,则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沿着秋夜寒风吹冷的面颊潸潸流淌。

“在这种形势下,何老(指何叔衡)秋白应该早些安排向上海转移……”

“乡亲们,父老兄弟姐妹们,”他语调平和,有着一种压抑的激动,“敌人这次围剿,兵力比以往多,红军不能不暂时转移。”他浓重的湖南口音听起来有些异样,但他从容不迫,使人感到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我们还留下很多部队,坚持游击战争。……局势当然很严重,不能麻痹大意。要坚壁清野,准备上山打游击。……等待着红军主力再回来……”

“你总是把事情看得过分严重!我想还不到四散奔逃的时候。好,好,你放心养伤吧,我会考虑的!我会安排的!”

方丽珠记起在和红军告别时,她等在于都河边,听到毛委员的一段话:

项英竟然亲自把陈毅推送到门口,扶他上担架。他回到屋中,立即拿起电话:“给我要贺昌同志……”

现在村民们都沉浸在苦难中,只有罗自勉——那个七十岁的老人最关心她,把她视为自己的女儿。这个罗自勉,是壮年丧妻而不再娶的古怪老人。

项英在有条不紊从容不迫地处理着一切事务,他不知道争取战略转变的大好时机,在这些繁乱的事务中,慢慢消失了。

不,这不可能,她不能相信,她怎么可能想象万世松不回来了呢?如果没有了他,没有了对爱人的等待,没有了对他的牵挂,她怎么能活得下去呢?她不怕死,她已经在于都河里淹死过了。只是为了他,才活着。她后悔没有坚决地跟他去。后来她才想到,应该女扮男装,不经批准,替别人去当挑夫,跟队同行。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任何痛苦不仅可以忍受,而且是一种甜蜜的享受了。

那时,国民党各路纵队因为在历次围剿中吃够了苦头,即使得知红军主力西征之后,仍然不敢贸然长驱直入。他们担心这是红军的圈套,以此来破坏他们的堡垒战术。

据说,红军已经远去,白匪即将杀来,红军永远回不来的谣言已经悄悄传播了。

他们犹如在西城门外的司马懿,生怕中了诸葛亮的埋伏,仍然用步步为营,渐渐推进的办法试探虚实,坚持原有的堡垒战术,而且南路敌人撤回了广东,这就给中央苏区红军进行战略转变以比较充裕的时间。

方丽珠不知道把满心的恐惧去告诉谁。自从万世松西征之后,她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项英对主力红军远征的情况是清楚的,但他为了鼓舞留在苏区指战员的胜利信心,给他们造成主力很快就可以回头的印象,使大家处在盲目乐观状态。而他的决战方针,便在这种心态中得以顺利推行。

于都河畔,站着一个妇女,亭亭玉立,在寒风冷月中神秘飘逸,凄然西望,宛如一个精灵。

项英几乎没有察觉,在他的目光达不到的天际,一场巨大的灾难的魔影,正乌云般向苏区中心缓缓逼近……

一 留守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