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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1934年12月4日 越城岭山中(上)

“为什么?”贺子珍不解其意。

“这叫各为其主!”

“小吴鬼得很哩,你当他会吃吗?给我留着,关键时刻他就拿出来。说实在的,花生你应该自己留着,你比我更需要营养……”

小吴已经想好了自己的策略,一把从子珍手里把花生米抢了过去,向子珍做了个小鬼脸,把门一拉,跑了。

“不,我们休养连有优待,尤其是怀孕的女同志,有特殊供应,”贺子珍拍拍挎包,洋洋自得地说,“我什么也不缺。”

“主人在仆人面前,都不是英雄。”这句西方格言从毛泽东的吃相里得到了证实。

毛泽东本想再开几句“羡慕”休养连的玩笑。但他看着贺子珍疲倦的容颜便沉默了,把冒着热气的木盆放在妻子面前:“咱们先洗脸后洗脚,你先我后。”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只好要物美价廉营养好的炒黄豆了!”主席快活得像个贪吃的孩子,当着警卫员的面就咯嘣咯嘣嚼起来。

“为什么?”

小吴站在门口笑了,他知道主席最爱嚼黄豆。

“贾宝玉不是说过吗?女子总比男子干净!”

“哪,”贺子珍又从挎包里拿出一袋来,“这是炒黄豆!”

子珍又拍了他一下,先洗起脸来。毛泽东从背后看着妻子笨重的转动,心头突然袭来一阵隐隐的忧虑。贺子珍的第六感官告诉她,背后的丈夫向她投射的是什么目光。

“我不相信还有比花生米更好的!”毛泽东一下把自己放在跟警卫员同等的地位,装出舍不得的样子。

等毛泽东最后洗完了脚,贺子珍端盆向外倒洗脚水时,看见小吴正坐在屋前的草垛旁把短枪横放在膝盖上,眺望着天边的星星。听见倒水声,他回过头来。

“拿着!”贺子珍用老大姐训小弟弟的命令声,“主席有更好的哩!”

星斗满天,照得地上挺亮。

“不!不!你留给主席吧!”小吴脸急得绯红,连忙摇手向门外退去。

“小吴。”贺子珍忽然想试验一下毛泽东预言的可靠性,“你的花生米呢?”

“小吴,我们休养连每人发了一包炒花生,慰劳慰劳你们吧!”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来。

“吃完啦!”

警卫员端来洗脸水,正想退出去时,贺子珍把他喊住了:

“这么快?半斤多哪!”

“郑声乱雅,董老开我们的玩笑哩。”

“你想警卫排有多少人?吃起东西来像老虎,半斤,还不够塞牙缝的呢!”

“董老念的什么诗?”贺子珍仰脸问道。

“我来翻翻你的挎包……”她真的带着几分威胁的样子,向他走过去。

“春宵一刻值千金,”董老继续逗趣,“君子成人之美,过多侵占你们的时间便成罪过,奉送佳诗四句,祝你们晚安:‘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完扬扬手,走了。

“那可不行,”小吴急忙把垂在右胯的大包转到怀里,“这是军事机密。”

贺子珍又只好动拳头,一种甜美温馨的幸福在脉管里流过。

“小鬼!”贺子珍用手点了他一下,拎着木盆回屋里去了。

“你看,你看,专制之风当即表现出来!”毛泽东向董必武故作诉苦之状,“王者无咎,皇帝打人是不犯法的!关关雎鸠,在山之丘(毛泽东故意读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看,”他指着妻子的大肚子,“子珍可够苗条的了!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

虽在苦难中,她的心是温暖的。

贺子珍满面羞涩,面颊上忽然泛起一片霞晕,一时找不到话说,在毛泽东的腰眼上捣了一拳,代替了千言万语。

贺子珍在半尺厚的绵软的草铺上,铺展着军毯和潮湿的发硬的棉被,毛泽东坐在垫了马袋的铁皮书箱上吸烟。

“董老,你说错了,”毛泽东欢快地纠正道,“在这间屋子里,子珍是皇帝,我是臣民,由她管我,不信你问子珍。”

