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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真丢人。我现在真的感觉很丢人。我们真是丢死人了。眉田肯定在想,真是一些令人讨厌的家伙,怎么会有这么令人讨厌的脏兮兮的家伙呢。——啊!”木部再次咆哮道。

接着,他又说道:

“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藤尾说道。

他说到这里,又拼命地大吼一声:“啊!”

“你这是自我厌恶啊。——我对眉田说的话,并没有那么深的感触。不过,也还是觉得有点丢人。要么我也咆哮一下。”

木部回答道:“我感觉此刻羞愧难当。心痛难当。我们确实太自以为是了。太放纵自己了。眉田严厉斥责的就是这一点。”

饼田说完,停下脚步,把两只手放在嘴边。

木部又大吼了一声。确切地说,这不应该称之为大吼或是尖叫。用咆哮这个词应该更准确些。于是,藤尾果然问木部:“你咆哮个啥?”

“啊!”

“啊!”

可是,饼田的吼叫声没有木部那么有力,就像他本人一样马虎了事。

“啊!”木部突然拼命大吼道。

于是,藤尾说道:“我来示范一下。”

就在藤尾刚说完的那一刻。

接着,他“啊!”地发出了巨大的咆哮声,然后又“啊!啊!啊!——”不停地吼叫着。

“不说点自以为是的话,就显不出我有多帅啊。饼田你自己不也这样,木部这家伙也总是说些出风头的话。”

“好啦,大家都在庄稼地里看着我们呢。”木部制止道。

饼田到这里结束了自己的任务,笑着说道:“挨了一顿好批吧。藤尾你这家伙,说的话真的有点自以为是哦。”

“自我厌恶的咆哮声,必须要一直持续啊。这绝不是那种可以半途而废的简单小事。啊!啊!”

他订正了自己说的话,再次模仿着眉田的口吻说道:“——这就说明你根本就没明白。不能太自以为是哦。”

藤尾不停地咆哮着。简直就像疯了一样,不停地大吼。

饼田说完,闭上眼睛,用右手的两根手指按着左右两边的太阳穴。

洪作和这几个初四的学生一起往前走着。他觉得和这三个初四学生相比,自己的小伙伴增田、小林之流太没有吸引力了。

“啊,是吗。他确实是这么说的。”

从第二天开始,洪作就会在学校不经意地寻找初四的木部、饼田等人的身影。而且,还想要尽可能多地了解他们。他打听到木部、饼田、藤尾、金枝这几名少年是一伙的,总是会在一起行动。此外,还有三四个学生也是他们的同伴,不过这几个学生的姓名没有传出来。

这时,藤尾插嘴道:“——不对。眉田是这么说的。——什么那倒也是。这就说明你根本就没明白。不能太自以为是哦。”

在这一群人中,最引人瞩目的是金枝。刚放暑假的时候,在游泳训练班上,从跳水台上救下洪作的,就是金枝、木部、藤尾三人。这三人好像是他们这个小集体的核心,他们的存在总是能吸引别人的关注。金枝常被人怀疑是不是混血儿,他的头发闪着金色,五官也和外国人似的,非常立体端正。不知道是不是他担任了班长的缘故,不管在哪里,他总是人群中最受人关注的那一个。金枝走路的样子也非常独特,他走路的时候身体总是挺得笔直,只有头低着,眼睛看着地面。

“那倒也是。这一点我们明白。——没有什么那倒也是。这就说明你根本就没明白。不能太自以为是哦。”

“金枝是优等生吗?”洪作问道。

洪作看着饼田的嘴巴不停地在动。他从未遇到过如此令人惊讶的事情。他心想,三名少年中看起来最为蠢钝的饼田究竟是怎么记住这么多话的呢。就像蚕不断吐丝一样,眉田和少年们的对话被源源不断地复述出来,并且跟实际进行的对话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藤尾和木部都默默地听着。不能打扰正在满腔热情地完成任务的朋友,他们似乎是出于这样的想法,默默地边听边往前走着。

可是洪作身边的人谁都不了解金枝。

“饼田君,你也睡着了?——木部和藤尾都睡着了,所以我也不知不觉睡着了。——木部君也睡着了吧。——睡着了。不过,跟饼田说的不一样。饼田是最早睡着的。他刚仰面躺下就睡着了。然后,藤尾说我也陪他一起睡,刚说完也睡着了。他们俩都睡着了,所以我也睡着了。——你们做的事情,我不是很赞同。该上体操课的时间,找理由跑出来,在狩野川岸边睡午觉。这种行为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赞同。我想你们可能染上了吊儿郎当,或者说是怠惰的毛病。”

“既然能担任班长,应该就是优等生吧。”

