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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伯父先是表扬了自己弟弟一番,表扬完了又开始贬低。

“力气确实很大。他一直自豪自己连石臼都能推得动。就是有把子傻力气。”伯父说道。

“我爸爸——”

“他力气很大吗?”

洪作话还没说完,伯父就说道:“先别说话了,赶紧写。你坐在这里不是为了写字吗?你这小子很容易三心二意啊。这一点跟你妈一个样!”

“我俩不怎么吵架。你父亲是个很老实的人。他都能去给人当上门女婿,自然是老实的。但是,如果吵架的话,还是你爸爸更强一点吧。他虽然个子小,却很有把力气。”

骂洪作顺便还把洪作的母亲也给贬低了一番。

结果,伯父的神情出乎意料地缓和下来了。

那天晚上,晚饭是在祖屋吃的。回到新屋之后,伯父和伯母面对面坐在地炉边喝着茶。洪作坐下来之后,伯母就起身,去准备睡的地方。她在放着伯父书桌的房间里铺了两个被窝,又在有地炉的房间里铺了一个被窝。

“是啊。”

“我在这里睡。”洪作指着有地炉的房间里的被窝说道。

“吵架?!你是问我跟你爸有没有吵过架吗?”

“说啥呢,这是我睡的。”伯母说道。接着,她又说,“难得住一晚,就跟你伯父一起睡吧。”

“伯父,你有跟我爸爸吵过架吗?”洪作鼓起勇气问道。

只要睡着了,就不会感到拘束了,可是旁边睡的是伯父的话,洪作觉得自己会睡不着。

洪作没有说话。他心想,对方是龙骨,自己也只能不说话了。有这样的哥哥,父亲小时候肯定被欺负得很惨吧。

“我还是想睡这里。”洪作说道。

“你这拿筷子的方式也太奇怪了。你吃饭的时候总是这么拿筷子的吗?你爸爸拿筷子就拿得不好,你拿得比你爸更差。”

“说什么傻话呢!你来门野原做客,我却让你睡厨房,那我还不得给人骂死啊。”伯母说道。

这就又顺便检查了下洪作拿筷子的方式。

伯母给洪作做了甜酒汤。喝完之后,洪作就钻进了被窝。洪作刚躺下没多久,伯父也在旁边的被窝里躺了下来。伯母拿来烛台和一个小包裹放在了伯父枕边。

“你是怎么拿筷子的?你拿给我看看。”

“这是什么?”洪作问道。

伯父从洪作手中拿起毛笔,自己握笔给洪作看。

蜡烛可能是备着万一停电的时候用,但是他猜不到包裹里装着什么。

洪作按伯父说的调整了坐姿,这回伯父又说:“不要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你这怎么握笔的呢?要这么拿。”

“这个吗?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哦。像退休金的证书啦、存折啦——这里面可是你伯父所有的财产呢。虽然比起你家,这点财产就只是九牛一毛啦。”伯母露出些许害羞的神情,说道,“那就晚安吧。”然后走出了房间。关灯之后漆黑一片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洪作和伯父两个人。

比起戒名,本名要简单得多。洪作刚拿起毛笔,伯父就提醒道:“坐姿要端正。”

“你觉得学习上哪方面比较有意思?”

“我写本名。”洪作说道。

耳边传来伯父的声音。

“先写上名字,再在旁边写上生卒年月日就可以了。”接着,伯父又加了句,“名字你可以写他们的戒名,也可以写他们的本名。”

“我吗?”

“怎么写呢?”

说完之后,洪作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了。他没有特别喜欢的科目。但是如果不挑一个来说的话,他预感自己会被训得很惨。洪作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不停地想自己应该选哪门课作为自己喜欢的科目才是最安全的,过了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回答:“英语。”

伯父用下巴朝书桌方向指了指。那感觉都不是龙骨了,直接就是龙了。没办法,洪作按他所说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打开了砚台盒的盖子。

“英语吗?今后无论做什么,都需要学好英语。英语一定要好好学才行。你喜欢英语这很好。”伯父说道。

“就在这里写吧。笔砚都有。”

总算过了一关了,洪作心想。

“还没写。这就准备写。”洪作回答道。

“你用的什么词典?”

龙骨说道。接着他又问:“写了吗?”

“啊?”

“感觉很不错吧,怎么样?”

“你有用词典的吧?”

“去过了。”

“用的。”

“去扫过墓了?”

“用的谁的词典?”

门外传来伯父的声音。洪作把笔记本放回原来的地方,离开了书桌。不一会儿,洋堂龙骨走进了房间。

被问到这种问题,哪里回答得上来啊,洪作心说。可是不回答点什么又不行。

“老太婆。”

“用的是一本小词典。”洪作说道。

说着,伯母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了另外两本笔记本。这次拿出来的笔记本上,也写着杂录二字,但是署名写的是“独醒书屋主人”。这个感觉也是很适合伯父的名字。但是,两相比较的话,洪作觉得还是洋堂龙骨更好些。龙骨这两个字特别适合伯父,而且洋堂龙骨这个名字读起来也朗朗上口。

“小也没问题啊,是谁编的词典?”

“这几个字,这里也有呢。上面写了啥?”

“忘光光了。”

“是啊,写在上面呢。”洪作说道。

“编词典的人的名字,你总应该记住的啊。词典每天都会帮到我们。可以教我们不认识的词。可以教我们写法,也可以教我们词的意思。还可以教发音吧。那可是个大恩人。词典帮助自己那么多,你却连编撰它的人都不记得,那就太忘恩负义了。太对不起人家了。是吧?”

“你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名字,是写在这上面吗?”

