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他去我田里做陷阱抓小鸟。做陷阱什么的,倒也算了。我们小时候也不是没干过这些事。光是这个,我也不会来告状。他带了很多孩子,把田埂踩得乱七八糟的。那可不是一两个孩子。带了得有二十多个孩子。所以,我就喊了几声,把他们赶走了。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竟然怂恿那些孩子朝我扔石头。”
“他们扔了可不止一块两块石头。那石头是噼里啪啦朝我飞来啊。”
“你小子,从小就是被蚊子叮一口都能火冒三丈的臭脾气。——洪作做了啥了?”
“哦。”
“他要是没做什么,我也不可能这么生气地来找他啊。”
“我在村里住了那么长时间,被孩子扔石头,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做这样的坏事,他这到底是怎么想的,今天我就特地想来问问他。”
“洪作做了什么吗?”
“是洪作扔的吗?”
“后面再跟你拜年了。大正月里的,要对不起你了,我是来告状的。听说七重的儿子洪作回你这儿来了,你让他出来吧。”
“他自己有没有扔我不知道,但是毫无疑问,是他让那些孩子扔的。其他孩子都只是些还没断奶的臭小子。是你外孙把他们带过去的。你让他出来。做坏事也要有个度的。我今天非得在他头上敲两下。不然我这气没法消。”来访者这样说道。
“大正月的,别这么板着一张脸嘛,好歹要拜个年嘛。——你这吵吵嚷嚷的,是啥事啊?”
“行啊,熊作,你小子好大的口气啊。你爷爷要是听到你这番话,怕是胆子都要吓破了吧。你爷爷一辈子在我家进进出出,给我家扛了一辈子活,也吃了我家一辈子的饭。你爹跟你娘结婚的时候,我家还给垫了钱。而且,这些钱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还回来。你爷爷、你爹都已经过世了,那也没办法了,他们要是还活着,听到你刚才这番话,还不打破你的头!——滚!”
“哎呀,这不是山坡下的熊作嘛。”
只有最后一个“滚”字,外祖父的语气格外激烈。
外祖父站起了身。不一会儿,传来了他的说话声。
“这话说的,真叫人眼珠子都要惊掉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我去看看。”
门口又传来了熊作惊讶的叫声。
外祖母正想站起身来。
“人嘴两张皮,你说你有理。要是我爷爷和我爹还活着,听到你的话,怕是会马上回头朝你吐口水吧。——什么借钱,开什么玩笑,我从来没听我爹说过有这么回事。上之家到了你这代,终于开始说这样的话了呀。也是,谁都不想承认自己变穷了啊。——把那小鬼交出来!”
“什么事啊?”
熊作的最后一句“把小鬼交出来”也是喊得掷地有声,相当有气势。洪作吓得一哆嗦。外祖母也一样,她反射性地站起身来,嘴里说着“好啦,好啦”,朝门口走去。很快门口传来了外祖母对熊作说话的声音。
这次对方的说话声中明显带着怒气。阿蜜脸色都变了,走回了餐桌边。
“好啦,好啦,这不是熊作嘛。洪作好像惹你生气了,大正月里的,真是对不住了。像你这么稳重,轻易不生气的人,洪作怎么搞的,惹你生这么大气。——人不会没原因就生气。肯定是我们这边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你才会这么生气的。真是太对不起了。”
“让他别吃饭了,赶紧出来。”
“哼。”
“他现在正在吃饭。”阿蜜说。
这哼哼声不知道是熊作发出的,还是外祖父发出的。
“听说你家有个叫洪作的孩子回来了是吧,在沼津中学上学的那个。我有话问他,你让他出来一下。”来访者这样说道。
“我会好好教训洪作的。肯定都是洪作的错。虽然我不知道那孩子做了什么事,但是他本性上是个很善良、很乖巧的孩子。只是多少还有点孩子气,明明都是初中生了,却还是整天跟一群小学生玩在一起。——今天早上也是,一大早附近的孩子就来找他一起去玩了。人家再怎么找他一起玩,他不当回事,不去就好了,可偏偏他又拉不下脸,还是去了。然后就把你这么稳重的人都惹得火冒三丈了。那孩子出去的时候,我要是叮嘱一声就好了,结果还是偷懒了。——是我没做好。我应该跟他叮嘱一声,千万不能扔石头,可是偷懒没说。”外祖母说道。
这天夜里,洪作正在跟外祖父、外祖母、阿蜜三人一起吃晚饭时,门被推开了,传来一个很响的声音:“晚上好。”阿蜜站起身来走了出去。因为是正月里,正想着会不会是邻居过来玩了,但是,门口传来的声音很不客气。
外祖母说得仿佛都是她一个人的错。她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这么想的。只要一有了麻烦事,她似乎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责任都在自己身上。
“我觉得应该是打中了脚。——对方都跳起来了。”一个孩子说道。
“婆婆,这不是你的错。”
“打到哪里了?”洪作问道。
又传来了熊作的声音。这会儿的语气已经平静了很多。
“阿秋扔的打中了!”
“不不,都是我没做好。”
“打中了吗?”洪作问道。
“你何必说这样的话。”
“是啊,是对方先扔的。所以我们才扔的。”
有一会儿没说话的外祖父的声音传了过来。
“可是,是那人先扔的啊。”接着,说话的孩子又向旁边一个最矮小的孩子确认道,“是吧?”
“你也不是什么坏人,就是有点二百五罢了。你今年多大了?”
“你们这些笨蛋,扔石头多危险哪。”洪作责备孩子们。
“刚好四十。”
“气得头顶都冒烟了。”大一点的孩子回答道。
跟外祖父说话的时候,熊作的嗓门很大。
“应该气坏了吧。”小一点的孩子满是感慨地说道。
“都四十岁了,可不能再跟孩子吵架了。谁听了都是好听不好说啊。有几个孩子?”
“我扔的石头,差一点就能扔到敌人的头上了。”另一个孩子说道。
“三个。”
“我扔了七块,打中了两块。”一个孩子说道。
“都有三个孩子了,你还是要多努力啊。不能再依靠别人帮忙,只能靠你自己了。”外祖父说道。
他总觉得还是尽早离开这里会比较安全。等侦察队一跑回来,大家就从那里离开了。扔石头跟大人大战了一场的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兴奋不已。
“开什么玩笑。我不是一直都靠自己的吗。你说我靠谁了!”
“喂,我们回去吧。”洪作说道。
“哦,那你都是靠自己的?”
但是,没过一会儿,一个孩子跑了回来,其他人也跟着他开始跑。洪作看到田地上又出现了刚才那个大人的身影。是一个头上蒙着布手巾的大叔。即使是站在这么远的地方,也能看得出他怒气冲冲。跑回来的孩子们不时停下来,捡起石块朝他扔去。
“我可不都是靠自己的。”
看到这,有四五个孩子也突然往前跑去,似乎是要去支援前面的侦察队。洪作叫了那些孩子,想让他们停下来,但是他们充耳不闻。孩子们还在中途捡了石头,带着石头跑了过去。
“哦,是吗。”接着,外祖父又说,“那倒也是。哪里会有到四十岁了还要靠别人的笨蛋呢。当然要靠自己了。虽然嘴里说靠自己、靠自己,但是靠自己这种事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谁都不会表扬,也不会佩服。”
洪作停下脚步,看着三个孩子那边的情况。那三个孩子停止了叫嚷,开始扔石块。他们蹲下身子,从路上捡起石头,扔到上面的田里。
听了外祖父的话,熊作嘴里结结巴巴地说着“你、你、你这——”,然后又大喊一声“混蛋!”他似乎撞上了玄关的玻璃门,门口传来了巨大的响声。接着就是熊作越走越远的声音。
主动要求去侦察的三个孩子,精力十足地先跑了过去。他们过了桥,正准备朝那片田地上爬,突然就停下了脚步,开始叫嚷起来。刚才那个大人好像还在田里。
“熊作!”