“子珍,你真的憔悴多了。”他又重复了一遍。

董老是很风趣的人,他把贺子珍推到毛泽东面前时,哈哈大笑着:“子珍是我的兵,请共和国主席代我管理半天,养精蓄锐,明天一早好翻老界山。”

“人老了嘛!”贺子珍莞尔一笑。

这是他们在西征途中第四次见面,前三次都是匆匆数语便分手了。由于休养连的支部书记董老的精心安排,他们才在这所石壁小屋里有半天单独相处的时间。

这个笑容依然美丽。尽管还含着几分忧愁,但那眼神里却分明含着希望和幸福的光芒。她虽然来自县城,出身小小的官宦之家,却不是多愁善感的姑娘,她有着挥刀上阵的男子汉的气质。作为革命者来说,这是长;作为妻子来说,这是短,刚毅有余,婉柔不足,潜隐着后来离异的危机。

“子珍,你憔悴多了。”毛泽东看着腹部隆起的妻子,关切地注视着她的表情。他们互相看了一会儿,在明亮的马灯下,互相探索着对方心底的奥秘。

这个笑容,对毛泽东来说,太熟悉了也太珍贵了。他一生也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三 毛泽东与贺子珍

“人老了嘛。”这是贺子珍随便说的。可是,在毛泽东的印象里,她的确“老了”不少。

毛泽东在下午五时半随队出发,他的心境与渡湘江前大不相同。他弃担架而乘战马。迎面是一轮滴血的夕阳,霞云张起一面紫红的条状大旗,在西天飘展,犹如泛着血沫的湘江!

在他们认识并结合的六年来,经历了多少人世沧桑?贺子珍已经生过三个孩子,一个由于不足月,生下来就死了,那是马背上颠簸所造成的结果。第二个是女儿,降生在行军途中,只能寄养在老表家里。没有来得及问清收养者的姓名,连哪个村庄都记不得了。第三个是毛毛,一个聪明活泼酷似父亲的儿子,三岁了,留在中央苏区她妹妹贺怡那里。

是革命之欲堕,赖这支满身血迹的红军以拄其间吗?抑或是工农红军欲堕,而赖他毛泽东本人以拄其间呢?诗无达诂,作者本人也未必完全明确。

怎么能不见老?她已是将有第四个孩子的母亲。漫漫征途,风餐露宿,怎么能不憔悴?

赖以拄其间。

可是,贺子珍的这个笑容在毛泽东的记忆里永远不老。

天欲堕,

他第一次被这个睹之令人酣畅的、熠熠闪光的眼神吸引的时候,是1928年的夏天。红四军第三次打下永新县城。这个美丽的县城,坐落在罗霄山脉中段的青峰环抱中,碧波见底的永川河绕城而过,给山城留下一派秀色。

赖破青天锷未残。

毛泽东在“大力经营永新”的思想指导下,在永新作社会调查,住在西乡塘边村一家地主的四合院里。它已经归贫雇农所有。

山,

贺子珍是永新县第一任妇女部长,她按照县委的指示带着工作组到西乡调查,并建立党的组织,成立暴动队,开展分田地的工作。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热情高、勇气足、胆量大,就是不知道如何进行调查。

当他缓缓站起,轻雾从眼前散开,猫儿山的主峰上百丈石崖陡立而起,在阳光沐浴下,光洁如精钢,峭拔奇突如擎天一柱。被破坏的诗情又重新勃发:

“你去召集一个座谈会,我可以给你示范!你带着小本记录就是了!”毛泽东一下被光彩照人的姑娘吸引了,竟不能自持地对她注视了好久,直到贺子珍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这种肉吃起来是酸涩的,它把毛泽东的“万马战犹酣”的诗情破坏了。

调查会开得很成功,活跃,自然,深刻,群众在这位毛委员面前无拘无束,敞开了胸怀。

那是在过湘江时,被炸死的骡马。

会后,他对作记录的贺子珍说:我给你三天时间,写一份“西乡塘边村调查情况”,可以补充我的《永新调查》。

“米粉蒸马肉。”

“为什么三天?我看一天就够了!”

