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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你别瞒啦,说嘛。”

“我考得很差。”增田说道。

“下降到第十三名了。”

接着,他又问道:“你第几名啊?”

“第十三名?!下降到第十三名了吗?”小林吃惊地说道,接着他又怄气似的说道,“什么呀,第十三名啊。第十三名不是挺好的吗?我连第十三名都没够到。”

于是,小林安慰道:“别太悲观了。增田你就是太聪明了。我是这么觉得的。一个人太聪明,考试的时候反而会考不好。——而且,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成绩下降。我、洪作,大家都下降了的。”

于是,增田问道:“小林你的名次还要靠后吗?”

“牙齿痛的时候,谁都考不好的啊。因为没法思考嘛。”

“当然啦。我要靠后得多。”

“嗯。”增田一脸不开心地说道。

小林离开增田朝前走去。增田一下子恢复了精神:“你是第几名?我不是说了嘛,你也说嘛。”

“学校成绩就算下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考试嘛,考了你知道的内容,就能考好,考了不知道的内容,那就考不好。而且,考试那天增田你还牙齿痛吧?”洪作说道。

“我吗?我是第十八名。——混蛋!”小林说道。

他脸上神情沉重。听增田脸色沉重地说着绝望的事情,洪作反而觉得自己心情轻松点了。

听了小林的话,洪作感觉自己像一下子被推落到了地狱一般一阵眩晕。跟增田和小林相比,自己的名次要靠后得多。

洪作觉得难以置信。于是,增田说道:“肯定的呀。怎么可能大家的成绩都下降呢。我们下降了,那肯定有人上升了啊。——像你们不好好学习的也就算了,我可是很努力地学习了的。我想着这次一定要进前十名,所以考试那段时间都是早上四点就起床了。我妈起得更早,给我热牛奶。都这么拼了,结果我的成绩还是下降了。我们家,不管是我还是我哥,考试都不行。我那去世的老爸考试也不行。之前我哥就说过。我们增田家只要一参与竞争就必败无疑。只有我妈稍微好点。她只考了一次就通过了。虽说一次就考过了,但那是接生婆的考试。——我哥明年肯定也还是考不上的。他自己都这么说。我还是不要上学了吧。”增田说道。

“第十八名,不是也还好嘛。”洪作对小林说道。

“真的吗?”

“好什么呀。”

“傻瓜,你把山根说的话当真了呀。他的成绩可没有下降。像山代呀、塙呀,都提高了。”

“还不错啦。第十八名还好啦。”

“真的吗?”洪作问道。

“你是第几名啊?”

“山根那家伙,嘴里喊着成绩倒退了倒退了,但是我可知道,他提高了好多呢。”小林说道。

“我吗?我要靠后得多。”洪作说道。

但是,走出校门,像平时一样跟小林和增田三人一起往家走时,成绩的事情还是不时地掠过少年们的脑海。

“第几名?”

所以,在学校的时候,洪作并没有感觉沮丧。因为每个人都说自己成绩下降了,所以他感觉自己成绩下降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再加上今天上完课之后,明天开始就是寒假,学生们的心思都浮动起来了。

“我哪知道。”

小林和增田都说自己成绩下降了,所以洪作觉得自己轻松点了。问问班上的同学,每个人都说自己下降了!没有一个人说自己成绩提高了。

“说嘛。”

“我下降了好多。我都怀疑是不是跟别人的成绩搞错了。”增田一脸严肃地说道。

“不要。”

“你提高了吧?”小林问道。

“什么嘛,我和增田不是都说了嘛。说嘛。”

“我也下降了!”小林也说道。增田没说话。

洪作瞪着小林说道:“我被你俩骗了。——你俩说你们不学习,所以我也没学习。你们都是骗我的。”

“我名次下降了!”洪作说道。

洪作真心觉得自己被他俩骗了。被骗得实在太惨了。现在他恨死了小林和增田。

放寒假的前一天,班主任老师给学生们发了成绩单。洪作的名次跟上学期相比下降了十二三名。虽然洪作没指望自己的成绩能提高,但是也从来没想过会下降得这么厉害,打开成绩单时,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八十分以上的只有国语,其他课全部都只有七十多分。虽然没有四十多分这样不及格的科目,但是也没有九十多分的课。是不是搞错了,洪作心想。

这天,刚回到真门家,姑姑就在厨房叫洪作。

“正月的时候你去趟你爸妈那边吧。然后跟你妈商量一下去不去寺庙的事。看看你俩谁能争得过谁。”姑姑这样说道。

“成绩单怎么样?”

“可我就是很讨厌那里啊。”

“下降了!”

“你跟你妈很像啊,都那么固执。”

洪作实话实说。

“寺庙那种鬼地方,我才不去。”

“这样啊,”姑姑一边擦着手走上来,“为什么会下降呢?你都那么努力学习了,怎么会下降呢。”

“成绩不下降就最好了。如果你成绩下降了,我就只能拒绝照顾洪作你了。到了那时,你就只能按你妈妈说的去寺庙了。不过,她怎么就想到了寺庙那样奇怪的地方呢。——她给神木家写了信,给汤之岛的外公也写了信,给我也写了信,每封信上写的都是寺庙、寺庙、寺庙。”姑姑说道。

“可就是下降了啊,木已成舟。”

“我哪有成绩下降。”

“这成绩,是真的吗?”姑姑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想了一会儿,然后又这样说道,“虽然又要被你妈说了,但是,算了,该做的努力都做了。”

“如果你真的那么不喜欢的话,那就跟你妈妈说清楚吧。我也真的是受够了。照顾你还不讨好,一说你成绩下降了,就被迁怒——”

“还是不够努力。”

洪作超乎寻常地执拗。他预感到,如果自己不强烈地拒绝去寺庙的话,那后果真的会无法设想。

“哪里。如果再努力的话,身体会累坏的呀。正是生长发育的阶段,那样就长不好了。——所以,我才不喜欢学校啊。明明努力学习了,名次还是下降,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啊。”姑姑说道。

“我不去!不去!不去!谁爱去谁去!”

她是真心觉得洪作学习太过刻苦了。考试那段时间,洪作每天晚上都会对着书桌学习到很晚,姑姑就觉得这么学习就足够了。

“看来真的是很不喜欢啊。”姑姑似乎有些吃惊地说道,很快她又接着说,“下次成绩下降的话,就算是再不喜欢,也只能去寺庙了。虽然姑姑我不想你去,但是你妈妈是这么说的。”

“你看看俊记。他从来就没学习过。跟他相比,你就光学习了。”

“为什么?讨厌就是讨厌啊。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寺庙那种鬼地方的。”

那是因为比较的对象太差了,洪作心想。事实上,俊记是不学习,不过他就算不学习,商业学校那边也能够糊弄过去。

“为什么不喜欢呢?”

“你什么时候去汤之岛呢?”

“我才不喜欢呢,那种寺庙。”洪作毫不留情地驳斥道。

“再过两三天吧。”洪作说道。

“你外公说是一个很好的寺庙,你觉得呢?”

他寒假要回故乡汤之岛,跟外公外婆一起过正月。

文太回去之后,姑姑向洪作打听了妙高寺的情况。

“去了汤之岛,你最好也不要跟你外公说成绩下降的事。”

文太和洪作一起回到三岛,在真门家吃了晚饭之后,说晚上要住到韮山的亲戚家去,就回去了。

“嗯。”洪作说道。

洪作沉默着,他并不这么认为。兰子总是使坏,而玲子身上总能让人感受到某种善意。刚刚两人吵架也是玲子站在自己这边的缘故。

洪作也觉得不告诉外祖父文太会比较好。他感觉万一自己不小心说了成绩下降的事,去寺庙那件事马上就会旧事重提。

“姐姐妹妹都是半斤八两,没一个省心的。不过,姐姐还有皮肤白这点算是可取之处。”文太说道。

成绩下降带来的不开心并没有持续很久。洪作满心都是明天开始就可以不用去学校的解放感,以及可以久违地回到故乡的开心。

“是啊。”

第二天早上,刚睁开眼,洪作就想今天回汤之岛吧。本来打算寒假的前两三天要跟小林和增田一起好好玩,然后再回老家,但是现在洪作改变主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赶紧踏上汤之岛的土地,一刻都等不得了。

“小兰是姐姐?”

洪作的幼年时光是在故乡汤之岛度过的,但是小学六年级第三个学期的时候,转校到了父亲的工作地浜松的小学。从那时离开汤之岛到今天,他一次都没有回去过。所以,这次回去,洪作就能时隔三年半踏上心心念念的故乡的土地了。

“刚才吵架是小兰不好啊。”洪作说。

洪作躺在床上想着什么时候回汤之岛,想着想着,他就决定索性不要等到两三天之后了,要回就今天回吧。站在老家的村子里抬眼就能看到的天城山、从老家的村子里流淌而过的狩野川、一到傍晚就突然变得白花花的下田街道,当这些一一浮现在他眼前时,他忽然很想尽快踏上老家村子的土地,一刻都不想等了。

“在那边吗?那个傻妞。”文太说。

吃早饭时洪作说:“姑姑,我今天回汤之岛。”

玲子举起右手作为回答。她脸上的神情还跟刚才那样可怕,但是举起右手的时候朝洪作笑了一下。

“今天?!你想今天去的话也没问题,但是你正月要在那边过的,干吗那么着急呢。”姑姑说,“你现在就回去的话,等正月真的到了,你又待腻了。”

离神木家大概一百多米的地方有一家书店。洪作看到玲子站在书店前。于是他就朝着玲子喊了一句:“再见。”

姑姑似乎不怎么想让洪作回汤之岛。或许她也并不是不想让他回去,但至少是不想让洪作这么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回去。洪作很清楚姑姑的这种心理,所以就算是要回汤之岛,也很难开口。必须要做出虽然自己并不是很想回去,但是没办法只好回去一趟的样子。

接着嘴里不停地说着那就麻烦啦,那就麻烦啦,一边朝前走。

“我并不是那么想回汤之岛。——那就不去了吧。”

但是文太似乎没有听到洪作的话,说道:“神木家这个样子,可真是麻烦了。那两个女儿也是不省心的。”

“别说不去啊。你外公外婆还在那儿呢,还是得回去一趟的。”

“我以后再也不跟外公去任何地方了。”洪作说道。

“那我就今天去,正月之前回三岛来。”

说完,文太就从神木家告辞了。走到大街上,洪作心想,哎呀呀,总算是出来了。

“真那么做,我就要被他们埋怨了。既然去了,就在那里过正月吧。”姑姑说道。

“嗯,虽然不知道她还听不听得懂,总之请帮我带个好吧。”

早上洪作忙着整理自己的房间。他很少整理书桌的抽屉等地方,但是想着要离开两周左右,那就整理一下吧。他拉出抽屉,拿出里面装的各种小零碎,然后又把它们连着抽屉一起拿到窗边,倒在屋顶上。钢笔尖、大头针、曲别针、装清凉剂的小容器、墨水瓶盖这些小零碎在屋顶的瓦片上到处乱滚。

“现在,奶奶在我家就跟神佛一样呢。虽然身体缩小了,但是脾气却变好了。”

洪作还整理了书桌旁的书架。书架的最上面一格放着教科书和杂志,中间那格和下面那格什么都没放,所以整理起来非常简单。

“听说你刚嫁过来的时候,奶奶说了不少闲话,这些就都不提了。一个人从早到晚就这么躺着,那真是没救了。”

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洪作还以为是姑姑,但是进来的并不是姑姑。是大里屋那个胖胖的女佣。

他们口中的奶奶说的是兰子和玲子的祖母,也就是阿姨的婆婆。听说她年纪很大了,从三四年前开始就一直躺在床上。

“阿洪,听说你今天要回汤之岛?”姑娘站在房间门口问道。

“一直都躺在二楼。明明没什么不舒服,就是不离床,要么坐在被窝里,要么躺在被窝里。”阿姨回答道。

“嗯。”洪作回答道。

他跟阿姨这么说着,就从地板房间的门框边上站起身来。接着,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奶奶怎样了?”

“很开心吧?”

“嗯,那就回去吧。”文太出乎意料地爽快回应了,“洪作要到明年春天才会去妙高寺,嗯,请你们多关照了。”

“开心什么啊。”

洪作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带文太离开了。

“哎呀,你又说这样的话。你为什么老是口不对心呢。嘴上说着不开心,脸上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开心呢。”

“外公,我们回去吧。”

“开心什么啊。”洪作又重复了同样的话。

洪作又拉了拉外祖父的袖子。虽然兰子和玲子很愁人,但是对于洪作来说,外祖父文太的愁人程度也不逊于那两人。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姑娘接着又问,“行李很多吗?”

“外公。”

“哪有什么行李。”

“不要嘴上说让她们听话,要用实际行动让她们听话。——这个样子,太愁人了。——这个样子,可不行啊。呼——,不管怎样,这个样子太愁人了。”

“那能不能请你帮我带点东西?”

“不管我怎么说,她们就是不听啊。”

“什么东西?”

“你道什么歉。比起道歉,要更严厉地管教才行啊。有看不过眼的事情,就狠狠地批评。不能放任不管啊。”

“一些小东西。”

“真是太抱歉了。”阿姨说道。

“带去哪里?”

阿姨跟文太说道,不过看她的神情,可看不出有半点发愁的样子。文太似乎是被吓住了。他脸上一副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惊吓的表情,突然“呼——”地长舒了一口气,半晌,才说:“虽然我很想说她们真活泼,但是老实说,这样是挺愁人的。这可不行。虽然是别人家的孩子,再不管教一二的话,连我都要担心了。”

“大仁车站附近有一家送货店。想请你帮我带给那里的人。”

“真是愁人啊。为什么两人的关系就这么差呢。”

“哦。”

阿姨语气轻柔地说着,想要斥责两人,但是这对于处理眼前的险恶情势来说,实在是太无力了。玲子对妈妈的话充耳不闻,慢慢地走到门口,站在那里朝外面看了看,然后她也走了出去。玲子没有跑,只是慢慢地朝着姐姐跑去的方向走着。可正因为如此,玲子的这个态度才更让人觉得可怕。

洪作没说给不给带。

“哎呀,哎呀,你们俩哟!”

“行不行?”

在玲子走下土间之前,兰子一直看着玲子。当她看到玲子走下了土间,就立马尖叫着求救:“妈妈!”然后突然一脸慌张地朝屋外狂奔出去。

“我到了大仁,很快就要坐巴士的。”

玲子没有回答。她站在地板房间门框边找着脱在土间的鞋子。看到对面角落里有一双草鞋,她默默地走过去,把它穿在脚上。

“巴士有好多趟的呀。你就坐下一趟嘛。看巴士发车的时间,说不定不用坐下一趟,就能去趟送货店呢。很近的呀。从车站走过去也就五分钟。——我平常对你那么好,你就帮我这一回吧。”

“你生的哪门子气啊。”兰子说道,接着她也一脸怒气,竹筒倒豆子似的怒斥道,“你最近真的好奇怪哦。你这什么表情!明明是女孩子,却晒得跟个黑煤球似的,你不觉得丢人吗!上街的时候我真是一点都不想跟你走在一起。就像爸爸说的,为什么你的脸上一点都看不出品位呢!”

洪作可不记得她对自己好过。也就帮自己补过一次衣服,给自己吃过一次橘子,帮自己洗过一次袜子。

玲子说完之后就没有再说话,只是神情凶狠地瞪着姐姐兰子。

“要是很重的东西可不行哦。”洪作说道。

洪作不由得抬头看着玲子。他知道玲子性格粗暴,但是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激烈的话。

“不是很重的东西。是磨刀石,厨房磨刀用的磨刀石。”

“是吗?”玲子稍微笑了一下,但是很快笑容就隐没了,口气激烈地对姐姐说道,“这有什么呀,这点小事。所以我才讨厌兰子你。瞧你那傻样。”

“哦。就一个?”

“我不是跟你说过有一篇作文名叫《摔倒的初中生》嘛。——那个人就是洪作!是洪作摔倒了!”兰子说道。

“总共三个。”

不知道是不是兰子的叫声传到了屋子里,玲子也出来了。玲子一看到文太和洪作,就打了招呼:“欢迎来我家。”然后问兰子:“什么事啊?”

“不行。我可不想带什么磨刀石。”洪作明明白白地拒绝道。

她似乎是想把妹妹玲子叫出来,跟她说洪作的事情。她的言行,令洪作感到了深深的恶意。虽然他早就知道兰子这女孩爱使坏。他开始反省自己不该对她放松警惕。

“好哇,”胖女佣板起脸说,“你既然不肯帮忙,那我就要去跟你姑姑告状了。你刚才往屋顶上倒垃圾了吧。”

“小玲,赶紧出来呀。——玲子,——玲子!”

“我哪有倒垃圾。”

“你干什么呀,这么大声叫。”阿姨说道,但是兰子对此毫不在意,又叫道:

“撒谎。我刚刚走进你家门口的时候,有一个墨水瓶盖掉了下来,砸到我头上了。我吓了一跳,往上一看,就看到你在倒垃圾。”

结果这下兰子开始大声叫道:“小玲!——玲子,——玲子!”

“我没有倒垃圾,我只是把书桌抽屉里的东西倒出来而已。”

“这有什么呀,这点小事。”阿姨敷衍似的说道。

“你看看。哪有人会把书桌抽屉里的东西倒在屋顶上啊。屋顶可不是垃圾场哦。”

兰子的话中充满了佩服之情,她很快打开门,跟正在和文太说着话的妈妈说道:“妈妈,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的远足作文里有一篇写得很好嘛。就是那篇标题叫《摔倒的初中生》的。——那个初中生就是洪作呢。”

对方特意在“哦”上用力说道。接着,她走进房间,从窗户看了看一楼的屋顶。

“是吗,是洪作你啊?!”