“是的。”

接着,她跟洪作一起走到伯父的书桌旁,低头看了看笔记本,问道:

“这可不是一句忘了就能糊弄过去的事。”

结果,伯母一脸“什么呀,你怎么问这么无聊的问题”的表情,说道:“这个嘛,我不大清楚,不过应该是的吧。多无聊啊。”

“知道了。”

洪作回到砌有地炉的房间,问正蹲在灶边的伯母:“洋堂龙骨,是伯父的名字吗?”

“还有,你刚才说‘忘光光了’,这可不是正确的表达。这是一种撒娇式的说法。要好好地说‘忘了’。”

回到新屋,伯母正在准备晚饭。洪作为了完成伯父的吩咐,用毛笔把祖父母墓碑上刻的文字写下来,就向伯母要了纸,然后走进了放着伯父书桌的房间。简陋的小书桌上整整齐齐地放着砚台盒,旁边放着两三本笔记本。笔记本封面上写着“杂录”,角落里又写有“洋堂龙骨”。洋堂龙骨应该就是伯父的笔名吧。龙骨这个名字,感觉再适合伯父不过了。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伯父又问道:“你长大之后想做什么呢?”

“好。”老人说着,慢慢动了动身体。没事,没有死,洪作心想。

“还不知道。”洪作回答道。

洪作想着这么一直跟老人聊下去的话,那就没完没了了,于是他说:“我要起来了。”老人不知道是不是说话说累了,只是点了点头,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准备走出更衣区的时候,洪作总觉得有点不放心,就又跟老人说了一句:“再见。”

“是还不知道吧。不知道也没事。你这个年纪不知道也正常。如果现在就知道的话,那倒是奇怪了。”

这老人看来也有他顽固的一面,完全不逊于伯父伯母。

伯父说道。洪作暗自庆幸,幸亏自己老老实实回答了。

“我要是碰到森之进的话,会跟他打招呼,但是碰到阿住的话,就不跟她打招呼。不管在哪里遇到,都是各自把脸别开,擦身而过。各自不作声。”老人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屋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水滴落下的声音。除此之外,万籁俱寂。洪作还是紧张地睁大着眼睛。他想,伯父肯定是在想下一个问题。他不知道下一个朝自己袭来的会是怎样难以回答的问题。洪作感觉一条目光炯炯的龙就在自己身边盯着自己。

洪作笑了。他仿佛亲眼看到了伯母那个样子。

“伯父,你为什么会取龙骨这个笔名啊?”洪作问道。他感觉在对方问自己之前,自己先发问,有助于抢占先机。但是伯父没回答。完了,洪作心想。

“伯母?!哦,你说的是阿住吧。这两夫妻很像啊。那也是个由着自己性子做事的人。你别看她现在这个样子,以前很年轻,可是个大美女呢。你看她刚从伊东嫁过来的时候,可想不到她会变成现在这样的老婆婆。阿住也是一样,别人跟她低头致意,她就把头别开去。那人,唉,也是个怪人。之前我家老太婆在路上碰到她,跟她说你好,结果她就走过来说,你跟我说你好没问题,但是你说了我也没什么东西好给你。虽然给你块布手巾就可以了,但是太不凑巧我手边没有新手巾了。”

“你看了书桌上的笔记本?”

洪作想问一下别人对伯母的评价。

耳边传来伯父不高兴的声音。洪作在被窝里缩了缩身子。他想,自己这是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了。

“那伯母呢?”

“没有看。我看书桌上放的笔记本封面上这么写着,我就想有可能是伯父您的笔名。”

老人不时地把湿哒哒的布毛巾放在横躺着的身体上,然后用手敲打着。每次敲打都会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那是我的雅号。不是什么好的雅号。对我来说过于贴切了。我自己的话,不会取这样的名字,那是以前我的老师给我取的,所以我到现在还在用着。我自己也取了一个。”

“没有什么原因。他生来就不愿意低头吧。人要是生来就那样的话,还真是愁人啊。别人跟他打招呼,他就把头别开。虽然他完全不必把头别开的,但他还是想都不想就把头别开了。这也是前世因果啊。”

从伯父的声音来判断的话,他并没有生气的样子。而且心情比白天还更好一些的样子。于是,洪作又鼓起勇气说道:

“伯父为什么不低头呢?”洪作插嘴道。

“我知道。是独醒书屋主人吧。”

老人一开始是在表扬伯父,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变成批评了。洪作还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伯父的事。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伯父是个怎样的人,所以老人的话在他听来很有意思。

“你怎么知道的?”伯父问道。

“是吗?能够去上初中的人,是很幸福的啊。要好好学习哦。你伯父都没有上过学校。听说他小时候三岛大神社的宫司[1]曾教过他古代书籍的读法,除此之外,他好像全都是靠自学的。所以,他最后能够当上小学校长。他会作和歌,会写俳句,还会写汉诗。很厉害吧。如果他更贪心一点的话,初中老师,甚至更高一级的学校的老师都是能当的。但是他不贪心,也不想出人头地。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亏大了呀。——不管怎么说,得怪他那很难教人亲近的性子。这边都低头致意了,对方也要低头致意才好啊,这是为人处世的礼节啊。”

“刚刚伯母拿写了这个笔名的笔记本给我看了。”

“在沼津上初中。”洪作看着老人瘦削的身体说道。

伯父似乎很吃惊,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个独醒书屋主人比起洋堂龙骨要稍微好些。独醒书屋主人啊。”

“你还在上学吧?”老人问道。

洪作突然听到了伯父的笑声。伯父笑了这件事让他很吃惊。伯父从来都不怎么笑的。

老人枯木般瘦削的身体一直躺在冲澡的地方。

“你明白独醒书屋主人的意思吗?”