洪作带领着孩子们,迎着刚刚被大人追赶的方向,准备再次前往那片田地。虽然不能在上面做陷阱了,但还是想把扔在那里的做陷阱的材料拿回来。
外祖母似乎出去追熊作了。
孩子们一下子又来了精神,其中一个孩子说:“好嘞,我去侦察一下。”
外祖父回到餐桌边,坐了下来,说道:“傻得跟个熊似的!”外祖母好不容易把人家安抚下来,结果祖父又把人家激怒了。这真的很有祖父的做事风格了。
“管他呢。我们再去那里做陷阱吧。”洪作说道。
“吓我一跳。”洪作说道。
但是,现在洪作的想法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似乎是因为他们在田里做陷阱,惹得那片田的主人生气了。但现在是冬天,田里什么都没种,在上面做个陷阱,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这么一想,就觉得刚刚那个朝自己这些人怒喝的大人实在是太讨厌了。
“那家伙,不管到几岁都学不会做人,真是个麻烦。——笨蛋!”
但孩子们谁也没有回答。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挨打,但是挨打这件事对他们来说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洪作以前也跟这些孩子一样,每天都被大人们怒喝,被大人们追赶,他曾经以为大人们只要看到自己这些小孩子就会怒喝。
这句“笨蛋!”说的不是洪作,而是熊作。
“为什么挨打?”洪作问道。
第二天,洪作在外祖母的劝说下,前往伊豆楼拜访一之濑母子。
“我也被打了。”另一个孩子也说道。同样也是一副很自豪的口吻。
洪作刚走出家门,外祖母就追了上来,让他把皮鞋换成木屐。
“我被打了!”一个孩子颇有几分得意地说道。
“还是穿皮鞋舒服。”洪作说道。
大人的怒喝声越来越远了。洪作跑到长野桥下,在那里停了下来。朝背后看看,孩子们朝四面八方散开了。有人在路上跑着,有人在田埂上摔倒了。洪作不知道大人为什么要朝自己怒喝。过了一会儿,孩子们喘着气,朝洪作走了过来。
“可是你这皮鞋……下次回三岛了做双新的吧。”
——还跑!
说着,外祖母准备把洪作那双破破烂烂的皮鞋拿回家,结果又说道:“哎呀,扣子又掉了。”
耳边突然传来大人的怒喝声。原本呆呆站在那里的孩子们瞬间作鸟兽散去。洪作也开始跑。他连续跳下好几块稻田。
“真的哎。”洪作看了眼自己的外套说道。
——干吗呢!
“无论什么时候看你的衣服,总有扣子掉了。这不是刚刚才给你缝上的嘛。”
这时,去捡红果子的低年级的孩子们也都回来了。大家手里都捏着几颗红果子。等到年纪最大的孩子从家里拿来了砍刀,大家就开始做陷阱了。洪作根本不需动手。两个四年级学生非常熟练地开始做陷阱。他们的做法跟洪作知道的做法稍有不同。他们从那些自阿为家拿来的柴火中挑出一根结实的作为横档,用树枝当钉子把它在地面上固定牢。在把钉子砸入地面时,他们用石头当锤子。
“好奇怪啊。”
一个孩子回答道。
“扣子掉的时候,你自己都没发现?那多半是在晚上偷偷掉的吧。”
“就堆在阿为家旁边。”
外祖母说着,让洪作把外套脱下来。洪作看着外祖母。她明明没有笑,但是嘴里说出的话,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幽默感。
洪作问道。
在等外祖母把外套拿过来的时候,洪作跟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围过来的孩子说着话。
“你们这是从哪儿拿来的?”
“今天玩什么呢?”一个孩子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他是在等洪作的回应。
孩子们不断地回到了洪作身边。谁都不知道阿为家的叔叔为什么要追他们。孩子们手里都拿着粗粗的树枝。
“今天不行。不跟你们玩了。”洪作无情地说道。
看他的神色,是真不知道大叔为什么发火。
“去掏鸟窝吧。”对方又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不知道。”孩子回答道。
“阿多找到了一个。是吧,阿多?”
“为什么发火?”
于是,那个叫阿多的孩子说道:“是斑鸠的窝呢。”接着他又说,“还是别告诉其他人了。要保密哦。”
可能是跑得太拼命了,他还在喘着粗气。
不告诉其他人,言下之意是可以告诉洪作。虽然最终可能鸟窝里什么都没有,但是对于孩子们来说那却是宝物。
“阿为的叔叔发火了。——好可怕。”
这时,外祖母拿着外套过来了。
大叔追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嘴里叫嚷着什么。于是孩子们也慢了下来,一个个朝洪作这边走了过来。最先走过来的孩子说:
“已经好了。来,穿上去吧。”
大概过了十分钟,道路另一边的田野上,有一个角落突然发生了情况。四五个孩子一边尖叫着,一边狂奔过来。洪作正想着他们怎么跑得这么拼命,果然,一个穿着干活衣服的农家大叔紧追在他们身后。
接着,她又对那些正在吵吵闹闹说着阿洪、鸟窝的孩子说:“今天不能跟你们玩啦。洪作得去伊豆楼。——你们满口叫着阿洪、阿洪,好像他跟你们一样似的,但是洪作已经是初中生啦。以后可不要再叫阿洪了。”
洪作朝着比山边的路还要高的田野走去。根据小学时候的经验,洪作知道这一带是短脚鹎最多的地方。他在田埂上坐下来晒太阳,等着那些四散而去的孩子回来。这一带的土地比汤之岛要高很多,所以朝北望去,视野很是宽阔。不仅能看到长野川悠长的身影,连同层峦叠嶂的山峰、白花花的道路,都能一览无余。
外祖母说完,又对洪作说道:“好了,去吧。——代我向一之濑夫人问好。”
过了长野桥,洪作给每个人分配了任务。低年级的小孩被要求去捡吸引短脚鹎的诱饵——一种红色的果实。那些领头的孩子则被要求去折些树枝回来做陷阱用。
虽然洪作也有点想去掏鸟窝,但也只好放弃,朝前走去。
“那,大家就都跟上来吧。”没办法洪作只好这样说道。
洪作沿着新路往前走,在已经看不到人家的地方转入前往山谷的道路。下了缓坡,就是狩野川,走过吊桥,就是那家名叫伊豆楼的旅馆。
洪作没理他们,继续往前走着。于是,那些正在哭的孩子也一边哭一边跟了上来。
洪作在蜿蜒曲折的缓坡上走到一半的时候,五六个孩子追了上来。
“你也留下。”他又跟另一个孩子说道。结果被说的那个孩子就像被火烧着了似的大哭起来,不仅哭,还在地上打起了滚。同时,被归到等候队伍里的其他孩子也都哭了起来。男孩子们大声哭,女孩子们用手捂着眼睛抽抽搭搭地哭。
“我今天有事,不能去掏鸟窝。”洪作说道。
“你得留下来。”洪作对一个小孩说道。结果对方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那什么时候去呢?”一个孩子问道。
洪作决定带领这个由二十多人组成的男女混合的大部队,前往长野村村口山边的田野,去下陷阱捉短脚鹎。但是,因为人数太多了,洪作就把人分成了两队,一队跟他一起去,一队就留下来等着。一、二年级的小孩子们就被归到了等的那一队。可是,等大家开始往前走的时候,大家都跟上来了。
“明天或后天吧。”
他像唱歌似的,带着节奏大叫道。这是为了叫那些还没有来的孩子赶紧集合。就算不叫那些还没来的孩子,已经集合的孩子就已经是昨天的好几倍了。
“还是今天去比较好。”
——去下陷阱捉短脚鹎喽。
“不行,不行!”