“哎呀哎呀,东西到处乱滚啊。——扣子你都丢了啊?那是你的制服扣子吧。”

但是兰子所说的紧张这个词还是让他有些在意。

“不是我的。”

“我哪有紧张。”洪作说道。

“那是谁的?”

结果兰子说:“啊,听说那个时候有人因为在初二学生面前太紧张而摔倒了,原来是洪作你吗?”

“是阿俊的。”

“我太倒霉了。路上结冰了,我滑了一下就摔倒了。被大家好一顿笑。”

“啊呀,真是太过分了。你怎么把人家的制服扣子扔了呀。唉,真是不知道让人说什么了。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刚到这里的时候,看着就是个斯斯文文的小少爷,老实,乖巧,一看就是个好孩子。看着就是个聪明孩子。这才过了多久啊,就变得这么讨人厌了。胡子都长出来了。”

“摔倒?”

“胡子?”洪作吃了一惊,“我哪有长什么胡子。”

洪作心想反正都要提到的,那就由自己说出来吧。

“长了哦。鼻子下面长了淡淡的胡子哦。真是个讨人厌的孩子!”

“我摔倒了。”

“撒谎!”

“好奇怪哦。我明明是认认真真走路的呢。”

“你觉得我撒谎,那就去照照镜子啊。最近总感觉你鼻子下面黑乎乎脏兮兮的,原来那是胡子啊。”

洪作不太想说那个时候的事情。

洪作站起身来。他想跟姑姑借下镜子看看自己的脸。要是长了胡子,那可是件大事。

“嗯。”

“你没有用镜子照过自己的脸吧?”

“之前我们远足的时候,咱俩碰到过吧?”兰子说道。

“嗯。”

“哦。”兰子说道,但是她的神情显示出她对文太的存在毫不在意。

“那我去拿上来,你自己看看。”

“汤之岛的外公。”

“我自己去照。”

“那是谁啊?”

洪作说完,就丢下胖女佣,自己一个人下楼去了。洪作来到厨房的土间,穿上放在那里的木屐。

说着,她走到外面,又叫洪作:“过来一下。”洪作也赶紧走到外面。

走出厨房的土间,有一口压水井,旁边有一个放洗漱用品的架子。洪作知道架子上总是放着一面小镜子。姑姑每天早上都会用,但是洪作和俊记都没用过。

“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我都不知道哎。”

洪作用这个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没有长胡子。刚刚胖女佣说他鼻子下面黑乎乎的,把他吓了一跳,但其实并没有变黑。但是汗毛确实多少有点变浓密了。不是什么大事,洪作心想。

“小兰!”洪作叫道。

洪作回到二楼,大里屋的胖女佣还是站在窗边。

阿姨站起身,拿了坐垫过来放好,接着又朝起居室走去。阿姨刚进去,兰子就出来了。她似乎没看到洪作来了,看都不看文太和洪作一眼,就走到土间,径直朝外面走去。

“撒谎,我哪有长什么胡子。”洪作说道。

“是吗,那,虽然是在门口,也请您坐一下吧。”

“我说的是你就要长胡子了。”姑娘说完,又换了个话题,“喂,算我求你了,你帮我带过去吧。”

“不了,没时间坐了。——我就在这里喝口茶吧。”

“不要。”洪作拒绝道。

“哎呀,还是请您上来坐一会儿吧。”

“那你帮我带封信吧。只要带封信就好。”

“看着经济上也挺宽裕的。”文太说道。

“你去邮局寄过去不就行了嘛。”

“您觉得还可以?”阿姨说道。

“想让人亲手交给他呢。”说完,她又接着道,“如果人不在那里的话,就请把这封信带回来。”

“对了,对了,你们帮忙打了招呼的妙高寺,我们刚刚去了。看着是个很不错的寺庙。住持人挺不错,他夫人也挺不错的。能够把洪作托付到那里,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如果放在那里就行,我可以帮你带过去。”

文太朝洪作看了看,这才想起来拜访神木家的目的似的,说道:

洪作退了一步说道。如果只要把信带到送货店就行,那也可以帮她带一下,他心想。虽然可能会晚一趟巴士,但是对自己的影响也就这些。

“啥事?”

“那么,你帮我把磨刀石也带去吧。你把信和磨刀石放在那里就行。可以把信放在磨刀石中间。”

洪作拉了拉外祖父的袖子。如果自己不出声阻止的话,天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

“不行。”

“外公。”

“你刚才不是说可以帮我带信吗。作为回报,我可以帮你准备送给外公外婆的礼物。”

“那倒也是。不管做什么都会失败,也真是够愁人的,不过……”

“才不用准备什么礼物。”

“可是,到现在为止,无论做什么都失败了。”

“傻瓜,你难得回去一趟,怎么着也该带点点心什么的吧。他们该会多高兴啊。”

“你呀,会不会失败要先去做了才知道啊。”

“……”

“可要是做了又失败的话。”

“喂,就这么定了吧。我去买点心给你。你替我把磨刀石带给清吉君。”

“那肯定是做点什么比较好啊。”文太说道。

“什么嘛,原来是要带给清吉啊。”

文太毫不客气、大大咧咧的样子让洪作很讨厌。人偶似的阿姨很尴尬似的缩着身子,模棱两可地回答道:“确实是这样,可到底是做点什么好呢,还是什么都不做好呢?”

“你不要说这么大声。”

“看你们现在还什么都没做,还是努力一把做点什么吧。这么着实在是太浪费了。人还是不能光顾着玩乐啊。”

“什么嘛,是清吉啊。”

文太说着,朝宽阔的地板房间看了一圈,又说:“这么大的地方,就这么白白空着,真是太浪费了。”

“要叫清吉君。——你不知道清吉君吧。”

“今天我就不进去了。大家都好吧?”

确实像她所说,洪作不知道清吉是什么人。只是每次说到清吉,胖女佣都会羞红脸,所以他平时都会故意叫清吉、清吉,让对方尴尬。

阿姨哪里胖了,洪作心想。

洪作拎了个小行李箱离开了家。姑姑在行李箱里装了衬衫袜子之类的东西。洪作想把行李箱换成包袱皮,但是姑姑坚持说家里正好有个行李箱,就用它,所以最后还是听从了姑姑的意见。

“你有点长胖了嘛。”文太都没寒暄两句就直接说道。

但是洪作不喜欢拎着行李箱去车站。虽然像姑姑说的,这是旅行专用的箱子,很时髦,但是他总觉得这不是男人用的东西。

结果传来了一个清澈的声音:“来——了!”这声音除了阿姨不做第二人想。果然很快就看到了阿姨的身影。阿姨走到一半停下了脚步,朝这边看了看,说道:“哎呀,欢迎欢迎!”接着来到地板房间门边,跪下行礼。她行礼的样子,在洪作看来非常温柔优美。为什么神木家的阿姨连这些地方看起来都跟别人不一样呢,真是太奇怪了。

走过大里屋门口,胖女佣从屋里飞奔出来,递过来两个包裹。一个是点心盒,另一个里面装着磨刀石。

接着,文太又大喊:“你好,——你好!”

“你不把点心放进行李箱吗?”姑娘说道。

“你小子,如果有人在的话,总会回答一句的吧。”

“不放。”洪作说道。

“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人在呢。”洪作说。

“哎呀,你给我。”

文太推开神木家的门,猛然扬声问道:“你好,请问有人在家吗?”没听到回音,文太又说,“看来没人在家啊。——家在大街上还这么粗心大意。”

姑娘回到店里,在地板房间的门框边上打开行李箱,想把点心盒塞进去,但最后还是没成功。

走到神木家所在的鱼町,洪作开始暗暗祈祷兰子和玲子都不在家。他不想让兰子和玲子见到文太,也不想让文太见到兰子和玲子。看到那两个华丽的少女,天知道文太会说出什么话。如果是素不相识的人倒还好一点,像这种有点亲戚关系的更麻烦了。

“没办法,你只能手上拿着了。”

文太没有搭理。

“拿不了两个呀。”

“小混蛋!”

“哪里拿不了了。虽然拿着有点麻烦,到了车站就好了。既然已经决定要带去了,就开开心心地带着走吧。男子汉大丈夫,既然已经答应了,不管怎样都要带去的哦。”

“那外公你一个人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没办法,洪作只好一只手拎着行李箱,一只手拿着点心盒和装了磨刀石的包裹。点心盒还好,至少是用漂亮的包装纸包着的,但是磨刀石外面包的是旧的包装纸,上面还绑着粗粗的绳子,拿起来非常沉。

“就算你后面找个时间自己一个人去,这会儿也得跟我一起去啊。”

“好重。”

“我找个时间自己一个人去。”

“别抱怨啦。磨刀石嘛,总是有点分量的。”接着,对方又说道,“那么,你去吧。路上小心哦。”

“说什么傻话!你自己想想,人家刚刚在妙高寺这件事上帮了大忙,我们能经过人家家门口却不进去打个招呼吗?”文太说道。

“给你外公外婆带好。”

“我还是不去了。”洪作说道。

“嗯。”

去拜访神木家,对洪作来说是一件很有吸引力的事情,但是跟外祖父文太一起去这一点让他有点不太爽。他想跟兰子说话,也想见见玲子,一想到刚刚从乡下过来土里土气的文太,他就不大想让兰子和玲子见到自己的外祖父。

“正月的时候不要吃太多年糕哟。偶尔回去一趟,也是很累的,肯定会有很多人请吃饭。不过,不要吃撑了哦。”

洪作一个劲地说着讨厌。

“嗯。”

“就是讨厌。”

从这一刻开始,洪作才真正感觉到自己终于要久违地踏上回乡之路了。

“不是你说讨厌就可以不去做的啊。”文太说道,“我们去神木家露个脸吧。他们帮忙找了那么好的地方,总要去道个谢的。”

“那我走了。”

“就是讨厌。”

洪作从大里屋门口离开往前走。走了一段,回头往后看,胖女佣还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看到自己回头,立马朝自己挥挥手。虽然她让自己带麻烦的东西,但又是给自己买了点心礼盒,又是朝自己挥手告别,那也只好帮她了,洪作心想。

“来都还没来,就开始叫唤讨厌讨厌,这可不行啊。就算每天要做这些事情,比起从三岛走路到沼津上学,还是能有更多自己的时间吧。”

来到车站,买了车票,在候车室的长椅子上坐下来之后,一个同样是从三岛走读的初一学生和他母亲一起进来了。这是一个皮肤白皙,看着挺内向的少年,洪作经常看到他,但是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

“我很讨厌这里。”

这名少年跟他母亲似乎也要乘坐洪作要坐的这趟火车,他们在跟洪作稍稍有点距离的一条长椅子上坐了下来。母亲看上去应该是一位出身良好的家庭主妇,跟她孩子一样皮肤很白皙,看着很优雅。

“每天都做的话——这样,就跟寺庙里的小和尚一样了。不过,也没什么吧。”

过了一会儿,母亲站起身来,主动过来找洪作说话。

“不是偶尔,是每天都要做。”

“你这是要去哪里?”

“偶尔做一次也没什么啊。”

“汤之岛。”洪作回答道。

“还要去正殿上供。”

“啊呀,我们也是要去汤之岛。汤之岛是你老家吗?”

“那不挺好嘛,还能顺便运动。”

“是的。”

“她说是洗澡水。”

“你老家可是个好地方啊。我们是要去汤之岛过正月。是有一家叫伊豆楼的旅馆吧。我们是要去那里。”

“挑什么水?”

“我知道这家旅馆。”

“还要挑水。”

“你家离那里近么?”

“那不是很好吗?”

“有点距离。”

“嗯。——可了不得,每天都要打扫正殿。”

“那你家就不是在山谷里,是在下田街道边上吧。”

“是谁?女孩子?”

“是的。”

“可是在这里好像没法学习啊。在正殿弹风琴的女的跟我说了每天要做的事情。”

“那我们就一起去汤之岛吧。”

“不要任性。你个臭小子!哪里不喜欢了?”

“阿洋,”她叫了声自己的孩子,“这位呀——”

“我不喜欢。”

“嗯。”

洪作想说他们家还有个很厉害的呢,但是文太又没见过郁子,所以他就没提郁子。

少年害羞得似乎整个人都要蜷缩起来了。他给人的感觉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更像个女孩子。

“有什么让你不喜欢的地方吗?这么好的寺庙可是不常见的。住持人不错,他夫人人也不错。”文太说道。

“这位同学老家在汤之岛,所以要回汤之岛过正月呢。——一路上能有个伴,真是太好了呀。”

“我不喜欢这个寺庙。”洪作说道。

“嗯。”

走出寺庙大门的时候,文太说:“真是个不错的寺庙啊。”

少年没有看洪作,只是很害羞地点了点头。洪作觉得很麻烦。他很不想要这样一对看起来出身良好的母子来做一路上的同伴。

住持也站起身来,跟洪作确认道。洪作没有明确回答来不来,径直走到了土间。阿姨也过来送他们。

开始检票之后,少年的母亲说道:“那我们出发吧。”洪作也站了起来。

“是明年春天过来是吧?”

“拿那么多行李很累吧。我来帮你拿吧。”

洪作再次回到了客厅。看到洪作回来了,文太站起身来,说道:“那么就请您多关照了。”

“不用了。”

这时洪作才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叫郁子。

“没关系。我来帮你拿。”

“在的。”

少年的母亲拿起了放在长椅子上的磨刀石包裹。

“郁子在那里吧。”

“好重啊。这是什么?”

“去了。”

“磨刀石。”

“去正殿看了吗?”

没办法,洪作只好回答道。

洪作点了点头。反正已经决定不来这家寺庙了,在哪里吃饭这种事情,就更不用在意了。

“怪不得呢。”少年的母亲说着,放下这个包裹,拿起点心盒,笑着说道,“这是饼干吧。”洪作觉得很不可思议,她怎么知道点心盒里装的是饼干呢。

“嗯。”

“不知道是什么,别人给的。”洪作说道。

“你来了之后,我们也不把你当客人。”阿姨说道,“得在这里,和家里的人一起吃饭。”

坐上火车之后,洪作在离那对优雅的母子稍稍有点远的地方找了个座位坐下来。没多少乘客,车厢内有很多空座位。

接着,她像是跟本人寻求确认似的,朝大叔说:“是吧?”老人不知道听没听到,他把柴火放在土间的角落之后,就沉默着,一言不发。

“到这里来坐吧。”少年的母亲喊道。

阿姨向老人介绍了洪作,接着又跟洪作说:“他耳朵有点不太灵便了,不大声说话,他就听不到。虽然这点有些不大方便,但是这个大叔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在这个寺庙工作了。性格很顽固,有些挑剔,但是工作很认真。”

“我坐这里挺好的。”洪作拒绝道。

“大叔,明年春天开始,这个孩子就会住到我们这里。还请多关照啊。”

在那个白皙的少年和他妈妈身边,总让人感觉很拘束,难得坐回火车,在他们旁边的话,乐趣都要少一半了,洪作心说。

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里的大。厨房很大,土间也很大。这时,一个看着有七十多岁的老人走进了土间。

汽笛长鸣,同时车厢开始咣当咣当摇晃起来。火车像拼命拉着很多个车厢前进似的,慢慢地开动了,洪作也很快开始产生了旅愁。终于是要踏上旅途了呀,他心想。

“好大啊。”洪作说道。

列车从第二个车站开出之后,少年走了过来。

虽然阿姨这么说,洪作还是朝厨房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地板都会嘎吱响。阿姨说厨房很脏,但其实一点也不脏。铺着地板的房间被擦得很干净,闪着黑色的光泽。角落里放置的厨具都被归置得整整齐齐的。真门家的厨房要比这里乱多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采光不好,所以整个厨房看着有点阴暗。阿姨在土间用大锅煮着水。

“我妈说给你。”

“这么脏兮兮的地方有什么好看的呢。就是大一点罢了。”

他说着,递上一个用白纸包着的点心。洪作打开一看,是各种颜色的软糖粒。洪作想放进口袋里,就听少年的母亲说:“请吃吧。”

“说是让我过来看看厨房。”洪作说道。

洪作觉得不按人家说的做不太好,于是就再次打开小纸包,把一小粒糖果扔进嘴巴。这东西自己很少吃到。这个少年肯定经常吃这些洋点心吧,他心想。

“很脏的哦。”阿姨的声音从土间传来。

铁路的终点站是大仁。虽然并没有很远,但是从三岛到大仁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火车开五六分钟就会到一个小站。小站的名字都是直接用了洪作时常听到的村落名。站台上有一两个工作人员,一边口中不停地报着站名,一边从站台的这头走到那头。

听住持这么说,洪作就没有在客厅坐下来,又走到了走廊上。厨房好像在跟正殿相反的方向,于是洪作踩着被擦得光溜溜的地板朝另一边走去。把挡在前面的木板门打开之后,又是一间宽阔的铺着地板的房间。地板房间旁边是土间。

洪作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不停从窗外闪过的风景。冬天荒凉的田野一望无际,处处能看到竹林,看到小河流淌而过,看到东一处西一处的人家。明明是司空见惯的风景,但是隔着火车车窗看去,就像是带着某种哀愁的异国风物。在田野上劳作的农民们,每当火车开近,几乎都会歇下手中的活,朝火车看过来。一想到他们各自有妻有子,洪作就能隔着车窗在每一个农民身上感受到他们的人生。有时觉得他们很幸福,有时又觉得他们很不幸。

“那接下来你去厨房看看吧。阿姨在那里,让她给你做点好吃的。”

每次快到车站时,都会有道口。道口边总有几个男男女女站在那里,等着火车通过。跟三岛和沼津这些城市里的人相比,这些人无论从容貌还是从衣着上看,都更加土里土气。

“看了。”洪作回答道。

少年给自己拿来了两个橘子。

“看了正殿了?”住持问道。

“请吃吧。”少年的母亲又说道。

洪作这样下定了决心之后,感觉自己的心情都出乎意料地变得轻松起来。回到禅房的客厅,师父和外祖父还是面对面坐着在聊天。不知道是不是聊到了仙人掌,两人中间放着三盆小小的仙人掌。

洪作不怎么想吃橘子,但是还是按她说的,剥开了橘子皮。

洪作心里想着不要来这个寺庙。我不要来!他在嘴里嘟哝着。开什么玩笑,这种寺庙怎么能来呢。

“马上就能看到天城了吧?”少年的母亲说道。

在看着庭院的短短时间内,洪作就决定还是不要寄宿在这个寺庙了。虽然他不知道外祖父会说什么,但是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到这个寺庙来。刚刚姑娘口中所说的每天要做的功课就已经很多了。像擦洗正殿、挑水,还有给祖爷爷上供这些工作似乎都会成为自己的任务。除了这些,天知道还会有什么灾难落在自己头上呢。

“还早呢。”洪作回答道。

洪作马上离开那姑娘,从正殿走到了走廊上。他站在走廊上看着庭院,耳边又传来了风琴的声音,这次还伴随着姑娘的歌声。

怎么可能这会儿就看到天城呢,他心想。

“行了,你可以回去了。”对方说道。

车窗外几乎看不到狩野川。明明应该是跟铁路线路平行的,但实际上仅仅是不时能看到类似堤坝的东西而已。

“在对面跟师父说话。”洪作又重新说了一遍。

再过一两站就到终点站大仁的时候,狩野川长长的身姿突然有一部分出现在了右侧。它怀抱着铺满小石块的河滩,缓缓地转了个大弯。

“怎么还叫和尚。”姑娘板起了脸,“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要叫师父。再说一遍。”

在洪作看来,此时的狩野川,跟他在沼津的御成桥上看到的,跟他每天在上学途中看到的都不一样。这才是真正的狩野川,他心想。河滩在冬天微弱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白光。澄澈的碧绿河水带着哗哗的水声,忽急忽缓地朝前奔流而去。洪作不知厌倦地凝望着狩野川的河水。他感到自己终于离故乡越来越近了。

“在对面跟和尚说话呢。”

火车到达终点站大仁之后,这次洪作没有再让少年的母亲帮忙,两只手拿着行李下了车。走到检票口,少年的母亲说道:“我来帮你拿个行李吧。巴士好像马上就要开了。”

“在哪里呢?”