说到这里,饼田停了一下,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接着往下讲。

大家都这么说。早会的时候发号施令的态度堂堂正正,声音也清澈响亮。关于藤尾,大家都知道。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呢?——睡觉。——睡着了?——是的。——我记得你之前什么时候在教室里也睡着过。在哪里都能睡着,还真是了不起啊。从这一点来说,你也算是难得的人才了。”

“他是浪速屋家的孩子。”

饼田一边走,一边“嗯哼——”“嗯哼——”地支吾了两三次,思考着该怎么开始说。接着,他发出一串奇怪的笑声之后,开始完成自己的任务。

大家都会这么说。浪速屋位于御成桥边上,是沼津数一数二的绳索商店,给人一种百年老店的感觉。说到老店,金枝家也经营着一家老店,那是沼津唯一的一家地毯店。家在沼津的同学都知道金枝家,但是洪作不知道。

“那你说一下。”藤尾说道。

藤尾惹人关注的原因与金枝不同,但是他同样也是人群中会被一眼看到的那种人。他脸长得很老成,言行举止比较夸张。个子虽然不是很高,但是总是挺着胸膛威风凛凛地走着,看起来不大像初四的学生。虽然总是被老师们和初五的学生们盯上,但是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

“我能啊。”

藤尾的搭档是木部。他家也在沼津,但并不是商家,他父亲似乎是个职员。木部也很惹眼。他看起来动作敏捷,似乎什么运动都很擅长,但是他并没有加入运动部。

“你能吗?”木部反问道。

“听说他游泳和剑道都是班上第一。是那种完全不用练习,就能做得很好的人。”

小林和洪作跟三个初四学生一起往前走。三名少年既没有跟洪作说话,也没有跟小林说话,只是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自己的话。藤尾不停模仿着眉田的口气。木部则是把这些话当成台词一样,抑扬顿挫地大喊着。于是饼田用他一贯的语气咕咕哝哝地说道:“你们能把眉田说的话从头到尾都复述出来吗?”

大家都这么说。因为被眉田老师斥责而陷入到自我厌恶中,从这一点来说,木部跟运动部的选手们是有些不同的。

接着他又像舞台上演员呼叫时一样,双手朝左右张开,像说台词一样,抑扬顿挫地大喊道:“——我不喜欢你们这样。太任性了,太自以为是了。”

藤尾和木部的共通之处在于他们的旁若无人。不管在哪里,不管有谁在,他们都毫不在意,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

木部也学着眉田的语气说道:“——太任性了,太自以为是了。”

藤尾、木部、金枝三人总是在一起,但是饼田并不总跟他们在一起。有时候他也会离开自己的伙伴,一个人发呆。

他学得很像,几乎让人以为是眉田在说话。看到小林笑了,藤尾又学着眉田的口气说道:“明白了吗?看来还是没有明白啊。”

“听说在初四学生中,饼田是最聪明的。”一个初三的学生这样说道。

“——我不喜欢你们做的事。绘画课的时间,不好好画画,东游西逛。我不喜欢你们的这种行为。”

洪作心想怪不得。饼田的聪明,不必别人多说,洪作就非常清楚了。如果不聪明的话,绝不可能把眉田老师和他们的对话从头至尾,一个磕绊都不打地全部复述出来。

看到小林和洪作停下了脚步,藤尾学着眉田的口气说道:

可是,学校里的饼田,在洪作眼中,看起来依旧很蠢钝。初四的学生们都叫饼田“阿三”。他全名叫饼田三郎,所以叫他“阿三”也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爱称听来总是夹杂着几分揶揄的意思。

“喂,喂。”

每次有人叫“阿三”,饼田三郎眼镜后面那双善良的眼睛就会立刻亮起来,朝说话的人走去。

小林和洪作朝刚刚来时的路走去,很快追上了三名少年。他们正想超过三名少年时,藤尾叫住了他们。

“阿三,你的扣子开啦。”对方说道。

“东游西逛是画不好的。——既然这样,那你们回去吧。”眉田说道。

饼田一副这算什么事儿的神情,伸手朝裤子上的扣子摸去。

“我们想回学校去画香贯山。”小林回答道。

饼田三郎总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走路慢吞吞的,身上穿的衣服,仔细看看,也总能发现一些不大齐整的地方。要么是上衣扣子掉了,要么是袖口破了,要么是鞋后跟破了。但是,饼田三郎对此毫不在意。

缓缓拐弯的狩野川、白色的河滩、河滩对面的堤岸、芒草的白穗、堤岸边上东海道边上的松木行道树。——景色很美,可是洪作画不出来。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画。他们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回学校。两人朝堤岸边走去。眉田问道:“你俩怎么了?”

