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想走就走吧。我还想着前面经常发生抢劫，就想带你过去，既然你想走，那就走吧。”
对方似乎不大能理解。
听到这里，洪作就说：“那我坐车。”
“想走路？！”
“你说要坐车就能坐啊，这又不是你的自行车。真是个不会说话的家伙。这种时候，你应该说请让我坐你的车。——你看前面，是不是很可怕啊。”
“我想走路。”
接着，他又说道：
“为什么不坐车？”
“你坐在后面吧。”
洪作稍稍改了改口气说道。
洪作按他说的，叉开腿，骑坐在捆行李的后座上。自行车很快朝前驶去。
“我走着回去。”
“你去干吗了？怎么这么晚？”男人说道。
洪作没有说话。此时，洪作知道对方既不是狐狸也不是心怀不轨之人。如果是狐狸或是心怀不轨之人，肯定不会说出这个男人刚刚说的那番话。
“去沼津的亲戚家了。”
“你，怎么说话呢！——人家好心跟你说话，你反而话里带刺！你在学校里上过修身课的吧。当别人亲切待你的时候，你要心怀感激，并表示感谢。你家在三岛的哪里？——你是谁家孩子？”
“为什么不坐电车呢？”
虽说如此，洪作也并不是真的相信狐狸会变成人。只是，在这个地点，这样一个时间，他还是觉得有点心里发毛。就算不是狐狸，也不知道是不是心怀不轨的人。对方似乎被洪作的态度激怒了。
“我每天都是走着上下学的。”
如果自己说话太老实的话，会被对方轻视的，他心想。洪作不相信对方。这个人突然出现，出现的方式有点奇怪，跟自己说话时一副自来熟的样子也很怪异。要是坐上他的车，天知道他会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就算是走路上下学，到了晚上也应该坐电车啊。是没钱？”
“要带我去哪里？”洪作还是口气很冲地说道。
“嗯。”
“我带你去，你上来吧。”
“一点都没有？”
“说话口气不要这么冲。——明明还是个小不点。”对方说道。
“没有。”洪作说道。
“初三。”
事实上，他去上学的时候，很少带钱。基本上不需要用到钱。
“几年级了？”
“你家很穷吗？”男人问道。
“是啊。”
“不是。”洪作说道。他心想，开什么玩笑。
“你是初中生？”
“既然家里不是很穷，手里总有个五钱十钱的吧。你回到家后跟你爸爸说，坐电车的钱还是要给你带的。”
接着他又问：
对方说了些有些冒犯的话。
“你坐上来吧。我带你。”
“你爸爸，几岁了？”
为了离那人远点，他又朝前走了两三步。
“不知道。”
“三岛。”洪作说道。
事实上洪作不知道自己爸爸的年纪。
男人穿着工作服，脖子上还围着一块毛巾。
“不知道？你竟然不知道自己爸爸的年纪。真是无可救药了。你也太不孝顺了吧！你回家之后，记得问你爸爸，然后要把爸爸的年纪牢牢记住哦。你妈的年纪呢，知道吗？”
“你去哪里？”对方问道。
“不知道。”
他肯定是从洪作身后过来的，不过之前一点都没听到动静，让人觉得有点奇怪。
“大概是几岁呢？”
“什么事？”洪作小心地回答道。
“我哪知道。”
每次电车开过，四周就会变得特别暗。洪作飞奔过黄濑川桥。他听说这一带有狐狸出没，就想着要赶紧过桥。快要下桥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了一声“喂，孩子！”，洪作吓了一跳。一个骑着自行车的四十多岁的男人停下踩着踏板的脚，正站在他身后。
洪作也不知道妈妈的年纪。
快到黄濑川的时候，他被第二辆电车超过了。只有当电车开过来的时候，洪作才会停下脚步，看着电车从眼前开过。电车就像一团灯光，看起来非常明亮。就像几个贵族男女以一种潇洒的姿态坐在看起来温暖如春的豪华宫殿里。然后，这座宫殿摇晃着往前开走了。
“你可真是有点傻乎乎的。刚才我就觉得你有点奇怪。就你这样还能上初中呢。你家里人没说过你傻？”
洪作一个劲地快步朝前走着。他很少自己一个人走夜路，所以总觉得有点发慌。很快他走得浑身冒汗，但也还是一刻不停地朝前赶着路。一来到暗的地方，就小跑起来。路上几乎不见人影。
“怎么可能这么说我。”
洪作穿过闹市区，右转，下坡，沿着前往三岛的大路走去。走了大概十分钟左右，道路两旁已经不见人家了。没有人家，也就没有了灯光，路上黑乎乎的，不过还没有到路都不好走的程度。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快要出来的缘故，四周还是有微微的亮光。
“你回到家记得跟你爸爸说，你被人说傻乎乎的，问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有点傻。”
洪作朝同学扔下这句话，赶紧朝前走。虽然只是短短一会儿，傍晚的街市已经全然变成了夜晚的街市。
“我爸不在，没法问。”
“那我回去啦。”
“那就问你妈。”
对方只赞美姐姐兰子，对妹妹玲子态度冷漠。
“我妈也不在。”
“什么为什么，肯定是这样啊。”
于是，对方问道：“那你住在谁家呢？”
“为什么？”
“姑姑家。”
“知道啊。她网球打得很好。脸很黑吧。”塚越说道，“跑步也很快。什么运动都很擅长。长得黑黑的，看着很瘦弱，但是很灵活。学习应该不大好吧。不可能好的。”
“哦——那你是孤儿吧。”
“你知道她妹妹玲子吗？”洪作问道。
“才不是呢。”
“当然漂亮啦。长大以后肯定会去当女演员。大家都这么说。”塚越说道。
“像你这样的，就叫孤儿。可怜见的，怪不得没有坐电车的钱。不过，难得还能供你上初中呢。一天三顿饭都给你吃的吧？”
“那算漂亮吗？”
“有时还一天吃四顿呢。”洪作说道。他有点生气了。
洪作注意到此时塚越的脸变红了。塚越说他吓了一跳，但其实被吓了一跳的是洪作。他很意外塚越竟然知道兰子的名字，更意外兰子竟然还担任过班长，在学校里成绩很好。不过，最令他吃惊的是塚越口中所说的兰子以长得美出名。
“这就是你不会来事的地方了。你姑姑也是可怜啊，还得接手你这么个大麻烦。”男人说道。