“我坐下一趟巴士。有人拜托我带了这个,要送到送货店去。”

“没有,我外公也来了。”

洪作说着,把装着磨刀石的包裹给对方看了下。

“你是一个人来的?”姑娘问道。

“是吗,那我们就先走了。正月的时候请到旅馆来玩呀。”接着,少年的母亲又说,“来,你来告别吧。这位是你的学长吧。”

没办法,洪作只好比之前更郑重地鞠了一躬。

于是,少年就拉着妈妈的袖子,害羞地小声说道:“再见。”

“要更诚心、更有礼貌地拜。再来一次。”姑娘命令道。

“不行,你得大声点,清楚说才行。”少年的母亲骂了少年两句,说道,“再见。”接着朝巴士的方向小跑过去了。

姑娘说着开始往前走,洪作跟在她身后。姑娘来到正殿中央,指了指正面方向,说道:“来,拜吧。”洪作低了低头。

洪作看着这对优雅的母子的背影,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看着跟个女孩子似的,他心说。虽然之前偶尔会在路上碰到,但是那个时候可没觉得他像今天这样跟个女孩似的。不过洪作并没有轻视那个少年。虽然他看起来很纤弱,很害羞,像女孩子一样,但是也有着其他少年身上所没有的美丽。这种美丽究竟是什么,洪作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说到美丽,他的眼睛很清纯,很干净,肤色白皙的脸颊也美丽。明明是个男孩子,怎么会那么美丽呢。他比兰子和玲子更美,也更无力。

“你连祖爷爷都不知道吗?你到了这里的话,每天都要去给他上供的哦。——你过来。”

等少年母子乘坐的巴士开走之后,洪作向车站工作人员打听了送货店的地址,然后就抱着行李,穿过广场朝那里走去了。

“祖爷爷是什么?”

正当他穿过广场的时候,忽然从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姑娘说了祖师爷,但洪作耳中听着像是祖爷爷。这个祖爷爷到底是什么,洪作一头雾水。

“喂,等一下,你是沼中的吗?”

虽然不知道还会不会来,但是洪作还是这么说道。于是姑娘说道:“去拜一下祖师爷吧。”

三个比洪作稍微年长的少年走了过来。

“那我下次再来。”

洪作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少年们,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洪作想着该回禅房去了。

“你是沼中的吗?”个子最高的少年伸着头问道。

洪作没有回答,沉默着。

“是的。”洪作警惕地回答道。

“要去挑水。打扫正殿这事是你放学回来之后做的。要挑水倒进澡盆。现在是大叔在做,不过他上了年纪了,必须要找人来替他做这些。有时候我会替他做,不过实在是太累啦。你来的话,就请你来帮忙吧。”

万一对方朝自己扑过来的话,必须得跑,可是拿着这么重的行李该怎么办呢,他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

“不知道。”

“你去哪里?”另一个少年把手插在裤兜里,朝前弯着身子说道。

“你知道要做什么吗?”

“汤之岛。”

“嗯。”

“你去汤之岛做什么?”

“每天都要做的事情一旦定下来之后,就会忍不住要去做呢。偶尔不做反而会觉得浑身难受。”

“我家就在那里。”

虽然他很想问到底要做什么,不过还是很警觉地没有把问题说出来。

“你家在那里?!你是汤之岛人啊。——开什么玩笑。”对方一脸凶狠地说道。

“嗯。”

虽然他说开什么玩笑,但是洪作并没有开玩笑。

“我也会做,不过你也要帮忙。这可以算是每日必做的功课,没什么大不了的。”

洪作拿着行李朝前走去。三个少年从后面跟了上来。

“嗯。”

“喂,停下!”

“去学校之前,要先运动的。”

身后传来了声音。洪作充耳不闻,还是朝前走着。他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停下脚步更安全些。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嘛。起床时间要保证上学不迟到,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哦。——寺庙里可是起得很早的哟。”对方说道。

“你想要走着去汤之岛吗?喂!”

“保证上学不迟到。”

“……”

“几点起?”

“你说句话啊?喂!”

“那倒没有。”洪作模棱两可地回答道。

“……”

“爱早起?”

“你个混蛋,太没礼貌了。”

洪作没有马上回答,他在想自己该怎么回答。万一答得不好,可能会给日后留下隐患,他心想。

不管他们怎么说,洪作就是不回应,当做没听见,只顾自己往前走。他想要尽快找到送货店,躲进里面去。

“你早上起得早吗?”姑娘从风琴前站起身来问道。

他来到一条商店林立的大街上,按车站工作人员说的,在一家木屐店旁拐了弯。街道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虽然两边都是人家,但是商店很少,行人也很少。少年们走到了洪作前面。洪作不得不停下了脚步。停下脚步的时候,洪作看到前面五六家远的那家店似乎就是送货店。虽然站在这里看不到那家店屋顶的招牌,但是从店门口的样子来看,应该是送货店没错。

洪作朝正殿内部环视了一圈。果然,光是扫一遍就很不容易。如果还要擦地的话,不用对方说,就可以想象到这个工作会有多累。这可算不上是一个好的寄宿处。

“你有点嚣张啊。什么嘛,脸还长得那么白!让我来替你改改性子吧。”高个子少年说道。

“光是正殿就够你忙的了。你还有时间去管院子吗?你到时候做做看吧,很大的哦,这里。”

一瞬间,洪作只听得自己右脸颊上啪的一声。打人的不是那个高个子少年,而是个子最矮的少年。他动作敏捷得令人吃惊。洪作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举起手的。接着,又是这个小个子少年身子一动,刹那间,他的右手跟刚才一样又挥了过来。洪作把头往后一缩,躲开了对方的攻击,但这个时候他手上拿着的点心盒和装了磨刀石的包裹掉了。只有姑姑借给自己的行李箱还紧紧地抓在手里。

“院子也要扫吗?”

洪作拿着行李箱朝送货店跑去,跑进了店里。两个青年正弯着身子,在拆货物包的外箱。

“地当然是要擦的,不过擦之前要先扫一扫。”

“救命!”洪作说道。

“是要擦地吗?”

“救命?不要太夸张哦。”一个青年直起身子说道。

“什么,明年三月啊。”她的口气忽然变得很像个男人。接着又说道,“你来的时候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哦。我们这里是禅宗寺庙,很严格的哦。整天无精打采的孩子可不受欢迎。你要学习运动两手抓,还要帮助打扫正殿。”

“我刚刚在那里被不良少年打了。”洪作说道。

“明年三月。”

他把手按在挨了打的右脸颊上。好像被打得很厉害,脸颊都发烫了。

于是,姑娘又把洪作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说道:“你什么时候过来?”

“挨打了?”另一个青年也直起身子说道。

“是姑姑家。”

“对方是什么人?”

“你是住在亲戚家吧?”

“穿着学生制服。”

“学是在学,但没有像以前那么努力了。”

“哦。”对方盯着洪作的脸说道,“你挨了打所以跑到这里的吗?真是个不争气的家伙。为什么不打回去呢?”

“你刚刚不是说你有在学习吗?”

“可是他们有三个人呢。”洪作说道。

“因为没有学习。”

可是,即使对方不是三个人,而是只有一个人,洪作也不敢跟对方对峙。那些人一看就不是好学生,那个打了自己的小个子少年动作敏捷,自己可比不上。都不知道他的右手什么时候伸过来的,突然就听到了脸颊挨打的声音。

“为什么会下降呢?”

“就算有三个人又怎样。男子汉大丈夫,挨打了就要打回去。就算明知道会被打败,也要扑过去。我跟你一起去,你打给我看看。”

“下降了好多。”洪作说道。

说话的是一个肤色白皙,看起来似曾相识的高个子青年。他下身穿着长裤、木屐,但是上身穿着一件松垮垮的红色夹克,打扮得就像是街上的大哥似的,透着几分豪迈。我真是逃了虎穴又进狼窝了,洪作心想。

“第一名?!都不敢和你说话了呢。现在是第几名?”

“来,过来吧。我跟你一起去。那些家伙在哪里?”

“初一的时候是第一名。”

青年朝街面上看了看。刚才那三个不良少年已经不见人影了,但是这才没过多少时间,他们肯定是在什么地方躲起来了。

“成绩下降怎么行呢。第几名?”

“算了。”洪作拒绝道。

“没有。”洪作摇了摇头,“以前还不错,后来下降了。”

“算什么算。你看起来好弱啊。如果你觉得打不过人家,就拿起石头,朝人家脸上砸去。”

“你看着就像是个爱学习的呀。可不能当书呆子哦。——运动和学习要两手抓。——你成绩很好吧?”

“算了。”

“有。”

“什么算了。来,过来。我给你捡石头。”

“有在学习吗?”

青年盯着洪作。洪作感到一种恐惧。他感觉比起之前遇到的那些少年,眼前的这个青年更棘手。青年提到了石头,洪作这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带了磨刀石过来的。

洪作没说话。他总感觉要是一不留神回答得不对的话,后果会很严重。

“这里有一位叫清吉君的人吗?”洪作问道。

“多做运动吧。男孩子还是多运动运动比较好。不管是柔道还是剑道什么的,都可以练练。我家附近有一个沼津商业学校的剑道选手。你就在院子里跟他学吧。”姑娘说道。

结果对方说:“你说清吉君,清吉君就是我呀。”

“没有。”

洪作不由得吃惊地盯着青年的脸。

“好瘦啊你。——有在做运动吗?”

“是三岛大里屋的阿寻托我带了磨刀石和信。”洪作说道。

洪作点了点头。

于是青年就问:“你是从三岛来的?”

“嗯。”

“是的。”

对方一开口,就像是一朵巨大的花裂开了一部分似的,令洪作觉得很晃眼。洪作畏畏缩缩地朝姑娘走了过去。对方盯着洪作的脸说道:“在我家,不管是我,还是我妈,大家都叫爸爸师父的。你要是来我家的话,也要叫师父。明白了吗?”

“你知道大里屋?”

“你过来一下吧,来这边。”

“就在我家门口。”

虽然对方说你过来吧,但是洪作却没有马上迈出脚步。他莫名地感到有点畏惧。

“哦。——那真是对不住了。是吗,是吗?”

“初三的话,已经够大了。你过来吧。”对方用命令的口吻说道。

青年绷着的脸一下子缓和下来了。

“初三。”

“你是特地给我带来的吧。那真是太辛苦你了。谢谢,谢谢。”

“你在上初中吧,几年级?”

他似乎忘了刚才挑唆自己去打架的事,从兜里掏出了蝙蝠牌香烟的烟盒。

虽然并不是自己主动想要来这里的,但他觉得这中间的事情解释起来太麻烦了。

“那真是辛苦你了。”

“是的。”洪作说道。

说着,清吉朝洪作的行李箱看了看。似乎是在找大里屋女佣托洪作带来的东西。洪作猛地想了起来。他刚才跑过来的时候把东西落在路上了。

“别装糊涂呀你。你如果叫和尚,他不会理你的。——要叫师父。”接着她又说,“啊,是你啊,说想要来我家的。”

“完了!”

“那到底是和尚,还是师父啊?”

话音刚落,洪作就朝街上飞奔出去了。路上什么都没有。回到刚才挨打的地方,对面的小巷里刚刚那三个少年又出现了。

“不应该叫和尚。请叫师父,师父。”

“喂,你过来拿啊,在这里哦。”

“是和尚说让我过来看下正殿。”洪作说道。

耳边传来最高的那个少年的声音。

“来看正殿?”

“你过来道歉就还给你哦。”

“我是来看正殿的。”洪作回答道。

怎么想都没有需要自己道歉的理由。

洪作在正殿门口停下脚步。一个二十岁左右的体格健壮的姑娘正面对着放在正殿一角的风琴坐着。虽然洪作不知道这个姑娘的身份,不过看她在弹风琴,可能是这家的女儿吧。风琴的声音一停下,姑娘没有转头,只是问道:“是谁?”虽然她问自己是谁,但是洪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洪作没有说话。姑娘转过头来,似乎很吃惊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站在那里,又问道:“是谁啊你?”

“还给我。”洪作站在那里说道。

来到走廊上,刚刚停了一会儿的风琴声又传来了。走廊入口处是一个房间,就在玄关的旁边。走过这个房间,有一个向下的台阶,走廊从这里低了下去,两边是庭院。继续往前走,就能直接走到正殿了。

只要自己一靠近,那个小个子少年的胳膊肯定又会挥过来。负责打人的少年两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微微前屈着,盯着自己这边。还有一个少年把点心盒和装着磨刀石的包裹放在垃圾箱上摆弄着。

听他这么说,洪作马上站起身来。一方面是他不想待在住持面前,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去看看正殿是个怎样的地方,来做个参考。

就在这时,清吉大步走了过来,对洪作说道:“你在这儿干吗呢?”

“那么你看下吧。”

“被他们拿走了。”

“还没有。”

“什么?”

“你每天擦洗正殿和走廊的话,很快就会像换了一个人哦。看过正殿了吗?”

“信和磨刀石。”

“没有。”洪作回答道。

“他们是谁?”

住持问洪作:“我听神木先生说过。他说是一个很虚弱的孩子,我看你不像很虚弱的样子啊。你有在做运动吧?”

清吉说着,这才朝小巷看去,看到那里站着三个少年之后,他一边说着:“喂,喂——,是你们吗?刚才打他的。”一边朝他们走去。三个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阿姨和文太的谈话又转到了神木家身上,这时,这家寺庙的住持出现了。是一个五十岁左右身材魁梧的人。阿姨向他介绍了文太和洪作。

“是你们这些混蛋吗?抢了磨刀石和信的。”

听阿姨这么说,洪作松了口气。

清吉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粗暴。

“啊,是考虑到要进入新的学年吧。可以的呢。”

“还给他吧。”高个子少年对同伴说道。

“明年春天。”洪作突然说道。

“喂,还给他。”

“您什么时候过来呢?”阿姨问道。

另一个少年拿起放在垃圾箱上的点心盒和装了磨刀石的包裹,伸手递给了清吉。点心盒还好,包磨刀石的纸已经被撕破了,里面的磨刀石已经露了出来,而且磨刀石已经破了。洪作觉得可能是掉到地上的时候弄破的。

洪作心想,神木家在这个寺庙的势力还真是了不得啊。这个阿姨说因为是神木家的拜托,所以才接受的。

“怎么回事?怎么破了?”清吉说道。

“那下次可能我们这边就要挨骂了。”阿姨笑着说道,“唔,因为不是旁人,而是神木家拜托的事,所以如果您觉得我们这里可以的话,请随时搬过来。”阿姨出乎意料爽快地说道。

“我捡起来的时候就已经破了。”

“她是自己离得远远的,倒把自己孩子周围的人都骂了一圈。”

高个子少年回答道。

“可是,关于孩子的教育,确实不这样的话……”

“什么!你个混蛋。”

“她给我都写了信,当然给三岛的姑姑,给神木家也都写了。亲戚们都被她骂了一圈。”

清吉怒气冲冲地举起了拳头,又放下了。

阿姨笑了起来。

“信在哪里?”