他的脸也不像一般少年那样总是紧绷着。可能也因为高度近视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的缘故吧,他经常茫然发呆。所以,遇事时他不善奔跑。做事情总是有些马虎,带着几分令人发笑之处。

“我也去画香贯山吧。”洪作说道。

虽然饼田三郎是这个样子,但是所有初四学生都很关注他。虽然他们半开玩笑地叫他“阿三”,但是并不是真的从心底里嘲笑他。饼田三郎身上有着他们拍马难及的地方。

“这里,我怎么也画不出来。我还是去画香贯山吧。”小林说道。

对于洪作来说,一看就聪敏的木部,旁若无人沉溺玩乐的藤尾,长相英俊的优等生金枝,都是非常耀眼的,但是饼田也跟他们一样,也非常耀眼。

在洪作看来,那三个初四学生就像是住在跟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大人一样。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是自己做梦都没想到过的。

每当在校园中看到他们当中某一个的身影,洪作就无法把眼睛从这个人身上挪开。在这个人的四周,不管是阳光,还是小草的轻摆,或是风吹过的样子,都变得跟平时不大一样。事实上,这个初四学生的小团队,不管是在学长们还是在学弟们眼中,都是特别的。学长们想要瞅个空子打他们一顿,但是藤尾们似乎对此已经心知肚明,从没有落单的时候。为了不遭受攻击,小狼们紧紧地互相依偎在一起。

洪作他们一直在一边看着三个初四学生和眉田之间的你来我往,现在看到初四学生都走了,于是他们也都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洪作决定星期六跟增田和小林三人一起去千本浜看海。从沼津过来上学的学生们可以每天都去千本浜玩,但是从三岛过来的洪作他们很少能够去千本浜。要去千本浜的话,只有星期天,但是他们想看海的愿望还没有强烈到牺牲星期天也要去看的程度。

三名少年从眉田身边离开,很快朝桥底下走去。

星期六英语老师请假了,下午没有课,所以三人决定去千本浜。从夏初的游泳训练班以来一直都没有看过大海,所以当增田提议说“去千本浜吧”,洪作毫无二话,立马就同意了。小林也没有异议。

这次眉田没有再对木部多说什么,直接说道:“那你们就回去吧。”

三人走出校门,沿着跟平时相反的方向,朝沼津的街市方向走去。仅仅这样,三人心中就雀跃不已了。

“明白了。”木部立刻回答道。

跨过御成桥。三人站在御成桥上,低头看着狩野川的河水。

“可我看你完全没有明白。算了,算了。——木部君。”

“你们知道这是日本第几大河吗?”

于是饼田用手挠着头,用他那一成不变的笑容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吗?我、我、我也明白了。”

小林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我没有叫木部君。我叫的是你,饼田君。”眉田又说道。

“除了学校的地理教科书中出现的那些河流,这应该算是大的了吧。”洪作说道。

饼田的眼睛在眼镜后面骨碌碌一阵乱转,他把木部推到前面:“木部!”

“这么点大的河算什么大河呀。我姑姑住在长野县,她说在长野县像这么大的河流,仅是信浓川的支流就不知道有多少条呢。”增田说道。

“虽然我不太相信你们真明白了,但是,既然你们这么说了,那就这样吧。——饼田君!”眉田叫道。

于是小林反驳道:“说到信浓川,增田,你都没亲眼看到过吧?只是听你姑姑这么说吧。姑姑的话哪能算数啊。”

“不,我们真明白了。”藤尾说道。

接着,他又问道:“我妈妈出生在九州。我小时候被她带去过久留米。你们知道穿过久留米的那条河叫什么名字吗?”

“什么那倒也是。这就说明你根本就没明白。不能太自以为是哦。”眉田说道。

“不知道。”洪作说道。

“那倒也是。这一点我们明白。”藤尾说道。

“叫筑后川,笨蛋。筑后川虽然也是河流,但是跟这条狩野川完全不一样。河里水很满,到处都是巨大的水闸。沿着那条筑后川的支流的支流往前,就是我妈妈出生的村子。那条支流的支流,比起这里的狩野川也还要宽得多。”小林说道。

接着,他又说道:“首先,在班上其他同学都在上体操课的时候,你们是不能午睡的。你们没有这个权利。”

“撒谎!”增田和洪作不约而同地说道。

他跟饼田不同,说话很干脆。眉田听他们说完之后,说道:“你们做的事情,我不是很赞同。该上体操课的时间,找理由跑出来,在狩野川岸边睡午觉。这种行为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人赞同。我想你们可能染上了吊儿郎当,或者说是怠惰的毛病。又或者你们是故意染上这样的毛病,还沉溺其中。但是,我对此不太赞同。你们或许会认为自己还年轻,所以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但是,我还是不喜欢你们这样。你们对自己太放纵了。有点太自以为是了。”

“狩野川才不是那么小的河呢。静冈县有天龙川、大井川、富士川、安倍川,接下来就要数狩野川了。怎么可能比筑后川的支流的支流还要小呢。”洪作说道。

“那不也睡着了么?”接着木部又说道,“因为他俩都睡着了,所以我也睡着了。”

洪作曾经透过火车车窗,看到过天龙川、大井川、富士川。那些都是以宽阔著称的河流。在有这么多大河的静冈县,狩野川也仅仅排在它们之后,先不说大不大,它的美丽在整个静冈县自不必说,在整个日本也都是数得上的。洪作一直是这么认为的。与其说是一直这么认为,不如说是一直这么坚信着。

“我哪有睡得这么快!”