“你帮她做作业了？你帮小兰做了作业？你老厉害啦。是吗，真是吓我一跳。她学习很好的哦。小学的时候还担任过班长。长得又可爱，学习又好，很出名的。连老师跟小兰说话的时候都会脸红呢。非常出名呢！长得也漂亮。”
自行车来到布满石块的路面上，洪作就想从车后座上下来了。在行驶的反作用力下，他的身体不停地抖动，从腰到脚都开始疼起来。来到千贯樋坡前，洪作说道：“我要下车。”
结果，对方露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走路还更轻松些。
“那女孩老爱使坏。而且在学校又不好好学。我刚才还帮她做了英语作业。女校学得那么浅她都不会。”
“腰疼了？”
“为什么讨厌啊？”
“嗯。”
“我不喜欢那家伙。”洪作说道。
“那就下来吧。”
“当然是跟姐姐说啦。”
男人停下自行车。洪作下了自行车，道谢道：
“跟谁说？”
“谢谢。”
“下次你见到她们，请替我带好啊。”少年老成地说道。
“就是这样，你这样一说，我心里也会很高兴。要多帮你姑姑做事，让你姑姑多疼爱你几分哦。”
“嗯。”
说完，男人又骑上车走了。洪作再次朝前走去。又有电车超过了他。
“那家有女孩子吧？姐妹俩。”
走到三岛町时，洪作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两边的人家都关上了大门，但是路上还是能看到稀稀拉拉的行人。进了三岛町之后，洪作想起了同学兴奋地谈论兰子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全都浮现在了眼前。他终于有精力回想起那些话了。
“是啊。”
同学所说的话，令洪作无法认同，但是他说兰子长得漂亮，洪作心想，也许兰子算是长得漂亮的吧。如果说像兰子那样的少女算是漂亮的话，那么她与洪作之前所认为的美人是全然不同的。
“那家人跟你是亲戚啊？”
啊，是吗，那样的就叫做漂亮吗？少女那喜欢恶作剧的、爱卖弄小聪明的、傲慢没规矩的白皙脸庞无数次浮现在洪作眼前。兰子真的像同学说的那样漂亮得能当演员吗？她真的因为长得美而出名吗？但是，当兰子的脸消失，眼前浮现出玲子的脸庞时，洪作心想，明明是玲子更可爱嘛。洪作觉得玲子长得比兰子更美。
“嗯。”
洪作想着明天要让增田和小林两个也见见兰子和玲子，看看他们觉得谁更美。
“神木？哦哦，是以前开和服店的那家吧？”
洪作回到家中，吃上了比平时晚得多的晚饭。
“是鱼町叫神木的那家。”
“怎么样？神木家。”姑姑问道。
“你亲戚住哪里？”
“阿姨和姨父都在。”
“嗯，这就回去了。刚刚去了趟亲戚家。”
“哦。”
“还没回家吗？”一个肤色白皙的少年问道。他姓塚越。
“请你吃饭了吗？”
这个时候走在沼津的大街上，对于洪作来说还是第一次。不知道是暮霭四起的缘故，还是暮色本身就带着这种颜色，街市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青色。街上的商店开始亮起了灯火。有的店已经亮起了，而有的店还没有。和三岛的街市相比，沼津的街市更像大城市。路很宽，傍晚也还是有很多人在街上。他不时地碰到沼津中学的学生。也碰上了同年级的同学。那些同学跟在学校时见到的样子很不一样，穿着和服，拖着木屐的少年们，看起来比平时聪明得多。连同他们嘴里说出的话似乎都跟平时不大一样。
“没有。——吃了点心。”
走出神木家，街上已是暮色将临。洪作沿着大街笔直地朝车站方向走去。还没到车站时，他中途向右转弯，打算沿着三岛、沼津之间的电车线路，步行回三岛。
“只有点心？”
洪作拒绝了。因为他不想被她看到自己的鞋底破了个洞。
“还喝了可可。”
“好脏啊。我帮你擦下鞋子吧。”玲子说道。
“那还好。你难得去趟他们家，这点东西总要请你吃的。只有你阿姨和姨父在家吗？”
洪作穿上鞋子。
“没有。兰子和玲子也在家。”
洪作很惊讶，玲子用同样的语气说了跟阿姨说过的同样的话。说的话、说话的语气都完全一样。
“都是挺好的孩子吧？”
“难得来一趟，再好好玩一会儿多好。”
“嗯。”接着洪作又说道，“还让我给她做了作业。”
接着，她又说道：
“两个女孩子的作业？”
于是，玲子飞快奔下楼梯：“呀，你这就回去了啊？”
“是姐姐的英语作业。所以，才喝了可可。”
“洪作要回去了哦。”
“作为你给她做作业的谢礼？”
接着，她又叫了声在二楼的小女儿：“小玲！”
“是啊。”
“那好吧，早点过来玩。”
听了这话，姑姑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说道：
“我还会再来的。”
“你就说你又不是家庭教师，拒绝就是了嘛！难得去拜访他们，却让你给他们家孩子做作业，这难道不是很过分吗？”
洪作低了低头，很快走到了铺了地板的房间。阿姨追出来，说道：“难得来一趟，再好好玩一会儿多好。”
“你阿姨是个怎样的人啊？我以前见过她一面，但是不大记得了。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姑姑说道。
“阿姨，我回去了。”
“是个像人偶一样的人。非常温柔。”洪作说道。
他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令洪作怒火中烧。
“人偶？！要是有像她那样的人偶，那也是很奇怪的人偶了。——姨父呢？”
“不喜欢吃鳗鱼饭，那真是天生穷命啊。”姨父说道。
“姨父很讨人厌。”
其实洪作并不讨厌吃鳗鱼饭，但是对方的语气中有一种令他愤怒的东西，于是他脱口而出这么说了。“你很少吃鳗鱼饭吧”这样的话令他感到屈辱，这使他心生愤怒，但是并不仅仅如此。在姨父身上，他感到一种敷衍与轻佻，这令他无法忍受。以前上小学的时候，他也来过姨父家，见到过姨父，那时候就没有今天这样的感觉。
“为什么？”
“我不喜欢吃鳗鱼饭。”洪作说道。
“没有什么为什么，就是很讨人厌，还是阿姨好一点。”