“吃什么?”

“那好,就一天吧,写好了来找我!”

警卫员们来叫他们吃饭。

贺子珍笑了。就是这个笑容犹如一支神矢,带着活泼的姿态、鲜艳的色泽,爱情的芬芳,青春的热烈,射中了毛泽东的心。

万马战犹酣。

这个笑容,曾长久地伴随着毛泽东,不管是春风得意的早晨,不管是厌闷欲绝的长夜,这个笑容总给他带来愉快和安慰。

奔腾急,

直到二十五年之后,中国历史上那个风雷震荡的多事之秋,他想再看一看这个笑容,烦乱的心,期望从这个笑容里得到某种宽慰。

倒海翻江卷巨澜。

他们避开江青那双阴毒而又嫉恨的眼睛,在庐山匆匆会上一面。可有谁知,这次会面是凄苦的,悲惨的。那个笑容之花早已在风刀霜剑下摧折了,枯死了,不再散发芳香。毛泽东面对那张陌生的、为生活折磨得抑郁的脸,一种人生的苍凉刺入他的心窝、涌入他的肺腑,使他呼吸变得沉重起来。二十三年的分离,对坐了还不到十三分钟,便再也无话可谈。毛泽东只有痛苦的压抑,贺子珍只有哭泣。

山,

可有人追索这幕悲剧的成因?

晨露升腾翻卷,凝结成条条白云,给越城岭抹上一层苍凉激越的色彩。毛泽东想到明天将走进这未可知的境界里去,胸中沸腾起诗的激情:

坐在越城岭下小屋里的毛泽东,无法预知二十五年后的那个“未来”,他眼前显现的只能是对井冈山那个笑容的记忆。

毛泽东的眼前仿佛划过一道闪电,那是一道照亮古往今来的闪光。

隔了一天,贺子珍果然来了,脸红红的,腼腆得叫人生怜的样子,使毛泽东备感好奇。她声言没有完成任务,左写右写写不好。

那山石林木中间,似藏似露地有座庙宇,笼罩着一种令人悲悯的阴沉的孤寂,它曾经目睹过多少红日的升起?它自从蹲在那山坳里,可曾见过一次落日的盛景余晖吗?那上面有僧侣吗?他们执意要把它安排在这远离人世摒弃尘嚣之地,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隐衷?

“我说嘛,一天要完成三天的任务,当然有困难了。没关系,一回生两回熟三回就能当师傅,你坐。”毛泽东给她泡了一碗老百姓土法自制的苦味很足的茶,“咱们今天来个互相调查吧!”

整个越城岭摆开高低不一的峰峦挡在红军面前,它是大军的敌人;也是大军的保护神——进入山区,敌人就无法形成包围。

作为已经结过婚的三十五岁的男子汉,他会立即感到十九岁女性的诱惑力。她穿着淡蓝色的偏大襟短衫,藏青色的长裤和有袢带的圆口布鞋,洁净、优雅、大方。闪亮的短发衬托出红扑扑的椭圆的脸,年轻丰满的胸脯曲线使人感到肌肉的弹性和皮肤的光润,一种人生本能的冲动,越来越难自制地在他体内扩散开来。

这是红军远征以来所面对的一座最高的大山,上面无人涉足的林木闪出一种生涩的铁青色。山上那些嵯峨奇异的怪石,在云涛中隐现,像是具有灵性的兽类,对这支陌生的大军满怀敌意。

毛泽东恍惚中看到了一幅乡村仕女图。是什么风水在这穷乡僻壤塑造了这么美丽的形象?他立即想到了曹植的《洛神赋》,“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是罗霄山脉的崇峻造就了她的刚毅?是禾川的绿水造就了她的温柔?是深谷的幽兰造就了她的气质?是蓝天的云霞造就了她的纯净和艳丽?

他们并坐久望,东方高升的太阳正把它的光线投射到越城岭之上。也许历史上很少有人把它称为雄浑峥嵘的赫赫名山,可是,它横断整个西部天际,以其威严神秘静寂的景观令人心慑!