每次跨过御成桥的时候,洪作都会这么想。御成桥上看到的风景,让人感到这确确实实是城市中的河流,桥两边的河岸上都是人家和仓库。在这些人家和仓库的尽头,河的上游是青草郁郁的堤岸,河流在这里缓慢地转了个弯,消失在了视野中。在河的下游,河面逐渐变宽,展现出了入海口的威仪。

藤尾保持着笔直不动的姿势,再次发出怪声。

但是,洪作坚信狩野川是整个日本都数得上的美丽河流,并不是因为它缓缓流经沼津街市的这份美丽姿态,而是因为每次站在御成桥上,朝上游看去时,洪作的眼底总会浮现出发源于天城山的狩野川那悠长的河道。

“哇!”

狩野川流经洪作的故乡汤之岛。上小学的时候,每到夏天,洪作每天都会到狩野川或者其支流长野川去玩水。当地人不用游泳这样漂亮的词汇。虽然有的时候也会说游水,但是大多数时候用的是玩水这样朴素的词汇。水很冷。孩子们不能长时间玩水。在河水里待的时间稍长,嘴唇就会发白。嘴唇一发白,孩子们就会从水里出来,趴到河里随处可见的大石头上,把肚子贴在上面。盛夏的阳光把石头表面都烤热了,所以冰冷的身体贴上去之后感觉很舒服。肚子暖了之后,就把背贴到石头上。洪作他们有时候会沿着狩野川不停地往上游走。上游的河面一点点变窄,水变得更冷,水势也变得更为湍急。

“睡着了。不过,跟饼田说的不一样。饼田是最早睡着的。他刚仰面躺下就睡着了。然后,藤尾说我也陪他一起睡,刚说完也睡着了——”

下田街道[2]沿着狩野川的河流往前延伸。要从汤之岛出发去三岛或沼津的话,必须坐巴士到大仁。透过巴士的车窗,总是可以看到狩野川的河水忽左忽右地出现在车外。从大仁开始,必须要换乘简易火车。这趟简易火车的车窗外也能看到狩野川。从大仁往前,河面变得很宽,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看错了。和到处是大石块的狩野川上游不同,水流在这里变得非常缓慢,布满小石块的河滩一会儿出现在左边,一会儿出现在右边。

“木部君也睡着了吧。”

从汤之岛附近的狩野川上游到流到沼津的狩野川下游,洪作知道其大致的河道走向。站在御成桥上,他的眼前自然而然地就浮现出了一条长长的蓝色河流。

他像说绕口令一样说完之后,又嘿嘿嘿地笑了。

所以,洪作一直坚信狩野川应该是日本国内数得上的美丽河流。听到洪作这么说,增田说道:“说这么傻的话,要被人嘲笑的哦。我也觉得狩野川的河水很清澈。可能没有哪条河的河水能像它那么清澈。可是,不管怎么说,它也就是一条小河。”

饼田没有回答,只是嘿嘿嘿地怪笑着。他这么笑肯定不是因为不把对方当回事,而是因为他一直以来都只会这么笑。他笑得如此自然,以至于旁人只会这么想。过了一会儿,饼田用手挠了挠头,说道:“木部和藤尾都睡着了,所以我也不知不觉睡着了。”

于是,小林也说:“我觉得狩野川里面肯定有很多鱼。像香鱼啦,鳟鱼啦。这一带的话,还会有海里的鱼吧。也许还有鳗鱼呢。有很多鱼的河,绝不会比其他河差的。不过,确实是一条很小的河呀。”

“饼田君,你也睡着了?”

两人都认为狩野川是条小河而有点看不起它,他们不像洪作那样认可狩野川的美丽与温和,但是,他们也从他们自己的角度出发,各自说了一个狩野川的优点。毕竟这条河流流经自己上学的初中所在的城市,不说点它的优点也不行。

藤尾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声音,但是很快又保持住了直挺挺的姿势。看起来多少有点刻意。

三人跨过御成桥,很快就来到了城市的繁华街区。

“哇!”

“这是初四年级的藤尾的家。”增田说道。

“我记得你之前什么时候在教室里也睡着过。在哪里都能睡着,还真是了不起啊。从这一点来说,你也算是难得的人才了。”

街角有一幢两层的大房子,一楼是店面。那个玩起来旁若无人的少年就住在这里呀,洪作心想。

“是的。”

穿过藤尾家旁边的小路,有一家书店。朝深邃的店里看去,有十来个初中生或是在浏览书架上的书,或是在站着看杂志。从沼津去上学的学生可以做这么棒的事情啊,洪作心怀羡慕地想道。自从转校到沼津中学之后,洪作偶尔会去书店门口看看,但是从来没买过杂志什么的。他对最近出了什么杂志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

“睡着了?”