“吃鳗鱼饭吗？让你阿姨给你做好吃的。你很少吃鳗鱼饭吧？”姨父说道。
“那是自然了。把自己家搞到破产的能是什么好人。”
姨父口中说的两个女孩子，应该指的就是兰子和玲子吧，洪作心想。可是她们两人不能算爱学习吧。玲子怎么样不大了解，不过兰子的话，再怎么闭着眼说瞎话也不能说是爱学习的人。
“把自己家搞到破产？”洪作吃惊地问道。
“啊，是吗？对了对了，我听说你来这边上初中了。不学习可不行啊。我们家虽然只有两个女孩子，不过学习都很认真的。你可不能输给女孩子哦。”姨父说道。
“虽然还没破产，也跟破产没什么区别了。因为他家的生意已经做不下去了。”
“是七重的长子。”
接着，姑姑又问道：
“是哪家的孩子？”姨父问道。
“他们家孩子多大了？”
“这是洪作。”阿姨说道。
“姐姐上女校初一了。皮肤很白。”
过了一会儿，洪作拉开隔扇门，走进姨父和阿姨所在的客厅。
“就算皮肤白，不聪明也不顶事啊。”
洪作想着等阿姨和姨父说完话之后，就从这个奇怪的家庭告辞吧。
“也很聪明。听人说上小学时还担任班长呢。”
“哦，是吗？”男主人说道。
“哦。”
“你在家是大前天了。”
“很出名的。”
“前天？！前天我不是在家吗？”
“为什么会出名啊？”姑姑问道。
“他说他还会再来。”
但是洪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总觉得因为长得漂亮出名这话有点说不出口。他很想告诉姑姑小学老师跟兰子说话的时候都脸红了，但是这话也有点不好说出口。
“哦。”
“有两个女儿，那这神木家也是够呛的了。你姨父要是再不靠谱点，她们俩都得嫁不出去喽。”
“前天，志仓先生来过了。”
“妹妹的皮肤比较黑。”
“不不，讨厌就是讨厌。山田的山字都不要在我面前提起。”
“姐姐皮肤白，妹妹皮肤黑，那你阿姨和姨父肯定有一个长得黑吧。”
“你再这么说也没用啊。”
“没有，两人都很白。”
“山田？！那个男人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不要让我听到任何关于他的事情，都由你来处理吧。”
“那可能是外面生的孩子吧。你那姨父本来就是个爱玩的。”姑姑说道。
“对了，昨天山田先生来过了。——”
第二天，洪作在上学途中跟增田和小林说道：“我昨天不是去了沼津的亲戚家嘛。那可是个有钱人家。我今天还要再去一次，你们也跟我一起去吧。”
“不不，我不会见他。你设身处地为我想想，神木家的主人怎么可能向以前雇用过的人低头呢。”
“不去。”小林说道。
“你再说不想见也没用啊。”
“有什么好玩的吗？”增田问道。
“我不会见他。”
“他家有个很漂亮很出名的女孩子。你去问下塚越就知道了。那是姐姐，还有个妹妹。妹妹什么运动都很擅长，也很出名的。不信就去问下塚越吧。我要去看她们。”洪作说道。
洪作到这时才第一次听清楚了阿姨说的话。
“他们家是你亲戚？真的吗？”增田一脸怀疑的神情。
“这种话我怎么说得出口呢？不管怎么说，就算要拒绝，也应该通过你来拒绝啊。”
“真的呀。”
“这个你就拒绝吧。不然显得我们很软弱。等该还的时间到了，再还给他们。在返还期限之前，决不还。”
“那你知道她们的名字吗？”
又听到一阵阿姨的说话声。然后，又是男主人的声音。
“知道啊。兰子和玲子。塚越叫她小兰。”
“唔，必须要给。给他们吧。按我们神木家的地位，也不能那么小气。别家出十块，我们出二十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那你怎么叫她呢？”
接着，听到阿姨低声说了什么。于是，又传来了男主人高亢的声音。
“我吗？我也叫她小兰啊。”
“我不出面的话，什么事情都会搞到没法收场，真是令人讨厌啊。真是太会给我找麻烦了。今晚上？今晚也必须要出去。我也想偶尔能在家吃个饭呀，可吃不成啊。这都是命中注定的，无可奈何呀。”
“那妹妹呢？”
既然喝了人家的可可，就只能给人家把作业做了。洪作在兰子撕下来的纸上写上几个英文短句，然后把它夹到兰子的教科书里。这时，隔壁的客厅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似乎是这家的男主人。
“叫小玲啊。”洪作回答道。
这不是什么必须要让脑袋保持清醒才能做的工作。洪作把茶色的液体放到嘴边。这是他第二次喝可可。之前在姑姑家也喝过一次。
“怎么可能会漂亮，这种女孩。”增田忽然轻蔑地说道。
“这是可可，请喝吧。喝完了脑袋就会特别清醒。然后再做作业吧。”阿姨温柔地说道。
这是一种没有任何根据的轻蔑。
洪作心里在犹豫要不要给她做作业。把简单的句子翻译成英语，其实只要两三分钟时间就能做好，但是他觉得这么做了就被人家当傻瓜耍了。阿姨端来了饮料。
“很漂亮哦。就是因为漂亮才出名的。都说她们长大了能去当女演员呢。这是塚越说的。”
“那孩子，真是拿她没办法！让洪作你给她做作业，自己却不知道跑哪里去了。”阿姨说道。
洪作对自己说的话没什么信心，所以总是不停地提到塚越。他的言下之意是这些都是塚越说的。结果，小林忽然把两只手放在嘴边装作喇叭的样子，拼命大喊道：“小——兰！”喊完之后，他说了跟增田一样的话，“怎么可能会漂亮，这种女孩。”
“不知道。”洪作说道。
“到底漂不漂亮，自己去看看吧。我带你们去。”洪作说道。
他听到有脚步声顺着楼梯上了二楼，很快又有下楼的脚步声。接着他又听到走过地板房间的脚步声，有人打开门走到了户外。似乎就是兰子。果然，不一会儿，阿姨过来了，问道：“小兰呢？”
“会太晚吧。如果不会太晚，去看看也可以。但是如果太晚的话，我就不去了。——是吧？”
兰子说着，站起身来，拿着自己的笔记本走出了房间。洪作在那里发着呆。这几个句子他不用翻字典也能翻译成英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想翻。
