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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1934年12月6日 越城岭山中(下)

听者似乎感到了一种伟大的气势,被车辚辚马萧萧的凛然之气所震慑。

“这要从秦始皇灭六国说起。两千多年前,秦始皇统一六国,成立了中央集权制的国家。为了统一中国,他调动了五十万大军,兵发岭南,进行征服岭南的战争……”

“可是,岭南地区山高沟深,交通困难,军马粮草不易运送。那时候秦始皇亲自到岭南来现地勘察,看到湘江和漓江可利于交通,就产生了把湘漓两江接通的想法,好从江上运送粮草。他委托一个名叫史禄的大臣,征集民工,苦干了五年,开凿了灵渠……”

“秦始皇为什么修灵渠呢?”

因为那时候毛泽东穿着灰布长衫,一头长发,脚穿打了袢带的布鞋,端坐在人们中间,对每个人(不管干部战士)都和蔼可亲,使文庆安联想到他认识的一位教书先生。

文庆安听到主席用赞扬的口吻说起长城,这出乎他的意外。他听到老人们讲过,秦始皇修长城死了很多很多人。孟姜女哭倒长城,他在戏曲的唱词中早就知道了,在他心目中,秦始皇是个十恶不赦的大暴君。

毛泽东拉家常的谈话方式,使人感到特别亲切。他渊博的知识和新鲜的见解,更增添了诱人的魅力。他兴味盎然的谈吐和微笑,流耀出一种使人爽心悦目的风采。连一向舌笨口拙的文庆安也一改往日的腼腆提出了一个颇具想象力的问题:“修灵渠也死了很多人吧?”他又想起了孟姜女哭倒的长城,会不会也有个孟姜女第二哭塌灵渠呢?

共和国主席不想讲政治,只想怀古。

“总是要死人的,那时候时间紧迫,军令很严,不能按时完工的,不能保质保量的,思家逃跑被抓回来的,都要开刀问斩。饿死的,病死的,累死的也不在少数!”

“秦始皇当政的时候,先后修建了四大工程,第一是万里长城,第二是都江堰,第三是郑国渠,第四就是灵渠了。这些工程在世界上也是少见的!就说长城吧,世界上谁家也没有……”

“果然和修长城一样,怪不得人们都说秦始皇是个大暴君呢!”

大部分人都第一次听说,而且认为湘江的发源地是在湖南,而不在广西。毛泽东给每人分了一支烟,是美丽牌的香烟,士兵不容易吸到,感情立即拉近了。

“我看不能这样说,干大事业就不能怕死人,不死人怎么能干成大事?就像我们为穷人打天下吧,不死人怎么成?”

在行军休息时,在一堆篝火边,他见到了苏维埃共和国主席毛泽东,那时披着一头长发的毛泽东正给休养连的人讲灵渠的故事:“你们问我,咱们走到哪里去吗?”毛泽东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这是军事秘密,我不能说,再说,还要看敌人的情况。敌人安了当头炮,我们只能把马跳。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咱们前边就是湘江,湘江上游有一道运河叫灵渠……”

毛泽东手持燃火的柴棒,却没有点烟,他观察着战士黯然的神色,觉得他们还不懂得伟大事业和个人牺牲之间的必然联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名句是不全面的,不贴切的,因为有个人事业和人民事业,正义和非正义之分。他必须给战士们带来某种鼓励——在危机四伏、浴血搏斗的时候,绝不能回避死亡。

文庆安到中央纵队来,心里是高兴的:他离开战斗部队,到被保护着的首脑机关来,坐在别人抬的轿子里,相对来说是安全的。虽说那身棕蓑是吉祥物,但其可靠性总是值得怀疑。

“人总是要死的嘛!司马迁早就说过,有的死重如泰山,有的死轻如鸿毛。死,谁也逃不脱,像唱本里唱的‘自古人生谁不死?只分来早与来迟’……谁也不会长生不老。可是那些为事业而死的人,就长生不老。你看长城老了吗?灵渠老了吗?已经两千多年了,咱们还在这里说它们。一提到长城、灵渠,就想到秦始皇,所以秦始皇也不老,没有他,中国就没有长城,没有灵渠嘛!”