一个脑袋凹凸不平的三年级男孩突然大声叫道:
洪作不容商量地说着,朝伊豆楼走去。孩子们也在身后跟了上来。
瞬间,孩子们哇地欢呼起来。有好几个孩子当场又跑又跳。跳起来的是女孩子们。昨天还没有女孩子加入,今天又多了五个女孩子。
“回去吧你们。”洪作转过身说道。
“那么,去下陷阱捉短脚鹎吧。”
孩子们停下脚步,背对着洪作,但是当洪作一开始往前走,孩子们就又跟上来了。
大家对此也反应冷淡。
来到伊豆楼的吊桥边,洪作再一次转过身,命令那些孩子:“赶紧回去。”孩子们没有回答,各自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一个个不是眼睛随意转向某处,就是扭过身子,要么就是蹲在地面上捡石头。等洪作走过吊桥,再次回头看,那些孩子正走在桥中央,前后摆动着身体摇晃吊桥。一点都看不出有回家的迹象。
“那么去学校玩器械?”
洪作没管他们,走进了伊豆楼的玄关,对迎过来的女佣说道:
洪作刚说完,孩子们就突然一脸无趣的样子,眼里的光也黯淡下来了。对于孩子们来说,正月里的游戏必须是比这更好玩的。
“我来找你们这一个名叫一之濑的客人玩。”
“去泡温泉吧。”
“你是洪作吧?”女佣说道。
洪作刚说了一句,孩子们就哇地叫了起来。
“是的。”洪作回答道。
“今天做什么呢?”
“你稍等。我去看看他们在不在房间。”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跟昨天一样的话。大年初一已经变成昨天了,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几分遗憾和不尽兴的神色。
说着,女佣朝房子里走去。洪作对这个女佣的脸有点印象,肯定是村子里哪户人家的女孩,但是要具体说是哪家的,他又想不起来了。
“在三号之前都是正月。”
洪作朝门外看去,孩子们在玄关边上的树丛里偷偷看着洪作这边。
“今天也是正月。”
“喂,你们可不能进来哦。”洪作再一次叮嘱道。
洪作吃了外祖母端来的煮年糕,然后马上朝等在屋外的孩子们走去。孩子们脸上已经看不到昨天那样对正月恋恋不舍的神色了。
如果不说的话,他们说不定会一个个跟进旅馆呢。这时,一个在伊豆楼工作了很长时间的名叫田吉的老人从后门走了过来,大喝道:
总感觉他们两人之间会进行这样的对话。
“哎呀,哎呀,你们这些家伙,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赶紧回去,回去!”
——那就请您让他到门野原来一趟吧。我来给他提点意见。
在田吉的呵斥下,孩子们看样子准备走了。但老人还是在那里喊:“哎呀,哎呀,你们不能往那里走。之前爬上树去折树枝的,就是你们这些家伙吧。”
——洪作可真是愁人啊。能不能请您多骂骂他呢。
说完,老人就朝孩子们走了过去。
外祖父和伯父聊天,跟自己应该没什么关系,但是洪作总感觉有些不安。有一种两个危险的东西要合为一体了的恐怖。
女佣回来了,对洪作说道:“请进。我带你去。”
“聊天嘛肯定也要聊的。”
洪作从玄关的土间走到铺了地板的房间里。
“是去找伯父聊天了吧。”
“请把木屐放好哦。”
“什么干啥去了,现在是正月啊,肯定要去走走亲戚的。”
这女佣很没个女佣样。洪作按她说的做了,跟在女佣身后,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去。走到一半就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房间,女佣非常客气地说道:“不好意思,打扰了。”
他这是去了个令人讨厌的地方啊,洪作心想。
隔扇门被拉开了,门后是那个优雅的阿姨,她说道:“欢迎,请进。”
“干啥去了?”
洪作走进房间。檐廊下放着一张书桌,那个白皙的少年正对着书桌坐着。洪作可以看到他的背影。
“去门野原啦。”
洪作坐在阿姨拿来的坐垫上。少年还是坐在书桌前,稍稍朝洪作这边点了点头,然后又背对着洪作了。他的书桌上放着教科书和笔记本,应该是在学习吧。
“外公呢?”
“大年初一去打扰你家了。你外公外婆真是好人哪。虽然你父母都不在身边,但是有这么好的外公外婆在,也不会感到孤单吧。”阿姨说道。
“你起啦?——煮好的年糕都快变硬了,我正想着要去叫你起床呢。”
“外婆是很好啦,不过,外公嘛——”洪作谨慎地笑了笑说道。
“等一下。”洪作在二楼对孩子们大喊道。然后很快下了楼。家里不见外祖父的身影,外祖母正坐在地炉边上。
“不是很好吗?洪作很怕外公?”
第二天,孩子们又在屋外叫洪作的名字。洪作在他们的喊声中睁开了眼。他已经完全被那些孩子当成玩伴了。
“怕倒是不怕,——那个外公,真是叫人发愁。”洪作这样说道。
“不行,最好还是不要去了。一般人哪里会在温泉旅馆过年呢。肯定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才需要母亲陪着。还是不去的好。”外祖父说道。
语气中透着对外公的不认可。他直觉自己如果不先这样说的话,可能会出丑。他不知道外公跟这对母子说了什么。
这时,外祖母又在一旁说道:“人家特地过来邀请的,稍微去坐会儿应该也没事吧。”
“初一那天你去了哪里?”阿姨问道。
“什么为什么,你看那孩子的脸色,估计肺里也有点毛病。还是不去安全些。”
说自己去观座太滑草的话,洪作有点说不出口。
“为什么啊?”
“去亲戚家了。”洪作回答道。
接着,外祖父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道:“是了。——他们说让你过去玩,可能还是不去比较好吧。还是往后推推吧。”
“亲戚很多吧。要一一去拜年挺辛苦的吧。”接着,阿姨又问,“昨天去了哪里?”
“虽然你不想去寺庙,但是如果成绩下降了,再不愿意也得去。当然了,像今天来的那个孩子似的,脸白得毫无血色也是个问题。——那样的话,就算再爱学习,也是愁人啊。能不能坚持到毕业都是两说。”
“昨天吗?昨天去下陷阱抓短脚鹎了。”
“没有。”
“能抓到吗?”
“发了成绩单吧?”
“能抓到的。”
“不知道。”
“抓到了能给我看看吗?”
“跟我?”外祖父说道,“小混蛋。你倒是把自己跟人家比比啊。你倒是也让家里人说句太爱学习了真让人发愁啊。这次成绩怎么样啊?”