增田朝小林看去。结果，小林又用两只手做出喇叭的样子，用一种奇怪的节奏大叫道：“小、兰——！”接着突然向前跑去。
“那你帮我翻好吧。翻好后最后帮我夹到书里面。”
“去吧，啊？”
“嗯。”
洪作开始劝说起增田。
“第二句是我家在山坡上。可以了吧。第三句是，秋天一到，树叶飘零。写下来了吗？”
“小林不想去的话，我们俩去吧。我昨天帮兰子做了作业，想去问问她都做对了没有。”
洪作像是被硬逼着，在纸上写了下来。
“你帮她做作业了？”
“我很喜欢玫瑰花。——听明白了吗？我再读一遍哦。我很喜欢玫瑰花。”
“嗯。”
兰子撕下一页笔记本上的纸，把它和铅笔一起递到洪作面前。
“真讨厌。怪不得今天你身上有股女人味。”
“那我再给你读一遍，你写在那里吧。”
说完，增田像是要逃离什么讨厌的东西似的，追着小林向前跑去。远远地还可以听到小林在大喊“小兰”。
“你不给我看，我怎么做啊。”
那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塚越走过来，对洪作说道：“听说你今天要去神木家，带我一起去吧。”
语气中强烈的拒绝令洪作感到吃惊。
他好像是从增田还是小林那里听说的。
“不行！”
“我还没确定去不去。如果增田或小林跟我一起去，我就去，我不想一个人去。”洪作说道。
“给我看下。”
他不想再像昨天晚上那样一个人走夜路回家了。
洪作伸出手去，但是兰子把笔记本藏到了自己背后：“我这不是在读给你听嘛。”
“增田说他去。”塚越说道。
“你给我看下。”
“真的吗？”
“总共有三题。我很喜欢玫瑰花。第二句是，我家在山坡上。第三句是秋天一到，树叶飘零。”
“真的呀。增田说他有一次从神木家门前经过，看到过小兰。”塚越这么说道。
兰子翻开笔记本，开始读句子。那是她的作业。
洪作觉得增田不可能这么说，所以在校园里一看到增田，就走了过去。
“就是这个。要把这个翻译成英语。”
“你知道兰子？”洪作问道。
洪作按她说的，也在走廊上侧着身子坐了下来。
“不知道啊。”增田摇摇头，但又说道，“也许知道吧。我总感觉见到过。是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女孩子吧。”
洪作没有说话，捡起了被扔在走廊上的教科书。于是兰子说道：“你坐这儿吧？坐着写更方便些。”
“不是。”洪作否定道。
“喂，你帮我做吧。稍微错一点也没关系的。喏，拜托啦！”兰子说道。
“没穿袖子长长的和服吗？”
洪作站在那里，盯着歪坐在走廊上的兰子看。他从未见过如此无礼、如此任意妄为的少女。洪作脸上的肌肉不知不觉间变得僵硬起来。他内心的怒火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被一个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少女如此轻视，真是忍无可忍，他心想。
“怎么可能穿那种东西。”
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客气。
“头上系着丝带吧？”
“你到这里帮我看吧。”兰子说道。接着她又说道，“后面我会感谢你的。我会送你一件我的宝贝。”
“哪里会系那些东西。”
兰子回到了隔壁房间。阿姨已经这么说了，洪作也不能不去隔壁房间露个脸了。洪作站起身，走进隔壁房间。兰子正坐在明亮的走廊上。
“唱歌很好听吧？”
“好的，就这么办。”
“她压根就不唱歌。”
于是，阿姨对兰子说道：“你们去对面的房间，让洪作帮你看看作业吧。——如果他知道，就请他教教你，如果他也不知道，那就没办法啦。”
“是吗？我总觉得见过。总感觉那人就是小兰。——行吧，我也跟你去看看吧。”
“不会做。”洪作说道。
增田忽然兴致勃勃地说道。接着，又说道：“你、我、塚越，我们三人一起去。”
“啊，做不来？洪作你都初三了吧。女校学的比你们初中要浅得多。而且，这是初一的作业。我觉得你不可能不会做啊。”
“叫小林也一起去吧。”
“我不会做。”洪作瞪着对方说道。
洪作觉得走夜路的话，三个人一起走比两个人好。所以他想尽量拉上小林一起。他想带增田和小林一起去，但是不大想带塚越一起。塚越主动要求带他一起去，这让洪作觉得这人有点厚脸皮，有点讨厌。
“帮我做嘛。”
快要进教室时，洪作再次邀请了小林。于是小林端着架子说道：“我可不说话的哦。跟女人有什么好说的。听好了吗，那我就去。——算了，我还是不去了。”
“……”
放学之后，洪作正想叫上增田一起朝学校大门走去，塚越跑了过来，身上背的书包啪嗒啪嗒作响。
“很简单的。是初一的作业。”
“喂，也带我一起去吧。”塚越说道。
“是英语作文。”兰子说道。
洪作对塚越的态度感到不快，但是他也没有找到拒绝他的理由。就在这时，小林迈着慢悠悠的步子走过来了。洪作满心以为小林要自己一个人回三岛了，但是小林并没有往三岛方向走，而是隔了一段距离，远远地缀在洪作几人后面走着。
洪作没说话。他心想，我干吗给你做作业啊。
“喂，过来呀。”
“你能帮我做这些吗？”兰子站着说道。
洪作朝小林叫道，但是小林还是没走过来。
兰子发出一声像跟人打招呼似的声音，然后似乎站起身来了。接着听到了上楼的脚步声，又过了会儿，兰子拿着教科书和笔记本走进了房间。
“随他去，随他去。”增田说道。
“好嘞！”
“小林这家伙，其实心里是想跟我们一起去的，嘴上又说不想去，现在把自己弄尴尬了吧。”
“你让洪作给你看看作业嘛。不要老是说好难，好难。”
“我们等等他一起去吧。”洪作说道。
兰子不耐烦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觉得还是不带那家伙更好。带上那家伙的话，我们就有四个人了。我觉得四个人太多了吧。三个人的话就正好。”塚越这么说道。
“什么事啊！”
为什么四个人就是太多，三个人就是正好，谁也不知道，但是从塚越嘴里说出来，听起来似乎确实是这么回事。