增田一边在街上走着,一边向小林和洪作介绍这是同班同学某某的家。例如,

“睡觉。”藤尾回答道。

——这是三宅家。他爸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医生。一个月只有三个病人。

藤尾挠了挠头。眉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转而又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这家鱼店是薮内的哥哥开的。店里忙的时候,薮内也会来帮忙。薮内这家伙,身上有时会有股鱼腥味儿吧。有时候还会有鱼鳞粘在他的衣服上。所以,我很讨厌他。

“这个……”

他的介绍都是这样的。增田对于这类信息总是很灵通,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信息的。

接着,眉田又说:“藤尾家应该是在御成桥边上吧,什么时候搬家了?”

三人沿着前往千本浜的路走去。从可以看到松树的时候开始,路上的沙子就开始变多了,连鞋里也进了沙子。

“哦。好了的话,确实叫医生来也没什么用。”

途经射箭场。一个头发开始泛白的男人,光着一边臂膀,正在射箭。三人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一支支箭呼啸着离弦射出,扎在了靶子周围。三人离开射箭场,盯着位于它前面的卖杂煮的小店看。夏天的时候这里是卖冰饮的,到了这个季节,就变成卖杂煮的了。这家卖杂煮的小店是这里的最后一家店了,接下来就是松树林了。松树林中只有三四家看着像别墅的房子和一家旅馆。夏天的时候,这家旅馆里熙熙攘攘的都是来享受海水浴的客人,但是现在似乎一个客人都没有,二楼的门窗紧闭着。别墅那边也不约而同地门窗紧闭,一片寂静。

“没去。藤尾这家伙,走到半路上就好了。”

走过旅馆前面,路自然而然地消失了,四周都是宽阔的沙滩。右手边的沙滩真不负它“千本浜”这个名字,上面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松树林。

“那么,你去叫医生了吗?”

洪作他们没有立刻去海滩,而是走进了松树林。

“是!”

“你们知道这里有多少棵松树吗?”增田说道。

“我是想去叫医生。”木部说道。结果眉田说:“你说话不要闭上眼睛。睁开眼睛说话。”

“八百棵。”洪作敷衍地猜道。

眉田说这话的时候,木部也走了过来。

接着,小林也马上回答说:“三千棵。”

“那你还真是辛苦了。”

松树林沿着海岸边一望无垠,说是“这里”,也没说清楚具体范围是从哪里到哪里,所以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不成立的。

饼田又挠了挠头。

“是一千两百三十八棵。”增田说道。

“我是想陪藤尾一起走,把他送到家里。”

“撒谎!”洪作说道。

“陪他做什么?”

“什么撒谎。是我哥哥说的。他说有人数过,真的是一千二百三十八棵。”增田一脸认真地说道。

“我是陪他的。”饼田嘟哝着说。

“他肯定是随口糊弄你的。怎么可能只有那么一点。”小林说道。

“这样啊。肚子疼的话,就做不了体操了。——那么饼田君呢?”

“那我们来数数吧。肯定是一千二百三十八棵。他们数过之后可能有些树枯死了,所以有个五六棵的误差那也是没办法的。”

“嗯。”

就算要去数,也是不可能数清楚的。实际去数的话,有可能是一千棵,也有可能是三千棵。完全无法估算。

“是你肚子疼?”

“你哥哥就是随口胡说的。”小林说道。

“突然肚子疼,就跟老师说了,然后就早退了。”

“怎么可能。我哥说了,真的是花了好几天去数的。”增田说道。

“你怎么跟老师说的?”

增田似乎真的对此确信不疑。只要是即将高考的哥哥说的话,不管是什么,增田都会当真。洪作和小林都知道增田的哥哥就是随口胡说了一下,但是他们也知道很难让增田认可这一点。

“关口老师。”

穿过松树林,宽阔的海滩缓缓地延伸至水边。水边是一些拳头大小的石块,此外全部都是沙滩。

“跟谁说了?”

洪作三人穿过沙滩,朝遍地小石块的地方走去,在那里坐了下来。每次海浪涌来,撞到岸边时,都会有潮水的飞沫迎面飞来。

“事先说了不去上。”

“大海真是大啊。”小林说道。

“什么,有课的?有课的话不就是逃课吗?”

虽然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叹,但是这本就是不言自明的事情。

“有课的。”

“大海当然大了。”洪作说道。

“这会儿没课?”