“但是,森之进没有充分发挥他的学问啊。只做到了小学校长。虽然那是他的性格造成的,不过也还是很可惜啊。”

“不明白。”

因为他说让自己成为学者,所以洪作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又得以保全了。虽然说话很不客气,但是这老人人倒不坏,他心想。

“是吧,你还不明白呢。独醒的意思就是指一个人很冷静。你也可以理解为在深夜独自醒着。就是深夜里独自一人醒着读书,不沉迷于任何事情。”

“虽然唱歌跑调,但是脑袋应该很聪明吧。森之进是很有学问的,你也要成为学者哦。做学问也是有血脉传承的啊。”老人说道。

“说的是伯父您吗?”

听到他说出了母亲的名字,洪作就老实地回答道。

“唔,算是吧。”伯父说道。

“是的。”

难得伯父给自己解释了他的笔名,洪作觉得自己应该再说点什么,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想说说感想,可是他并没有什么感想。

“森之进唱歌也跑调。唱歌这事是没办法的,不管什么歌,让五音不全的人来唱,都会唱跑调的。——你这是继承了你伯父的血脉啊。”接着他又颇为感慨地说道,“是吗,你是森之进的侄子啊?你妈妈是七重吧?”

“我还是喜欢龙骨那个笔名。”洪作说道。

“怪不得你唱歌跑调啊。”老人不客气地说道。满是皱纹的脸笑了起来。洪作没有说话。

“是吗?你觉得龙骨更好吗?”伯父笑道,“你觉得龙骨更好的话,那就麻烦啦。不过,等你有一天上了大学的话,就会觉得独醒书屋主人比龙骨好吧。你读文学书吗?”

“是的。”

“不读。”

于是老人再次看了看洪作,说道:“啊,你是森之进的侄子吧。”

“什么都不读吗?”

“是的。”

“不读。”

“哦,是前校长家吗?”

“那就麻烦了。不过不读文学书,也可以成为出色的人。可能还是不读更好吧。”伯父说道。

“石守家。”

不知不觉地伯父的语气变得平心静气起来。

“你的亲戚是哪家啊?”

“你爸爸也是一本文学书都不读的,所以你大概也跟文学无缘吧。不过,唔,也可以去读个一两本,去了解下什么是小说什么是诗。不过,你连小说都没读过一本,那也是放弃得够彻底的。你没有订杂志吗?”伯父说道。

“是过来看望门野原的亲戚。”

“没有。”

“是从汤之岛特地来这里泡澡的吗?”

“不是有一本杂志叫《日本少年》吗,那个你都没读过吗?”

“汤之岛。”洪作回答道。

“读过的。”洪作说。

老人一边把瘦削的身体沉到浴池里,一边问道。

《日本少年》这本杂志,他在初一的时候从朋友那里借来读过。

“年轻人,你是哪里人?”

“小说也读过的。”

洪作坐在浴池边上哼唱着初中的校歌。同一首歌他不知道唱了多少次,但是中途被打断了。因为一个看着像农民的老人走进了浴室。洪作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的更衣区,什么时候脱的衣服。

洪作想起来自己读过《日本少年》上刊登的有本芳水的少年小说和松山思水的滑稽小说。

洪作是第一次走进嵯峨泽温泉。旅馆的旁边就是简陋的公共澡堂,他往里面一看,没有看到人影。他在更衣区脱了衣服之后,就马上跳进了浴池。澡堂入口处没有门,所以总是有风吹进来,非常冷。在浴室里可以清楚地听到狩野川的流水声。

“读过什么?”

门野原的温泉,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嵯峨泽温泉。嵯峨泽桥边上出温泉,那里就建了个澡堂子,旁边还有一家旅馆。一直以来村里人都叫嵯峨泽温泉,只有伯母叫门野原的温泉。洪作决定按照伯母说的去那里。除了泡温泉之外,他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来打发时间。

“《日本少年》上刊登的小说。”

“你可能不是很喜欢门野原的温泉,不过,还是去泡泡吧。门野原的温泉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的哦。”伯母说道。

“哦,什么时候读的?”

洪作一回到新屋,伯母就拿出了崭新的布手巾和香皂盒,让洪作去村子里的公共澡堂。

“很久之前了,上初一的时候。”

洪作继续往前走。一到门野原,就神经衰弱了,他心想。耳边都是伯父伯母的声音。接着他又去了祖屋背后的老墓地,可是那些墓碑上刻的字他一个也辨认不出来。

“别的没读过吗?”

他仿佛听到伯父这样说。虽然这话只是洪作自己想象的,可即使只是想象,只是仿佛听到了,也令他很不开心。

“没有。”

——你这写的什么字!跟蚯蚓爬似的。

“虽然你不知道我的雅号独醒书屋主人的意思,但是已经能够正确读出来了。那个都能读出来了,就不要只读《日本少年》的小说了。我来帮你挑一本吧。给你挑一部长篇小说。你去读读那个。”

洪作想起了伯父的吩咐,把祖父祖母墓碑上刻着的文字写在了自己的笔记本上。一想到还必须用毛笔写成楷书,他就觉得很烦。他虽然有信心不写错别字,但是要用毛笔来写还是觉得好难。自己写的毛笔字连自己都觉得没法看,伯父根本不可能给自己及格分。

“好的。”

洪作对此又是感慨不已。人就是这样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被忘却了。这四个人多少都跟自己有点关系,但是自己却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现在他们就这样被人忘却了,沉睡在这里。等再过几十年,墓碑塌了,那会儿伯父伯母也不在了,谁也不会再记得沉睡在这里的人。每个人都是这样消失的吧。