接着，阿姨朝隔壁房间叫道：“小兰！”
来到御成桥上，增田说：“我还是不去了。”
“还可以多待一会儿吧。——再多玩会吧。”
“为什么？”洪作问道。
趁着阿姨从二楼回来了，洪作说道：“我回去了。”
“总感觉很奇怪啊。洪作，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洪作被一个人留下之后，兰子从隔壁房间走了过来。她走到长火盆边上，倒了茶，然后拿着又回到隔壁房间。洪作感觉自己完全被无视了。照理应该过来打个招呼的，可是兰子的态度是始终把洪作当成了空气。
“那就这么办吧。”塚越插嘴道。
阿姨拿着抹布站起身来，玲子对洪作说道：“你先不要走哦。”然后也站起身走了。玲子应该还只是小学五年级或六年级的学生。早熟得让人觉得可怕。但是，比起兰子，洪作对玲子更有好感。她很容易跟人亲近。
“增田你在这里等吧。我跟着阿洪去看看。喏，这样就可以了吧，就这么办吧。去神木家也没什么好玩的。也就是去一去。”
玲子回嘴道：“你说啥呀！”此时玲子的语气中有着一种不像少女的轻佻。
但是，洪作不想跟塚越两个人去。如果这样的话，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去。
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兰子的声音：“这就是所谓的泡在墨水里的房间吧。”
“塚越，你也在这里等吧。我一个人去。还是有点奇怪，带朋友去的话。——我一个人去一下吧。”
“榻榻米上都是，隔扇门上也都脏了。”
结果塚越说：“我要去的。我就是为了去他家才走到这里的呀。我跟神木家的人很熟的。叔叔、阿姨、小兰、小玲，我都很熟的。我要去。”
“你为什么又做这种傻事啊？那就必须要去擦了。——是榻榻米上？”
他仿佛在强调自己是多么有资格和洪作一起拜访神木家。
“墨水瓶上不是系着绳子嘛。我拉着绳子晃的时候，结果绳子断了。”
“你跟他们说过话吗？”
“为什么？你又那样做了？”
“没有说过话，但是我认识他们。”
她猛地站起来，对阿姨说道：“房间里到处都是墨水！”
“那你跟着吧。”洪作说道。
“啊，完了！”
心里却想，塚越这家伙真是太讨厌了。
说完，她似乎又想了刚才的事件。
洪作又叮嘱增田：“你在这里等我哦。我很快就回来的，你可别自己先回去了。”
“就算下降了，也不是最后一名吧。”
“我等你。快点回来。”增田说道。
“没有啦，这次成绩下降了。”
洪作和塚越两人朝鱼町拐了过去，眼看着神木家就在前面了，塚越停下脚步，说：“我也不去了。”
“我从跟阿洪你同年级的人那里听说过你。他说你学习很好。”
“为什么？”
“是的。”
“就是不想去了。那是你的亲戚，你一个人去吧。跟着你去，就像你的随从似的，我可不想这样。我不去了。”
“是从三岛过来走读的吧？”
“那我也不去了！”洪作说道。
“是的。”
“你去吧。”塚越说道。
“我一点都不知道哎。你在这边的初中上学吧。”
“不，我也不去了。”洪作坚持道。
“刚才。”
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必须要拜访神木家的理由。原本去神木家就只是想让增田和小林看看兰子和玲子谁更漂亮，听听他们的意见。既然关键人物增田和小林不肯去，那么去拜访神木家就没有意义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玲子问道。
就在这时，洪作看到神木家的大门开了，兰子的身影突然出现了。
接着，她坐下来，低了低头，说道：“欢迎来我家。”这是妹妹玲子。洪作也低了下头。
“怎么办，她过来了。”
少女跑进客厅，看到洪作也在，“啊”的一声，缩了缩头，说道：“这是阿洪吧。”
洪作感觉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慌乱地说道。
“你瞎嚷什么呢？玲子。”阿姨责问道。
“我不知道。我先回去了。再见！”
伴随着慌乱地踩过地板的脚步声，隔扇门被拉开了，一个同样穿着和服的少女突然飞奔进来。
塚越毫不犹豫地转身，半跑着走远了，扔下洪作一个人。洪作呆站在那里。兰子朝这边走来，她似乎才发现洪作。“哎呀”她神情一变，但是很快走近洪作，也没打招呼，就问道：“你没看到玲子吗？”
“完了！完了！墨水！墨水！”
“没有。”
接着是一个明显不同于兰子的少女的尖叫声。
“她被爸爸骂了，就跑出了家。——跟我一起找找吧。”
“妈妈，墨水打翻啦！”
“她去哪里了？”
这时候，耳边传来有人狂奔下楼梯的巨大声音。
“不知道啊。就是刚刚发生的事。两三分钟前。”
洪作等着一个可以从神木家离开的契机。再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既然阿姨都不知道自己转学到了这个城市的初中，那么自己也没必要顾虑那么多，特地过来拜访了。
接着她又说：
洪作坐在那里，听着母女间怪异的对话。虽然他并没有被冷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有点坐不下去了。
“你去对面的店里看看！我去这边店里找下。”
“是吗。”
“好。”
“也有人结婚之后好几年都没能生出孩子的。”
洪作只能按兰子说的去做。他走了五六家店，在店门口张望了一番，但是都没有发现玲子的身影。洪作再次在路上碰到了兰子。
“很奇怪啊。”
“算了，反正都找了一圈了。”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说完，兰子又问：
“因为七重结婚比妈妈你早两年，所以当然她生的孩子也会比你大两岁啊。如果相反的话，那就很奇怪了。”
“你这是要去我家？”
“是吗。那也就是我们两个当妈的差两岁，下一辈的洪作和你也是差两岁。——哦，是这样啊。”
“不是。”