“虽说如此,还是觉得好大啊。”小林说道。

“谁问你们逃没逃课了。”眉田说道。

大海当然是大的,可虽说如此,还是觉得好大,这里面有一种毫无虚饰的真情实感。

于是,藤尾出来了。就是那个最开始跟洪作说话的少年。他一边扣着上衣扣子,一边左右摇晃着胖墩墩的身体,来到眉田面前,直挺挺地站定,说道:“我们可没有逃课。”

“肯定大啊。对岸可是美国。”增田说完,又提了个问题,“你们来说三个美国太平洋沿岸的城市吧。”

接着,饼田朝两个少年的方向大喊:“喂,赶紧出来吧!”

这阵子,增田受即将考大学的哥哥的影响,总是爱提问。

“哦。”

“旧金山。”洪作说道。

“你把他们都叫过来吧。”

“那你来说一下。”小林对增田说道。

“哦。”

“旧金山、洛杉矶、华盛顿。”

“我也没问你们是不是逃课呀。”

“华盛顿?!”小林反问道。

“还有藤尾。”接着,他又说道,“我们不是逃课。”

“华盛顿可能不是。那就芝加哥。”增田说道。

“只有木部吗?”

“什么芝加哥。听好了,我要说了哦。旧金山、洛杉矶、西雅图。这就三个了吧。我还知道其他的。有一个港口,名叫塔科马。我伯父去了那里。等我从学校毕业之后,要去伯父在旧金山的农场工作。伯父会让我继承他的财产。他住的那幢西式的房子也会给我。伯父家雇了厨师,从早上开始就可以吃西餐。”小林说道。

“木部。”

“为什么你伯父要让你来继承家产啊?”

“那边还有谁在?”

增田有些不满地问道。

“啊。”少年一脸不自在地回答道。

“什么为什么,实际就是这样啊。”

“是饼田君啊?只有你一个人吗?”眉田问道。

“这是谁决定的?”

戴眼镜的少年被眉田发现之后,只好再次转向眉田,一边用右手挠着头,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我伯父啊。”

眉田的声音从那边传来。

“你伯父没有孩子吗?”

“喂,谁在那里?”

“有啊,有三个。”

戴眼镜的少年又晃晃悠悠地朝小林和增田走去,但是走到一半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呆立了一会儿之后,向右一转,朝这边折返过来了。

“如果有孩子的话,他的孩子会继承财产啊。你哪有什么财产继承。”

洪作心想,又不是来野餐的,怎么会有人带水壶呢。这个人看着像是还没睡醒的样子。

“可是我能继承啊。美国法律规定了,财产可以不分给自己的孩子的。这跟日本不一样。我伯父去世的话,会留下遗嘱。他的遗嘱上会写明由我来继承财产。他们都已经商量好了的。我会把其中的一部分分给伯父的孩子们。如果全都给我的话,感觉不大好呢。”

“好多人啊。有谁带水壶了吗?我想喝水。”

小林一边盯着浪涛起起伏伏,一边说道。大海在呼叫,洪作心想。波涛拍岸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波涛拍岸的声音,而像是大海在呼叫。

“嗯。”洪作回答道。

洪作并没有百分百相信小林的话,但是觉得他说的这些也有可能会发生。虽然眼下小林对他自己所说的已经深信不疑了,但是洪作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不过,不管怎样,这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

戴眼镜的少年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还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从洪作旁边走过,还问洪作:“在上绘画课?”

“把我也带去吧。”洪作说道。

“喂,眉田在这里哦。”一个少年提醒道。

“这事我现在可回答不了你。一般人要去那边,手续是很麻烦的。不是说想去就立刻能去的。那可是去太平洋对岸的美国呀。我是因为伯父在那边工作,所以能去。我这属于特殊情况。我先去,如果成功了,再叫你去。你先等着我吧。”

结果,出乎意料地,从更靠近上游的草丛中又站起来一个少年。这个少年戴着厚厚的眼镜,慢吞吞地、摇摇晃晃朝这边走来,嘴里说着:“想喝水了。”

小林说了一些关于很遥远的将来的事。洪作再次感叹,这真是个让人羡慕的家伙呀。他感觉,如果小林去了美国,就能够像他刚才说的那样获得成功。

“嗯。”洪作说道。

“要坐船去的。船要坐一个月呢。然后在塔科马上岸,当天就立马能吃到西餐。”

于是,这边的少年说道:“哎呀,哎呀,好生怪哉。”他“嘘”的一声制止对方继续说话,接着对洪作说道,“喂,你赶紧走远点。千万别跟眉田说我们在这里。”

小林这么说的时候,增田一边说着“在太平洋上遇到暴风雨,船会沉的哦”,一边捡了块石头朝大海扔去。石块没能扔进大海,掉落在了水边。

木部站起身,似乎很快看到了眉田,又再次蹲下身子,说:“我这是在做梦呢,还是醒着呢?”又问,“同志,发生了何事呀?”