后来,文庆安调到中央纵队来拉驮骡。原来的马夫在出江西的时候失踪了。

毛泽东对秦始皇的新解,使战士们活跃起来。文庆安似乎悟出了什么,篝火闪闪,吐着玫瑰红的火舌,散射着橙黄色的光亮。

文庆安曾经几次出现过大哭一场的念头,但他不能,他应该表现出男子汉的气魄和苏区青年人的骨气。

毛泽东带着一种悠然远思的威仪不住地抽烟,给人一种大彻大悟的超然物外的印象,那种陶然自得自信自负的情态充分表现出一种诗人的浪漫气质。

他仿佛看到他母亲坐在油灯前,摇着古老的纺车……看到他的未婚妻坐在床前给他缝补破了袖口的棉袄,仰起脸来,问母亲说:“妈,庆安眼下在哪里?什么时候回家?天冷了,这棉袄可怎么送给他?”

“那么,秦始皇还是有功的了?”

但他终于记起了那个篝火飘动的夜晚。那时,中央纵队的许多人都围着篝火说笑。唯独他,面向东方,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出神。那秘不可测的远方是他的家。

“当然,这灵渠不光为秦朝统一中国作出了贡献,而且直到今天还为人民谋福利嘛,这是真正的千秋功业,彪炳青史。汉高祖时,南越王赵陀占据岭南,想独霸一方,刘邦派陆贾去说服赵陀。陆贾行走的方式和路线就是从内地乘船,经灵渠进入广州的。农民起义领袖黄巢,率领农民革命军攻打广州以后,再折回来攻打长沙。千军万马也是从灵渠中运载而过的,两千年来除了军事上的用途,对商业农业也起了很大的作用。所以历代都整修灵渠……谁也忘不了秦始皇……”

文庆安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孤独感,他想听听枪炮声和飞机的嗡嗡声。他甚至愿意碰上一个敌人,不管是他打死他,还是他打死他,或者谁也不打死谁,而是共同分配食品,互相搀扶着走出这深沟坞底,都好。可是,一个人也没有。他觉得委屈,为什么独独他落到这种比死还可怕的地方?他忍不住泪水潸潸流下,渍疼了脸上的伤口。文庆安远离了战争,远离了阶级斗争,远离了尘嚣,只留下了生存意识和希望与人类共处的愿望。他为革命而厮杀的意识淡化了、模糊了,湘江两岸的激战,竟成了遥远的梦境。

毛泽东的这番闲谈,在一些人来说,无非是一段趣闻,对某些人来说却是一种历史知识,而对某些人来说,则会引起更深更广的思索。

涧底一片死寂,风不吹,树不摇,鸟不叫,只有流水淙淙,更衬出峡谷的宁静。

“毛委员!”这种习惯性的称呼,显然来自一个老兵。在井冈山的时候有人还称他为毛党代表。即使称他为毛主席,也不是全国解放后的毛主席那个层次上的。那时候的“主席”二字并不比党代表、毛委员更高大。因为那时的“主席”遍地皆是:××村苏维埃主席,××村农会主席,就像当今的××工厂的工会主席一样。

三 灵渠与战争

“毛委员!你说,咱们是不是打了大败仗?”

农民的利害关系是明确的,目光也是短浅的!

“你是指哪方面?”

而中央苏区中的许多农民,尤其是中农,当土地政策侵犯了他的利益后,他们立即反水,拿起枪来打红军!

“咱们把苏区丢了!”

严格说来,这个道理之所以易学易记易懂,是建立在农民自身利益(打土豪分田地)基础上的!农民不像一些出身名门的知识分子那样,他们背叛自己的家庭、阶级,放弃优越的生活条件,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参加共产党,追求的是伟大的理想和真正的信仰,所以他们的斗争来得坚决,视死如归。

“那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你经过三湾改编吗?”

文庆安的政治觉悟和其他战士一样,是明确而简单的:“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打土豪分田地,领导穷人翻身求解放,过上不受压迫不受剥削的好日子。”在指导员上入伍第一课之前他就懂了。而且懂得这个道理,就可以当指导员当宣传员了,就已经够用一辈子的了。这就是他们头脑里的全部马克思主义。

“没有,我是以后参加的。”

文庆安对那些开小差的新兵采取体谅的态度,而他自己却克制住这种没出息的欲望,想成为一个有血性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在三湾改编时,那才真是打了大败仗呢。有人悲观失望,离开了革命,那时,愿走的可以走,愿留的就留下。当时我说过:要把眼光放远点,楚汉相争,刘邦屡败,一胜而得天下。项羽百战百胜,可是垓下一战,只好唱一出霸王别姬,而后自刎乌江!”