“呵呵。”

这次是问洪作的。

“哪里,越来越让父母担心了。小时候待在我身边的时候,还挺老实的,当初就不应该把他放在他三岛的姑姑家。他姑姑家里只有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平日里很宠自己的孩子。这个孩子住到他姑姑家之后,也连带着被宠坏了。前些日子,孩子他妈给孩子的老师写了信,老师回信中所说的情况令人很不满意。成绩不断下降。还变得吊儿郎当的。我想回信上大概写了这些吧。这孩子的妈妈呢,生来就是个爱啰唆的。虽说她是我亲生女儿,我当爹的这么说可能有点奇怪,但真的是很神经质,很爱啰唆。一看到老师回信的内容,就觉得事情很严重。她给我也写了信,说让我管管洪作,说洪作跟你那边的孩子不一样,是一定要考学的。——她所说的你那边的孩子,就是她自己的弟弟妹妹。”

“跟磨刀石放一起了。”洪作说道。

文太说道。阿姨听了这话,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就不再继续神木家的话题,转而看着洪作说道:“是这个孩子吗?看着是个很聪明的小公子啊。”

三个少年突然变得慌张起来,各自盯着自己的脚尖。

“今天还没去过,等回去路上准备去一下。那家要是有什么变化倒好了,没有一点变化,所以才愁人啊。”

“信在哪里?”清吉怒吼道。三个少年齐齐后退了一步。

阿姨端了茶水和点心过来,问文太:“神木家一切都没变吧?”

“混蛋,你们把信弄到哪里去了?”

正殿方向还是不断地传来风琴的声音。

清吉也突然变得一脸严肃,朝四周看了看。

“这有什么奇怪的。你就只是问一下是叫和尚还是叫师父啊。”文太说道。

“你没看到?”高个子少年对小个子少年说道。

“不用问没关系啊。这种问题问起来多奇怪啊。”

“我不知道。是你捡的啊。”

“这个嘛,就不知道啦。问一下吧。”文太说道。

“是我捡的,但是我马上就给你了呀。”

“他们都不叫和尚,叫师父的吗?”洪作问道。

“撒谎,不是给我了,是给杉山了。”

“嗯。”

于是,那个叫杉山的少年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旁边看着。我——”说到一半,他忽然神情一变,说道,“可能是那个……那边的阴沟里好像掉了什么进去。”

“那个阿姨说的是师父吧。”洪作向文太确认道。

“什么!”

文太抬头看了一圈天花板,说着跟刚才站在正殿前一样的话。

清吉朝三个少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放了狠话。

“这个禅房真是不错。现在如果新造一幢这样的房子,可要花费不少呢。”

“不管怎样,你们先去把信找到,给我拿过来。要是拿不过来,妈拉个巴子,我可饶不了你们。”

阿姨说着,离开了客厅。

他神色凶狠,看来三个少年如果不能把信找到拿过来的话,是真不能善了了。

“师父有事去附近了,应该马上就能回来了。”

少年之一朝小巷另一端的阴沟走去,朝里面看了看。

走过铺着地板的房间,打开房间尽头的木板门,就是客厅了。文太和洪作被请进里面。透过嵌在隔扇门上的彩色玻璃,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灌木丛。

“有了!是这个吧。”

文太只说了一两句话,对方就马上明白了,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洪作觉得自己有点无法释然。这不是他们已经事先谈妥了,就等着把自己带到这里吗。

其他两个少年也赶紧朝那边跑了过去。他们俩也朝阴沟里看了看,小个子少年说道:“在这里,在这里!”

“是吗,是这样啊。来,请进。”阿姨热情地欢迎道。

洪作也和清吉一起朝那边走去,朝阴沟里看了看。果然有一个四方形的信封掉在阴沟里了。

“正是。”

“捡起来!”清吉朝小个子少年命令道。

文太还没有把话说完,对方就说:“啊,我知道了,是为了上初中的孩子的事儿吧?”

对方马上弯下身子捡起了已经脏兮兮的信封。

“冒昧打扰了,我是神木家的亲戚——”

“擦干净!”清吉再次命令道。

“欢迎。我刚刚去后门那边了。”说着,她在地板房间的门边躬下身,抬头看着文太问道,“请问您是哪位?”

少年赶紧用自己的裤子擦了擦。清吉拿起信封,马上拆开,把里面装着的便笺纸放进了裤兜,把信封揉成一团,扔在了那里。

于是,厨房那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不一会儿,一个胖胖的阿姨走了出来。

三个少年想要偷偷离开,结果又被清吉叫住了。

听洪作这么说,文太露出了一脸怀疑的神情,过了一会儿,他用更大的声音,像怒吼似的喊道:“有人在吗?”

“站住,站住!”

“可是就是从那边传来的啊。”

“你们不道歉就想离开吗?——道歉!”

“怎么可能。”

“对不起。”

“是有人在正殿弹呢。”

高个子少年怄气似的说道,低下了头。

这很明显就是风琴的声音。

“你这算什么道歉。——不是向我道歉。——向他道歉!”清吉用下巴朝洪作指了指,说道,“你们仨,连这样嫩得跟葱白似的小孩子都打得下手吗!”

“是风琴。”洪作说道。

“说对不起,好好道歉!”清吉又说道。

文太说着,又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高个子少年赌气似的朝洪作轻轻低了一下头。

“你说的风琴,是学校里弹的那种风琴吧。寺庙里怎么可能有风琴呢。”

“你俩也道歉!”清吉对另外两人也说道。

文太一脸挑剔地说道。

“真烦人,”小个子少年说道,“没啥需要道歉的啊。”

“如果是风琴的话……”

“就算没有也要道歉!”

“是风琴。”洪作说道。

清吉朝对方走近了两三步,于是少年也做了做样子,低了下头。另一个少年也跟着做了。少年们很快背对着清吉和洪作,朝小巷深处走去。

听外祖父这么一说,洪作也竖起耳朵听了一下,远处确实有风琴的声音传来。

洪作和清吉一起回到了送货店,拿起放在那里的行李箱,跟清吉道别:“再见。”

看到似乎没人,洪作松了口气。他想就这样跟外祖父一起回去。他觉得这样更好一些。结果,听到文太说道:“哎呀,有奇怪的声音。”

“要回去了吗?——请代我问好。”

接着,他又朝里面喊:“没人吗?——不好意思,有人在吗?”

清吉正在看信,只有这时眼睛才离开了信。问好的对象当然就是大里屋的胖女佣了。

“不好意思,有人在吗?有人在吗?”文太又说道,接着他对洪作说,“好像没人呢。”

洪作离开送货店,朝车站走去。正要穿过车站前的广场时,看到刚才那三个少年朝自己走了过来。

里面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洪作看到少年们的身影,心想,来吧,让我好好陪你们玩玩。他心里涌起了刚才没有的勇气。他不知道自己心中为什么会产生勇气,但是此刻那些少年在他眼里已不再可怕,这令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巴士车站看不到巴士,也看不到等车的乘客。

“有人在吗?”文太说道。

看到三个少年朝自己走来,洪作心想,反正要打架的,那就自己主动进攻吧。洪作把行李箱和点心盒放在地上,迎着那三个正朝自己走来的少年走了过去。

推开禅房的门,里面是很大的土间,紧邻着铺着地板的房间。左右两边都有走廊。左边连着厨房,右边连着起居室和正殿方向。

三个少年停下了脚步。洪作突然朝小个子少年喊了一声:

文太一边转身朝禅房走去,一边说道。

“喂!”

“说什么傻话。跟我来。”

“干吗?”对方说着,后退了一步,又说道:“干吗呀?”

“外公,你一个人去吧。我在外面等着。”

“刚才是你打我的。”洪作说道。

“那当然了。哪有人睡到中午再敲钟的。——你小子可真是啥也不懂。”接着,他又说道,“不管怎样,先去见见这里的和尚吧。”

“我打的。不好意思打了你哦。”

“要起这么早吗?”

说着,少年又朝后退了一步。

“你不知道了吧。敲钟可是很辛苦的哦。每天早上四五点就必须得起来了。可不能像在真门家那样一觉睡到大中午。”

“我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打我!”

“敲钟的话,敲多少次我也愿意。”

洪作朝前走了两三步。

“正适合当你的工作。”文太说道。

“因为你在晃悠啊。”

“这钟,每天都会有人敲吗?”洪作说道。

说着,少年又后退了一步,对两个同伴说道:“喂,我们回去吧。”

他只去过汤之岛山脚下的一个寺庙。小时候,他几乎每天都去那里玩。不过,跟那个寺庙相比,妙高寺要大得多,气派得多。这里的庭院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跟那个被当做小孩子游乐场的寺庙相比,氛围完全不同。正殿是一个独立的建筑,通过走廊与禅房相连。汤之岛的寺庙没有钟楼,而这个寺庙是有钟楼的,悬挂着巨大的吊钟。

他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了进攻的勇气。洪作又朝高个子少年看去。高个子少年也后退了一步,说道:“我们回去吧,啊。”

“好大的正殿啊。”洪作也说道。

洪作朝剩下的那个少年看去,那个少年也说“回去吧”,后退了两三步,然后三人一起背对着洪作,朝对面走去了。洪作觉得很没意思。他们刚才打自己时的那种凶狠劲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似乎不管自己说什么,他们也不准备搭腔了。他们知道洪作认识清吉,觉得清吉很可怕,所以就想着不要跟洪作打交道比较好吧。毫无疑问,这三个是不良少年,但是作为不良少年来说,他们三个是很胆小,很窝囊的。

接着,文太又说道:“还有钟呢。好大的钟啊。现在要买一个这么大的钟,可是不容易啊。”

洪作因为他们三个主动退去心情很好。如果一味地任由他们打,自己肯定会一直觉得不甘心,最后自己总算想到了要主动进攻,这多少给自己保留了一点自尊心。

“唔,正殿很气派啊。应该花了很多钱吧。”

在三个少年的身影从车站前的广场上消失之后,洪作感到自己还是很兴奋。在少年们走得不见人影之后,他反而用力握住了拳头,浑身不停地颤抖着。

文太一走进寺庙,看都没朝禅房看一眼,沿着灌木丛转了一圈,然后朝正殿走去。洪作也跟在文太身后走了过去。

“喂,那是你的行李吧?要不要坐巴士啊?”

文太没有理会洪作,穿过了寺庙的大门。这个寺庙看着有三千多平方米,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右侧是禅房和正殿,正殿旁边可以看到钟楼。庭院的正中间种着灌木,灌木丛的四周围着低低的竹篱笆。

洪作听到有人在跟自己说话,就回过头去。是一个穿着和服的中年男人在离自己稍稍有点距离的地方朝自己说话。再一看,巴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已经有几个乘客坐上去了。

“你说啥呢!”

洪作赶紧朝之前放行李箱和点心盒的地方跑了回去。

“我不喜欢,从这种地方去学校上学。——我还是要跟之前一样,从三岛出发去上学。”洪作说道。

“你这是没坐过巴士吗?——甭这么呆头呆脑的。”男人说道。

“很不错的寺庙啊。让你住真是浪费了。”文太说道。

是一种毫不客气的训斥口气。但是洪作并没有觉得不快。自己呆头呆脑的样子也是事实,再说这人说的话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一种无法言说的怀念就像水一样渗透了他的身体。不管是三岛还是沼津,男男女女们所说的话跟伊豆话并没有太大不同,但是即使是同一个地方的话,三岛和沼津人所说的话更具有都市风格。

虽然外公说这个寺庙不错,但是洪作对于寺庙是好还是不好,根本无从辨别。

洪作坐上了巴士。上面有三个男人,四个女人,大家都长一样。那是伊豆人独有的面孔。大家都长着一样的脸,没有圆脸长脸这样的区别。巴士是前往汤之岛的。终点站是汤之岛,所以车上这些乘客都是住在狩野川山谷中的人。

很快就看到了一座名叫妙高寺的寺庙。文太在寺庙门前停下脚步,说道:“这寺庙看着很不错啊。”

“喂,初中生,你要去哪里?”刚刚那个男人在对面角落里的座位上朝洪作说道。

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越来越窄了。透过路左边的人家和人家之间,可以看到狩野川的河水。路沿着狩野川往前延伸,过了一会儿,又离开了河边。

“汤之岛。”洪作说道。

“错没错的,谁知道啊。走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要多问几次。”文太回答道。

“那你知道汤之岛的铁匠吗?”

“外公,不用再问了吧。肯定就是这条路没错。”洪作说道。

“知道。”

对方回答可以。文太也没跟对方道谢,就继续朝前走了。又走了一会儿,文太又开始寻找可以问路的人。

“那能托你件事吗?”对方说道。

这种听起来带着几许傲慢的问法,令洪作非常讨厌。又走了一会儿,文太又向行人问道:“去港町的话,走这条路应该可以吧?”

这个男人一看就是个农民。

“去港町走这条路没问题吧?”

“能帮我把这个包裹带给铁匠吗?”

文太和洪作没有去神木家,直接从他家门口走过去了。文太在路上向一个行人问了路。

说着,男人拿出了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裹。

“你姨父可是个麻烦精,净会花钱。你要是一个劲儿地要书包啊,皮鞋啊,饭盒啊,就会变得像神木家的姨父哦。”

“这是啥?”洪作不高兴地说道。他现在很讨厌给别人带东西。

“姨父不工作的吗?”

“你只要说是出口的铃木,他们就明白了。”

“没有人工作的话,哪个家庭都会变穷的。”

男人拿着包裹站了起来。

“神木家很穷吗?”

“好孩子,帮我带过去吧。”

“不去神木家露个脸也不像话,等回去的时候再去吧。我们先去寺庙。先看看是怎样的寺庙,然后再去神木家,这样比较好。听说神木家是寺庙施主中最大的一家。——当然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神木家也布施不了什么了。”

我可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好孩子,只是你这么自说自话地让人给你带东西,也太失礼了吧,洪作心想。但是,他也没想到拒绝的借口。

来到鱼町附近时,洪作问道:“要不要顺便去神木家?”

“只要带过去就好了吧?”洪作说道。

“走快点。明明还是个孩子,走路却这么慢吞吞的。走路的时候,就要走得快快的。”

“你只是拿过去放在那里的话,他们就不知道是谁托你带过去的了。你得跟他们说是出口的铃木。行吧?如果你能顺便跟他们说下再做一个跟这个一样的东西,那就更好了。你能顺便再帮我说这句吗?”对方说道。

接着,文太似乎怕洪作再提要求,加快了脚步。

洪作接过包裹,放进了行李箱。里面好像包着五六根大钉子似的东西。

“鞋店都会这么说。如果你把他们说的话都当真的话,就得买很多双皮鞋了。”

“可以吗?别忘了哟。”

“我之前拿去修了,人家说还是买双新的比较好。”

“嗯。”

“去修一下不就行了。”

“你小子看着就像容易忘事的。长的就是容易忘事的样子。你可不能放进行李箱里就忘了呀。到家之后就赶紧把它拿出来,不要忘了拿到铁匠那里去哟。”男人唠唠叨叨地说道。

“鞋底已经破了。”

“我不是说了莫得问题嘛。”

“你不是穿着皮鞋吗?”

洪作也开始说起当地话。男人在车厢的摇晃中东倒西歪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接着隔壁的老婆婆用跟她长满皱纹的脸不相符的嗓门大声说道:“恁知道铁匠隔壁那家的媳妇吗?”

文太看了看洪作的脚。

“恁”就是“你”的意思。洪作小时候经常听老人们这么说话,但是现在基本听不到了。

“还想买皮鞋。”洪作说道。

“不知道。”洪作说道。

“书包大点小点都一样用。而且,你个子小,书包还是小一点好。”

他是真不知道。说是铁匠隔壁,那可有左边和右边两家呢。只说是隔壁,他也不知道老婆婆说的是哪家。

“我想要个更大的。”

“不知道吗?哼。”老婆婆露出几分轻蔑的神情,说道,“走出了村子,上了城里的学校,村里的事就啥也不知道了。”

“你上初一的时候,不是买过了吗?”

洪作没理她,沉默着。他有点生气,但也有几分怀念。

“还想要个再大点儿的书包。”

洪作背对着男人和老婆婆,侧着身子坐在座位上。难得坐上了回故乡的巴士,他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只想欣赏欣赏车窗外的风景。

“等你后面去寺庙的时候买个新的就行啦。”文太说道。

还看不到天城山。狩野川河水漫漫,河流怀抱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奔流向前。跟在御成桥上见到的狩野川看着完全不像是同一条河。这才是真正的狩野川,洪作再次这么想道。在车厢剧烈的摇晃中,巴士在下田街道崎岖不平的道路上行驶着。

“我想要个饭盒。”

巴士在好几个车站都没有停,直接开过去了。说是车站,其实并没有什么建筑物,只有一个写着车站名的木牌子在那里立着。没有看到有乘客站在那里的话,就不用特地停下来。

因为便宜,所以文太似乎立马就放弃了在沼津买洋伞的打算。

但是,有时候在不是车站的地方巴士也会停下来。有一次,路边的农家中突然跑出一个人来,对着巴士大喊。他喊的是什么,车里的人听不到,但是那人两手高举着拼命朝巴士跑来,差点让人以为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更便宜?!是吗,三岛的更便宜呀。”

这时,车里的某位乘客就会对司机喊:“喂,停下。有人在喊呢。”司机嘴上抱怨着:“那家伙老是让人带东西去公所。坏习惯很多,才不帮他带呢。”一边还是把车停了下来。

“我觉得是一样的。——之前姑姑还说三岛的更便宜呢。”

那男人喘着粗气跑了过来,把一个大大的蒲包扔到车上,说道:“把这个带到公所。”

“比起三岛,沼津的东西质量更好吧。”

“运费很贵的哦。”司机说。

“三岛也有卖的啊。”

“运费?!又不是让你给我背过去,要什么运费啊。这不是让巴士运过去的嘛。”

“现在先不用买吧。等回去的时候再买吧。”洪作说道。

“好嘛,你既然这么说,到了公所前面,你就让它自己下车吧。我可不管了。”

“买把洋伞吧?”他说道。

司机说着转动了方向盘。车又开始朝前驶去。

文太一脸佩服似的不停地看着道路两边的店铺。

“每天都让人带东西,又不给运费,这如意算盘也打得太响了吧。哪怕收他个红薯也行啊。”乘客中有人说道。

“真热闹呀。”

“收他个红薯,下次他敢给你把马都牵来。那样你们就别坐车了,就让马坐吧。”

进入沼津的街市之后,洪作和祖父下了车,两人并排沿着大路朝海边走去。

听了司机的话,乘客们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文太的神色一下子复杂起来,但很快又变回了之前一脸挑剔的样子,顺口又骂了句“小混球!”也不知道他这话是对洪作说的,还是对洪作的母亲七重说的。

看来被人拜托带东西的不只是自己啊,洪作心想。连巴士都会被人拜托呢。

“我会被骂吗?我只是做出被骂的样子罢了。”

巴士来到一个叫出口的村子,除了洪作之外的乘客全都下车了。

“嗯。”

“喂,婆婆,你还没买票呢。”司机对正要下车的老婆婆说道。

“我吗?”