“大我两岁啊。妈妈你得记住哦。妈妈你跟七重也是差两岁。”
“去我家坐坐嘛。”
结果隔壁房间又传来了兰子的声音。
“有朋友在御成桥等我呢。”洪作说道。
“初三了。”洪作回答道。
“那我也往桥那边走走。小玲跑出家的时候，说是要从御成桥上跳下去呢。”
“你现在几年级了？”阿姨问道。
洪作听兰子这么说，不由得盯着她看。世人都觉得是不得了的事情，在兰子嘴里却仿佛是极其平常的小事。这令洪作有些无法理解。
阿姨拉开隔扇门的时候，可以看到旁边的房间很明亮，跟客厅完全不同。那是一个面向院子的房间，阳光洒进房间，兰子似乎正在躺着看杂志，两条长长的腿随意地伸在榻榻米上。洪作吃了一个阿姨端上来的点心。
“如果从御成桥跳下去的话，那就麻烦了。”
阿姨从长火盆旁边的点心箱拿出两个红豆馅糯米饼放在点心盘上，然后拿着朝隔壁房间走去。
“她哪里会真的跳啊。就是威胁罢了。我也经常说这样的话来威胁人啊。我妈也说过。”
“好，好。”
兰子开始朝前走了，所以洪作也跟了上去。洪作不想被人看到自己和兰子肩并肩走路，所以就想跟她拉开点距离，但是兰子对此却毫不在意。她很快停下脚步，等洪作跟上来。
“不，你给我拿过来！我还没吃点心呢。”
此时，洪作发觉自己的脸慢慢变红了。虽然他看不到自己的脸，但是肯定是变红了。不仅是变红了，而且是在不断地变得更红。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
“你过来这边嘛。”阿姨说道。
洪作觉得路上走过的每一个人都看到自己脸红了。一想到走过身边的人都在看一个脸红得像灯笼果的初中生走在路上，他的脸就变得更红了。他的脸似乎红得没有尽头，仿佛用不了多久就能烧起来了。
“给我这边也拿点过来！”
兰子一边走，一边跟洪作说了什么。但是洪作的耳朵已经失去了接收这些信息的能力。他以一种怪异的危险的脚步，和兰子并肩朝前走着。来到御成桥边，正在桥上看着自己这边的增田和小林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
隔壁房间似乎也听到了阿姨的声音，兰子的声音又飞到了耳边。
洪作想朝两个少年的方向跑去，尽快摆脱眼前的窘境，但是他的双脚却不听他的命令。洪作看到不一会儿增田和小林就转过身走了。两个人都是一边摸着桥上的栏杆，一边慢悠悠地往前走着。说是往前走着，不如说是在往前挪动着。
“这是京都的点心。很好吃的。来，吃吧。”
“是那两个人吗？”兰子问。
洪作还从来没有像这样被人当作正儿八经的客人招待过。他有点不大自在。
“嗯。”洪作回答道。
“来，请吃一个吧。”阿姨说道。
“哎呀，他们走远了。你一定要帮我问一下他们有没有看到玲子。”
阿姨端上茶，还上了点心。点心放在垫了白纸的点心盘上。
“嗯。”洪作说道。
兰子的声音飞到了耳边。阿姨非常自然地称呼“洪作的妈妈”，但是兰子却对跟自己妈妈同龄的女性直呼其名。
此时他才感觉到束缚着自己的咒语终于解开了。洪作朝增田和小林追去。
“当然有啦。妈妈，你明明自己看了信的。啊啊，跟妈妈说话，真是讨厌。——你这样不是很对不起七重吗？”
洪作跑近了一看，增田和小林抓着桥栏杆似的，正在低头看河水。
“是吗，洪作的妈妈给我写信了？”
“喂，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大概小学五六年级左右的女孩子经过这里？”洪作突然问道。
从旁边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了兰子有些粗鲁的说话声。洪作对兰子直呼自己妈妈的名字既感到意外，又有些惊讶。
他的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了，所以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说出口的话。他用一种生气似的口吻抛出了自己要问的事情。
“妈妈真是讨厌。你不知道洪作转校到这边的事吗？之前七重不是在信上说过的嘛。”
“鬼才知道。”增田说道。他的眼睛还是看着河水。
阿姨一边泡茶，一边说道。什么嘛，明明都给我当保证人了，还说什么都不知道，洪作暗暗腹诽道。
“回去吧，噢？”小林对增田说道。
“这样啊，这样啊，我真是一点都不知道啊。”
小林也没有转头看洪作。这时候，兰子走了过来。
“是的。”
“这两位是洪作的朋友吗？”兰子问道。
“那你现在上的是这边的中学吧。”
“嗯。”洪作说道。
“初二的时候从浜松转校过来的。”洪作回答道。
但是增田和小林两人还是抓着桥栏杆看着桥下的河水。
“洪作，你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阿姨问道。
“叫什么名字？”兰子又问道。
客厅的一侧是土间，那里有几个灶头，还有一眼吊井。一切看着都不愧是大商家的厨房，建得很是宽绰。
于是洪作介绍道：“这位是增田，这位是小林。”
过了一会儿，长火盆、圆圆的矮饭桌、嵌在房间一侧的巨大的佛龛、长火盆对面的茶柜等，都从昏暗中浮现出来。
“叫增田吗？我的朋友里面也有一个叫增田的。这位可能是她的哥哥吧。”
穿过铺了地板的房间，就是客厅了。里面很暗。虽然阿姨拿了坐垫让自己坐，但是洪作还是在那里站着，直到适应了房间里的昏暗。
“不对，增田没有妹妹的。是吧？”
于是洪作脱了鞋。脚后跟已经踩塌的、从来没有擦过的鞋子放在没有其他鞋子的土间，格外地显眼。即使这样，洪作还是把这双看起来很寒酸的鞋子整整齐齐地并排放在一起。比起随便丢在那里，还是整齐放好看着更好一些。
洪作替增田回答，并向增田确认道。这时候增田才抬起头，但是他的脸肉眼可见地变得一片通红。
“来来来，快请进吧。”阿姨再次说道。
“可是，很像啊。”兰子说道。