那些久经战阵的老战士们,却有一种战斗的焦渴,没有仗打就觉得无聊,一听说打仗,便欢欣鼓舞。这种具有原始的、神圣的英勇牺牲精神,也感染着新兵,很容易产生那种“活着干,死了算”的拼命主义。

篝火边的人们沉默着,仿佛自己也置身在“牧童拾得旧刀枪”的古战场上。

这是在回忆录中很少提到,甚至不可能提到的,但却是当时的真实。讳避了真实情况,把粉饰过的历史给人们看,是违背马克思“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的要求的。虚假与欺瞒,是虚弱的表现。造假,可以葬送一代人,教坏一代人,污染一个民族的灵魂。

“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从篝火照不到的暗影里送来一个苍凉的声音,像从远古传来。

为了开展反逃跑斗争,完全消灭部队中的逃跑现象,最大限度保障红军的巩固,依据方面军首长第七号训令决定,在各部各单位中组织反逃跑“十人团”。

春秋无义战,古往今来一切正义的非正义的战争,全都在毛泽东的脑幕上展现。哪个朝代不在战争中死,哪个朝代不在战争中生?在这全军战略转移的中途,最大的危险将至未至,前程何去何从?但是,惨重损失已成定局。

在1933年7月11日还发过一个《反逃跑十人团的组织与工作纲要》,开头是这样写的:

这是一个深沉不祥,神秘难测之夜。在前后左右的炮火轰鸣中,多少战士(包括敌人——他们也是人,也是中国人,炎黄的子孙)血肉横飞?在这悲凉之夜,人们也不乏壮怀激烈的感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惩罚逃兵,在红军第四军第九次党的代表大会决议中早提到了:单纯的军事观点、极端民主化、非组织观点、绝对平均主义、主观主义、个人主义(包括报复主义、小团体主义、雇佣思想、享乐主义、消极怠工、离队思想)、流寇思想、盲动主义残余,其中包括枪毙逃兵制度和肉刑制度等等。

毛泽东看着围在他身边的干部和士兵。明亮的篝火,把夜衬托得更加幽深漆黑。朦胧怅惘的神秘之感,使他失去了时间地点的现实概念。他处在超越现实的梦幻之中。古代、当代、未来,凝聚在一起,统一于他的心理流程之中。

“逃兵若被捉回来,是要受罚的!”

“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

“可是,我是为了分地才参军的。现在不光见不到地了,也见不到家了。咱们抛家舍业别妻离子去送死,到底为了什么?”文庆桐认为自己有道理。文庆安却也说不出他哪里不对。

毛泽东不能回答,他只能说:“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开小差和反水不一样,红军并没有错待咱们。”

人类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一部战争史吗?哪个时代没有战争?两千多年前的古代神话《黄帝战蚩尤》、《女娲补天》说的就是战争;从《国殇》、《战国策》到《史记》,记载的也是战争;在国外更是如此,从古希腊荷马的两部伟大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到俄国的《伊戈尔远征记》也都是描写的战争。人们惧怕战争,讨厌战争,反对战争,可是,又津津乐道地谈论战争,甚至歌颂战争!

“可是,我们并不是反革命啊!前村有人因为错分了他的田,他拿起枪来反水打红军,捉住他,不但没有治他的罪,还把分的田还给了他,还向他道了歉呢。说政策出了错,不怪他们……”

战争,无疑是残酷的,是大灾难,但不也是历史进步的催化剂吗?不也是民族性格的强化剂吗?在社会学家们无休止的争论中,去看功过是非,去透视战争这个魔怪受胎分娩的成因。

“走,就是开小差,就让人瞧不起……”文庆安没有讲他内心里曲折回环的奥秘,“逃兵,名声不好,准会窝囊一辈子。”

当流血的悲剧中最激烈的一幕正在历史前台上演时,在当事人来说是难熬的;在历史的观众来说,却是最为壮烈难忘的。那些演出悲剧的人,感受可能是最深的,但却未必能深刻理解,当局者迷;只有看台下的观众才能进行清醒的思考。万千思考,也未必能真正理解战争。“战争是政治的继续”,那么,政治如果与战争结伴同行,人类将如何处之?