“你是名门望族官宦之家的小姐,”毛泽东开始了他略带幽默的调查,借以打破贺子珍的拘束,“参加革命可不容易。”

“啊,人皆可以为尧舜,”毛泽东急忙谦逊地说,“有为者亦若是。如果义不容辞,不管局面多少严重,我们都要面对现实,承当起我们各自的责任,血的教训是需要总结的。你的话很对,不能再像现在这样维持下去,这是全党全军的利益所在。”

“我父亲是当过安福县的县长,可是后来遭人陷害,反而坐了大牢……”

这种“青梅煮酒论英雄”式的嘉许,虽然不至于使毛泽东像刘玄德那样闻雷落箸,却也颇感惶悚。在权力之争的风浪尖上,是很危险的。

“清官难做嘛,你父亲贺焕文不会巴结豪门显贵,当然就干不长了。”

“西征以来,我思虑很久,”徐特立说得很沉很重,仿佛字字千钧,“我综观全军上下,全党上下,唯润之治人将兵无所不宜,学足以通古,才足以御今,智足以应变。军旅大事,革命大事,任重道远,此历史重担,唯奇才能挑。我想,非润之莫属。”

“毛委员,你怎么一说就准?”贺子珍有些惊奇。她相信不会有人向毛泽东说起她的身世。

当年的老师与学生,今天的上司与下属坐在资水河边,望着弯弯曲曲的流水。

“我会判断……”毛泽东微笑着,喊警卫人员拿点什么吃的来招待客人。警卫员告诉他,镇上小店里有卖芝麻糖的。

二 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那就芝麻糖吧。”警卫员欢快地跑出去了,贺子珍不好意思地红着脸。

这时的毛泽东,他的想象中,只能出现他所深研真知的中国历代王朝兴衰的画面,那些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各自带着显赫功业的灵光,走过他的面前。淮河以内的泥土自然会把江南之桔变成枳。长也在斯,短也在斯;得也在斯,失也在斯。

“我们湖南人爱吃辣子,所以干起革命来也有股子辣劲。”

“治理中国,要中西结合,西为中用……马克思加秦始皇。不过秦始皇不是人民的皇帝,而是封建君主!”

贺子珍忍不住笑了,笑得很开朗:“毛委员,你真会说笑话,我不吃辣子,可我带暴动队守永新南门的时候,也有点辣劲。”她自觉说得有点夸张,忍不住也笑了。

“可见你和那些吃洋面包长大的布尔什维克不一样,虽然也吃过几天,可是脚还站在华夏大地上。有些人,脚在这里,脑袋还在那里。身首异处,能长久乎?”毛泽东不由哈哈大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就一点也不害怕?”

“这个道理很对,”徐特立表示赞成,“中国的事情就是这样。《考工记》里说:‘桔逾淮而北为枳’,事实也是这样,换了水土就变味。”

“开头当然挺紧张,一干起来就忘了怕……”

“中国不是西方国家,统一中国,治理中国光靠外来的教条不行,要有中国的方法。你到过欧洲,也到过苏联,据说那里的松柏都跟这里不一样。”

贺子珍变得无拘无束了,站起来给毛委员续茶。这时才察觉腋下、背上有津津的汗水流下。她不知为什么如此腼腆紧张,在几千人的大会上讲话也没有怯过场啊。

“也许不是虚构,它充分表达了刘备当时的雄心。古人有言:‘虎豹之子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气;鸿鹄之雏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功崇惟志,业广惟勤’,干大事业的人,不立志是不行的!”徐特立说。

警卫员最善于体察首长的需求,以最快的速度买来了一斤芝麻糖,向桌上一放回头就跑,刚跨出门槛就被毛泽东叫住了:“跑那么快干啥子嘛?又没有老虎追着,任务还没有完成哩。这糖,一半待客,一半慰劳你的警卫班,有福共享,利益均沾嘛。”警卫员硬是不听命令,向贺子珍笑笑,跑了。

“当年刘皇叔坐在大树下纳凉时,怎么说来着?当我做了皇帝时当以此为伞盖!这也许是罗贯中的虚构!”