“死的也可以吗?”
“跟外公你正好相反嘛。”
“死的我不喜欢。如果还活着就给我看看吧。”
“这有什么不想去的。看着出身挺不错的。当妈的看着很优雅,孩子看着也是个小少爷。跟你可是一个天一个地。——人家说了,那孩子总是埋头学习,真是发愁。”外祖父说道。
“没有活的。”
“我不想去。”洪作说道。
“啊,全都是死的吗?”
“新年了,想邀请你去他们那里玩呢。——去一趟吧。”
“陷阱里装了发条的,鸟的脖子全都会被勒住。”
洪作把话题转了回去。他问外祖父:“那个叫一之濑的阿姨,来咱家有什么事吗?”
“啊,这么可怜啊。”
于是,外祖母又在一旁说道:“有什么好后悔的。他外公你虽然没去上学,但是不上学也有不上学的好啊。”
阿姨白皙的脸上,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洪作心想,自己说得太多了。
“嗯。”
“以后可不要再做这样的陷阱了呀。”
“这是后悔了?”
洪作沉默着点了点头。
“这个嘛。”外祖母又从一旁插嘴道。但是,外祖父没理外祖母,说道:“我不喜欢上学。要继承家业,成为医生的话,就必须要学习,但是对于我来说,比起去上学,还是去当学徒更开心些。不过,现在想想的话,人还是得去学校学习才行啊。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自己挺失败的。总是在想要是自己是正儿八经从学校出来的就好了。”
“不可杀生哦。你们做的那陷阱就是把短脚鹎骗过来,让它们聚在一起,然后把它们杀死,是吧?”
“为什么没有去学校呢?”
“是的。”
结果,“这话说的。”外祖母从二楼下来说道,“你外公是为了去学习如何工作,才去当学徒的。”
“如果抓活的倒是也没什么,杀死的话就不好啦。”
“外公从小家里就很穷吧。”
洪作跟阿姨说话的时候,少年不时地朝洪作的方向看一眼,但还是没有离开书桌前。看到少年这个样子,阿姨说道:“再学十分钟吧。再学十分钟就到这边来。”
“在一家和服店当学徒。”
羊羹装在小盘子,被端了上来。洪作有点吃惊,这羊羹切得也太厚了。他一直认为羊羹都是要切得薄薄的,但是阿姨切的羊羹足有三厘米厚。
“在做什么?”
“来,你也别学了,来吃点点心吧。”
“嗯。”
阿姨这么一说,那少年就像是被解开了绳索的小狗,马上就离开书桌,走进了房间。少年那张跟母亲一模一样白皙优雅的脸上露出几分羞涩,他向洪作打招呼:“欢迎。”少年面前放着的羊羹也很厚。他说:“我刚刚看的那本书太难了。就我现在的水平还完全看不懂。”
“那会儿是在东京吧?”
“是学校学的教科书吗?”洪作问道。
“当然是用脚走的。那时候大家都用脚走的。只有女人和老人才坐轿子。”
“不是。”
“用脚走的?”
少年摇了摇头。
“十七啊。我十七岁的时候,正月第二天翻过了箱根山。”
“是课外读物?”
“过了年就十七了。”
“不,不是。是一个童话。”
“这个嘛。”外祖父似乎在思考,“你今年多大?”
“不是学校里学的书吗?”
“外公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是我哥哥送给我的。一页上就有五六个不认识的单词。——真是看不下去了。”
外祖父自己从柜子里拿了把酒壶,走到厨房,装了酒,然后在地炉边坐了下来。
“要不要请教一下洪作?”阿姨说道。
“我吗?”
真是会给我找事,我哪读得了童话啊,洪作心说。
“外公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我英语学得不好。”洪作说道。
“小时候是去过。但是像你这么大开始,我就不再去那种地方了。”
“我可是听你外公说了。你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浜松中学的。”
“外公你不是说你自己小时候也去观座太滑过草的嘛。”
“考进去的时候确实是第一名,但现在已经不行了。”
“去了观座太?傻蛋一个。你这都多大了,还去观座太。”
“不过,你外公可是很自豪哦。说你什么都学得很好,尤其是英语,学得最好。”
他这才知道那对优雅的母子原来姓一之濑。一之濑这个姓氏,在伊豆也好,在沼津也好,他都没有听说过。
“这牛吹的。”洪作说道。
“去观座太滑草了。”洪作回答道。
“请吧。”
那天夜里,外祖父出去喝年酒喝得满脸通红回来,问洪作:“难得一之濑家母子来访,你去哪儿了?”
阿姨请自己吃点心,所以洪作就用小小的叉子叉起羊羹,送到了嘴里。
“外公见他们了?不用见也没关系的。”洪作说道。他并不想让外公见到那对优雅的母子。
“喝咖啡,还是红茶?”阿姨问少年。
“看着出身挺不错的。那位妈妈看起来很优雅,孩子看上去也很有教养。”外祖母说道,“他们跟你外公聊了大概十分钟,就回去了。”
“我要可可。”少年说道。
“是初中的学弟。”洪作说道。
真是什么都有啊,洪作心想。
洪作眼前马上浮现出了那个肤色白皙的少年和他优雅的母亲。
洪作为了把话题从教科书上转开,就问少年:“大年初一你怎么过的?”
“刚刚有一对母子过来拜访了,说是住在旅馆里的。”
“八点起床,洗了澡,吃了煮年糕。——然后做了什么来着,对对,刚开始学了一个小时的英语,然后和妈妈一起戏作了和歌。”少年回答道。
外祖母一边说着,一边动着针。缝好袖子之后,外祖母又说道:
从大年初一就开始学习,这让洪作很吃惊,不过更让他吃惊的是,少年竟然作了和歌。
“回家之后,让你妈妈赶紧给你洗一下。”
“你作了什么样的和歌?”
“弄成这样,这做客穿的新衣服不就毁了吗。”
“作得不好,就不说了。”少年害羞道。
洪作带着那个孩子回到上之家,请外祖母帮他把袖子缝上。
“是新年——”母亲说。
两人马上踏上了回家的路。四周已经开始暗下来了,寒意逼人。
“不要说,不要说。”少年叫道,“我可没作这样的和歌。——新年这首是妈妈你作的。”
孩子把袖子转了个圈,又从胳膊上拿下来,放进了怀里。
“你不是也作了吗?”
“这袖子看起来有点奇怪。”洪作说道。
“作什么作!”少年口气粗鲁地说道,“然后,下午就看了契诃夫的小说。”
洪作让孩子在岸上站着,自己沿着河里的石头,一块块跳了过去。他拿回袖子之后,把它给了那个孩子,说道:“可别再丢了。”孩子马上把胳膊穿进袖子里给洪作看。但是洪作觉得这个袖子套在这孩子的胳膊上不太合身。
洪作沉默着。他不知道契诃夫的小说有哪些,连契诃夫的名字都没听过。这时,阿姨又在一边说:“还一边看小说,一边做年糕甜汤吃了吧。”
“你在这里等着。”
“嗯。”
洪作顺着孩子的目光看去,果然在一块大石头上,放着一个像袖子一样的东西,上面还压着一块石头。
“然后,傍晚就出去散了步,去拜访了洪作你家。”
“在那里,在那里,就在那里。”
洪作继续沉默着。他想要说点什么,但是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没办法,只好继续问:“那初二呢?”