“为什么?”

历史不止一次地要求人类的良心,要求以审慎的探索的目光来审视与评判这些灾难深重的岁月,以便使这些在苦难中受过折磨和牺牲的人,心灵得到安宁,也使人民牢记心上,从中吸取精神滋养与有益的教训,避免灾难与悲剧的发生。

“咱们不能走。”

围坐在篝火边的毛泽东和战士们,如何来理解战争,理解革命,是很不相同的,而且每个人的认识,都随着形势的变化,心情的波动而变化。

那天夜里,跟他同时入伍的同乡文庆桐和他商议,嘴唇对着耳朵说:“庆安!咱们离家已经远啦,前村的牛伢已经跑回去啦!”

“利益原则”,这四个大字在人类史上,是不是达到政治目标的战争的根源?不管是个人的、集团的、阶级的、民族的、国家的……这些利害冲突,便出现了人类千变万化的奇观:由于利害冲突,兄弟可以反目成仇;亲属间互相残杀;今天的朋友,明天成了仇人;昨天的敌人,今天成了朋友;我弱时和你谈判求之不得;我强时你要谈判我就绝不接受;欺凌与反抗、掠夺与自卫、弱肉强食、优胜劣败、争权夺利,何时休止?革命先驱向往的大同世界,何日出现在地平线上?真会有大同吗?真可以消灭冲突吗?它会不会违反矛盾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法则?

当他们离开江西,并认准红军远征有可能永远回不了中央苏区时,有些新兵丢弃了抬扛的物资,甚至手中的武器,逃跑了。

毛泽东从中国历代纷争中,早就看清了这一切,后来他作了一种无懈可击的高度概括。

可一想到打仗,他总有点心虚,想到有可能死去,就更不敢想:他怎么能设想母亲没有了儿子,未婚妻没有了丈夫,未来的孙子会没有爷爷呢?他不敢保证自己能成为视死如归的勇士。他也曾想到如何临阵脱逃,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放弃了:“不!我绝不能当怕死鬼。即使活下来,母亲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呢?我的未婚妻也不会敬我了,我的孙子也会因为爷爷当过逃兵而羞耻。不能,死也不能!”后来他才知道连里有防止逃亡的十人小组。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在一、二、三、四次反围剿中,他曾作为民工支援过前线,抬过两次伤员,也听了好多英勇作战的故事。他惧怕受伤,却又向往英雄行为。他脑子里装满了英勇杀敌的故事。他曾想,将来有了孙儿,他会给孙子讲古:“那时爷爷在火线上,真刀真枪地跟白狗子干过!可不像你们……”

什么是毛泽东说的“缘”和“故”呢?

“可是,现在死了,你连女人啥滋味都没有尝到,岂不白活一辈子?”

世界上许多政治家、作家、哲学家都认真地思索过这个问题:

“如果结了婚,万一牺牲了,不叫人家守活寡吗?”他据理力争。

拿破仑说:“要人顺从就范,有两个最有效的杠杆,一个是恐惧,一个是利益。”

在西征途中,他时常想着这个事,而且一直后悔,应该结了婚再出征。在苏区这种情况很多。有的战友骂他是傻瓜。

当《基督山伯爵》中的主人翁爱德蒙·邓蒂斯被人陷害投入死牢时,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他想不出他在世上谁是他的仇人。然而,法利亚神甫以他的精通社会的渊博知识告诉他:没有仇人是不可能的!你的存在对谁不利?你的死去会给哪些人带来好处?这个利害原则,使他能判断出要置他于死地的是谁!

本来,他是准备在这年春节就结婚的,可是,他把婚期推迟到回来之后。他的未婚妻,是个不太好看却很勤劳的姑娘。答应在他出征之后,便来他家,跟妈妈一起住!

这种利害冲突是极其残酷的,以至古老的民族得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结论,而在西方也有一句名谚:“当心那些惧怕你的人!”

他有点烦躁地听完了母亲的长篇叮咛,追上队伍。当他回头看看母亲那消瘦的身影在暮霭里颤抖时,心头感到深深的内疚:“妈妈太孤单了!”