“我一个老太婆,免费让我乘一下也没事啦。”老婆婆说道。

“外公,你之前被妈妈骂了吧?”

“话不是这么说的。”

“烦人?!你个混小子!如果没有人这样烦人地说你,你会变成什么熊样。因为你爸妈不在你身边,所以你才能说这样任性的话,要是你爸妈在身边,只会更烦人。——像你妈妈,从早到晚就是抱怨个不停。”

“我没钱。钱都让媳妇拿走啦。下次你跟我媳妇要吧。”

“因为很烦人啊。”

“不行,不行!”

“为什么?”

司机站了起来。老婆婆没办法,只好没好气地说:“拿走,拿走!”把几个铜子儿递给了司机。

“如果和尚像外公你这样,那我就不喜欢。”

不久,前方可以看到绵延的天城山了。那是洪作幼年时期每天都会站在汤之岛的村子里远眺的天城群山。无论是山形、山色还是山脊,都是记忆中令人怀念的熟悉。只是因为此时离得远,所以这些看起来都显得很小。

外祖父抬起头。

可以看到天城山了!洪作口中说道。

“嗯?”

仰望故乡山水的严肃化作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动,浸润了他的整个身心。

“如果那和尚是像外公你这样的,那就讨厌了。”

可以看到天城山了!

“哪里有没和尚的寺庙啊。”

洪作把脸紧紧地贴在靠近狩野川这一侧的车窗上,贪婪地望着远处的天城群山。从这一带开始,洪作对巴士即将经过的村落了如指掌。说是村落,其实只是几户农家点点散落于山间。无论是这些农家屋后的竹林,还是他们四周的石头围墙或是花草篱笆,又或是快要坍塌的仓库,都是他过去见到过的。虽然他很少到这边来,但是一年中总会来个两三次,或是远足,或是参观邻村青羽根小学的运动会。

“有和尚在的吧。”

巴士在月之濑村停了下来。一位中年大婶抱着很多行李上了车。她一坐下,就朝洪作这边看了看,开口问道:“你是洪作吧?”

“就是因为不知道是怎样的寺庙,所以才去看的呀。”文太说道。

“是的。”洪作回答道。

洪作只关心寺庙的事。

“都要认不出来了。长大了呢。已经是优秀的初中生了。”接着,她又说道,“你是回来跟外公外婆过正月吧?”

“沼津的寺庙,是怎样的啊?”

“是的。”

但是洪作并没有在怎么听外祖父说的话。他知道反正最后都会变成斥责的,所以就透过车窗看着车外移动的风景。透过电车的车窗看自己每天都走的东海道,感觉就像不认识了似的。虽然坐电车很好,很轻松,但是他还是觉得每天跟小林、增田一起玩闹着走路上学更开心。而且,他也一点都没感觉到外祖父所担心的身体疲劳。

“那可真不错。”大婶说道。

“就算我信上那么写着,你就真按我说的去做啊?你自己走走这段路,这么远的路每天来回走的话,太累了就没法学习了呀。你想想这些,就该买电车月票,或者走一半剩下一半路坐车。这些事都要自己判断,做最好的决定吧。——你这人就这些地方太不灵光了。”文太说道。

可是洪作不记得这是哪家的大婶。应该是见过的,但是记不起来了。

“你写给姑姑的信上白纸黑字写着呢。”洪作说道。

“你小时候学习就很好,长大后肯定会很有出息的。”

“我可没说过。”

“……”

“不是外公你说让我走路的吗?”

“你一看就是个有出息的。在初中也是第一名吧。”

“真是个傻瓜。就因为这个,所以你成绩才会下降的啊。你想想,哪里会有人早晚都走一日里[1]以上的。就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会连那么重要的书包都丢了。——这次去寺庙寄宿的话,至少这一点能改善了。”

洪作只是笑着,没有说话。哪有什么第一名啊,他心想。初一的时候确实是第一名,但是后面成绩越来越下滑,现在都要被赶到寺庙里去了。但是,听到对方表扬自己,洪作还是觉得心情很好。很久没有人表扬自己了。

“嗯。”

洪作把转向大婶的身体,再次转向车窗。

于是,文太一脸惊讶地问道:“每天都走着去沼津吗?”

啊,门野原!洪作低声叫了起来。伯父家就在门野原。田野对面可以看到他们家,四周围着低低的石墙。

“没有啊,都是走着去的。”洪作回答道。

“你爸爸老家就在这里吧?”大婶说道。

“你平时都是这样坐着电车去上学的吧。”祖父环视着车厢说道。

这位大婶还真是什么都知道啊,洪作心想。

这种时候,也会让洪作感觉很烦,但是他并不生气。从他小时候开始就一直是这样的,对于这样的外祖父他已经很习惯了。

在父亲的老家石守家,伯父和伯母都还健在。山脚下围着石墙的祖屋里,现在住着伯父大儿子夫妻以及大儿子家的孩子们,伯父和伯母在巴士开过的道路边上造了个小房子,现在已经搬到那里去了。

文太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在洪作给自己占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看到洪作站着,文太说道:“你看。——自己没地方坐了吧。”

巴士从他们家门口开过。伯父和伯母好像都在房子里面,外面看不到他们的身影。洪作上小学的时候,伯父是校长,因为不苟言笑,所以不仅学校员工和学生们怕他,连村里人也都很怕他。洪作也唯有在这个伯父面前才会老实一点。伯父很少笑,说话时也总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

“多管闲事。”

路在门野原村外拐了个大弯,车子从这里开过了狩野川。嵯峨泽桥翻新了,看着都不像嵯峨泽桥了。过了桥就到了市山村,这是汤之岛隔壁的村子。到了这里,所有映入眼帘的东西都变得无比熟悉。洪作甚至知道哪家家里有怎样的孩子。

“外公,坐这里吧。”洪作说道。

到了市山村里,大婶说道:“对不住了,让我在这里下成不?”巴士停了下来。大婶好像是市山村人。洪作认识这个村子里所有孩子,但是他不认识这些大人。

坐上前往沼津的电车之后,洪作发现车上都快被乘客坐满了,于是他就给外祖父占了个座。

“洪作,过年开心啊。”大婶说道。

洪作觉得烦透了。自己跟不讲理根本搭不上边,但是外祖父却能够非常巧妙地把两者连在一起。这种巧妙的连接简直可以称之为天才。

因为大婶带了很多行李,洪作就帮她把其中一个拿到了车门口。

“你看。车票这种东西就是要在坐车之前买的呀。——可不能太不讲理哦。”

结果,大婶又说道:“聪明的人就是不一样啊。多热心啊。”

“那当然能买了。”

她似乎始终认为洪作是个成绩优秀的好学生。

“可以等坐上车了再买,但是也可以在坐车之前买吧。”

大婶下车之后,巴士朝终点站开去。来到市山村外,立马就能看到比市山村高很多的汤之岛村。洪作看到了跟已经去世的老婆婆一起住过的房子外枝叶繁茂的树木。看到了曾经每天游玩的山坡和田野。看到了最最怀念的熊野山。记忆中熊野山明明还要更高大的,可是眼前的山看起来却那么小。熊野山山顶上有村里人的墓地。洪作记得那山明明不是这么小的。山真的是变小了。

“车票可以等坐上车了再买啊。”洪作说道。

巴士开过了竹桥。过了桥,就是汤之岛了。巴士把村子里的人家都抛在了车后,一会儿就到了村公所前面的终点站。

“你去买车票吧,千万别弄错,记得把找的钱拿回来还给我。”前往坐电车的车站时,外祖父说道。

洪作下了车。在那里玩的孩子们看着他,有几个人似乎认出了他,他们一边叫嚷着,一边跑了起来。他们跑的方向各不相同。他们是各自跑回家,去跟家里人报告洪作回来了这件事吧。

所以,洪作也从不主动跟外祖父文太说话。如果贸然开口的话,肯定会被冷漠地训斥为聒噪,说什么傻话。但是,今天不大一样。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跟外祖父一起去沼津,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得说点什么。

洪作拎着行李箱和点心盒,走了两三步,就听到一个从对面走过来的农家大婶对自己说道:“这不是洪作吗?”“你回来了呀。”

街上看着很悠闲,很有星期天的感觉。冬日的阳光暖暖地洒落下来。文太一句话都没跟洪作说。这并不是因为他在生洪作的气。除了要说事之外,文太基本不开口说话。这并不是出于他的某种坚持,而是性格使然。

洪作朝她低了低头,继续往前走,结果又听到别的老婆婆的声音:“这位,这位不是洪作君吗?”

洪作和外祖父文太一起离开家。这还是他第一次和外祖父一起走路。回想一下幼年时期,也没有跟外祖父一起走路的记忆。故乡汤之岛有温泉,有几个公共澡堂,上小学的时候洪作几乎每天都会跟人一起去泡澡,但是从来没有跟外祖父一起去过。文太不知道是因为不喜欢温泉,还是嫌走着去温泉那几百米路太长了,总是自己在家烧水泡澡。

对方说话非常客气。洪作没有听她说完,就从大路拐进了一条小路。

“您请看看也一样。——赶紧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去沼津。”文太苦着脸说道。

巴士站在新路上,但是外祖父和外祖母住的上之家的房子是朝着老路的。洪作在连接新路和老路的小路上走着。这条路是往上延伸的上坡路,路面上裸露着小石头。这是因为每次下雨,水流都会冲走沙子,石头就露了出来。

“您请看看。”

洪作心想,这路可真够糟糕的。三岛和沼津没有这样的路。但是,上小学的时候,洪作每天都会走这条路。很快就能看到外祖父家房子的屋后了。

“你瞧瞧是啥意思!不像话。”

洪作在中途停下了脚步。房子只剩下了一半。朝屋后的一侧,有一半房子都不见了。看起来非常凄惨。洪作很吃惊。房子怎么只剩一半了呢。

“你瞧瞧!”洪作说道。

对门一个四十多岁的开杂货店的阿姨拎着水桶从家里走了出来。阿姨看到洪作,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似乎很吃惊似的说道:“这不是洪作吗?”

“不过,这孩子也有他特别为人着想的一面呢。这一点我家俊记身上就没有。”姑姑出言袒护道。

洪作颔首。

“上小学的时候还挺乖挺老实的,越大,就变得越怪。”文太说道。

“都快要记不清你的长相啦,你可是回来了。”接着,阿姨走到路上,大声喊道,“上之家的奶奶,你家阿洪回来了哟。”

说到成绩,洪作也没什么话反驳了。

于是,外祖母弯着腰从上之家的后门走了出来。“是洪作吗?”她神色温和地看了看洪作,又对杂货店的阿姨道谢,“谢谢啦。托您的福,我家洪作回来了。多谢您的关照。”

“说什么傻话呢!就是因为你老想着这些,所以成绩才会下降的。”

外祖母以前就这样,只要看到人就会道谢。像现在,杂货店的阿姨根本没有关照洪作什么。只是叫了外祖母,告诉她洪作回来了而已。

“没有年糕,那有馒头吧。馒头更好吃。”

洪作穿过设在花草篱笆中的木门,走进上之家的后门,问道:“外婆,家里的房子是怎么回事啊?”

“年糕?!就算是寺庙,也不可能一直有年糕啊。”

“房子吗?房子有一半都没了。那么大的房子,现在就剩下一半了,不过有你住的地方,不用担心。”外祖母说道。

文太嘴里尽说着一些不让人高兴的话。

“我没担心这个。房子怎么会没的?”

“不吃寿司,可以吃年糕。”洪作说道。

结果,外祖母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起来之后还可以吃寿司。你去寺庙里看看,哪有这么好的日子。”文太说道。

“这些事,你就不要多想了。——房子的事,你可不要对你外公说起。这一点你可要记住哦。”

接着她又不停地表示,如果是个好地方就去,如果稍稍有点不好,那就肯定不去了。听姑姑嘴里说的,她一直在强调不好就不要去了,但是洪作知道最早提出这件事的,肯定就是姑姑。所以,他觉得姑姑的话也是不可信的。决定了要跟外祖父一起去沼津之后,洪作的情绪也多少平静了一些,他开始吃寿司。

接着,她又说道:“来,进来吧。累了吧。又坐火车,又坐巴士的,很辛苦吧。肯定很累很累了。来,快进来,喝杯茶休息休息。”

“这样你也可以提前看看环境!如果是个能够安静学习的好地方那自然好,如果不是的话,那就不要去了。”姑姑说道。

“哪有累啊。”

“想跟着一起去就去吧。”文太说道。

“那么大老远过来,肯定很辛苦的。”

既然妈妈也在这件事上插了一脚,就算自己反对,也无济于事了。洪作心中认定,这是姑姑、外祖父、妈妈一起合谋,要把自己押进寺庙里去。可寺庙是很麻烦的地方。所以他想要亲眼看看那是个怎样的寺庙。

“有什么远的。从三岛过来而已。”

“我也跟着一起去看看。”洪作说道。

洪作看着只剩下一半的房子。不管怎么说,看上去都觉得很奇怪。

文太一副事已至此多说无用的样子,又骂了一句“傻小子”。

走进家里,里面光线昏暗。以前做生意的时候,进门处那个房间是当做店面的,因为有门口照进来的亮光,所以并没有那么暗,但是在房子里间的客厅就很暗了,在眼睛适应之前,都看不到放着的东西。

“位于沼津港町的一座寺庙。——傻小子。”

不过,洪作很怀念这种昏暗。在汤之岛,很多人家家里都是这么昏暗的。农民的房子是昏暗的,不是农民的人家家里也是昏暗的。洪作久违地走进上之家,心想,我的幼年时期就是在这样的昏暗中度过的。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外祖父文太也不见人影。

“是哪里的寺庙?”

洪作想去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仓库看看。他放下行李箱,很快走出了家门。外面已经快到傍晚了。

文太一边用筷子夹着寿司说道。

走到大路上,他看到自己家旁边有一群十二三岁的孩子们正围在一起。有两三个大概是小学四五年级的孩子,剩下的大都是小学一二年级的样子,还有没上小学的五六岁的孩子也混在其中。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穿着竖条纹的和服和外褂,怕冷似的袖着手,缩着身子。其中还有人把外褂的下摆撩起来,蒙在头上。自己也是这么长大的,洪作心想。大家脚上都穿着草鞋。

“你这不去不行啊。我就是特地为了这事儿过来的。”

孩子们围在一起,只有眼睛认真地朝洪作这边看着。洪作知道这些孩子是在等自己出来。洪作自己小时候也是这样,只要村子里来个不常见的人,就会呼朋唤友,聚集在那个人去的那家人家门口。

洪作的语气有点冲。

洪作朝这些年龄不一的孩子们一一看去。洪作还在汤之岛的时候,这些孩子应该刚上小学或者是还没上小学。他对其中有些孩子稍微有点印象,对另外一些则毫无印象,完全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这就准备把我送到寺庙去了吗?”

洪作朝他们走了过去,结果那些孩子就如临大敌似的,围在一起开始往后退。

洪作这才知道,在这件事上,妈妈也插了一脚。

“喂,你是阿勘的弟弟吧?”洪作对其中一个孩子说道。

“比起住校,还是住寺庙更好些。现在还没去拜托对方,所以还不知道对方肯不肯接收你,如果他们肯接收你的话,去寺庙肯定比住校好很多。——你妈妈也是这个意见。”文太说道。

听了这话,孩子们哇的一声,四散而逃。大家在大路上朝四面八方跑开了。年纪小一点的孩子们跑得慢,撞在一起,当场摔倒在地。一个爬起来,继续一脸认真地朝前跑去,另一个则大声地哭了起来。

“既然都准备送我去寺庙了,不如让我去住校吧。”洪作说道。

洪作知道眼前这些村里孩子做的事跟自己以前做的一模一样。洪作走出上之家,走过五六户人家,朝自己从小生活的房子走去。看到洪作往前走了,四散开去的孩子们又聚集起来,远远地缀在洪作身后。一旦洪作停下脚步,他们也立马停下来。

“我会吃的。”洪作说道,但是他此时没心情吃寿司。到底是谁想出来要把自己送到寺庙里去的呢。

洪作没有管他们,继续往前走着。身后不停有人在叫“阿洪”“洪作”。暮色越来越深了。

文太说完之后,姑姑在旁边说道:“洪作,你也吃寿司呀。那是你的一份。”

洪作和老婆婆阿缝一起住的房子,也跟上之家一样,在老路旁边。现在主屋已经租给了一个叫做奥村的医生,主屋后面的仓库则一直空着。洪作的幼年时期是跟没有血缘关系的老婆婆一起在仓库度过的,所以仓库中保留着很多他的童年记忆。

“你怎么说话呢。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书包也丢了,成绩也下降了,你姑姑已经管不了你了。——送你去寺庙之后,要拜托和尚让你从擦地板开始做起。”

暮色渐渐四合,但是洪作之前一直想着,在重新踏上汤之岛的土地的第一天,一定要去自己度过了童年时光的仓库看看。从主屋旁边绕过院子走到后门是去仓库最近的路,但是洪作考虑到主屋里住着人,就决定走外面的田野绕到仓库去。洪作朝田塍走去,身后那群孩子也跟着朝田塍走去。

虽然不知道是哪里的寺庙,但这不是开玩笑吗,他心想。

洪作走到中途,跳进了低于田野的院子里,来到了仓库前。在洪作眼中,仓库也变小了,变得寒酸了。记忆中,仓库要比这更大,更气派。不仅仓库变小了,连仓库前的紫薇花树、柿子树、杜鹃花树都感觉小了一圈似的。田野和房子之间流淌的那条小河看着也非常狭小。

“我不要。”洪作说道。

洪作推了推仓库沉重的门。因为上了锁,所以门纹丝不动,但是这种触感,还依稀残留在洪作的记忆中。洪作离开仓库,摸了摸紫薇花树光滑的树皮,也摸了摸柿子树粗糙的树皮。

文太还是苦着一张脸,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他说:“就算去了寺庙里,也不是说让你当和尚。只是让你寄居在寺庙里,从那里去上学。”

孩子们也学着洪作的样子,一一做了洪作所做的事情。一个个摸了仓库的门、紫薇花树、柿子树。

“我要被送到寺庙里去了吗?”