孩子睁大了眼睛,在河里无数的石头上来回搜寻着。突然叫道:“啊,在那里!”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过于简单愚蠢了。
洪作沿着通向平渊的路,来到长野川的岸边,然后顺流而下。来到之前过河的地方,他问孩子:“放哪儿了?”
“初二一整天,从早到晚,都在写贺年信。”少年说道。
“不准哭!”洪作怒喝道。于是孩子停止了哭泣。
“啊呀,你这么说似乎是写了很多,其实就写了大概二十张明信片、三封信吧。”阿姨又说道。
孩子又哭了起来。
“可是,信都写得很长啊。”
“哇!”
“洪作你写贺年信了吗?”
“别人说什么你就听啊,那是你自己的袖子啊。哪有你这样的傻瓜,袖子放在那里,自己却走了。”洪作训斥道。
被阿姨这么一问,洪作含混地回答道:“嗯。”
“阿余说让我放在那里。”孩子回答道。
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来没有写过什么贺年信。他没有写过,也没有收到过。这个少年写那么多贺年信,都是写给谁的啊,洪作心想。
“你为什么把袖子放在河里的石头上啊?”洪作问道。
“是用毛笔写的,还是用钢笔写的?”阿姨问洪作。
有一半孩子在路上蹲了下来。孩子们一点都不想再往回走,返回长野川河谷。没办法,洪作只好催着那个丢了袖子的孩子,两人一起开始原路返回。和洪作一起往回走之后,那孩子刚开始还继续哭了一会儿,渐渐地就不哭了。
“用铅笔写的。”
——我再不回家,就要挨骂啦。
话刚出口,洪作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不小心说了铅笔。
——我肚子痛。
“不是铅笔,是钢笔。”洪作改口道。
——我肚子饿了。
“哎呀,这是下雪了吧?”
结果那些孩子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一副不情愿的表情,嘴里纷纷说着:
阿姨忽然这样说道,一边朝面向檐廊的拉门上嵌着的玻璃看去。果然好像有白色的东西在飞舞。
“你们也一起来吧。”洪作说道。
“雪!”
孩子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得意。事情应该就是这样吧。没办法,洪作打算带着那个丢了袖子的孩子去把袖子拿回来。
少年说着,马上站起身,打开了拉门。天地间确实飞舞着白色的东西。这漫天飞舞的东西还不能称之为雪片,而是一种细碎、轻盈,如同棉花碎屑一般的东西。
“真的。是吧?!”那个孩子朝同伴们脸上看了一圈,说道,“我看到了。过河的时候,袖子还吊在衣服上呢,然后这家伙就把袖子撕下来,放在石头上了。为了不让它掉进河里,我还在上面压了块石头呢。”
“难得啊,竟然下雪了。”阿姨说道。
“真的吗?”
少年拉开了拉门,冰冷的空气流进了房间。
“放河里的石头上了。”一个孩子说道。
“这么小的雪,很快就会停吧。”少年说道。
“真是没办法。你把袖子放哪儿了?”洪作问道。
“从昨天傍晚开始天就变冷了,也许会下大吧。”阿姨说道。
坂中是新路边上的农民家的姓氏。洪作也知道坂中家的阿姨。那个阿姨的话,真的会立马动手揍孩子的吧,他心想。听到挨揍这个词,那孩子仿佛现在就已经被揍了似的,拼命地大哭着。
洪作想借着下雪的时机,结束这场拜访。他看着雪花飞舞的屋外。因为是二楼,坐在客厅的话,看不到地面,看不到河,也看不到河岸。只能看到雪花飞舞在空中。
“是坂中家的。”今天的孩子里面领头的那个孩子说道。接着他又对那个孩子说,“你要挨揍了。——你老妈肯定要狠狠揍你了。”
少年回到了房间,洪作就走到了檐廊下。他抓着檐廊上的栏杆,正准备朝外面看的时候,差一点就喊出了声。因为他发现,粗壮的罗汉松的枝丫朝檐廊伸了过来,刚才跟在他身后的孩子当中的三个正趴在树上。孩子们肯定是想爬上罗汉松,偷窥二楼,来侦察洪作在做什么。
“这是谁家的孩子?”
——喂!
“你的袖子呢?放哪儿了?”洪作看着孩子问道。结果那孩子哭得更大声了。
洪作正想大喊,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了回去。三个孩子都各自抓着称手的树枝,或是跨坐在上面,不约而同地缩着身子。
结果那孩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怎么回事呢,似乎没有看到袖子啊。
洪作知道三个孩子都在看着自己。因为被洪作发现了,所以他们肯定都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每个人都是一脸严肃。
“袖子还在吧?”洪作说道。
“不冷吗?”
但是对方低着头,一声不吭。洪作心想,要不就请外祖母帮他把袖子缝上吧。他感觉自己多少也有点责任。
耳边传来阿姨的声音。洪作正想回房间去,其中一个孩子把手放在嘴边,似乎说了什么。因为他没有说出声,所以洪作当然也听不到。于是,那孩子又想用表情和手势向自己传达些什么。
“你的袖子怎么了?”洪作问道。
——赶紧回去吧。
但是当发现洪作也在时,姑娘赶紧离开了孩子们,走进了卖酒小店的院子里。那是上小学时比洪作高一个年级的女孩子。已经完全长成大姑娘了。被姑娘这么一说,孩子们才意识到自己做客穿的衣服全都弄得脏兮兮了。其中有一个孩子的袖子还掉了。
他想说的是这个吧。
“说啥呢!这么冷,你们去哪儿了?”接着,她又说道,“哎呀,你们把衣服弄这么脏,回家后要被妈妈骂的哦。”
洪作走进房间,阿姨说道:“咦,是不是有什么人在那边啊?”
“你要当新娘子了吗?”一个孩子问道。
“啊呀,有小孩子爬到那种地方去了!”
来到卖酒的小店门口,正好碰上杂货店家的姑娘盛装走过来。孩子都像看到什么稀奇物事似的,朝姑娘身边围拢过去。
阿姨站起身,走到了檐廊下。与此同时,孩子们慌慌张张从树上下来的身影映入了洪作的眼帘,简直就像是从树上摔下来似的。其中一个孩子刚踩到地面就摔了个大屁股蹲儿。
一、二年级的小孩子们突然开心地跳着,跑开了。
“他们是在偷看这边的房间吧。”
“烤糯米团子!烤糯米团子!”
阿姨说这话的时候,孩子们已经不见人影了。
烤糯米团子的日子就是烧正月稻草绳的日子。是告别正月的日子。虽然是和正月告别的日子,但是一想到把糯米团子穿在乌樟的树枝上,插进烧正月稻草绳的火堆里,孩子们的眼睛就突然亮了起来。
但是,没过一会儿,孩子们一起,像唱歌似的,带着节奏,冲这边喊着:
“还有烤糯米团子呢。”一个站在角落里的孩子说道。
——阿洪,回去吧。
被这么一问,脑袋很大的孩子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但还是回答道:“学校开学之前都是正月。”
——阿洪,回去吧。
“那从哪天开始不是正月呢?”