人人反对战争,而战争年年不绝。

离开家乡时,他有些兴奋,对未来生活充满着浪漫的憧憬,而母亲抚摸着卷成圆筒的棕蓑,两行热泪从布满皱纹的面颊上淌了下来:“伢子,以后你可当心,”然后把一个放着袜子、布衫还有四块他爱吃的油炸糕的小包塞到儿子怀里,“要听你们王连长的话……论辈分,你叫他叔叔。”

什么时候消灭了利害冲突,什么时候便消灭了战争的根源。

连长是同乡,答应了老妈妈的请求。

篝火渐渐黯淡下去。

“哪能呢?我去找你们连长,不让,我就不让你去当红军!”

队伍又行进了,文庆安带着无尽的思绪随队而行。在湘江岸边,四十米内的炸弹竟然没有伤着他,他相信了棕蓑的神奇,这次落崖而未粉身碎骨又作了第二次证明。

“连长不让呢?”

文庆安躺在阴森森的树丛掩盖着的碎石上,他仿佛已经离开了人间。他无法判断出周围的一切,他不知道部队开向哪里,也不知部队对他的落崖采取过什么措施。但他仍然想着毛泽东给他讲的灵渠的故事,甚至萌生出将来到灵渠去看看的念头。他甚至想到,沿着他摔下的这条山沟,能不能走到灵渠去?

“这是吉祥物。那年,你爹爹下着大雨给地主老财送木炭,从山上跌下去,没跌伤,就幸亏了披着这件蓑衣,带上它吧。你爹爹在天之灵会保佑你!”

这时,他眼前又出现了周恩来给他讲的沙漠上的那片绿洲。他把自己想象成那个给手杖浇水的小伙子,太苦了,但也很有意思……这两个故事含义是截然不同的,却又都使他神往。

“为什么?”

四 不可预卜

只有妈妈对儿子的热情表示担心,她总觉着儿子不是当兵的料。当她听说儿子已经报名,事情已经不可挽回时,母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是命!伢子,你就依妈一件事,把你爹爹的棕蓑衣带上……”

驮骡上丰厚的食品物资,给文庆安提供了寻找部队的物质基础。他以一个农民的精细带上了他的所需。

嘿!多打胜仗立功勋!

他到底应该去追部队呢还是向回走?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开头,他倾向重过湘江,返回江西。他很明确,他回江西,跟文庆桐不一样,文庆桐回去那是耻辱,而他却是光荣。但他不知道向东还是向西更为吉利。

用我们的枪刀头颅和热血,

而后,他决定占卜,他认为父亲的在天之灵会给他一个启示。

猛打猛冲又猛追,我们奋不顾身,

他的占卜方法是从女孩子们那里学来的,遇到疑难不决的时候,就采摘下一朵多瓣的野花,从第一瓣扯起: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看最后那一片花瓣是落在行还是不行上。

保卫苏区,保卫革命,消灭白匪军。

他找不到多瓣的野花,却扯到一枝密叶丛生的地丁草,向东,向西,向东,向西……结果地丁草不同意他回老家,明确地指示他去找红军。

嘿!坚决对敌去作战!

当这样决定后,他又产生了动摇。他看到母亲枯瘦的脸上泪水潸潸地流,他看到未婚妻站在村头望着他,在悲痛自己的命运决定时,他竟伏地大哭起来。

用我们的枪刀头颅和热血,

但是,神祇的意思是不能违拗的。他必须去找红军。

我们工农红军,英勇高歌上前线。

他从没有浸水的马袋里找出腊肉,饱餐一顿。他为那匹无力带走的死骡子深深惋惜,不然,可以保证一个连队过上三天神仙般的生活!然后,他从战友那摔断的枪上卸下一把刺刀,还有用油纸包的两盒火柴。驮骡上的东西,几乎应有尽有,上面还有一个红十字药包,他记得是一个累垮了的医生放上去的。他也生着病,实在背不动了。其中还有几根粮袋,也是休养连里几个女同志放上去的。

炮火连天,战号频吹,胜利在召唤。

那时,他这个骡夫,几乎具有无上的权力,被人尊崇。他可以任意地同情一些人——“好吧!可以放上!”也可以任意拒绝一些人——“不行!你想把骡子压死啊!”