“怎么可能会沉。那可是一万吨以上的大船。就算被吹翻了,也还能够重新起航的。”

随着一声奇怪的声音,又一个少年站起身来。洪作很快认出这是一个名叫木部的初四学生。之前暑假刚开始的时候,洪作被一个人仍在静浦的跳水台上时,有几个初四学生救了他,这个少年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个个子矮小但看起来很聪敏的人。

“到了美国,你就每天在地里摘菜拔萝卜吧。”

“呜哇!”

“怎么可能呀。我会从树枝上摘下苹果呀葡萄呀。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因为水果多到摘不完啊。我要咬一口,扔一个。”

“眉田在这里哟。”这边的少年说道。

“你不是说雇了人吗?怎么还要自己摘水果?”

于是,隔了两米左右的草丛中传来一声大大的哈欠声,伸出两只穿着制服的手。

“也雇人摘啊。不过,偶尔自己也会去摘一下。我们在电影上不是都看到过嘛。”

“赶紧起来,喂,赶紧起来!”

“哪里有看到过。”

对方的口气很无礼,所以洪作也生气了。可是对方应该是学长,自己也不能违背他的命令。洪作开始物色自己接下来去的地方,这时仰面躺在草丛里的少年半直起身子,说道:“喂,赶紧起来,眉田在这里。”

“真是个无知的家伙。像你这样的,不管怎么求我,我也不会雇你的。”

“你走远一点去画吧。”

“开什么玩笑。我还给你干活啊。我将来可是要当律师的。”

“嗯。”

“律师?”

“现在是绘画课?”

“是啊。我哥哥也要当律师。我们兄弟俩都当律师,然后要在东京神田开个律师事务所。”

“初三。”洪作回答道。

“律师?律师是做什么的?”

洪作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声音是从距离他两三米的杂草丛中传来的。洪作站起身来。看到一个身穿学生制服,头戴学生帽的少年仰面躺在草丛中。虽然洪作不知道他是谁,但肯定是初中生。

“笨蛋。你连律师都不知道吗?”

“喂,你是几年级的?”

“你以前不是说要成为牙医的吗?”

洪作吓了一跳,朝四周看了一圈。差一点就要跳起来了。

“现在我已经不想当牙医啦。我哥跟我说了不要当牙医。牙医只是帮助那些牙痛的人,但是律师能够帮助那些因为更大的事情而痛苦的人。可以站在无罪的人一边帮助他们。也可以帮助那些为了吃饱肚子只好偷东西的可怜人。”增田说道。

洪作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地方坐了下来,伸开腿,把画板放在膝盖上。眉田说让画河流的上游,所以他决定就画这个。此时,耳边忽然传来“喂”的一声。

听了这些话,洪作心想,也许增田真的会成为这样的人。增田的妈妈就是在帮助那些因为生孩子而痛苦的人!

增田和小林在比眉田更靠上游的位置坐了下来。只有洪作一个人离开大家,朝更上游的地方走去。因为他觉得如果坐在旁边的话,眉田会过来看的,所以就防着这一点。

洪作惊讶于不管是小林还是增田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将来想成为怎样的人。虽然他不知道律师究竟是做什么的,但是他想增田也许真的会成为律师吧。

洪作他们决定听从眉田的命令。原本他们就只是随便朝黑濑桥这边走走,并没有明确到底画什么。洪作不擅长画画,增田和小林也画得不好。

“我——”

洪作他们朝眉田走过去,就听他说道:“大概从这一带开始,画一下河的上游。如果觉得太难的话,也可以画河对岸。”

为了不输给他们,洪作也想说出自己的志向,可是刚开口他就说不下去了。对于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他完全没有想法。于是,小林仿佛想要窥探洪作的内心似的问道:“你将来想成为什么?”

“你们几个,到这里来。”

“我吗?我想成为一名学者。”洪作瞬间回答道。

洪作他们也来到了堤坝上。这时,耳边传来了眉田的声音。

“学者!!”

三人走到黑濑桥边,果然走上了堤坝,然后又各自分开了。眉田往上游走,两个学生往下游走,大家各自选了一个地方坐了下来。坐下之后,他们的身体有一半都被杂草淹没了。

“是啊。”

看到眉田,三人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上绘画课呢,于是就停止抓蝗虫,回到了路上。接着抱起放在路边的画板,隔着一段距离,跟在眉田一行人身后。他们心想,眉田也好,和眉田一起走的两个学生也好,应该也都跟自己一样,是要到黑濑桥附近去写生的吧。跟在眉田身边的那两个学生,虽然隔得远有点看不清,但应该是重原和塙。这两人个子都比较矮小,老老实实的,很不起眼,平时大家甚至不太注意他们在哪里。

“是关于什么的学者呢?”