“明天给你。”

洪作在祖父林太郎和祖母伊纱两人的墓前上了香,又给墓碑前的水罐里加了水。除此之外,还并列竖着四块墓碑,但是墓碑上都长满了苔藓,上面刻的字也都看不清楚了。那应该是祖父林太郎的父母,也就是洪作的曾祖父母的墓吧,但洪作也只是猜猜,并没有确切证据。墓碑很小,也很简陋。

“好的。”

真是生了好多儿女啊,洪作再次对墓碑的主人感到佩服。祖母在明治二十五年过世,祖父是在大正七年去世的,在妻子去世之后的这二十多年间祖父一直都是一个人生活的。这也是令人不得不感慨的事实。

“趁着正月里放假读吧。”

伯父森之进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四个妹妹。其中一个弟弟就是洪作的父亲。除了洪作的父亲之外,大家都住在附近,这些洪作应该称为伯父姑姑的人,都是祖母伊纱所生。

“好的。”

洪作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祖母。因为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所以他也没有在脑海里想象过祖母是一位怎样的女性。祖母伊纱出生在这个村子,嫁给了香菇爷爷,然后又在这个村子里去世。

“读完了之后,写篇读后感拿来给我看。”

祖父林太郎的墓碑边上,就是祖母伊纱的墓。明治二十五年过世,享年四十九岁。在自己出生前十五年,这个自己应当称之为祖母的女性就走完了她的一生。对此,洪作有深深的感慨。

“……”

洪作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曾经去拜访过祖父。那会儿祖父为了培育香菇,在山里面搭了个棚屋,一个人吃住在那里。虽然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但是洪作依旧对祖父孤独简朴的生活感到吃惊,心怀感动地听过这个一生专注于一项工作的人口中说出的话。

“行吗?”

洪作还依稀记得这位祖父的样子。他一生都在从事香菇栽培工作,在年幼的洪作眼中这是一个非常朴素的人。洪作也在小学的教室里听老师说过,祖父担任过好几次国内劝业博览会的香菇审查员,他培育的香菇参加过好几次国外的万国博览会,每次参加都能得到优等奖。他是这片土地上人人都知道的香菇爷爷,每次说到香菇爷爷,洪作都会感到很自豪,因为他就是自己的祖父。

“……”

门野原村的墓地位于一个向阳的小山坡上。五六十块墓碑挤挤挨挨地分几层竖立在那里。因为伯父跟他说过具体位置,所以洪作很快找到了石守家的墓地。那里竖着几块墓碑,其中最大的是祖父林太郎的墓。墓碑的背面,刻着弘化二年八月二十九日生、大正七年十二月二十日殁、七十四岁。

“行的吧?”伯父再次确认道。

这个洪作应该叫嫂子的女人表示很感动,但是洪作对此没有多加解释。

“好的。”

“洪作真是让人感动啊。”

没办法,洪作只好回应道。他脑袋里想的是有没有方法能够拒绝。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小说,但是他知道自己写不出来什么读后感。说是长篇小说,那光读就很累了。还要写读后感的话,难得的寒假就要泡汤了。

洪作按伯父说的,先去祖屋,从伯父长子的妻子那里拿了装有水的啤酒瓶以及线香。

洪作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脑袋里想着各种拒绝伯父要求的借口。最后他想到的最好的借口是第三学期的考试比较早,放假的时候得学习。

“等你扫完墓回来了,再用毛笔把这些认认真真写下来,拿给我看。”

“我没时间读小说了。放假的时候得学习,为考试做准备。”

“好的。”

洪作说完,等着伯父的回应。但是伯父一直都没说话。不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了伯父的鼾声。震耳欲聋的鼾声。

“要去扫墓的话,就去祖屋拿水吧。除了爷爷的墓地之外,在老墓地那边还有老祖宗们的墓,你去把老祖宗们的姓名、过世的年龄和过世的日子都记下来吧。”

从门野原回家后的第二天二十九日,洪作去熊野山扫墓。几个邻居家的孩子也跟着来了。大家都学着洪作的样子,各自从家里拿了竹扫帚和铁锹来。还有人学着大人的样子,在脖子上系了布手巾。

接着就告诉了洪作墓地的具体位置。在离祖屋不远的小山坡上有门野原村的墓地,石守家的新墓地就在其中的一个角落。上小学的时候洪作去的似乎是位于祖屋背后小山半山腰上的老墓地。

洪作在孩子们的簇拥下,朝熊野山的坡道走去。路边凹凸不平,有很多大石头露出在地面上,跟从前一模一样。快接近山顶时,开始刮起了风,风把斜坡上杂木林的树叶刮得哗啦啦作响。孩子们在一个能看到汤之岛村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纷纷大喊:“哇!可以看到学校!”因为能够看到自己上学的学校的建筑,孩子们都兴奋得眼睛发光。

“你不知道墓地在哪里吧?”伯父说道。

“可以看到俺家!”

说完,洪作就站起身来。

能够看到自己家的孩子们一脸得意,相反,看不到自己家的孩子则一脸无聊的神情。“俺家”就是我家的意思,孩子们总是叫成俺家,俺家。洪作看着汤之岛,感觉百看不厌。村子和他上小学的时候相比,没有任何变化。可能唯一的变化,就是上之家只剩下了一半。

“那我这就去扫墓。”

熊野山的山顶很平坦,那里有村子里的墓地。数百块墓碑密密匝匝地竖立在那里。偶尔可以看到有的墓地四周用低矮的树篱笆围起来了,但是大部分是没有隔开的。上之家的墓地在入口处附近。曾外祖父辰之助的墓和近七十岁过世的曾外祖母阿品的墓并列在一起。辰之助在洪作出生前就已经过世了,但曾外祖母阿品,洪作是知道的。除此之外的祖先们的坟墓,虽然都在熊野山,但是是在西边的斜坡上。那边的山脚下就是西平村了。

洪作有些惊讶。他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开玩笑,或是在讽刺自己。

不用洪作下令,孩子们马上就开始打扫墓地了。

“连爷爷的墓都不去扫,伯父伯母还能指着你去给我们扫墓吗?”说完,伯母笑着啪地拍了拍洪作的肩,“是吧,洪作?”