没过一会儿,又有别的喊声传来:
“是正月。明天也是正月,后天也是正月。”
——阿洪的“hong”是红药水的“hong”。阿洪的“hong”是红眼病的“hong”。
“明天就不是正月了。”另一个孩子说道。
被人这样喊名字,洪作感觉自己丢脸丢大了。不知道是不是很喜欢自己喊的这几句话,孩子们越喊越兴奋,声音越来越大。
“明天,后天,也都是正月。”一个孩子说道。他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是说给自己听的。
——阿洪的“hong”字是红药水的“hong”。阿洪的“hong”字是红眼病的“hong”。
太阳一落到熊野山背面,四周一下子就变冷了。洪作带着孩子们,从观座太返回。一到傍晚,孩子们就变得无精打采。虽然一整天都在放风筝,从山坡上往下滑,但是他们都觉得正月应该更开心才对。盼望已久的正月第一天就要结束了,每个孩子的脸上都写满了不舍。
同样的话,被他们来来回回喊了好几次。喊声时近时远,是孩子们喊着跑到房间下面,喊完后又跑远的缘故吧。到了这一步,洪作都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了。孩子们在喊腻之前,肯定会一直喊下去的。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事实上大家身上都有被磨破的地方。有的孩子额头上流血了,有的孩子膝盖上流血了。大家都用正月里做客时穿的衣服来擦血。
“洪作到这里来了,所以他们来偷看的吧。”阿姨说道,“阿洪的‘hong’字是红药水的‘hong’。——也没什么错呢。——洋三的yang字——是什么呢?”
洪作没有滑,他在斜坡上坐了下来,晒着阳光,看孩子们往下滑。孩子们滑到山脚之后,又爬到洪作在的地方,然后继续从这里往下滑。洪作叫他们时,不知道是不是在比赛,孩子们转过汗水直淌的脸,看着洪作,说“我已经滑了五次了哦”“我的手都被磨成这样了”。
“是羊羹的‘yang’。”少年笑着说道。
孩子在斜坡上滑到一半,从这里开始就不能再叫滑下去,而应该叫滚落下去了。有的人是躺着滚下去的,有的人是头朝下滚下去的。然后一个个无一例外地撞到山脚下的灌木丛里,才停下来。在一旁看着的话,会觉得这游戏既粗暴又危险,但是孩子们却没有受什么大伤。
“我这就告辞了。”洪作说道。
洪作一直都没有忘记自己小时候每年从山上滑下来的那种快乐,但是时隔数年,再次爬上观座太,他却没有了从斜坡上滑下去的欲望。孩子们还跟洪作以前那样,骑在树枝上,身体贴着斜坡,灵活地往下滑去。但是洪作,不知道是不是长大了的缘故,滑得不太顺利,而且也很危险。
“哎呀,再玩会儿嘛。一起吃午饭吧。”阿姨说。
孩子们跑进杂木林,每个人都折了一根还带着叶子的树枝。他们要坐在这根树枝上,从山的斜坡上滑下来。洪作也从一个孩子手中拿了一根树枝。观座太的山顶和山脚都长满了杂木,但是中间长的是野生的茅草。这些长满茅草的地方,在冬天,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是绝好的滑草场。
洪作做出一副难以拒绝的样子,但还是说:“我还是告辞了。”
下午风也一直没停。跟以前一样,山风刮起了路上的沙土。洪作带着一群孩子,走到长野川的河谷里,踩着石头过了河,来到河对岸。那里就是观座太的山脚了。
“你在外公外婆家待到什么时候?”
孩子们哇的一声欢呼起来。观座太是村子东边的一座山的名字。作为山的名字,它听起来挺奇怪的,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的人从古至今都是这么叫的。
“到学校开学为止。”
“去滑观座太吧。”洪作说道。
“我们初六回去。在那之前,请再来玩啊。洋三也会去拜访你,你也要来玩啊。你一般是早上学习还是晚上学习?”
“接下来玩什么呢?”一个孩子问道。
“早上。”洪作回答道。
到了下午,孩子们又聚集在上之家门口。用一种独特的节奏喊着“阿洪,去玩吧”“洪作君,去玩吧”,已经完全把洪作当成了自己的玩伴。洪作在大家的呼声中走了出去。
洪作从一之濑母子的房间出来,独自沿着长长的走廊走出了玄关。玄关处一个人都没有,他穿上自己刚才放好的木屐来到屋外。哎呀呀,总算是解脱了,他抱着终于松一口气的心情,这样想道。
放放风筝,一早上就过去了。等孩子们都回家吃午饭的时候,大家都从做客衣服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了。每个孩子的衣服上都是泥,因为风太冷了,所以很多人都把外褂从背后卷起来,把衣摆蒙在头上。脚上穿的木屐、草鞋也全都沾满了泥巴。
虽然一之濑洋三和他母亲说要在初六回去,但是到初六为止,洪作没有再去伊豆楼。阿姨很和气,跟洋三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少年一起聊天也很开心,但是他还是不想在两人面前暴露自己。
风筝没有随风飘到空中,而是打着转落在了田野的稻茬上。每次孩子们都会朝风筝跑过去。这样重复多次之后,风筝终于高高飞舞在空中了。
切成大块的羊羹令他有一种自卑感。被招待吃那么大的羊羹,令他莫名地感到自己很可怜。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一直认为羊羹是必须要切得薄薄地吃的,但是他的这一信念被完全颠覆了。在一之濑家,羊羹都是切成那么大的。不管是那个少年还是他的母亲都认为这理所当然。
一群人把外褂放在那里就没再管,一起来到了田野里。在走进田野之前,每个孩子的外褂和衣摆上都溅上了泥点子。
令洪作感到自卑的还不只是羊羹。那个少年才初一,可怎么会从正月开始就那么努力地学习呢?跟一直以来认为正月里就不应该学习的自己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那个少年似乎认为从正月就开始学习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而且,少年还在阅读学校里不学的英语童话书,这也让洪作非常惊讶。阅读教科书之外的英语书,这对洪作来说也是难以想象的事。
“这样衣服很快就会干的。干了之后,用手搓一搓,把泥巴搓掉就没事了。”
还有母子二人在大年初一作和歌,写二十多封贺年信,这些对于洪作来说都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洪作不管怎么想,都只能想出三四个写贺年信的对象。顶多就是增田、小林以及班主任。那个少年到底都写给谁了呢?而且,他还说写了很长的信。
那孩子拼命大哭起来。一个高年级的孩子把他的外褂脱下来,平铺在路边的木材堆上,还在上面压上了石头,不让衣服被风吹走。
总之,只要想到一之濑母子俩,洪作就会觉得自己什么都比不上。他感觉对方就是上等人,而自己在他们之下。
“哇!”