这种家人般的亲密气氛,使贺子珍感到温馨。

1934年7月,中央政府从沙洲坝迁移到这里,中执委主席毛泽东,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就在寺内办公。古寺侧后,有一棵数百年的香樟树,浓荫如伞盖,是毛泽东看书、沉思与人倾谈的地方。他曾仰望浓如绿云的树冠对徐特立开玩笑说:

“这些小鬼头,我听他们的比他们听我的还要多。”

山上有一古寺,名曰云山古寺。庙里的菩萨已在打土豪分田地时,被扫地出门了,人民便成了自己的玉皇大帝——“一切权力归农会!”

“那怎么可能呢?”

那是在瑞金城西十六公里处的云石山。这是一座树木苍翠、怪石嶙峋的独立小山,万石簇聚高矮参差,形似云叠天际。长征第一步就是从这里跨出,后人称云石山为长征第一山。许多作家、记者、旧地重游的老红军和中外游客,都从这里迈出重走长征路的第一步。

“怎么不可能?在战场上,我指挥全军,他们就指挥我,这里不能站,那里不能呆。你想上个山头,他们硬是把你拉下来,有个小鬼竟然嫌我个头太高,让我弯下腰走路……”

徐特立又回想起他与毛泽东的一次玩笑式的谈话:

贺子珍忍不住哈哈大笑,含在嘴里的芝麻糖也喷了出来。“我都笑岔气了。”贺子珍捶捶自己的胸脯,忽然发现自己有些忘形,立即安静下来,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她消除了最后一点陌生感,觉得同眼前这个人谈话是一种愉快,就像在女友和哥哥贺敏学面前一样,心甘情愿地敞开胸怀。

当我们高唱“桃花源里可耕田”和“六亿神州尽舜尧”时,有几多眼睛能看到中华民族意识的倒退是何等迅速,一直退到“史无前例”悬崖上,以极端的聪明,干极端的蠢事。既然“冷眼向洋看世界”,那么,还有什么世界文明更比天朝好呢?向后看比向前看容易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所以我们老吃“忆苦饭”。

“我猜你喜欢看武侠小说,《大五义》、《小五义》、《大八义》、《小八义》、《七侠五义》、《七剑十三侠》,说不定还看《十三妹》……”

即使呼唤出一个千年前的贤君明主来,又将如何?一个深陷在几千年前的思想意识泥坑里的民族,历史悲剧是注定要发生的!

“哎呀,”贺子珍忍不住两手一拍,“你一猜一个准,我从小就喜欢……”

后来毛泽东曾不止一次在整风中告诫说:我们共产党人不要连封建时代的人都不如。这是多么严峻的问题。

“从哥哥的书架子上偷的?”

徐特立又唯唯。

“你又猜对了。”

“唐太宗的抱负是远大的,”毛泽东说,“他用毕生精力达到他的目标:‘使丰功厚利施于来叶,令数百年后读我国史,鸿勋茂业,粲然可观。’我们在千年后读这位皇帝的嘉言,看这位皇帝的懿行,仍然收益颇多。”

“不偷怎么行?妈妈是绝对不准女孩子看这种书的。”

徐特立听后唯唯,为了达到目的,不惜作伪使诈,这的确是个值得思索的大问题。

“反正你一说一个准。”

“唐太宗的过谦态度从理论上讲是对的,从实践上讲是不对的。”毛泽东那时认为,“唐太宗曾引用《尚书》中舜诫禹的话说:‘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用《易》中的‘谦卜’辞说:‘人道恶盈而好谦。’天下不争是到不了手的!‘谦’是达到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女豪杰中你喜欢谁?花木兰?穆桂英?十三妹?还是秋瑾?”