她看上去很年轻，根本想不到她已经有兰子那么大的女儿了。兰子跟以前见到的时候相比，个子长高了很多，几乎都快认不出来了，已经完全是个大姑娘了，而阿姨跟以前相比，一点都没有变。她的脸还是像人偶的脸一样，微微带着一点苍白，言行举止中有一种其他女性身上没有的独特的沉静。
“像什么像。”增田甩下这么一句，对小林说，“回去吧。”
“是洪作吗？真是稀客啊。来来来，请进。”阿姨说道。
“这位是小林吧。我朋友里面也有一个叫小林的。”兰子又说道。
他不确定如果报上名字，说自己是洪作，对方会不会还记得自己，所以就这样回答道。于是，兰子一个劲地盯着洪作看，过了一小会儿，发出“啊！”的一声，很快跑回里面的房间去了。不一会儿阿姨就出来了。
“是吗？”小林极其客气地回答道。
“请问阿姨在家吗？”洪作说道。
“哎呀，我忘记问小玲的事情了。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哭着经过这里？”兰子问小林。
不知道是不是洪作的声音传到了里面，一个穿着和服，梳着辫子的少女走了出来。洪作很快就认出了这是这家的长女兰子。兰子站在地板房间上，问道：“请问有什么事？”
“没有经过。我想应该没有经过。对了，也许经过了也说不定。戴着学生帽吗？”
看着似乎没有人出来，于是同样的话，他又说了两三次。最后，洪作鼓起勇气，几乎是喊叫似的大声说了一次。
“没有戴学生帽。是个女孩子。小学六年级。”
“有人在家吗？”洪作说道。
结果，小林说了声“哎呀，不好意思”，做了个挠头的动作，他的脸也眼看着变红了。增田脸上的红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褪下去了，开始变得有些苍白。
宽阔的入口处是好几扇玻璃门。因为是磨砂玻璃，所以看不到房子内部的样子。洪作推开其中的一扇玻璃门。宽阔的土间对面是宽敞的地板房间。以前这个铺了地板的房间是店面，现在里面已是空荡荡的了。
远远看到有一群高年级学生朝这边走来了，洪作心想，必须赶紧跟兰子告别了。
洪作不去拜访神木家，当然有从三岛走读的原因，但是并不仅仅只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这个逐渐没落的大商家的家风，令洪作无法适应。如果去拜访他们的话，他们应该会在家里款待自己，但是洪作担心他们会对自己很冷淡。
“喂，回去吧。”洪作对增田和小林说道。
不管停止做生意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神木家的空气中确实飘荡着这样一种不健康的东西。不管是老奶奶还是阿姨，都很善良很和气，但是总给人一种过于散漫的感觉。他们肯定不知道什么叫做节俭。名叫兰子和玲子的两个女孩，任性得无法无天，很早熟，大人根本管不住。姨父总是不着家，偶尔回到家，也总是在喝酒。
他们没跟兰子说一句就离开了那里。增田和小林也朝前走去。他们快走过桥的时候，碰到了那群高年级学生。洪作他们朝着跟高年级学生相反的方向走去。
洪作听妈妈说过这样的话。
洪作他们又回到了学校门口附近，继续朝前走，学校大门就在他们右侧。从校门口往前是每天都走惯的路，路上已经看不到高年级学生了。来到自己走惯的路上，三名少年都松了口气。感觉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洪作的妈妈等人则有不同的看法。现在的当家人当然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上一代当家人的未亡人，也就是现在的当家人的母亲还健在。这个老婆婆一看到人，就想送人家东西。爱散财的还不只是这个上代当家人的未亡人。现在的当家人的夫人也不成。她也是只要看到人，也不了解下情况就开始送人东西。于是所有人蜂拥而至，把神木家搞到倒闭了。“他家老奶奶做得不对，你阿姨做得也不对。到了这一步，再加上你姨父又不勤快，神木家估计长久不了吧。”
增田打头走着，隔着两三米是洪作，再隔着两三米是小林。平时三个人总是挨在一起，边说边走，但是现在却仿佛各自单独行动了似的。增田老是拖着鞋子走路，所以他的脚边总是会浮起尘土。
他们家的和服生意是从上一代开始的，现在的当家人继承了这门生意，但是几年前和服店关张了。关于神木家不再做和服生意的原因，亲戚间流传着很多说法。有人说，他们家的上一代很擅长做生意，但是现在的当家人从小就是当少爷养大的，不懂怎么做生意，所以最后店就倒闭了。
洪作感觉自己有很多事情需要想想。可是也就是意识到这一点，真要去想的时候，发现什么也没有。兰子的脸不时地浮现在他眼前，兰子说过的话一字一词飘荡在他耳边。
神木家面对着鱼町的大街。那是一座正面很宽阔的商店式建筑，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做什么生意了。曾经它是沼津最大的和服店，名震伊豆半岛一带。伊豆半岛上不管是渔民还是农民，在制作结婚礼服的时候，没有不跨进神木家门槛的。
“喂，洪作。”
走过御成桥，沿着与车站相反的方向，拐过据说是初四学生藤尾家的绳索商店。再过五六家就到神木家了。洪作知道神木家附近名叫鱼町。在沼津的街道名中，洪作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个鱼町。从小，亲戚们只要一提到神木家，就会说“鱼町的神木”“鱼町的神木”，所以在洪作的脑海里，鱼町这个名字是和神木家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小林从后面追了上来。
第二天，洪作放学之后朝神木家走去。
“你帮她做的作业，怎么样了？”小林问道。
洪作上小学的时候，曾在外祖母的带领下去过神木家，对于阿姨和她的两个女儿都还有印象。那两个女孩都非常早熟，极其任性，父母都无法管束。洪作那时还是个孩子，心里都会想，让她们这么任性胡为真的好吗。