初六中午左右,一之濑母子前来拜访。
大家一起朝田野走去。有一个孩子在化了霜的泥泞中摔倒了,难得穿上的新衣服也弄脏了。
“马上就要回去了,所以过来跟您告个别。”阿姨站在玄关的土间说道。
不一会儿,孩子们都过来了。大家都穿着出去做客时才穿的衣服,一副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样子。其中有三四个孩子拿着风筝。还有人拿着印有人物图案的纸牌,有的人拿着陀螺。
“这样啊,要告别的话,请进吧。”外祖父说道。
“去把大家都叫来吧。”他口气微微有些强硬地命令道。于是三个孩子朝村子里四散而去,去叫其他孩子。
洪作也在,每次听到外祖父说话,都会感觉背上一阵发寒。外祖父说的话粗俗又没轻没重的。
“放风筝又不会弄脏衣服。”洪作说道。
“是吗?您这就要回府了呀?这可真是,这可真是……”外祖母这样说道。
“俺要是把衣服弄脏了,会被老妈骂的。”一个孩子说道。
外祖母说的话里清楚地表达出了对对方的尊敬,所以听起来不会令人感到丝毫不安。
“去叫大家一起来,我们去田里放风筝吧。”洪作说道。
“等回了三岛,请来我家玩啊。”阿姨对洪作说道。
洪作招了招手,跟平时不一样,三人慢吞吞地走了过来。大家都穿着外出做客时才穿的衣服,所以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一脸害羞的样子。
“这孩子每天都在等着洪作过来。他站在檐廊下,看着吊桥,都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啊,洪作来了’。”阿姨说道,“我让他自己来找洪作玩,但是他又胆小,不肯来。”
洪作想把小孩子们叫到一起去放风筝,但是那些孩子没有过来。远处有两三个像小学一二年级的孩子围在一起,但就是不往洪作这边过来。
“啊,是吗。早知道这样,就让洪作多去拜访您了。这孩子从早到晚就跟附近的孩子玩耍瞎闹。一会儿去掏鸟窝,一会儿把人家的田地弄得乱七八糟,被农家的大叔骂上门——”
吃了含有祈福意味的煮年糕,洪作走到了屋外。去神社参拜的时候,还没有起风,这会儿已经刮起寒风了。听着呜呜的风声,他感觉这才是正月的样子。在洪作的记忆中,汤之岛的正月总是在刮风。
“多有精神,多好啊。”阿姨笑着说道。
“喝点吧。男子汉大丈夫,正月里总要喝点的。我从十三岁开始就喝酒了。你这孩子,看起来比别人成熟得晚。说话做事,都不像是个初中生。真愁人啊。因为父母不在身边,所以该成长的时候都没有好好成长。”外祖父说道。
少年有些拘谨地站在母亲背后。
“不用。”洪作回答道。
外祖母端了茶和点心过来。在洪作看来,一面粘着砂糖的饼干,比起那厚厚的羊羹,显得尤为穷酸。
“你要不要来点?”外祖父对洪作说道。
“请尝尝吧。”外祖母说道。
洪作喜欢听外祖母讲话。他感觉自己的心都会变得温暖起来。
“这种东西,有什么好吃的。”洪作说道。
“我因为还不够好,所以还不到鼻子变红的时候呀。”
“说啥话呢。”外祖母训斥洪作,“你都没吃呢,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这是别人送的呢。”
“可外婆你的鼻子不也没红吗?”
外祖母的话,令洪作感到很厌烦。他心想,自己又说了不该说的话了。阿姨和洋三站在土间,阿姨催促似的对少年说道:“那么,喝点茶吧。”然后在门框边上坐了下来,端起了茶碗。
“当然是真的。从古至今,鼻子红通通的人,就没一个是坏人。”
“你喝吗?”
“真的吗?”
“不喝。”洋三说完,又对洪作说道,“你去参加冬季锻炼吗?”
会表扬外祖父的,也就外祖母一个了。
“去啊。要不要一起去?”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你外公鼻子变红之后,人就变得特别好。”外祖母说道。
“洪作你去的话,那我也去。”
外祖父今天心情很好,看起来说什么都不会生气。外祖父对洪作的话充耳不闻。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把酒杯放在嘴边,美美地发出“啧”的一声。
“你不能去,要感冒的。”阿姨说道,“这孩子没什么别的毛病,就是身体弱了点。”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红的?”洪作半开玩笑似的问道。
结果,外祖父说:“既然孩子自己说要去参加冬季锻炼,那还是让他去比较好吧。虽然孩子可能身体比较弱,但是早上呼吸呼吸冰冷的空气,也能让精神变得好一点吧。”
“好啦,好啦,大正月的可不兴说这样的话。”外祖母在一旁责怪道,“鼻子红通通才是你外公呢,要是鼻子不红了,那就不是你外公咯。”
“可他这样很快就会感冒的。”
“外公的鼻子变红了。比以前更红了。”洪作说道。
“感冒个一两次,没什么大不了的。虽然你把这孩子看成命根子一样,但也不能太娇惯了。”
外祖父的鼻头总是红通通的,那是喝了酒的缘故。他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喜欢喝酒,每天晚上必须要喝两口。让洪作的母亲七重来说的话,就是因为爱喝酒才把家给喝败了,但是外祖父又没有什么别的嗜好,家之所以会败,不是因为爱喝酒,而是因为完全没有经商才能。他生性冷淡,讨人欢心这种事,对他来说完全是不可想象的,所以无论做什么生意,都不可能成功。之前他开过和服店、食品店,尝试过很多生意,但是都不成功,结果家被卖得只剩下了一半。这三四年来没有再做什么生意。去了城里的儿子们都各自小有成就,他就靠儿子们送来的生活费过日子。
外祖父的话说得一点不拿自己当外人。喝完茶,阿姨说巴士就要来了,就告辞出了门。
外祖父独自喝着酒。能够公然这样喝早酒的日子,一年当中只有今天这一天,所以外祖父心情很不错。他一边用筷子夹点炖菜,一边慢悠悠地把酒杯放到嘴边。
“你去帮忙拿下行李。”
“新年快乐。希望洪作和阿蜜新年都能有好运。”外祖母郑重地说道。
被外祖父这么一说,洪作就从阿姨手中接过包拿上,一直送到了巴士停靠站。
回到家中,客厅里已经做好了煮年糕的准备。外祖父文太、外祖母阿种、洪作,以及在大仁上女校的小姨阿蜜四个人一起吃了正月的第一餐。阿蜜和洪作同龄,一放寒假就去西伊豆的朋友家玩了,到年三十才回来。
一之濑母子回去之后的第二天就是正月初七,洪作打算过完这一天,初八就回三岛。但是,初八他感冒了,在床上躺了四天。很少见的高烧不退。正月十二身体恢复正常了,但洪作心想反正学校还没开学,就准备吃了十四的糯米团子再回去。到了烤糯米团子的那天,洪作是被屋外孩子们的吵闹声吵醒的。他赶紧起床,打开窗户一看,屋外已经聚集了二十多个孩子。看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把手揣在怀里,缩着身子的样子,外面应该很冷吧。
离开神社的时候,天终于微微变亮,能够看清楚人们的脸了。天一透亮,孩子们就变精神了。盼望已久的正月终于来了,孩子们开始到处乱跑。来神社参拜的人也逐渐多起来。有很多人向洪作打招呼,其中还有人特意停下脚步,互相问候了许久。
在烤糯米团子的这一天,村里的孩子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这一天是只有孩子们才忙碌的日子。孩子们分头去邻居家收集新年稻草绳。然后再把收集来的稻草绳堆在田地上的一个角落点燃。这些都是孩子们的工作,大人们谁都不会帮忙。然后,孩子们会把自己新春试笔的纸扔进烧稻草绳的火堆里。烧稻草绳是一件让人很开心的工作,把新春试笔的纸烧掉也同样令人心情愉快。自己写的狗爬一样的字,跟长长的纸一起,一瞬间就被火舌吞没了。
——愿妈妈长命百岁。
但是,这一天的乐趣还不只是这些。在烧稻草绳、新春试笔的同一个火堆里,孩子们还会烤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糯米团子。糯米团子被穿在乌樟树的树枝上。从古至今就只用乌樟树的树枝,而不用其他树枝。烤糯米团子对于孩子们来说就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活动。
走进神社,有好几个人跟外祖父打招呼。外祖父都会回一句“你是谁啊”“你去年过得不顺当,今年要是再不来点好事可就……”这样的话。走上石阶,站在小小的神殿前,洪作学着别人的样子,低下了头。他想自己要祈求些什么呢,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要祈求的。正准备离开神殿,洪作想了想,又低下头,心中默念:
洪作在井边洗着脸,就听到孩子们唱和的声音。
没有一个人说“新年好”。似乎大家都认为还没有到正月。要等参拜完神社,天亮了,家家户户都开始煮年糕了,才算是到正月了。孩子们也夹在大人们中间朝神社走去,但是完全没有白天的精神。他们太困了,被大人们半拖着往前走。
——稻草绳,给哟。
快到神社时,就能看到那些正在黑暗中朝神社走去的人的身影了。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从田埂上走来的,经常有人突然从旁边走到洪作他们正在走的路上。因为四周太暗了,所以完全看不清是谁,但还是可以听到诸如“您好早啊”“今儿天气不错,早点也没事”这样的话。
——稻草绳,给哟。
听外祖父话里的意思,他自己是不相信神明的。外祖父很少在意别人的想法,果然只有外祖母才能让他在意啊,洪作心想。
“稻草绳,给哟”的意思就是“请把稻草绳给我吧”。“给我哟”在孩子们嘴里就被喊成了“给哟”。
“你这家伙,真是烦人。”祖父接着说道,“因为你外婆很相信神明啊。要是不去参拜一下,她一整年都会不安心的。”
——稻草绳,给哟。
“为什么要低头行礼?”