但是,言行一致,贯彻始终并不容易,尤其在一片歌功颂德声中,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则更难。

“我都喜欢。有一段时间,我还想进山学艺,要当红线女侠。”

东瀛濯剑有书还,我返自崖君去矣![1]唐太宗十八岁起驰骋沙场,转战南北,二十九岁做皇帝,政局稳定,政绩斐然。但他并不沾沾自喜,“满招损,谦受益。”这是魏征谏太宗书中的名句。唐太宗可贵之处不仅在口头上而且在行动上保持谦虚谨慎的作风,毛泽东后来向全党发出的“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教导,也许正是从《贞观政要》中来的。唐太宗认为“人言做天子则得自尊崇,无所畏惧。朕则以为正合自守谦恭,常怀畏惧”。可见,他是从哲学和政治学的高度,来看待位高权重后的民主作风和谦虚谨慎的。

“想当红线?你看,这一点我没有猜到。我想,《红线》的文字太深,你不一定看懂。”

平浪宫前友谊多,崇明对马衣带水。

“你又猜对了,我让大哥解释给我听。”

名世于今五百年,诸公碌碌皆余子。

“那么我来考考你,红线在潞州节度使薛嵩身边做什么工作?”

管却自家身与心,胸中日月常新美。

“记不清了,好像叫‘内记室’,是会弹唱的吧?”

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当时的‘内记室’就是现在的女秘书。你还记得在红线帮助薛嵩盗来田承嗣的枕边金盒,辞别而去时,薛嵩送给她的那首诗吗?”

丈夫何事足萦怀,要将宇宙看秭米。

“一句也不记得,”贺子珍遗憾地摇摇头,“压根就不知道其中还有诗。”

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

“那是你大哥没给你讲。我可以背给你听。”

洞庭湘水涨连天,艟艨巨舰直东指。

毛泽东看出贺子珍的惊讶倾慕之情,便进一步加深她的印象,轻声背诵道:

君听吾为发浩歌,鲲鹏击浪从兹始。

采菱歌怨木兰舟,

年少峥嵘屈贾才,山川奇气长钟此。

送别魂消百尺楼。

云开衡岳阴晴止,天马凤凰春树里。

还似洛妃乘露去,

送纵宇一郎东行(七古)

碧天无际水长流。

毛泽东阅后笑笑,有些话也不好当面说,随录旧作一首回奉徐特立:

接着又向贺子珍作了解释。

徐特立并不真正理解当时毛泽东的心情。

毛泽东在贺子珍眼里,立即成了闪着灵光的人:这样的风趣,这样的渊博,这样的胸襟,这样的才华,这样的平易,超出了她的想象。

偶受春风即折腰。

此后,贺子珍真像潞州节度使的女秘书红线女侠一样,成了毛泽东的女秘书。在永新调查期间,他们双方印象如此深刻。“英雄美人殊死恋”,是古今不变的法则,他们的结合也就成为理所当然的了。

非同泽柳新秭弱,

那段时间,他们炽情如焚,体验到了人生情爱的全部温馨、豪壮与瑰奇。

壮志依然抑九霄。

“人怎么能不老呢?”贺子珍坐在草铺的军毯上,整理着自己的挎包,“都快把我愁死了,我一闭眼就想到毛毛,我天天梦见他。”贺子珍的眼圈红了。

丈夫落魄纵无聊,

毛泽东沉默着,这种感情和忧虑是没法宽慰的,只能忍耐。但是,贺子珍的忧虑在毛泽东思想上引起的感触是难以尽述的。他,何止一个毛毛,多少亲人在战争中丧失了,多少战友在战火中离开人世?在刑场上倒在血泊里的杨开慧又出现在他面前,那殷红的血流进了湘江,与今天千万个战士的血融汇在一起。

言志

战争造成了人间多少悲剧?毁灭了多少家庭的幸福?葬送了多少人的未来?“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杜甫的《悲陈陶》把战乱写得多么悲壮!慈母失子之痛,青年阵亡之惨,苦难之深重,是任何尺度都无法衡量的。

这位苏维埃政府教育部副部长(部长为瞿秋白)思考了很久,他了解毛泽东的青年时代,但他很难说了解毛泽东的现在。那时,毛泽东是他的学生,而现在毛泽东却是他的顶头上司。毛泽东对老师总是尊敬有加,但徐特立在看毛泽东时,却有一种仰之弥高的模糊之感,觉得有些话不好当面说出,思忖再三,便手录一首1905年自写的七绝诗:

但是,人们并没有被苦难所压倒,他们踏着战友的血迹投入新的战斗。他们是不是都知道,只有用战争才能消灭苦难,只有用战争才能摧毁不平,只有用战争才能制止战争?