此时,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洪作打算明天再来,就沿着水车旁边的小路走到了田野上。孩子们也跟在洪作身后有样学样。

来到起居室,在餐桌前坐下之后,洪作问文太:

第二天,洪作在上之家的二楼早早就醒了。这里和三岛不同,是听不到丝毫声音的万籁俱寂。洪作心想,这就是汤之岛的宁静。

“这都是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也要看对方方不方便——而且,就算是托付给寺庙,那也是明年的事了。”姑姑像辩解似的说道,又催促文太,“来,您请吧。”说完,她自己站起身来先过去了。姑姑的话里似乎是怪文太说漏了嘴,让她不得不来圆这些话。

洪作起床,很快来到楼下。外祖父还在睡,但是外祖母已经起床了,正在厨房忙碌着。以前,水井就在房子的后门处,现在有一半房子没了,所以水井离房子就远了。

托付给寺庙什么的,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我去平渊看看。”洪作说。

“什么时候?”洪作神情僵硬地说道。

“这么冷的天,就别去河边了吧。”

“虽然还没有最后决定,不过有可能会把你托付给沼津的寺庙。”姑姑说道。

接着,外祖母又说:“先洗脸吧。——就算成了初中生,脸还是要洗的呀。”

“什么进寺庙?!”洪作问道。

洪作想回二楼去拿洗漱用品。

洪作对文太的话感到很奇怪。

“外婆给你拿。”

“傻瓜!进了寺庙,就不能吃寿司了,所以趁着现在先让你多吃点。”文太说道。

外祖母走进家里,很快拿来了崭新的毛巾和牙刷。

“哇!——寿司!”洪作欢呼道。

“我自己带了。”洪作说道。

“也没什么菜,不过还是请您去对面用个午饭吧。”说着,她又对洪作道,“洪作也跟外公一起去吃吧。我订了寿司。”

“用这个吧。知道你要回来,外婆特地提前准备好的。”

洪作正在听着外祖父文太的牢骚时,姑姑过来了。

外祖母说着,跟着洪作来到井边,用肥皂洗了洗脸盆,然后就准备提水往里面倒水。洪作看着外祖母细细的手腕抓着水井上的水桶,就说:“太危险了,我来拎吧。”

七重偶尔归省时,曾经这样说过文太。那时候,文太苦着一张不能再苦的脸,一直沉默着。

“没事,我习惯了,还是外婆我提得好吧。”外祖母这样说道。

——这都是父亲的错。

外祖父脾气很臭,一点都不和蔼,但是外祖母正好相反,是个像菩萨一样的善人,非常温柔。

洪作知道文太为什么在七重面前直不起腰。文太不擅处世,做了好几桩生意都失败了。虽然还没有到败尽家产的地步,但是原本还算丰厚的家底都被一点点地耗出去了。山被卖了,大宅子也卖了一半,仓库也被从主屋隔出来卖给了别人。

“水井变远了呢。”洪作一边提水一边说道。

七重是洪作母亲的名字。文太和七重面对面的时候,相当窝囊,总是被七重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是在背后,他总是说些威风的大话。

外祖母神情悲伤地劝洪作:“好孩子,在你外公面前可不要说这样的话。”

“你妈妈七重,给我这个当爹的,也很少写信。所以,给自己的孩子也不大写信。你下次给她写信的时候,记得帮我说一句——好歹应该给我写点时令问候吧。”

“为什么?”洪作故意问道。

文太用烟管轻轻在烟灰缸沿上敲了敲,说道。洪作感觉外祖父把对父母的气也都撒在自己身上了。

“水井变远了,这事也不是你外公想看到的。水井离厨房远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外祖母说道。

“哼,你看看。就因为你不主动写信,所以你爸妈也不写信过来了。”接着,他又说,“你是这个样子,你爸妈还是这个样子。——真是一群笨蛋。”

“我讨厌外公。”

“之前收到过一次。”

“为什么,外公很好呀。”

“没收到吗?”

“是外公把一半房子卖了吧。”

“没有。”

“什么,哪里有卖掉啊!这种话可不能瞎说哦,不能瞎说。”

“你爸妈给你写信了吧?”

外祖母一脸认真地、慢慢地左右摇了摇头。接着又说道:“是外婆不好。一切都是外婆不好。”

“没什么好写的呀。”

洪作心想,又来了。外祖母以前就这样,认为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自己的责任。而且,她还不是就嘴上这么说,而是真的打心眼里这么认为的。

于是,外祖父文太一边往烟袋里装烟,一边说道:“对于生养了自己的父母,每个月至少应该写一两次信。”

洗完脸,洪作马上走到了大路上。孩提时代,夏天的时候,洪作几乎每天都会沿着这条通往长野村的路走着去平渊。在汤之岛最令他怀念的就是仓库和平渊了。平渊和仓库一样,洪作觉得自己不亲眼看看就放不下。

“嗯。”

十二月末清晨的空气是冰冷的。洪作把手插在学生制服的裤兜里,一边吐着白汽,一边沿着不见人影的道路走去。走了一会儿,就来到了门口有一棵大银杏树的酒屋前。说是酒屋,但这家并不是卖酒的店,而是做酒的店。这家跟洪作家是亲戚,也是小学同班同学芳卫家。他们家人好像都还没有起床,木板门都还关着。

“之后就再没有写过信?”

洪作眺望着郁郁葱葱的银杏树,那树茂盛得快要把整个房子都盖起来了。他觉得这次回来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变小了一圈,唯有这棵银杏树还是那么高大。

“暑假的时候。”

在酒屋门口拐了弯,接下来的路,在到长野村之前,两边再没有人家了。路的一边是地势高出一截的田野,和路之间隔着条小河,另一边地势下沉,隔了两三块梯田,远处是长野川的河水。

“之前是什么时候啊?”

路已经上冻了,路面上随处可见的水洼上都结了厚厚的冰。在汤之岛村和长野村交界处有一座小桥,洪作走到桥下,朝平渊走去。悬崖边仅容一人通过的小路通向一个被称作平渊的孩子们的游泳场,但是除了夏天,谁也不会走这条路,所以现在路都不大走得通了,到处都是小石头。

“之前写了。”

夏天的时候,悬崖上百合花盛开。一说到平渊,洪作眼前就会浮现出它夏天的样子,但是现在,连杂草都已经枯萎了。洪作沿着小路,来到平渊岸边。平渊看着也变小了。怎么会这么小呢,洪作心想。以前,二十多个孩子从早到晚都在这里玩,这么点地方怎么看都容不下那么多孩子呀。

“有给你爸爸妈妈写信吗?”

洪作的身体因为寒冷不停地颤抖着,但是他还是呆呆地站在平渊岸边。平渊看着变小了,但是水流的声音还是跟以前一样。河里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河水闪烁着冰冷的色泽,带着水花,从石头和石头之间流淌而过。

“应该是12月20号左右吧,还不大清楚。”

洪作静静地听着。在流水声中,还夹杂着些微的人声。洪作朝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人影。是听错了吧,他心想。可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了人声。这次他听清楚了,是孩子的声音。不一会儿,他看到三个孩子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从下游朝这边过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放假?”

那三个孩子发现洪作在这里,都各自在石头上停了下来。但过了一会儿又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朝自己这边过来了。

“嗯。”

洪作朝孩子们走了过去。这些少年看着像小学二三年级的孩子,洪作一个都不认识。

“赶紧去对面吃饭吧。别麻烦你姑姑给你重新做,真是个麻烦的小子。”接着,外祖父又问道,“放寒假的时候回汤之岛吗?”

“你们要去哪里?”洪作问道。

因为睡懒觉而被责怪这件事令他感到意外。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一脸狐疑地看着洪作,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人说道:“去挖黏土。”

“我早上很早就起来过了,不过又睡着了。”洪作说道。

“哪里有黏土?”洪作又问道。

洪作洗完脸,很快来到了客厅。外祖父文太朝洪作转过脸,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说道:“怎么有人会睡到这么晚呢。你可不能仗着你姑姑疼你就无法无天的。”

三人又互相看了一眼。

洪作在这个老奶奶的抚养下,上了小学。对于阿缝老奶奶来说,把洪作养在自己身边,对于自己不稳定的家庭地位多少是一种保障。而且,不仅如此,她还在洪作身上倾注了一个孤独的女人全部的关爱。当然,现在她已经过世了。

“不知道。”其中一人说道。

洪作缩了缩头,赶紧回到了二楼。对于洪作来说,这不是一个让他欢迎的人。那是母亲七重的父亲,是洪作的外祖父,但是这两三年来,他年岁越大,变得越来越唠叨。就算在他还没那么唠叨的时候,每次他苦着一张像是吃了黄连的脸叫“洪作”之后,紧接着肯定是一连串的牢骚。洪作小时候离开父母,被送到了故乡伊豆的乡村,但并不是住在外祖父家。按道理,他应该被送到母亲的娘家,也就是外祖父家居住,但是事实上,是外祖父的父亲,也就是洪作的曾外祖父的妾室,一个名叫阿缝的老奶奶接纳并养育了他。虽说是妾室,但是曾外祖父很早就过世了,老奶奶阿缝则不知道什么时候上了洪作家的户口。她一个人住在仓库里,但是一直被视为是家庭的一员。这一点就是乡下人的难得糊涂了。

“你们刚刚不是说要去挖黏土吗,怎么会不知道呢。”接着他又朝其中个子最矮的少年问道。

“外公?!”

少年拖着鼻涕,却长着一双大眼睛。

“起来了?赶紧去洗脸吧。汤之岛的外公来了。”

“你们不知道吗?”

客厅那里传来姑姑说话的声音,好像来了客人。洪作正想回二楼,姑姑从客厅出来了。

“嗯,我们也不知道。”大眼睛说道。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经过了十点了。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间透进来。洪作一下子推开被子。难得是星期天,竟然都睡过去了,他心说。他穿着睡衣走到楼下,看了看起居室的挂钟。十点多了。

接着三个少年离开洪作,又开始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他们似乎想去对岸。虽然他们明知道黏土在哪里却不肯告诉自己,有点故意隐瞒的意思,但是洪作记得自己小时候也做过类似的事情。黏土一般都在悬崖滑落到河里的滑坡处。自己也曾偶尔发现过,简直就像发现了金块一样,把它当做一个大秘密,连朋友都轻易不肯告诉。如果告诉别人具体地点的话,很快就会被很多人知道,大家蜂拥而至,很快就会被挖光的。

洪作一边闻着大酱汤的味道,一边闭上眼睛。肚子又开始咕噜噜响了。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了大酱汤在锅里面翻滚的样子。这大酱汤里面,还加了葱。葱白和绿色的葱叶,在沸腾的茶褐色液体中,时浮时沉。这下葱的香气也跟大酱汤的味道一起传来了。洪作把被子蒙到头上。在大酱汤真的做好之前,还是睡觉吧,他心想。

孩子们如果白天去挖黏土的话,就有可能被朋友们知道。所以才这么小心翼翼地,一大早只叫上最好的小伙伴一起去挖。

姑姑下楼之后,洪作趴在床上,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大酱汤的香味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飘了过来。毫无疑问,这就是大酱汤的味道。

洪作想跟这三个孩子一起去。他也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来到了对岸。走到山脚下的小路,他朝少年们喊了一声“喂”。

洪作钻进了被窝。他心想,因为这个大酱汤的事情,到底还是惹得姑姑生气了。

走在前面的少年们齐刷刷停下了脚步。三人又互相看了看,似乎是在商量就这么跑开,还是等洪作走过来。少年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洪作走过去,说:“告诉我吧。——我也知道一个以前挖到过黏土的地方。我告诉你们,你们也告诉我吧。”

“等饭做好了我会叫你的,没做好之前你就睡觉吧。”

于是最大的那个孩子说道:“那就告诉你吧。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

她的语气,有些冷酷。

孩子们突然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起来,带头朝前走去。

“赶紧睡觉。男孩子不要一大早就窸窸窣窣地起来,星期天就应该好好睡觉。又不是用人。”

少年们又从山脚下的小路走到了河里,开始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洪作也跟着他们,来到了比平渊更上游的地方。

洪作暗想,我也没闹腾啊。我只是去了楼下,看了下厨房而已。接着,姑姑的嗓门大了起来:

来到对岸,孩子们聚集在了一处悬崖边。离水面一米左右的灌木丛,就是可以挖到黏土的秘密场所。大眼睛第一个弯下身子,抓起一把黏土,夸耀似的给洪作看了看,笑了。看着他的笑脸,洪作说道:“你是开自行车店那家的孩子吧?”

“——所以,我就说你有点问题。”姑姑的表情忽然变得很难看,“就算是闻到了大酱汤的味道,也不用这么闹腾吧。”

说是自行车店,但并不是卖自行车的,他家爸爸是修自行车的,所以大家都叫自行车店。这个孩子的笑容跟他爸的一模一样。

除了“好奇怪”,洪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嗯。”

“好奇怪。”

大眼睛半是害羞似的点点头。

“好奇怪。”姑姑在洪作的床头坐了下来,朝四周看了看,“什么味道都没有啊。”

另外两个少年也都各自抓起一把黏土,把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开始揉捏起来。

“我躺着的时候就闻到了。”

“这要是能吃就好了。”一个少年说道。

“你在哪里闻到的?”

于是,大眼睛似乎想起了早上吃的饭。

洪作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大酱汤的味道从房间里消失了。

“我家今天吃的是大酱汤和豆腐。”接着,他又说,“我们回去吧。”

“好奇怪,刚刚明明有很浓的大酱汤的味道啊。”

很快其他两人也同意回去了。洪作也赞成回去。河边的风太冷了,他想尽快离开河滩。

来到二楼,姑姑用力吸了吸鼻子,说道:“哪有什么味道啊。”

和来的时候一样,大家都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洪作没有孩子们跳得好。上小学的时候,自己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时,总是能够很快判断出那块石头到底稳不稳,但是离开河仅仅两三年,他的这种判断力就下降了。孩子们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的样子,就像蚂蚱一样。他们刚跳到一块石头,就马上物色下一块可以落脚的石头,然后跳过去。他们能够很清楚地判断出哪块石头稳,哪块石头不稳。如果不小心踩到不稳的石头,就会掉进河水中,不过他们很少产生这种失误。

听洪作这么说,姑姑带头朝二楼走去。

洪作知道自己的能力下降了很多。孩子们都已经到对岸了,洪作还在石头上跳来跳去。少年们等着洪作过来。等到洪作也到了山脚下的小路上,三个少年才跟他一起往前走去。

“不是,是大酱汤的味道。”

“我们明天来做陷阱抓山麻雀吧。”一个少年说道。

“是烧焦的气味吧?”

“嗯。”

姑姑突然一脸担忧的样子。

另外两人表示同意。然后他们都看了看洪作。好像是在说如果你也想来的话那就来吧。这些孩子不知不觉间似乎跟洪作亲近起来了。

“好奇怪。不可能有大酱汤的味道啊,不会是漏电了吧。”

洪作和孩子们一起从河边回来之后,在上之家门前跟他们告了别。外祖父文太从后门处抱了一箱子空啤酒瓶过来,不知道要做什么用。外祖父在家里老是闲不下来。从早到晚都在房子外面吭哧吭哧弄这个弄那个。而且他做的那些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一会儿把东西从杂物间里搬出来,一会儿又把东西放回杂物间,很多时候他做的都是这样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虽然在别人看来这些事毫无意义,但是对文太本人来说,却常常有着非做不可的理由。外祖母阿种是唯一理解外祖父文太的人。文太一看到洪作,就问:“你去哪儿了?”

“——我觉得是。”

“去平渊了。”

“那真的是大酱汤的味道?”

“平渊?”外祖父一脸不悦,“这么冷的天竟然还去平渊?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学习学习。第二学期的成绩怎么样?”

“可是,我真的闻到了大酱汤的味道。您去二楼闻闻,真的有。”

“一般般。”洪作回答道。

“你说什么呢?”姑姑一脸吃惊的样子,“每次到了星期天,就这个那个的早早起来了。”

“一般般是什么意思?成绩是下降了,还是提高了?”

“好奇怪。”

“不知道。”

洪作也吸了吸鼻子,这个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闻不到大酱汤的味道了。

“学校发了成绩单了吧?”

“大酱汤?!”姑姑微微吸了下鼻子,说道,“哪里有什么大酱汤的味道啊。”

“嗯。”

“闻到了大酱汤的味道。”

“上面都写了的吧?”