在这次猛烈扩红的浪潮中,他没有等到扩到十万就参加了红军。在报名后的第一天晚上,他失眠了,脑海里就描绘出许多酷烈战斗的画面来。既使他畏怯,又使他兴奋,当他在新兵队列中高唱《上前线》时,他的热血沸腾了:

这种自主支配权,使他觉得很幸福,很惬意,很满足。但他还不知道,这就是权力的功能。不然,为什么一些人,宁愿终生拼搏,也要攫取最高的权力呢?

他参加红军,当然是很勉强的。但是,他也不是一个完全自私的怯懦的青年。在梦中,他也获得过参加战斗的光荣,幻想过人们在他的保护下安居乐业的骄傲。

后来,他知道被他拒绝放挎包的,是个很大的首长。他并不歉疚,也不后悔,“首长又怎么样?”他不在乎,他是驮骡的主人!

“猛烈扩红一百万!”就是这个口号决定了他的命运。他逃不出这一百万!

崖顶上的阳光,给他提供了方向。

文庆安在中央苏区的连年战火中长大。一个富有梦幻的青年人,自然梦见许多酷烈的战斗。有些场景,使他毛骨悚然,胆战心惊。他是独子,又少了一个指头,他可以避免动员参加红军的妇女会的纠缠,苏区的青年多着呢,就是扩红扩到几十万,也扩不到他身上。

他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之后,便披挂着所需要的物品,按命运指给他的方向——向西。

文庆安十九岁。他左手的小拇指少了一截。他母亲生了九胎,都没有活下来。他生下来第九天,他爹爹手持剪刀,把心一横,剪掉了他的手指:残缺不全了,阎王爷就不屑要了。这个小拇指并不妨碍他劳动,当时并没有想到也不妨碍拿枪。

在马袋的物品里,他发现一片破碎的杯口大的镜片,不知是哪个女同志的。照了照自己,吓了一跳。他对着那个奇丑奇恶奇脏的脸,左脸青紫,肥胖而饱满,他弄不清是撞伤还是擦伤的,反衬出右脸的瘦小和枯黄。左脸的额头和颧骨的皮肉浸出的血迹已经干结。眼泡肿得厉害,把眼挤成了一条缝。整个脸扭歪着,像两张不同的面孔拼到一起的,真叫难看。

二 是战士,更是农民

带着这样的面孔能不能见人呢?他不能在意了,必须及时去追赶队伍,便毅然决然卷起棕蓑,向山沟的西口走去。

他曾起过从此回家的念头,可是,他没有地图,似乎得走比唐僧上西天去取经的路程还远,有几个十万八千里才能到家?他是回不到家了,他必须追上部队,然后,跟随部队再回中央苏区去。

可是,事情完全不像他预想的那样。他沿着水流弯弯曲曲前行。脚下的山沟越来越窄,渐渐向上。原来不是一条横裂山体的东西向的直沟,而是沿山而下的裂隙。他慢慢发现自己是在登山。那裂隙原是个山水大冲沟,犹如瀑布,呈四十五度角弯曲而上。

生活在艰难中的人的生命力,特别顽强,疾病创伤的自愈力也大得惊人。像他这样的伤痕累累、饥饿寒冷、疲倦交迫的人,浸在冷水里一天一夜,竟然没有伤风感冒,这是多么奇怪。就像长在路边的马莲草,经过人踏牛啃,反而极端茂盛地生长起来。

他仰视蓝天,弧形的苍穹罩住两壁高峰。他向上攀登、摇摇晃晃向着山峰走去。恍如大难中苦行而来的香客,去朝拜要去祈福的神殿。他虽生在山区,却没有真正领略过原始森林的威严。

山沟弯曲着,他不知道应该向哪一头走。他裹着蓑衣,更相信它的灵验了。他把摔散的军毯铺在乱石堆上,躺下来,迷迷糊糊地睡着,养精蓄锐。

这时,他忽然醒悟了,命运跟他开了个残酷的恶作剧式的玩笑。

眼下,他不缺吃的,清流也早已滋润了他的焦渴。

这道万千年为洪流劈开的大冲沟,只有向东,才能走出越来越开阔、越来越平缓的出口,理智告诉他:应该返回去!