可是,傅连暲去看徐特立时,却悄声对他说:“毛主席的身病好治,心病难医。”他发现毛泽东的痛楚从体内流溢而出,眼睛因为面部苍白憔悴而显得乌黑,透出悲哀与忧烦,但他在徐特立面前,表述不出来,只要求徐老给他鼓励与安慰。

在湘江两岸,在战火纷飞的战地上,战士们掩埋了战友,又投入浴血搏斗。他们怀着怎样的悲伤、愤恨、痛苦、希望、信心和激情向往着未来的胜利啊!

毛泽东痰有血丝,先以为是胃出血,后来经过X光透视,发现肺部有一块阴影,但已经钙化。对痰做了细菌培养,没有发现结核杆菌。但是根据症状,不能完全排除肺结核的诊断。治疗的方案是:多休息,增加营养,辅以药物治疗。

必须引导他们走上正确的道路,这不是个人的权力问题,也不是个人的荣辱问题,而是事关全军生死存亡的问题,必须斗争,必须争取,必须讲求策略以达目的。英明,是一种多方面权衡利弊寻求制胜之法的艺术。

老古井休养所在汀州城外北山脚下的一座别致精巧的淡红色小楼里,原是一个大土豪的别墅,1929年红军入闽,土豪逃亡,从此成了福音医院专供高级干部的休养地。

此时,毛泽东的心境非比寻常,他跟贺子珍的根本区别就在于,她沉陷在失去孩子的哀伤里;而他,却从这种哀伤中挣脱出来,把目光投得更远,想得更开阔。

他记得那时的毛泽东比眼前还瘦,眼窝深陷,而且吐血不止。他住进了汀州福音医院附设的老古井休养所。

“润之,听说不久就能跟二、六军团会合了,”贺子珍把挎包理好,放在军毯下权作枕头,“但愿这个孩子不再生在半路上。”

徐特立还记得那是1932年10月,宁都会议之后,毛泽东放弃军职以休养为名从前线回到后方,结果真的病了。

“大约还有几个月?”

徐特立仔细揣测毛泽东的用意,他知道毛泽东自青年时代就精读深研《贞观政要》,身任苏维埃共和国主席后,更有了实践感受,对《贞观政要》有着极深的见解。

“两个月吧。”贺子珍说得不太肯定,的确,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分娩。

两人一时无语。

毛泽东又点上一支烟,他不能告诉贺子珍,跟二、六军团会合的计划将会成为泡影。为了孩子和妻子的安全,他应该赞成与二、六军团会合,那将给她一个分娩的安定环境。可是,不能,那将使全军陷入绝境。

“其实,他们两个都是从自己的经验出发,都有片面性。唐太宗说得很清楚:‘玄龄昔从我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见草创之难也。魏征与我安天下,虑生骄逸之端,必践危亡之地,所以见守成之难也。草创之难既已往矣,守成之难,当思与公等慎之。’他的看法是很全面的,而且是从实际情况出发的。我们目前,既是草创也是守成,所以两者皆难!”

此时,毛泽东的思路已经越来越清晰了,他的理智与感情已经融为一体。“不能与二、六军团会合,那是一条危险的路,是一个陷阱,必须改变这个目标,必须扭转这个航向,把李德、博古手中的舵轮夺过来,让几经风浪即将触礁沉没的航船,驶向胜利的彼岸……”

“当然记得,房玄龄和魏征的看法是不一样的,房说创业难,魏说守成难,只是原话记不起来了。”

毛泽东从马袋上蓦然站起,在屋中踱步。这需要进行耐心的说服工作,王稼祥已经从错误路线中分化出来了,洛甫也已开始分化。不过,要战胜那些人,还需要得到更多同志的支持,需要更多同志的觉醒。但是,毛泽东的这个决心不能跟贺子珍说。

“只能说正在找,而且还要大家能够接受。”毛泽东沉思良久,“徐老,你还记得,唐太宗在贞观初年,就向侍臣们提出‘帝王创业,草创与守成孰难’的问题吗?”