“不是光扫,还要把草都拔了。”洪作说道。

“怎么会呢。”洪作说道。

于是忠心的部下们扔掉扫帚,开始拔草。

于是,伯母说道:“等到你伯父和伯母我死了,洪作也不会去给我们扫墓的吧。”

那边打扫完之后,洪作就朝比那里更靠里边的阿缝婆婆的墓地走去。阿缝婆婆的墓地被树篱笆围绕着,除了她的墓之外,还有几块墓碑。孩子们人多力量大,这里也很快被打扫干净了。

他去母亲的老家上之家的墓地扫过好多次墓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到父亲老家的墓地,他连在哪里都记不得了。也并没有故意不去,但是好像是只有上小学的时候被带去扫过一次墓。

“你家的墓在哪里?”洪作问其中一个孩子。

“没有。”洪作回答道。

“我不知道。”孩子害羞似的回答道。

“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真的没有给你爷爷去扫过墓吗?”

“你们都去打扫自己家的墓地吧。”洪作命令道。

“……”

但是没有一个孩子去自家墓地,大家都没有离开洪作。

“你都没给你爷爷去扫过墓?”

洪作带着孩子们离开墓地,沿着刚刚上来的坡道往下走了一小会儿,来到了前往西平村的岔路口,他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

“这附近还有一个墓。虽然我不大记得清了,但是应该是在什么地方。”

“你爸爸的爸爸的墓。——你爷爷的墓。你连自己爷爷的墓在哪里都不知道吗?”

洪作这么一说,孩子们发出了毫无意义的“哇——”的一声。

“墓在哪里啊?”

洪作也记不清祖先们的坟墓在哪里。幼时曾经被谁带着去扫过一两次墓,但是他只模糊地记得是在前往西平村的岔路口附近。洪作沿着通往西平村的小路走了一小段,决定让孩子们帮忙去找一找。

“既然要住一晚,你就先去扫个墓吧。”

“我记得是在这附近的一片竹丛中。你们去找吧。”洪作说。

“是的。”

于是孩子们朝着各个方向,扒开杂树林进去寻找了。

“你的朋友是诤友吗?交朋友可要擦亮眼睛啊。”

洪作也走进了一片竹丛中,但是很快不得不返回了。他没法像孩子们那样顺利往前走。三年时间令洪作失去了在竹丛中前进的技术。孩子们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洪作的命令。就算脸上手上被荆棘扎了也毫不在意。

“那就这样吧。”

“喂——,这里有个蜂窝。”

“明天你就在朋友到之前回去就行了。今晚就住下吧。”伯父说道。

不久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于是孩子们没有再继续寻找坟墓,一个个嘎吱嘎吱踩着地面出来了,又再次朝蜂窝的方向走去。

他还在对伯父做着最后的反抗。

“喂——,这里有座坟。”

“明天有朋友要去家里。”洪作说道。

又听到了那个找到了蜂窝的孩子的声音。

“汤之岛那边肯定会体谅的,你虽然不情愿,但是没办法拒绝伯父伯母,所以就只好住下了。”伯父板着脸说道,稍稍过了会儿,他又用命令的口气说,“今天就住下吧。”感觉这就一锤定音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也只能留下了,只是希望住一晚就能放自己回去。

不一会儿,那孩子回到了小路上。找到了蜂窝和坟墓,令这个孩子非常兴奋。

这次伯母把脸转向了伯父。

“有这么大一个蜂窝。给我吓得赶紧跑出来了。”孩子用两只手夸张地示意了蜂窝的大小,接着又说,“那个蜂窝对面有座坟。有妖怪。我吓死了,赶紧跑。”

“那就没问题。你外婆和你外公知道你去了哪里,肯定就会想到你要在门野原留宿的。是吧?——他大伯。”

“真的有妖怪吗?撒谎!”一个孩子说道。

“那是知道的。”

“是真的。那妖怪跟木屐店的大婶很像。”少年回答道。

“他们知道你来门野原了吧?”

“那就是女妖怪啰。”

“我今天出来时没跟家里说过。”洪作说道。

“她背着孩子,还在吃橘子呢。”

到这时,伯母才把脸转向了洪作。

“如果是木屐店的大婶的话,她刚刚还在伙计们的宿舍边上背着孩子吃橘子呢。”

“那就睡在伯父伯母旁边吧。——好吗,洪作?”

不知道是谁说了这么一句。于是妖怪的目击者一下子失去了自信似的,含含糊糊地说:“也许那妖怪就是木屐店的大婶呢。”之前,洪作也看到了木屐店的大婶背着孩子在吃橘子。

“仓库里有老鼠。之前我过去看了下,里面到处是老鼠屎。就让他睡这里吧。”

“你真的看到妖怪了?”洪作问道。

“晚上让他睡仓库那边吧?”