这时，洪作才想起来自己虽然见到了兰子，可是却完全忘记问她作业的事了。
洪作知道这个阿姨。那是个很温柔的人，话很少，举止很安静，会让人想起那些后宫妃嫔人偶。姑姑嘴里说的是小媳妇，但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小媳妇了。她的年纪跟洪作的妈妈差不多，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比洪作小两岁，现在应该是在上女校初一年级。
“我忘记问了！”洪作说道。
“啊，那个阿姨啊。”
“你真的帮她做作业了吗？那女孩看起来挺聪明的啊。”
“说是小媳妇，其实已经是有相当年纪的阿姨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刚跟她说了很奇怪的话。把弟弟跟妹妹搞错了。怎么会搞错呢。真是讨厌啊。”
“哪个小媳妇啊？”
“你觉得那女孩漂亮吗？”洪作问道。
“听说是那家的小媳妇。”
“这我怎么知道。——她喷了香水吧。”小林说道。
“谁很不让人喜欢？”
“怎么会喷这些东西呢。”
“你就稍微进去待一会儿，但是不要待太长时间。那家人很不让人喜欢。”
“是吗？我还以为是香水呢。很香啊。”
“要是他们让我进去怎么办？”
小林用力吸了几下鼻子。小林一说很香，洪作也觉得确实很香。这时，增田转身走到他们身边，用一种跟平时截然不同的粗暴的口气说道：“脏兮兮的小娘们！”
“不管怎样，你还是去一趟吧。在他家门口露个脸，然后马上回来就好了。”
增田脸上一片通红。刚才被兰子搭话的时候，他的脸也红了，但是他此时的脸红跟那会儿又有些不一样。这是愤怒的脸红。他的眼睛冒着火，脸也充满恶意地扭曲着。
姑姑说着，又说了句“是吧？”，想求得洪作的认同。
“什么玩意儿，那种小娘们。还漂不漂亮。一点都不漂亮。这种人就叫丑八怪。就是丑八怪里的蠢蛋。我真是倒了大霉了！我干吗跟着洪作去啊。”增田说道。
“你妈妈总是不停地在说她自己那边的亲戚。虽然谁都会更偏爱自己人，但是像这么一直不停地念叨神木、神木也不大合适吧。”
接着，他又像是还没说过瘾似的，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忽然又看向小林。
姑姑是洪作父亲的姐姐，而沼津的神木家则是洪作妈妈那边的远房亲戚。从血缘上来说，是姑姑这边更近，神木家那边更远。洪作只知道神木家是妈妈那边的亲戚，但是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关系。
“啊，你这家伙真是讨厌。她一跟你说话，你语气就变得特别客气！——你还发抖了哦。我真是觉得奇怪得不得了。——我们不是说好不跟女人说话的嘛，可你还不是跟人家说了。”
对于洪作没有去神木家这件事，虽然她嘴上说着生气，但其实心里并没有那么生气。
说完，还意犹未尽，这次又朝洪作看去。
“那你就说来你家太麻烦了。就算来了也没什么意思，所以就没有来。——要么你就这么说？”姑姑笑着说道。
“那是你的亲戚吧。——那可是个不良少女。你就要被她引诱啦。”
“我不想说这些。”
“哪里是什么不良少女。”洪作说道。
“这个嘛。就说很早之前就想来拜访了，但是因为学习太忙了，所以没时间过来。”
“这不就是嘛。那样的就叫不良少女。她过来就是来引诱我们的。你俩差点就被她引诱了。”
“去了之后说什么呢？”洪作问道。
“我们哪里会被引诱。”小林插嘴道，“你就嘴巴说得厉害，为什么在兰子面前不敢说呢。就会红着脸，低着头。”
“那你明天就去吧。学校放学之后，稍微去露个脸就可以了。”
“我哪有！”增田瞪起了眼睛，眼看着似乎就要朝小林扑过去了，“等下次再碰到，我一定会说。一定要好好说给她听听。”
“我会去的。”洪作说道。
“你要说什么？”
话说到一半就把矛头对准了洪作的妈妈。
“就跟她说你是不良少女。然后给她一个大嘴巴。你太自以为是啦，别太得意哦。——啪！”增田说道。
姑姑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接着说道：“你妈妈这个人也未免太自说自话了。说得好像是我故意不让你去似的。我看你还挺心宽的啊，怎么你妈就这么咄咄逼人呢。”
结果小林说道：“不要欺负弱小。”
“真的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了，你呀。——他们还以为是我不让你去神木家呢。你妈妈来信了，说之前神木家给她写信了，信上说洪作一次都没去过他家。转校到了沼津的中学，却不去见沼津的亲戚，这可说不过去。而且人家还当了你的保证人。希望能够尽快让你去亲戚家拜访。——”
小林也气红了脸。
确实像姑姑说的那样。洪作记得自己明明没去过，却跟姑姑说去过了。
“也不用动手吧。动手就免了吧！卑鄙的家伙。”
“什么嗯啊。”姑姑一脸吃惊的样子，说道，“之前问你的时候，你不是说已经去过了吗。”
小林说得仿佛兰子已经被打了，而他在帮兰子抗议。不过，小林很快又变了个语气：
“嗯。”洪作说道。
“你想打就打吧。她怎么可能会被你打呢。你只会又红着脸低着头——哦哦哦！”
神木是亲戚家的商号。
“你有完没完！”
一天，洪作刚从学校回来，姑姑就问道：“你还没去沼津的神木家露过面呢？”
话音未落，增田一脸忍无可忍的样子，突然朝小林扑了过去。
11月末，洪作决定去拜访自己在沼津唯一的一个亲戚。小学的时候，他曾经去过这个亲戚家两次，但是之后就再也没去过。转学到沼津中学的时候，他曾收到过妈妈写来的信，让他去拜访这位亲戚，但是因为他是从三岛过来走读的关系，拜访亲戚这件事就被他一天天地拖下来了。
两个少年扭打在一起，倒在了路上。为了把两人分开，洪作先是把在上面的小林踢开，又顺便在增田的头上打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