——稻草绳,给哟。
虽然知道自己这样追问太过执拗了,但洪作还是再次问道。于是,外祖父说:“你这家伙,老是问这些无聊的问题。我没什么要向神明祈求的,也不用向他们道谢。他们又没有特别注意我,也没有特别关照我。我就是去低头行礼就完事了。”
那是孩子们在一家家走到村民家里收集稻草绳。有的人家的稻草绳上还挂着橙子、柿子干,这些就成了孩子们额外的收获。
“说什么嘛,跟神明。”
洪作赶紧吃完早饭,赶到每年烤糯米团子的田地一角,发现稻草绳已经堆得高高的了。一户人家有好几条稻草绳,所以收集到的稻草绳数量相当多。
外祖父说了这一句,就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
“这是我家的稻草绳。”一个少年看到洪作之后说道。
“神明啊。”
“你家的稻草绳上只有海带,没有橙子哦。”另一个孩子说道。
“那,我们去参拜的时候,应该向神明说什么呢?”洪作问道。
“撒谎,我家的稻草绳上也挂了橙子的。”
“唔,几岁了呢?——你干吗那么关心别人的年纪啊。知道别人的年纪,又有什么用呢。又不能让你多赚一分钱。”外祖父说道。
“不是橙子。你家挂的是橘子。稻草绳上应该挂橙子的呀。挂什么橘子呢。”
“过了年你几岁了?”洪作问道。
“什么橘子,明明是橙子。”
“啥事?”
“撒谎!喏,这是橙子吗?有这样的橙子吗?”
“外公。”
一方拿出了证据,但是另一方还是不肯退缩。
外祖父没理外祖母的话,利索地走到了路上。洪作和外祖父并肩走在前往长野村的小路上。四周依旧被浓重的夜色笼罩着。走到半路,来到了一片田野中。太冷了。洪作缩着身体往前走着。每走一步,脚下就会传来霜花被踩倒的嘎吱声。
“是橙子,就是橙子。”
“反正要换的,就现在换了多好。”
只是这样极力坚持的声音,渐渐变得没有底气了。
“等回来了再换吧。”
形态优美的富士山清晰地出现在北边的天空下。跟在沼津见到的富士山不同,从这里看去,富士山像玩具一样小巧。洪作从孩子们手中接过火柴,负责点燃堆积如山的稻草绳。由谁来点火,这件事每年都会在孩子们中间引起一场混乱,但是今年因为有洪作在,所以没有像往年一样争吵不休。孩子们都赞同由洪作来点火。
外祖母也起床了,正在厨房忙碌着。她对外祖父说道:“当家的,你平时总穿那身衣裳,今年洪作也一起去,你就换一身吧。衣服都已经给你准备好了。”
堆积如山的稻草绳被点燃之后,孩子们纷纷拿出之前从来没被人看到过的、深藏在胸前的新春试笔的纸,扔到火堆中。那纸上一般写的都是“松、竹、梅”“初日出”这样的字。孩子们都是把五六张白纸竖着粘起来,然后在上面写上大字。毛笔吸满墨汁,虽然写得很难看,但是每个人都写得很用心。
外祖父对于这些总是毫不在意。穿什么衣服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向神明拜年。外祖父嘴里嘟嘟哝哝地说着这样的话。
高年级的女生写的是蝇头小字。男孩子们用木棒把别人的新春试笔从火堆里捞出来,想要看看写了什么,然后双方就开始吵架,或是扭打在一起,闹腾不休,但是女孩子们则很谨慎。她们用木棒摁着自己新春试笔的纸,直到烧完。
“想换的人可以换啊。换了新衣服肯定不会错。我准备就这么去。”外祖父说道。
新春试笔烧完之后,洪作叫道:“可以烤糯米团子了。”男孩子们想快点烤糯米团子,都各自拿着乌樟树的树枝围在火堆旁边,一听到洪作发出的信号,都纷纷把穿着糯米团子的树枝插到了火堆里。有几个糯米团子从树枝上掉了下来。洪作把它们捡起来,说:“掉下的我就吃掉了哦。”他也确实这么做了。洪作没有带新春试笔,也没有带糯米团子,所以他想吃糯米团子,就只能这么做了。
“大家都是换了新衣服去的。”
“洪作,干得不错啊。”附近农家的老人也来凑热闹,说道,“你这就叫赚抽头。”
“不用,这样就行。”
“爷爷你也分一个啊。”
“不用换衣服吗?”
洪作把糯米团子烤好之后,捡起来,递给老人。洪作自己吃了一两口,就不想再吃了。又没酱油又没糖的,只是把糯米团子烤得黑乎乎的来吃,所以也不怎么好吃。
“就这样赶紧出发吧。”文太说道。意思是就穿着平时的衣服。
洪作觉得很奇怪。小时候觉得那么好吃的糯米团子,现在却一点都不觉得好吃了。不管是堆积如山的稻草绳,还是燃烧这些稻草绳的火焰,现在他都不觉得大,也不觉得猛烈了。
大年初一早上,洪作四点钟就被叫醒了,因为今天要去神社参拜。虽然还很困,但是他强忍着睡意,离开了被窝。正在井边洗脸的时候,外祖父文太也过来了。
洪作一边给孩子们烤着糯米团子,一边看着燃烧的火堆。他心里想的跟孩子们完全不同。他觉得这火看起来有点冷清,有点空落落的。孩子们觉得心里空落落是因为正月从今天开始就结束了,而洪作感到的空落落与他们不同。我的少年时代就这样一年年过去了吗,他心想。必须要好好学习了。必须向一之濑洋三那样除了学校教的内容,也要学习其他内容。洪作怀着跟孩提时期不一样的感慨,看着火焰舔舐着自己十七岁这一年的稻草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