姑姑似乎一时没明白洪作的意思,过了一小会儿,她一边说着“你说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边开始起床。

“没有写清楚。”

“我闻到了大酱汤的味道。”洪作回答道。

“没写?我可从没听过有这样的成绩单。你小子——”

洪作正准备再次回到二楼,卧室里传来姑姑的声音“你窸窸窣窣地在干什么呢?”

洪作没有理外祖父的话,走进了家里。他闻到了大酱汤的味道。和三岛真门家的大酱汤的味道不同,这是汤之岛的大酱汤独有的香味。外祖母阿种正在做早饭。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来来回回的外祖母腰已经有些弯了。平常还不觉得,当她在厨房和起居室之间来回走动时,就会看得特别清楚。

洪作下了楼梯,朝一楼走去。一楼的房间都还关着木门,很暗。他看了看厨房。里面当然一个人都没有。不可能有人在煮大酱汤。

“外婆,你的腰弯了。”洪作说道。

洪作离开床,打开了玻璃窗。跟大酱汤毫无关系的冰冷的空气一下子涌进了房间。洪作赶紧关上窗户,又躺回到床上,还是能够闻到大酱汤的味道。

“是啊。真愁人啊。”外祖母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

洪作躺在床上,用力吸了吸鼻子。同时,肚子开始咕噜噜响了起来。肚子在控诉自己空空如也。肚子响了,胃也开始抽搐了。可是不管肚子多饿,姑姑不起床的话,就不可能吃到早饭。除了默默地躺在床上,没有别的办法。可是,这大酱汤的香味,究竟是从哪里飘过来的呢?

“我来帮你端。”

洪作又回到二楼,再次钻进了被窝。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来了大酱汤的味道。姑姑还没起床,所以应该不是她做的大酱汤。但鼻尖确确实实闻到了大酱汤的香气。

“端什么?”

星期天早上,洪作很早就醒了。每到星期天,他总是会早早醒来,这一天也不例外。他起床,走下楼洗了脸,但姑姑还没起来。

“你要端大酱汤过去吧?”

但是,增田没有回答,还是一个劲地迈着奇怪的步子。过了一会儿,他又拉长声音,怪声叫道:“小——兰——”洪作看到小林的脸上眼见着燃起了怒火。

“让洪作你来端大酱汤的话,外婆要挨你妈妈的骂的。”

但是,小林很快遭到了增田的报复。增田把帽子靠后戴着,把书包背在一侧的肩上,以一种怪异的步子朝前走去。洪作很快看出来增田这是在模仿小林早上的样子。小林似乎也明白了增田在做什么,说道:“什么呀,这是。——我才没有这样走路。”

“骂什么骂呀。”

“撒谎。明明这么想来着。”小林说道。

“你肚子饿了吧。马上就开饭了。你先去那里坐下吧。——端大酱汤这点事,就算你不帮忙,外婆也做得来。你外公也还在工作呢。外婆我这点事总要做得来的。”外祖母说道。

“我哪有这么想。”

外祖父文太、外祖母阿种和洪作三人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除了大酱汤之外,还有金山寺大酱、咸菜、什锦酱菜、醋渍山萮菜茎。这些东西都用小碗装着,排列在餐桌上。跟以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不仅是上之家,在这个村子里,每家每户的早饭大都是这个样子的。

“不是从对面过来了嘛,那条狗。”小林说完,又接着道,“真是讨厌的家伙。你以为是什么。你以为是女校的学生吧?”

“我想今天去仓库里面看看。”洪作说道。

“哪里啊?”

“去仓库里面看什么?”外祖父问道。

“你看,来了!”

“就是想去看看。”

“真的吗?”增田突然说道。

“有什么意思呢。又没什么事,竟然还有人会想要去仓库那种地方。”

增田和小林两人跟洪作不一样,他俩没有害怕女学生队伍的理由。虽然嘴上没说,但其实他俩心里肯定在期待着再次碰到女学生们。洪作对他们俩的这种想法,心知肚明。在沿着千贯樋的坡道往下走的时候,小林说道:“啊,来了!”

“洪作在那个仓库住了好多年呢。那么久没去了,也会想要去看看的吧。那里还留着最疼爱洪作的老奶奶的气息呢。”外祖母说道。

洪作总觉得今天早上碰到的前往三岛的女学生队伍这次会从对面折返过来。对早上丢了个大脸的洪作来说,他并不是很想再次遇到那些女学生。心想着,最好是不要碰到。可是真的没碰到的话,他心里又多少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

对于反对自己的人,无论是谁,外祖父总是会毫不留情地教训一顿,但是不可思议的是,对外祖母,他什么话都没说。

这天,从学校放学之后,三人像平时一样一起沿着东海道的行道树走着。不知道怎么回事,三人的兴致都不高。各自沉默着,慢吞吞地往前走着。

吃完早饭之后,外祖母拿着个大钥匙,跟洪作一起前往仓库。在路上,每次碰到村里的大婶,洪作都得停下脚步,颔首致意。

洪作滑倒这件事,如果是平时,会通过增田或小林之口传遍班级,瞬间就能传得人人皆知,但是这次增田也好,小林也好,谁都没有提半句这件事。他们似乎都觉得这件事还是保密为好。原本只是碰到了女学生队伍,没什么值得保密的,但是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避免去提及它。

“哎呀呀,洪作,难得你没忘了我们汤之岛,还回来了呀。”

这一天,三名少年都有些亢奋。虽然他们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这么亢奋,但是只要三人一碰头,就会说绝不能把今天早上的事情告诉别人。

有的大婶这么说。

洪作停下了脚步。羞愤快要从他身上溢出来了。他心想,就算上学迟到又算得了什么呢。

“是阿洪啊。啊呀呀,已经完全长成个男子汉啦。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小年轻呢。”

“你紧张了呀。因为太紧张了,所以刚爬起来,又摔倒了。”

有的大婶这么说着,还拍了拍洪作的肩。每次被拍到肩,洪作都会感到一阵厌恶。

“我哪有紧张。”

“哎呀呀,哎呀呀,这不是洪作少爷嘛。难得您这么忙还回来探亲哪。这次待到什么时候?待到正月,是吗?身体怎么样?连感冒都没有,是吗?那可真是,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了。你太紧张啦,所以没听到。”

也有人这样说。洪作一句话都没说,对方就自问自答了。而且,还非常郑重,完全把洪作当大人来对待。

“哪有人这么说。”

对这些大婶,外祖母一律说“托您的福了”“真是不好意思了”。

三人一边谈论着兰子,一边沿着去学校的道路走着。远远地能看到学校大门时,三人才想起来上课时间快到了,于是都抱着自己的书包,甩开腿朝前跑去。刚开始跑,小林鞋子一滑,摔倒在地上。洪作等小林站起身来,再一起往前跑。小林一边跑,一边说:“你摔倒的时候,女校的那些家伙都在笑你呢。还有人在说哧溜哧溜扑通。”

终于快到仓库前的时候,附近的一个老婆婆,弓着身子,朝洪作和外祖母追了过来。

三人对于兰子的看法都各不相同。毫无疑问,增田和小林都把别的女孩子当成了兰子,但是洪作没办法让他们认识到这一点。这令他感到有点焦躁。

“都长这么大了呀!让婆婆我看看。看看又不会少块肉啦。”

“不,就是兰子。我在御成桥上看到她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她弯着腰,头发全白了,但是说话声比那些年轻的大婶还要大。洪作想赶紧进仓库去,但是老婆婆已经追来了,就只好站在那里了。

“你是看到了别的女孩子吧?”

“我真是没见过像阿洪你这么薄情的人哦。招呼都不打一个,就从我家门口过去了。看看现在,就知道以后会怎样了。真是太可怕,太可怕了哟。”老婆婆说道。

“那么粗的腿,你竟然没有看到?!”

但其实她的语气中没有半点生气的意思。

结果,就听得小林“啊”的一声,一脸吃惊的样子。

“你要进仓库吗?你是在这里长大的呀。你家阿婆虽说人刻薄了些,但是对你是真好啊。你还记得你阿婆吗?”

“我不用看就知道。她的腿哪里粗啦。”

“记得。”洪作说道。

“很粗哦。你看到过吗?”

“是该记住啊。你家阿婆,别人都讨厌她,但是她对洪作你真是疼到骨子里了。要是连洪作你都把她忘了,你阿婆死都合不上眼啊,会变成鬼来找你的哦。”

对此,洪作也不得不表示反对。

洪作并没有对老婆婆说的话感到生气,但是他实在不想跟她再啰唆个没完了。他从外祖母手中拿过钥匙,丢下她们两人,自己一个人朝仓库走去。

“腿哪里粗啦。”

洪作把钥匙插进大门的钥匙孔内,打开了沉重的门。这门比想象中的更重。阿缝婆婆那时候每天都要开关这么沉的门吧。

这时,就听到小林说:“我觉得她个子很矮。腿也很粗。”

仓库里非常干净。洪作还以为会积满灰尘,结果连灰尘都没有。知道洪作要回来,所以外祖母阿种特意打扫了一番吧。

“苗条是苗条的。但是她个子哪里算高啦。”

一脚踏入仓库里,洪作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仓库独有的冰冷中带点发霉的气味,渗透了洪作整个身心。洪作心想,就是这个气味。在这样的气味中,洪作度过了自己五岁到十三岁的时光。洪作用力吸了吸鼻子。无法抑制的怀念。洪作爬上楼梯。二楼一片黑暗。他摸索着打开了南边的窗户。楼下铺的是地板,二楼铺的是榻榻米。

“是吗?”增田一脸难以认同的样子,“她很苗条吧。”

光线从镶了铁窗框的窗户中透进来,整个房间浮现在眼前。这里也同样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二楼有两个房间,一间有四叠[2]半大,另一间有六叠左右,但是现在中间的隔断已经被去掉了,变成了一个房间。

“你不是在御成桥看到过兰子吗?她的个子哪里算高啦。”洪作说道。

洪作把北边的窗户也打开了。南北两边的窗户都很小,但是有了这两个窗户照进来的光线,整个房间的采光就很充足了。洪作在北边的窗户旁坐了下来。上小学时用过的小书桌,还跟那个时候一样,放在窗边。

兰子的个子应该属于比较矮小的。班上个子最高的人,不管怎么算,应该也算不到她的头上。

从北边的窗户向外看去,外面还跟小学的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窗边那棵石榴树的树枝,还跟以前一样,伸到了窗户上。比房子的宅基地还高几分的田野不断延伸,渐渐地落入到了平渊所在的长野川的山谷中。当然,从这个窗子是看不到山谷的。田野在中途就从视野中消失了,接着就能看到山谷对面的市山村以及从市山村中穿过的下田街道的一部分。

增田的这个想法令洪作感到意外。

洪作小时候每天都会透过这个窗子看行驶在下田街道上的马车。道路和马车看起来就像玩具一样小,但是只要一想到这条路连接着三岛、沼津这些城市,那些马车会把未知国度的陌生人从城市带到这个山间小村庄,他就无法只是在一旁天真地远远看着。

结果,增田说:“也许不是班长。但是,不管怎样,她是跟老师一起走在最前面的。如果不是班长的话,那就是班上最高的人吧。”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马车换成了巴士。换成巴士后,那速度简直让人瞠目结舌。

怎么想兰子也不可能是班长。听塚越说她小学的时候担任过班长,但是上了女校之后的她已经不配当班长了。

——阿洪,巴士要开过来啦。

“她哪里有当什么班长。”洪作说道。

阿缝婆婆一说,洪作马上就会跑到这个窗子边上。

“她跟老师走在一起呢,你们没看到吗?她可能是班长呢。她跟老师一起走在最前面,肯定是班长。”接着,他又以一种指责的语气说道,“你们怎么连这个都看不到呢。真是笨死了。”

——婆婆,巴士来啦。

看小林这个样子,只能说他是真的这么认为的。洪作烦得都不想再跟他争论下去了。可是,这么认为的不只是小林,还有增田。

相反地,如果是洪作这样通知的话,阿缝婆婆也会一边走到窗边一边问:“在哪呢?”

听洪作这么说,小林反驳道:“可她就是兰子呀。”

洪作久违地透过窗子看到了这些风景。原本应该能够看到富士山正面的,但是天阴着,所以只能看到山脚的一部分。洪作小时候一直坚信,从这个窗户中看到的小小的美丽的富士山,是日本最美的富士山。

“那个人怎么会是兰子呢。”

——其他地方看到的富士山有什么好看的,从我们仓库中看到的富士才是整个日本最美的。

这次增田和洪作异口同声说道。洪作也看到了在队伍的最后面,有一个少女远离队伍,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走着。但是那个少女个子很矮小,跟兰子长得一点也不像。就像小林说的,她可能是肚子疼,或是被鞋子磨了脚吧,但是那个女孩并不是兰子。那是个跟兰子完全不同的少女。如果小林真的把她当成了兰子的话,那就太奇怪了。

这句话就像阿缝婆婆的口头禅似的。洪作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不过,直到现在,洪作的这一想法也没有改变。虽然今天从窗户中看不到富士山,但是天放晴的话,跟在三岛、沼津看到的富士山不同,这里能够看到日本最美的富士山吧。

“撒谎!”

“洪作。”

“她一个人走在最后。我都感觉有点奇怪。她不会是肚子痛吧。不然就是鞋磨脚了。所以才会一个人远离队伍走着吧。她一直看着我呢。”

外祖母上来了。在哪呢,在哪呢,外祖母一边这样问着,一边爬上了楼梯。洪作吓了一跳。他想起阿缝婆婆每次也都这样。阿缝婆婆也总是一边喊着在哪呢,在哪呢,一边爬上二楼。外祖母爬上楼梯,在南边的窗户边上,用手扶着腰,伸了一伸。这个动作也跟阿缝婆婆一模一样。

增田转过头对小林说道。结果,小林说:“她没走在最前面。”

洪作对外祖母说道:“你跟阿缝婆婆越来越像了。”

“我哪有撒谎。——是吧?”

“我跟阿缝婆婆吗?”外祖母有些吃惊似的说道,“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一直住在一起,所以可能也会越长越像吧。”

这次洪作说了这句话。

“说是很像,其实也就是你上楼梯那会儿像。在哪呢,在哪呢。”洪作说道。

“撒谎!”

“阿缝婆婆总是这么喊吧。不过外婆我可不这么喊。”

“洪——作——”听洪作这么说,增田故意拉长了声音,“又不是拍电影,她怎么会这么做!洪作,你有点奇怪哦。变成花痴了哦。——兰子是跟老师并排走在最前面的哦。”

“是吗?——可你刚才喊了哦。”

“她叫了洪作。”

“真的吗?”

“那么,她叫你什么了?”增田噘着嘴不满地问道。

“刚刚我亲耳听到的。”

“我哪有撒谎。兰子真的叫了我的名字。”洪作愤怒地说道。

“我可没有这么喊。”外祖母有些害羞似的说道。

洪作坚信兰子确实是叫了自己的名字。因为他亲耳听到了,而且也亲眼看到了兰子高高举着一只手走远的样子。可是却被两个朋友说自己撒谎,这算什么事儿啊。哪有这样荒唐的事呢。

“可我真的听到了。你再去上一回楼梯,肯定要喊的。”

洪作想向小林寻求证明,但是小林也说:“叫你名字?!撒谎!”

“那,我就去再走一次吧。”

“我哪有撒谎,她就是叫了我的名字。是吧?”

外祖母罕见地高兴地笑着,下了楼。这次外祖母上楼梯的时候没说话,不过在走到最后一两级楼梯时,她喊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

听洪作这么说,增田回了句:“撒谎!”

“你看,你喊了吧!”

“哪里是站在最前面啊。是站在最后面。她叫我名字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

“真的呢。”

“嗯,站在最前面呢。”增田说道。

“是吧,喊了吧。”

“那是一年级学生吧。兰子也在里面。”洪作说。

“是啊,是喊了吧。”

不一会儿,女学生的队列过去了。三名少年各自停下脚步,这才意识到时间又开始正常地流淌在自己身边了。

外祖母又用手扶着腰,伸了一伸。

洪作看到队列当中有一只手高高举着,一边朝自己挥着,一边走远了。洪作心想,那应该是兰子。

“阿缝婆婆也经常这么做。”

恢复功能的不仅是眼睛。耳朵也开始能够听到她们不停发出的笑声和说话声了。

“上了年纪的人,看起来都差不多吧。是吗,外婆跟阿缝婆婆越来越像了吗?”外祖母一脸感慨地说,“不过能跟阿缝婆婆越来越像,也是外婆我所希望的。那可真是个很好的老婆婆啊。”

忽然,耳边传来一个明亮的声音。洪作停下了脚步。在停下脚步的瞬间,洪作的眼睛才恢复了视物的功能。一队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女学生正排成队朝前走着。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红着脸,编成辫子的头发在背上一甩一甩朝前走着,有的紧跟着前面的同学,有的则跟前面的同学隔了一段距离。

“是很好的老婆婆吗?可是大家都在说阿缝婆婆的坏话呢。刚刚那个老婆婆也说了,说她太刻薄。”

——洪作。

“没有的事。如果真的有人说她的坏话,那也是说的人有问题。阿缝婆婆多好啊,那么疼爱我们洪作,把你抚养长大。老实说,这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事。真的是很好的老婆婆。很能干的老婆婆。”

就这样,洪作的视线总是一投到女学生的队列上,就缩回到自己脚边,然后又马上朝女学生的队列看去,接着又回到自己脚边。虽说朝女学生的队列看去,但其实他并没有看清那些排成队朝前走的女学生们的脸。他什么都没看到。只感觉有轻飘飘的、软乎乎的、极其美好的东西在那边移动着。

外祖母嘴里没有说半句阿缝婆婆的不是,只是满口说着很好的老婆婆,很好的老婆婆。这样的外祖母令洪作感到非常温暖。虽然洪作不知道她是真的这么想,还是顾及自己才这么说的,但是他还是很高兴,就像自己得到了别人的称赞一样。

洪作感觉自己现在做什么事情都不在意了,但事实上,他并没有那么坦然。洪作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朝女学生的队列看去,但他的心思已经完全放在看这件事上了。他的眼睛朝女学生的队列看去,然后又移开视线,落到自己的脚下。很快他又觉得自己必须要朝女学生的队列看去。眼神老是盯着自己脚下的话,他会觉得自己特别凄惨。

从仓库回来之后,洪作就在上之家的二楼无所事事了。村子里还有很多地方是他想去的。他想去下山谷里的公共澡堂,还想朝着天城岭进发,在下田街道上能走多远走多远。到处都是年幼时的回忆。但是,洪作又很怕走到村里去。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会跟自己打招呼,就算不跟自己打招呼,也肯定会瞪着好奇的眼睛看自己。这么一想,他就不想走出家门了。

洪作不明白小林为什么要像高年级学生那样走路。他之前从来没有这样走过路。小林个子矮小,书包挂在一侧肩上的话,就会垂到膝盖下,看起来非常奇怪。而且,他的帽子还靠后戴着,看起来就更怪异了。

快到傍晚的时候,他看到今天早上去挖黏土的几个孩子在自己家门前,洪作就从二楼叫他们。孩子们仿佛在等洪作叫他们似的,一起欢呼起来。开自行车店那家的孩子大眼睛说:

仔细一看,增田很紧张的样子,连步伐都像是在走正步似的。再看走在增田前面的小林,他好像也因为太紧张,把帽子靠后戴着,书包背在一侧的肩上,学着高年级学生的样子走着。看起来非常滑稽。

“阿洪,你去泡澡吗?”