贺子珍却以为丈夫在为她即将到来的分娩的处境焦虑。

“我想,致弊之因,你已经找到了。”

面对成千上万年轻战士的死亡,再忧虑一个婴儿的新生,这种生与死的强烈反差,正是人类在战争观念上的一个难题。

“是的,也许正是时候,司马迁不是说嘛,‘天下无害灾,虽有圣人,无所施其才;上下合同,虽有贤才,无所立其功。’审时度势,困难很大。”毛泽东像是自语,他面对的是握有共产国际指示和中央权力的力量,以他离开领导岗位两年之久的影响能否与之抗衡,的确没有把握,必须谨慎从事,万一再跌个跟头,爬起来就更难了,“必须先知致弊之因,方可言法之利……”

毛泽东在思考准备夺取一个决定性的转机之后,忽然想到必须安慰妻子几句:“车到山前终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毛泽东紧靠贺子珍坐在草铺上,“世上没有闯不过的险关,也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古人都能做到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难道我们革命者还能让忧愁压倒吗?好了,该睡了,明天一早,就可以领略越城岭的风光了……”

“我倒觉得时机到了……”徐特立还不清楚毛泽东早在为时机的到来做准备,便进一步叮嘱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

“爬山太难了,挺着个大肚子……多难看啊!”

“事之难易,不在大小,务在知时。”毛泽东深深知道时机的重要,“时机不备,徒劳无益。”

“可是有个好处,飞机不能钻山,可以慢慢爬。你得拿出守永新南门的劲头来……噢,咱们睡吧……”他伸手捻灭了那盏风雨灯。

徐特立无法测知毛泽东在想什么,进一步说:“《商君书》有言,苟可以强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这不仅仅是权力问题,而是事关革命利益的大问题……”

毛泽东豁达的鼓舞对贺子珍来说,并不是无所谓的。这天晚上,她梦见永新城的那场难忘的战斗:白狗子沿着云梯向城头上爬,她指挥着赤卫队,用石头向下砸,一架一架云梯翻倒下去,敌人的尸体躺在城下,敌人溃退了,纷纷跳到禾川河里……她让号手吹号。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踏在敌人尸体上,“冲啊!”她被人推了一把……她听到毛泽东在叫她:“子珍,子珍,该起来了。”

毛泽东默然。他拾起手边的一块石子,投到河中,翻了个小小的水花。

她睁开眼,马灯已经亮了。悠扬的军号声震荡着晨雾,在群山间回荡。

徐特立和毛泽东坐在资水河边。他们的谈话像澄澈的资水,舒徐有致缓缓地向前流淌:“润之,从撤离中央苏区那天起,我就考虑这个问题了,博古同志热情干练,却没有实际经验;恩来同志组织观念强,温良恭俭让,事无巨细过分繁忙。这样,一切军政大计全委托于不了解中国特点的李德……这种状况潜在的危机使人担忧……出于革命整体利益,你是责无旁贷的……”

[1] 纵宇一郎是罗章龙1918年去日本时的别名。临行前新民学会在长沙北门外平浪宫为罗饯行,毛泽东用二十八画生的名字写此诗赠之,但罗因故未能到达日本。诗中:“天马凤凰”指衡山诸峰之形状,“屈贾才”指屈原、贾谊。“秭米”形容看宇宙为米粒般小。“名世于今五百年”句,见《孟子·公孙丑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诸公碌碌皆余子”句,典出《后汉书·祢衡传》:“常称曰‘大儿孔文举(融),小儿杨德祖(修),余子碌碌。莫足数也。”“我返自崖君去矣”句,语出《庄子·山大》:“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此诗充分反映毛泽东青年时期志向远大、气势恢宏和对中国古典造诣之深。

一 徐特立与毛泽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