接着,他看到了那摔得肢断颈折烂成一团的驮骡,才想起中央纵队已经丢下他走远了,他立即感到无尽的恐惧。一个人,落在这荒无人迹的深山沟里,将来会怎么样?

可是,他必须“认命”,必须听凭命运的裁决:“走出出口未必就能脱离危险,也许正好自投罗网,落进敌人手里;向西,是沿沟而上,就像探寻江河的上游,未必就没有出路,也许那里有村庄、寺庙,碰上神祇化成的猎人、樵夫、药农来拯救他呢?”每当左右为难,徘徊不定,犹豫难决时,“听天由命”便是文庆安解决难题的秘诀。

文庆安没有什么幻想,很快就弄清了目前严酷的现实。他在这深沟坞底最少也躺了一天一夜,这一点,从水中泡胀的黄豆和花生就看得出来,米袋里的炒面早已成了面团溶化在流水里,似奶黄色的乳汁浸出。这时,他想到的唯一的人是他的母亲。他看见母亲又跪在打土豪之前的旧神龛前,微合双手为他祷告上天。他可怜起母亲来,她的命太苦了。他猜不出未婚妻是不是跟妈妈在一起。不然,母亲怎么度过这漫长的岁月呢?

这是一种痛苦的跋涉,也是勇敢的、悲壮的跋涉。文庆安以他超常的毅力完成了第一天的攀登。直到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在眼冒黑星,天旋地转中,一头栽倒在沙石堆里,他挣扎着,还想爬起来,但只是扭动了几下,就失去了知觉。

他忽然明白了,那是因为自己身上披着棕蓑。这保护服像绵软的气垫似地使他没有摔死。……这是生活中常说的那种运气?他拽过他的棕蓑,他发现那编织细密的棕蓑除了染有几处血迹外,竟然完好无损。

文庆安,这个既屈从于命运而又与命运顽强抗争的人,再次苏醒过来。他不知昏睡了多长时间,满天云雾找不到太阳藏在何方。他环顾峻峭的山峰,茫茫林海,这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原始森林。这里的山,跟他家乡的山是不一样的,那里有层层梯田,有散落在山坳里的大小村寨。这里,却是一片洪荒,他仿佛逆着时序向远古走了好多年,到达了史前时期。

“他死了,我竟然活着……我们一样年轻。”

他的思想变得迟钝而又敏锐,环境的改变引起人的心理改变竟然如此巨大,实在难以想象。文庆安从恐惧悲哀中解脱出来,生存的意志压倒了一切,他准确地判断了形势,决绝地决定了行动方针:

他只能从死者裸露的整齐洁白的牙齿上,认出是个年轻的战士——不会超过二十岁!战士的草鞋已经磨透了底,脚指粘着泥沙和血迹,血迹发黑。他的左腿奇怪地压在背后,臂膀翻扭着,垂挂着,可以想象出滚落时的惨景。

按自己规定的数量,他吃了黄豆和花生米。在石凹里掬饮了积存的雨水,便裹起蓑衣安睡。他曾想到在睡眠中有可能被野兽吃掉,但他不怕,他也是野兽,而且还是握有刺刀的野兽。他想征服这座大山,他要养精蓄锐。母亲的纺车、未婚妻的针线笸箩,湘江东岸的篝火,秦始皇的长城和灵渠以及湘江水面上战友们的尸体,全都是太虚幻境。他心中只留下一个形象是真实的,那就是让沙漠中生出一片绿洲的那个少年。他现在已经放下水挑子,来到越城岭的原始森林中……

他发疯了似地把半埋在石堆下的战友往外拽,又哭又叫:“来人啊!救命啊!”喊声如在瓮中,传之不远,像一团团驱不走的幽灵,固执地又回到他的耳朵里。很快,他就发现一切都是枉然,这种下意识的“救命”的喊叫,使他羞愧。

文庆安非常奇怪,一切伤痕、夜寒、疾病都不能给他带来疼痛,他成了铁铸钢打的了。这种麻木的超常的生理状态,使文庆安在庆幸之余悚然而惊,他想到了本村的那个疯女,她在冬天不也只穿着单衫吗?她跌在荆棘丛中满身划伤,也不是不觉疼吗?那么,我是不是也疯了?