结果,坟墓的发现者一下子变得垂头丧气的,说道:“我也不知道。”

伯父和伯母自顾自说着话,完全无视洪作还在一旁。洪作心想坏了,但是他找不到机会插话。

洪作让那个孩子在前面带路,朝竹丛中走去。来到竹丛中,果然,往里走有一座坟墓。隐隐约约地还残留着路的痕迹。

“祖屋那边应该还有吧。”

“你看,有蜂窝吧。”少年指着树枝说道。

“就做这个吧。不过,山药已经没剩几个好的了。”

确实有个蜂窝,但是很小。

“你肯定搞错了吧。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墓都不扫一下就回去呢。晚上做山药给他吃吧。”

“什么大蜂窝啊,撒谎!明明那么小。”一个孩子责怪道。

“他爸,我看他现在就想要回去呢。”

“刚刚挺大的。现在变小了。”少年不高兴地说道。

于是,伯父一边用火箸拨着地炉里的柴火,一边说道:“那怎么行呢。哪有当天来当天回的道理。这都多少年没来了。”这话与其说是说给洪作听的,不如说是说给伯母听的。

“怎么可能突然就变小啊?”

做柿子干就是把柿子去皮晾干就可以了,不管谁做,应该都没有太大差别,但是伯父还是这么说了。咬了口柿子干,伯父问道:“这次能在这里待到正月吗?”怎么可能,洪作心想。这时,伯母插话进来:“他刚刚就想回去了。家门都不进一下就想回去了呢。”听着就像是在告状。

“可它就是变小了啊,有什么办法。”

“年轻人做的东西,应该也不会有多好吃。”伯父说道。

少年的表情仿佛真的相信原本很大的蜂窝突然变小了。

房间里砌着小小的地炉。洪作在那里坐了下来。伯母上了茶,洪作正喝着,伯父拿着包在报纸中的柿子干走了过来。似乎是为了款待洪作,专门去祖屋拿的。

“你上几年级了?”洪作问道。

洪作从狭小的檐廊走进屋子里。

“三年级。”对方回答道。

“这就进去,这就进去。”

“在学校学得好吗?”

“他大伯。”

“学得最差了。是吧?!”

洪作赶紧收回了自己之前说的话。

不知道是谁毫不客气地说道。是成绩最差的孩子,那就怪不得了,洪作心想。在他眼里蜂窝很大,也只有他看到了女妖怪。在蜂窝的右手边,果然可以看到墓地。几块快要碎裂的古老的墓碑竖立在那里。

“我这就进去。”

洪作走了过去。山的斜坡处,大概有六七平方米的地方被平整过,墓碑就立在那上面。每一块墓碑上都长满了青苔,上面刻的字几乎都已经认不出来了。这些墓应该比门野原石守家先祖的墓更古老吧。不知道是不是这些墓碑藏在人迹罕至处的缘故,感觉有点骇人。

伯母叫了伯父。她似乎是想向伯父告洪作的状。

洪作一会儿走到墓碑旁边,一会儿又绕到墓碑后面。所有墓碑上都只剩了刻在墓碑正面的文字。上面的姓和洪作的一样,名字中都带个“玄”字。好不容易才能认出玄秋、玄道、玄英这些名字。

“真是让人想不到。——他大伯。”

虽然洪作没有下令,但是孩子们已经开始打扫起墓地了。带着铁锹的少年麻利地在墓地旁边挖了道沟,那架势跟大人一模一样。

“正月的时候我再来。”

在幻觉中看到了妖怪的少年把那些湿乎乎的落叶都扫到一处。

“你不是刚来吗,就要回去啦?”

“啊,有一分钱!”他叫道。

“我回去了。我这次来就是来问个好。”

大家都围了过去。这次不再是幻觉了。虽然生锈了,但那确实是一个一分钱的铜钱。

“来,快进来吧。”伯母说道。

洪作心想,这些名字中带着玄字的长眠于此的祖先,他们各自在这个小山村里度过了怎样的一生?因为是医生世家,所以玄秋、玄道、玄英应该也都是医生吧。他们的一生过得是否幸福?他们是受人爱戴,还是被人憎恶?他们是从哪里,又是从谁那里学到的医术呢?

然后,伯父就背过身去了。哎呀哎呀,洪作心想。汤之岛的外祖父爱啰唆,但是洪作从来不当回事,但是在这位门野原的伯父面前,他真是大气都不敢喘。稍微不注意,就会被他臭骂一顿。

刚才扫过的墓里面有一个是曾外祖母阿品的,洪作曾听她说过第一代祖先的事。江户时代末期,一位叫玄俊的十六岁少年带着母亲来到了这个村子。他们在一户叫安达的农民家中脱下草鞋,住了下来。少年以行医谋生,非常孝顺,他们是从四国来的,这些是现在所知道的关于他们的全部信息。

“那还没吃过年糕吧。进屋去,让你伯母给你烤块年糕吃。”

洪作找了找玄俊这个人物的墓,但是没找到。可能他葬在别的地方了吧。曾外祖父辰之助是这个家庭世世代代的医生中最成功的一个,他在明治初期担任过建在掛川、韮山的静冈县立医院的院长,三十多岁的时候退隐到汤之岛,但是他花钱很厉害,所以才会纳阿缝婆婆为妾,到晚年中风卧床不起的时候,生活就不大宽裕了。

“还没有。”

家里最为宽裕的时候是辰之助上一辈的时候。据说那时候家里在西平村开了医院,家里的房子也很大,但是在一场大火中都被烧没了。现在看到的玄秋、玄英他们的墓位于熊野山靠近西平一侧的斜坡上,应该就是那时候留下的痕迹吧。

“我看你什么都没改。眼睛到处乱看。看着我的眼睛再说话。”接着,伯父又问,“汤之岛的家里已经开始捣年糕了吧?”