“不要摔倒哦。”走在前面的增田提醒道。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跟自己的好朋友说话一样。然后三人开始像唱歌似的,有节奏地喊起来:

一群女学生过来了。这次女学生们是排成了两列,队列像链子一样,又细又长。洪作把视线投向对方,并且对自己的行为没有丝毫抵触感。跟刚才不一样,现在他做什么都是自由的了。反正刚刚自己摔倒的事迟早也会传到这些正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女学生的耳朵里吧。这么一想,反抗之心就像鬼火一样,隐隐燃烧起来了。

——去泡澡,去泡澡。

洪作没有听小林和增田说了什么话,他觉得两人究竟朝不朝前跑跟自己无关。

洪作马上下了楼,把毛巾掖在腰上,走到路上。

“算了吧。”增田说道。

“去哪里的温泉?”洪作问道。

“跑吗?”小林说道。

一个人说去西平,另外两人说去濑古瀑布。西平和濑古瀑布都是山谷边上的出温泉的村庄名,这两个村子里都有公共澡堂。

小林朝前走去。增田也跟了上去。洪作跟在两人身后,抱着一种想要赖在这里不走的心情,慢悠悠地朝前挪动着脚步。

是去西平还是去濑古瀑布,孩子们争执不下,互不相让,好半天都没定下来。

“来了,来了!”小林说道,“我们就这样站在这里好奇怪。——我要往前走了。”

“去西平吧。”洪作说道。

洪作感觉自己确实很想这么做。反正都已经被那么多女孩嘲笑了。反正都已经被她们看到了自己最丢脸的样子。既然这样,那么再做些什么也都一样。洪作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当中,并且这种绝望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反抗。

于是孩子们的争论一下子就停止了。

接着,他又意犹未尽地说道,“我摔倒之后还要倒立给她们看看。”

洪作和三个少年一起,从老路出发来到了巴士通过的新路上。刚走到新路上,洪作就被药店胖胖的大婶叫住了。村里人不把药店叫做药店,而是叫做生药房。

“我要故意摔一个给她们看看。”洪作白着脸说道。

“总觉得这个孩子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你是洪作吧?”

“跑吗?行啊。”小林也表示赞成,又提醒洪作,“你可别摔倒了。”

“是的。”

“那不是更奇怪嘛,特地爬到堤坝上去的话。——我们还是跑步前进吧。”增田说道。

“什么时候回来的?”

“接下来我们走堤坝吧。我可不想被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小林说。

“昨天傍晚。”

洪作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看着敌方大军从远处蜂拥而来。跟刚才不一样的是,此时他心中不再担心该怎么办,不再有惴惴不安的想法。洪作感到一种强烈的敌意正在朝自己袭来。和洪作相反,增田和小林想的似乎是一难刚过又来一难,不由得叫苦不迭。

“是嘛,真是难得啊。”接着,大婶又叫住了对面走过来的一个老木匠,“你看,这是以前跟阿缝婆婆一起住在仓库的洪作呢。”

因为刚才的丢脸,洪作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变得天不怕地不怕了。

“哦,”老人盯着洪作的脸看了会儿,说道,“真的呢,跟你妈妈七重长得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你小时候身体弱,看你家里人养你可费劲儿了,不过现在可是长大了啊。这么着,你肯定能顺利长大成人的。”

“就算来了又怎样,一群小不点!”洪作说道。

就是因为老有这些事,所以才不想走到村子里啊,洪作心想。他朝两人低了低头,很快离开了。接下来,不管碰到谁,洪作都没有再看对方的脸,只直直地朝前走去。

洪作朝前面看去,前方又新出现了一群小小的女学生的身影。

在快下山谷的拐弯处,洪作看到自己的小学同班同学山下春助站在杂货店前。

接着,小林又说:“啊,又来了!”

洪作朝山下打了个招呼:“阿春!”

“那我哪知道。”

因为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叫春助“阿春”,所以现在还这么叫。山下很快朝洪作的方向看了看,他应该能够清楚认出是洪作,但是却没有做回应,又把脸转向了另一边。

“是几年级学生?”

“山下!”

“笑了呀。所有人都咯咯咯笑了。还有人在拍手呢。”

这次洪作叫着对方的姓氏,一边朝他走过去。结果山下春助看都没看洪作,就走进了杂货店内。

“她们笑了?”洪作问道。

洪作不知道山下春助为什么是这个态度。上小学的时候,山下春助是个沉默寡言、老实又不起眼的学生。成绩总是在中游水平,说不上学得好,也不算学得不好。他家是一个比汤之岛更靠近天城山的村落中的农家。洪作心想,会不会是山下春助耳朵不好,所以没听到自己叫他呢。除了这个原因,他实在想不出山下为什么会是这个态度。

“真讨厌,怎么滑倒了呢!”小林也说道。

洪作走进店里面。杂货店老板说:“洪作,稀客呀。”洪作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就直接朝山下走了过去。

增田又恢复到了平时说话的语气。洪作朝周围看了下。女学生的队伍已经走过去了。

“阿春!”洪作大声叫道。

洪作马上站了起来,但又摔倒了。这次是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实在是太丢人了。洪作没感觉到痛。这时他没空去管痛不痛了。笑声和娇呼声在耳边响起。过了一会儿,增田说道:“所以,我不是提醒你了嘛。”

结果,山下春助的目光虽然朝这边晃了一下,但是那目光很冷漠,带着明显的拒绝意味。山下走出杂货店,来到了路上。洪作也赶紧跟着来到了路上,他转到山下春助前面。

在听到增田的提醒的那一瞬间,洪作脚下滑了一下。右脚的鞋子直直朝前滑去,身体失去了平衡,转眼间,洪作双手挥舞着,仰面摔倒在地上。

“阿春,你怎么了?”

不用他提醒,洪作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在小心翼翼地走这条已经被冰冻的道路了。道路中央已经被女学生的队伍占领了,所以洪作他们只好在路边上走。路边上被松树行道树遮蔽着,见不到太阳,地面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像石头一样硬。而且,不时还会出现水坑,上面结着厚厚的冰。

山下春助这才朝洪作抬起了头。

这时,走在前面的增田突然回过头来,说道:“要滑倒喽,再不小心点的话。”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怎么了啊?”洪作又说道。

三名少年目不斜视地在路边走着。女学生的队伍绵延不断。少年们满心紧张,眼睛看着脚尖,一个劲地向前挪动着脚步。女学生的队伍中不时地响起笑声。每当这个时候,洪作总感觉她们是在笑自己,原本就有些僵硬的身体这下变得更僵硬了。

“我的身份已经不再配跟洪作你说话了。你现在已经是初中生了吧。初中毕业之后,会升入上一级学校吧。而我只读到了小学四年级,连小学都没读完整。我现在是打短工的。别人雇我给他们砍柴。”山下春助说道。

不一会儿,混杂着脚步声、说话声、笑声的声音部队越来越近了。说是声音部队,其实也可以说是色彩部队。虽然女学生们穿的都是清一色的藏青色制服,并没有混入其他颜色,但是对于洪作来说,这个部队不可思议地闪烁着各种颜色。就像涂上了颜料盒里所有的颜料,然后又聚集在一起,旋转着靠近过来了。

“那又怎样,就算砍柴又怎么了。”

如果是去远足的话,那就怪不得是大部队过来了,被这么一大群人一个个看过去,真是一场飞来横祸。虽然并不会被她们吃掉,但是三个少年还是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了。

“你嘴上这么说,心里肯定不这么想吧。我都知道。你是可怜我,所以才过来跟我说话的。如果不是出于可怜,你哪用得着来跟我说话呢。又没什么事,对吧?是吧,是这样没错吧?你找我有什么事呢?有的话你倒是说啊。”

“是去远足吧。”洪作说道。

洪作呆呆地看着山下春助的脸。洪作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难说话的人。他想要说什么,可是一下子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有些莫名的悲伤。

果然,确实是沼津女校的学生们。从她们穿的学生制服就可以看出来。

“我——”

“不是三岛的,是沼津女校的那些人。”增田说道。

洪作刚开口,山下春助就背对着洪作开始往前走了。他身上干活穿的衣服肩头都已经破了,看着冷飕飕的。

麻烦们一分一秒地靠近过来。洪作心底充满了紧张,像是要迎来海啸的前锋了。

洪作再次走到山下春助前面。

小林马上躲到了增田身后。最后还是按照增田、洪作、小林这样的顺序往前走了。

“我是真的想跟你说说话。像阿龟、茂作、高三郎——我都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所以我就想向你打听下他们的情况。”洪作说道。

“我不要。”

“呵,”山下春助冷笑了一声,说道,“你打听他们想做什么呢?炫耀吗?想显摆一下你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这件事吗?”

“小林,你走前面。”

“怎么会!”

说着,他把洪作推到自己前面。洪作觉得这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一转身,转到了小林身后。

“撒谎!你的心思都写在你脸上呢。你在沼津见到阿龟了吧。阿龟跟你打招呼,你却假装不认识转过了头,是吧?阿龟很生气。如果是我,我也会很生气。你在三岛、沼津的时候,不想跟我们说话。只有回到汤之岛的时候,才故意过来炫耀似的跟我们打招呼。我才不上你的当。”山下春助说道。

“洪作,你走前面。”

他的眼中现在已经明显燃烧起敌意了,他一脸厌恶地瞪着洪作。

他的意思是,如果停下脚步,就会让人以为自己很把她们当回事,所以就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大步往前走。可是,增田自己仿佛也没什么信心。

“我没有在沼津见到过阿龟。”洪作说道。

“有什么关系呢,不要当回事,往前走就行了。不要停下来,不要停下来。”增田说道。

他不记得自己见到过同学浅井龟吉,更不用说对方跟自己打招呼的事了。

洪作也在想该怎么办。感觉像是有极其麻烦的东西在靠近自己。五六个女生可以不当回事,但是三四十个人的话,那就是一个由完全不同的生物组成的部队了。比起男生部队,她们更让人难以应付。

“撒谎!”

“哎呀,她们排着队过来的,好多人啊。”小林说着,停下脚步,“怎么办?”

“我哪有撒谎啊!”

女学生们走的方向跟洪作他们相反,是往三岛去的。从这一点来推测,应该是三岛女校的学生。

“你有没有穿着木屐,拿着皮鞋,跟两三个初中生一起在御成桥边上走过?”山下春助说道,一脸“你装得还真像”的表情,“你说你有没有穿着木屐,拿着皮鞋走在路上过?”

“是三岛女校的学生吧。”增田也说道。

“有的。”

“那些人怎么回事?一起走过来的呢。”小林口中冒着白汽说道。

“你看。”

经过黄濑川桥之后不久,对面走过来一群女学生。沼津和三岛都有女校。去上沼津女校的学生,走的是跟洪作他们一样的方向,上三岛女校的学生,走的方向则跟洪作他们的相反。但是,不管是去三岛上学还是去沼津上学,女学生们几乎没有徒步走路上下学的。大多是坐电车上下学,还有极少数人是骑自行车。最早看到对面过来一群女学生的是小林。

“可是,我——”

进入十二月之后的一个早上,洪作、增田、小林三人跟平时一样,沿着冰冻的道路朝学校走去。天变得越来越冷了,所以他们走得也比春天和秋天的时候要快得多。他们要通过快走来取暖。

洪作话刚出口,又闭上了嘴。自己确实曾经为了去修鞋,手上拿着皮鞋,脚上穿着木屐,从御成桥上走过。那会儿,可能自己没听到,但是浅井龟吉在某家店里朝自己打招呼了吧。而自己没有注意到他吧。

喊过一次之后,他就跟喊上瘾了似的,连续喊好几次,最后蹲在地上,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似的大喊。这些大都是走在东海道的松树行道树边或是狩野川的堤岸上时发生的。即使周围并没有人经过,在洪作看来,这样的小林也是很怪异的。

“我——”

——小——兰。

洪作想要说话的时候,山下春助冷冷地回看了一眼,然后倨傲地挺着看起来冷飕飕的肩膀,朝前走了。洪作没有再去追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洪作还是第一次像这样被人误解。绝望的情绪令洪作一直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总是说这样的话。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洪作和增田都会吓一跳。看到两人这个样子,他就会嘲笑:“当真了呀,傻瓜!”然后,他就会用尽力气大喊:

“阿洪,我们去泡温泉吧。”大眼睛抬头看着洪作说道。

——啊,兰子从对面过来了!

洪作和三个少年一起,在大路上转了个弯,沿着缓缓的坡道下坡,前往公共澡堂所在的西平村。少年们一会儿走在洪作前面,一会儿又走在洪作后面,在一起打闹着往前走。他们一会儿跑,一会儿又蹲在路边,有时还会扭打在一起。洪作觉得自己跟这些少年是一样的,没有丝毫不同。少年们为自己能和洪作一起去公共澡堂而兴奋不已。他们想要从洪作与众不同的言行中寻找出村子里没有的东西。当洪作笑的时候,他们觉得是“城市”在笑。当洪作说话的时候,他们觉得是“城市”在说话。

这时,小林总是沉默着,眼里亮晶晶的。在御成桥上,小林对兰子说话非常客气,所以在增田和洪作两人面前,他感到有点丢脸,既不好跟着骂,也不好跟着赞美。每次说到兰子的时候,小林总是默默地听着,但是时常会在大家意想不到的时候说到兰子的名字。

洪作觉得什么都没有变。故乡的自然风光,村庄的样子都没有变。山川也没有变。村子里没有多一户人家,也没有少一户人家。唯一变了的,是朋友的心,洪作这般想道。

——撒谎!那种小孩子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那种讨厌鬼、废物、丑八怪、丑女人、晦气鬼——

在到达西平的公共澡堂之前,洪作一边走,一边满脑子想的都是山下春助的事。可以久违地泡一泡故乡的温泉这件事的快乐已经消失了,绝望的心情令洪作的内心变得阴郁沉重起来。

虽然增田自己骂兰子总是骂得很难听,但是洪作夸奖兰子的时候,他都会默默听着。每次洪作说完,他都会心生佩服似的沉默一会儿,然后又神情突变,以所有能想到的恶言恶语大骂:

他是第一次被人这样深深地误会。而且这个误会发生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而且,最让人绝望的是,这个误会很难解开。连山下春助都那么生气,那么其他朋友们想必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了。一想到这里,洪作就觉得难以忍受。

——她每天晚上都会学习三个小时,然后把身上穿的衣服好好叠好,压在床铺下之后才睡的。

西平的公共澡堂还跟以前一样。那是一座建在河边的棚屋似的简陋房子。洪作没有立马进澡堂,而是在河边站了一会儿。比起早上去过的平渊所在的长野川,这条河要大得多。长野川是狩野川的支流,这条河则是主河道。但是两条河上到处是石头的样子则是完全一样的,这条河也散布着几处孩子们游泳的水潭。

有时还会说:

河水的声音即使在澡堂内也能听到。孩子们一脱下衣服,就纷纷跳进了浴池里。不管是跳进河里,还是跳进浴池里,对孩子们来说都是一样的。温泉的水花都溅到了放衣服的架子上。

——她在学校里唱歌唱得最好。

“喂,大家安静点。”

——即使如此,她还是非常孝顺的哦。

洪作提醒少年们。以前洪作也这样被大人们提醒过,现在跟大人们以前说的同样的话,又从洪作自己嘴里说了出来。

在洪作、小林、增田三人上下学的路上,每天总会有人提到兰子这个名字。增田说到兰子的时候,总是一副厌恶得脸都皱起来的样子。嘴里不停地说那个脏兮兮的小娘们、不良少女兰子这样的话。可即使如此,最多提到兰子的就是增田。每次洪作跟增田说到兰子之前,增田都会先说一堆兰子的坏话,这令洪作有些不开心。总是不由自主地为兰子做些辩护。可是,洪作也拿不出太多可以为兰子辩护的材料。于是就只能信口开河了。比如:

[1]一日里约等于3.927公里。

对于洪作来说,遇到神木家的女儿兰子和玲子,是一个大事件。这不仅对洪作来说如此,对于小林和增田来说似乎也同样如此。当然,小林和增田只见到了兰子,没有见过玲子。所以少年们口中所谈到的也只有兰子。

[2]叠,日本的面积单位。一叠即一张榻榻米的大小,约为1.65平方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