就在摔死的骡马旁边还有一具尸体。尸体仰面躺着,头颅已经破碎,五官已分辨不清。一身扯碎了的灰色的军装,在湍流冲激下,跟水草一起挣拽波荡。一支步枪早已从枪托处摔成两截。

他提着刺刀站了起来:这是一座什么山啊?这么高,这么大,在进山前,不是说只有两千多米高吗?现在只有他一个人,除了一只与他平行的山鹰之外,这里从未踏上过人类的足迹,连野兽也没有,他是不是走到天庭来了?整个天宇都是他一个人的!

他慢慢活动着,一眼看到身旁挂在乱树丛上的蓑衣。他像注入了一种无形的蛮力,竟然忍着剧痛坐了起来。

文庆安的目标,就是山的极峰,翻过峰巅,就是他的出路。他又攀爬了一天。他无法找到到达峰顶的路,左冲右突,突不破茫茫森林的包围。越城岭好像识破了他的念头,沉稳而又阴险地为它的对手摆下八卦阵,设下了盘陀路。

他无法判断在这涧底里昏迷了多久,他无从知道眼下是什么时辰。因为阳光无法透进这狭深的沟底。他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在流血,那是蓑衣掩护不到的地方。

文庆安的身体终于垮了,意志也终于垮了。他一头拱在草丛中,口吐白沫,发出痛苦的呻吟。他想:只要再动一下,全身就会肢断肌裂,心也会碎了:“我不行了……”

他半身浸在涧底的湍流里,身边就是摔死的驮骡。物资、食品、书籍全都散落在树丛石堆中,有一部分浸在涧底的流水里。

他不明白,命运为什么会指给他这样一条路,他父亲的棕蓑怎么未能保佑他脱出苦海?他想从父亲的幻影里得到某种启示。可是,父亲的面容淡化了,在他滞钝蒙眬的眼前浮现起来的是那个挑着水桶的青年人,他到沙漠上去浇灌那块绿洲!那绿洲与他眼前的绿色屏障融会在一起。

文庆安知道,他的驮骡比任何驮骡都重要。驮的是中央纵队的军需物资和食品——腌猪肉、炒米、炒豆、花生、香烟,以及非到不得已时才能启用的物品。此外还有日用必需品——电筒、电池、火柴、蜡烛等。许多行路艰难,个人带不动的物品:衣衫、毯子、水壶、干粮袋,还有舍不得丢的书籍。

文庆安似乎悟出了一个道理:任何人都无法走到目的地,任何人都像战死在湘江两岸的战友那样,倒毙在奔向目的地的中途。此时此刻,他的那些远离他而去的战友,又有多少人倒下了……他们只能走一段路,然后,像那个创造沙漠绿洲的青年一样,把挑水的扁担交在子子孙孙的手上。

他还记得驮骡向下翻滚时惨烈惊愕的嘶鸣,如果他当时松开缰绳就好了。可是那时,他却下意识地死死地拽住驮骡,结果一齐滚下山沟。

文庆安又顽强地向前走,毫不退缩。他用一种亢奋狂热的情绪来跟大自然斗争。最后走上绝谷断崖。

他还记得滑落的瞬间,那天下着蒙蒙细雨。山路像抹了油似的滑润,驮骡上庞大的马袋在拐弯时,被一块突兀的悬石撞了一下……

在他已近枯竭的瘦弱的肌体中,迸发出来的求生本能、耐性和毅力是无与伦比的。但他终于没有走出远古洪荒的大山,倒在了他所热爱的土地上,生命的浆液融进苍翠的山林中。

他从两百米高的斜崖上滚落下来,竟然没有粉身碎骨。这是他那紧裹在身上的棕蓑所创造的奇迹。

中国大地的农民之子,一个真正的华夏人!

文庆安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水沟里,冰凉的蓝得发黑的水流漫过他的肚皮、浸过他的胸脯,全身的痛疼随着他的清醒越来越强烈地冲击着他。他试图扭动一下身体,痛感立即传遍他的全身,袭来阵阵昏眩。

在他那撒满血滴的山岩上,匍匐而行的痕迹写出了这样一行字:

一 披蓑衣的战士

问题不在于是否走到预想地,而在于百折不挠地向前走,走到最后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