在曾外祖父辰之助之后,外祖父文太原本也应当成为医生的,但是文太不喜欢学习,没能成为医生,于是家族代代相传的医生这一职业就由洪作的父亲继承下来了。洪作心想,自己也会像这些葬在墓中的祖先一样,像父亲一样,命中注定要做医生吧。

“改了。”

“我们回去吧。”一个少年说道。

“改了?”

洪作坐在墓地旁边一处长着山白竹的地方。可能是因为这个地方向阳,又避风,所以很暖和。打扫完墓地的孩子们都围在洪作身边,但是因为这个地方既不能跑也不能跳,所以他们看起来都一副很无聊的样子。

“改了。”

洪作在孩子们的催促下站起身,离开了祖先们长眠的地方。一行人再次沿着熊野山山脊上的小路,下山回到了汤之岛村。途中,他们碰到了一个农户家的大婶。

“一到了人前,就慌里慌张的,这个毛病也改了吗?”

“阿芳,你去扫墓啦?”

“改了。”

大婶朝其中一个孩子说道。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

“你以前老是写白字,现在这个毛病改了吗?”

“没有。”

“有。”

孩子摇摇头。

“有在学习吗?”

“那你去哪里打扫了?”

“两三天前。”洪作紧张地回答道。

“洪作家的墓地。”孩子回答道。

这种介绍方式很奇特。听了这话,伯父慢慢转过他总是神情不悦的脸,“嗯——”了一声,然后就跟刚才的伯母一样,把洪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又问了句:“什么时候回来的?”

年三十晚上,上之家开始捣年糕。附近的邻居们都已经早早地捣好年糕了,上之家算是捣得最晚的了。两三个邻家的大婶过来帮忙,帮着淘米,蒸糯米饭。外祖母阿种对前来帮忙的邻家大婶们很是客气,一会儿上茶,一会儿端点心,忙得不可开交。大婶们都跟外祖母说:

伯母朝伯父说道:“从早上开始就很闷热,我还奇怪这天怎么就变热了呢,你看,你侄子来了。”

“今年上之家也不用请附近的男人们来帮忙啦,真是太好了。洪作就可以捣年糕。”

快到新屋的时候,洪作看到伯父正呆呆地站在屋背后,看着天城山方向。伯父的这个样子,令洪作很是怀念。伯父当过小学校长,当时他也经常呆呆地站在校园里,什么都不做,看着山脊棱线方向,在别人看来就像是在发呆。校长这个样子在村民和学生眼中显得格外异样。谁都不敢靠近他。这时,伯父就会露出一脸不和悦的神情。

她们是注意到洪作在旁边,所以才这么说的。从她们边笑边说的样子来看,应该是开玩笑的,但是似乎又并不全然是玩笑。她们觉得洪作肯定要捣一两下的。

洪作和伯母一起往新屋走去。开始朝新屋走之后,伯母这才说了句听起来像问候的话:“你长大了好多,真好呀。”

“这个嘛,不知道会怎样呢。不知道他能不能拿得动捣锤呢。”外祖母笑着说道。

“一个人都不在家。连茶都不能给你喝一口。不好意思了,你还是去我那里吧。”伯母这般说道。

外祖母的话准确判断了洪作捣年糕的技术,但是外祖父文太就不一样了。

“不在吗?”

“你瞧他那跟个饿死鬼似的小身板,捣出来的年糕肯定很难吃。我倒是不想让他来捣,但是他妈妈七重说了,今年让他来捣年糕,所以也只好让他捣了。今年的年糕肯定要遭殃啦。”

“你是想去祖屋,和那些年轻人一起吃饭吧,那可太不巧了,他们不在。”

外祖父说的话太难听了。但是外祖父说这话是以洪作好歹能够拿起捣锤为前提的。洪作觉得外祖父对自己的认知完全是错误的。

伯母总是爱嘲讽人。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总是带着讥讽的意思。

石臼已经被放在院子里了,但是洪作对于捣年糕这件事毫无自信。外祖父说今年的年糕要遭殃了,但是要说遭殃的话,洪作才是真正的遭殃呢。

“哎哟,说得真好听。”伯母一脸吃惊的样子,说道,“我看你是到了门野原也不会去看我们喽。”

天暗下来了,放了石臼的院子里拉起了电线,电灯泡光秃秃地挂在上面。附近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因为会影响到捣年糕,所以大婶们就开始赶那些孩子。但是不管怎么赶,孩子们还是马上又围过来。

“不是的。我想着先去祖屋,然后再去伯父那里。”洪作说道。

跟上之家隔了一户人家的商号佐渡屋家年轻的兄弟俩过来帮忙。弟弟叫龟男,上小学的时候比洪作低一级。龟男已经完全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大人,简直都快要认不出来了。不管是体格,还是说话的方式,或是发出的声音,都跟大人一样了。龟男兄弟俩一站到石臼前,就说:“来吧,开始吧。”

伯母吃了一惊,停下脚步,把洪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这才露出特意染黑的牙齿,笑道:“哎呀,你这家伙不去新屋,这是要去祖屋啊。经过伯父住的新屋也不进门,就打算直接去祖屋了呀。”

他们一边给捣锤蘸水,一边跟女人们示意道。这兄弟俩一看就是干活的人,非常麻利,看着就让人心情很好。

“伯母。”洪作叫道。

龟男正准备捣第一下,邻家大婶说道:“第一锤得让洪作来捣啊。”这次她的口气不再是开玩笑的,而是非常认真的。

洪作在狭窄的路上碰到了伯母。

“我先看阿龟捣,然后再捣。”洪作说道。

洪作想着先去趟祖屋吧。他在大路上拐了个弯,走在田野中时,看到对面有一个看着像是伯母的人正朝自己走来。是伯母没错。应该是有什么事去了祖屋,这会儿刚回来。

龟男拿着捣锤捣,邻家大婶配合他翻年糕。龟男轻轻松松地不停地拿起捣锤砸下。

洪作在小小的停靠站下了巴士。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山脚下的祖屋还是去路边上的新屋。祖屋住的是伯父大儿子夫妇,新屋住的是伯父夫妇。围着石墙的祖屋有仓库,还有宽阔的庭院,洪作对那里很熟悉,新屋是最近才造好的小房子,洪作还从来没有去过。

“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啊。”邻家大婶一边翻年糕,一边说道,“如果我再年轻几十岁,就想去给你做媳妇儿啦。”

从汤之岛到门野原,走路也就三十分钟左右,但是洪作还是坐了巴士。这天风也很大,洪作不想顶着沙尘冒着大风走下田街道。

这样的话,她断断续续了好几次才说完。捣锤抬起的时候,必须要把石臼中的年糕翻个面,所以她没法连续把话说完。龟男是无论大婶说什么都一言不发。他本来就话少,而且也还没有到能够轻松应对大人开玩笑的年纪。

洪作决定从自己最不想做、最让自己心情沉重的任务做起。在外祖父吩咐的第二天,洪作就坐上巴士,前往门野原村,去拜访伯父。门野原和汤之岛同属于上狩野村,只有户数不大一样,但是有一所月之濑小学是专门收门野原和月之濑的孩子们的,所以对于门野原,汤之岛的孩子们并没有一种同村人的亲近感。

龟男捣了会儿,他哥哥替了他,拿起了捣锤。两兄弟交替捣年糕。翻年糕的事儿,则由三位大神轮流来做。祖父出去商量村子里的事情回来了,问道:“洪作,你捣了吗?”

可是洪作还是没信心。会不会捣,要真正上手捣过才会知道。

“没有。”

“你不捣,还指着谁来捣呢?我们家只有你一个男劳力。又不是孩子了,连年糕都不会捣的话,你还能干点啥。”文太说道。

“都这么大了,别光站在一边看,也去捣捣看啊。”

“如果有人来带头捣年糕的话,我可以给他做帮手。”

“好。”

“管他有没有捣过,年糕而已,谁都能捣的。”

洪作下定决心,脱掉了外套。看龟男捣年糕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似乎也能捣。洪作学着龟男的样子,先用捣锤搅拌着石臼中的糯米。试了一下,发现这工作非常需要力气。

“可是我从没有捣过啊。”

“这不是捣得挺好的嘛。”外祖父说。

“都已经是初中生了,年糕都不会自己捣的话,还能干点什么呢。这是你自己要吃的年糕,就要自己捣。”文太说道。

“洪作,你别去上学了,就开个年糕店吧。”

“我能捣得动年糕吗?”洪作说。

不知是谁这样说道。

对于洪作来说,这三件事当中没有一件是他乐意去做的。打扫墓地这事很麻烦,需要带着扫帚和水桶去爬熊野山,门野原的伯父以性格难搞出名,去他家拜访同样令洪作开心不起来。对捣年糕他还多少有点兴趣,但是要自己负责去做这件事的话,他又没有这个自信能做好。

等翻年糕的大婶过来了,洪作就开始下一步了。洪作拿起捣锤再砸下,拿起捣锤再砸下。但是很难把握节奏。

当岁末忙乱的气氛开始在村里洋溢,这天,外祖父文太给洪作吩咐了年内必须要做完的三项任务。打扫熊野山的墓地,拜访门野原村的伯父家,以及年三十帮忙捣年糕。

“就算是洪作在捣,这也还是捣年糕的声音啊。”外祖父说。洪作很快就站不稳了。

当出现其他也要捣年糕的人家的孩子时,两个人就会像竞争者一样对峙起来。

“洪作,拜托你了,你可千万别捣在我头上。”

“我家也要捣年糕。”

大婶说这话的时候,洪作已经拿不动捣锤了。

自家要捣年糕的孩子炫耀似的到处说。

“来,我来替你吧。”

“今天我家要捣年糕哦。”

龟男走过来,洪作就把捣锤交给了他。

关于捣年糕的一切孩子们都很清楚。今天是哪家和哪家捣年糕,明天是哪家和哪家捣年糕,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洪作心想,在体力这方面,自己跟龟男比,是望尘莫及啊。虽说捣年糕不仅需要体力,还需要技术,但是洪作也知道自己没有像龟男那样可以捣好几臼年糕的体力。上小学的时候,洪作和龟男体格差不多,一起相扑的话,也总是互有输赢,但是现在两人之间已经有了巨大的差距。

每年都是如此,当捣年糕的声音传遍村子时,寒风四起,已经放假的孩子们就在寒风中玩耍。因为正月马上就要到了,所以孩子们似乎都觉察不到天气的寒冷。脸颊被吹得通红,手上都开裂了,耳垂和脚指头上也都长起了冻疮。一到了晚上,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让家里人泡好热盐水,把长满冻疮的脚伸进脚盆里。

[1]神社的首席神官。古代指负责神社的建造、收税等事务的人,后来泛称进行祭祀、祈祷的神职人员。明治之后的神社制度中,专指国家神社、官方神社的主管者,战后随着神社等级制度的废除,常用来泛称一般神社的主管者。

到了十二月二十六七日,村子里开始飘荡起岁末的气息。有年轻人开始去山里砍松枝做门松,农户家的土间里,老人们正在制作正月的装饰。巴士站去三岛和沼津购买正月所需物品的人们络绎不绝。因为村民们很少去城里,所以等巴士的人都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脸上大都红扑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