三人一边这样闲聊着,一边专心捉蝗虫。小林用包袱皮把画板裹起来,又把蝗虫放进了包袱皮里。正在这时,小林说:“老师来了!”大家朝路上看去,眉田正和两三个学生一起朝黑濑桥方向走去。

“关于什么的学者这些我还没想好。现在只是决定了将来要成为学者。”

小林问蝗虫和蚂蚱有什么区别。对此,增田和洪作都回答不上来。蝗虫可以吃的话,蚂蚱应该也可以吃吧。也许蚂蚱比蝗虫还更有营养呢。

“嗬!”

洪作也说了一些关于蝗虫的知识。蝗虫不吃小虫子,专门吃米。所以,蝗虫的身体很干净,也很有营养。

增田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他转过身来。

蝗虫是很有营养的。证据是生完孩子之后的女人吃了蝗虫的话,奶水就会很多。增田这样说道。

“你不是成绩下降,你姑姑都被叫到学校了吗?这样怎么可能成为学者呢。学者必须是从初中开始就学习很好的人啊。你最近不是都没怎么学习吗?”

三人沿着庄稼地里的小路,朝黑濑桥方向走去。半路上,增田开始捉起了蝗虫,小林和洪作也加入其中。他们把画板放在路边,走进了金色稻浪起舞的庄稼地。

听增田这么说,小林也说道:“你当学者是当不成的。”

洪作觉得这也是一个办法,这样的话最好选每天早晚都会走过的道路附近的东西来画。小林也赞成这个方法。

“我觉得你可以去当和尚。”

洪作和增田、小林一起走出校门,朝黑濑桥方向走去。洪作觉得沿着每天早晚都会走的路走一遍太浪费了,但是增田说:“我们可以今天先决定好要画哪里,明天或后天放学后再画就可以了。”

“为什么啊?”

学生们都拿着画板走出了教室。没有一个人留在学校内。大家都走出了校门。在一天课业结束之前,学生们是不允许走出校门的,在不允许走出校门的时间穿过校门来到学校外面,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让学生们激动雀跃了。

“你不是很擅长背诵嘛。那样你就可以很快记住经文啦。你还是去当和尚好了。”

学生们再次发出“哇”的欢呼声。如果必须要在今天画完的话,就没时间玩了,不过下周还有一次课的话,就可以慢悠悠地去画了。而且,如果画不完的话,还可以利用课后时间来画。

“我才不要。要当你去当。”

“下周还有一次写生课,所以大家可以用这次和下次两次课的时间来画。”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要去美国的。这是已经决定好了的。”

教室里瞬间发出了“哇”的欢呼声。

“那就增田去当。”

这是十月末的一天。下午的绘画课上,眉田走进教室,跟大家说:“今天大家去外面吧,找个东西写生一下,什么都可以。可以画庄稼地里的稻草人,也可以画香贯山[1]。可以走出校门,但是不能走太远。”

听洪作这么一说,增田说道:“那真是太不巧了。——我是要当律师的哦。就像小林说的,我老早之前就觉得洪作你最适合当和尚了。就算是当和尚,如果用心去做的话,可以当上大僧正[3]的。还能成为管长[4]呢。”

“老师,这次的考试难吗?”当学生问类似的问题时,眉田就会说:“考试啊,这个嘛,会的学生会觉得容易,不会的学生会觉得很难吧。唔,对于你们来说算难的吧。——不管怎样,考试什么的,现在还是不要多想的好。单杠那边空着呢。你们去那边玩单杠吧。”学生们得不到更多的回答。

“大僧正是什么?”洪作问道。

虽然眉田身边总是有一种吸引人靠近的气场,但是事实上谁都没有靠近。下课之后,眉田在校园里走的时候,有时会在草丛中坐下来。这时,学生靠近过去的话,他虽然不会很冷漠,但是也不愿跟学生多谈。

“你这家伙,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就是和尚中地位最高最厉害的和尚啊。我觉得你可以当上哦。你总让人感觉有点像和尚啊。”

因为是这样的状态,所以即使是被眉田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啊,再也不会感到内疚。学生们都不认为这是挨骂,或是挨批,而是有一种奇妙的幸免于难的心理——遇上了小小的灾难,但毫发无损。

“你说啥呢!”

于是刚刚回答不出来的学生大声回答:“明白了。”眉田这才把头转向那个学生,一副并没有特别关注的样子,又问一遍:“明白了吧?”接着翻到下一页教科书。

虽然知道对方是在开玩笑,但是洪作还是很生气。

“那是谁呢?唉,不管是谁吧。那个不明白的同学,这下明白了吧?”

洪作站起来,以打棒球的动作向海里丢了块石头。接着,增田和小林也都站了起来,开始往海里扔石头。

这次学生又是不服气地说:“不是我!”

“海的对面,是我将来要去的美国。”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是你吗?”

小林一边说着,一边扔出了石头。

“不是我。”学生一脸意外地回答道。

“可是,海真的好大啊。”小林说道。

当有人站起来回答问题之后,他会先表扬一番:“好,可以。不错,非常不错。”接着他就会看着一个之前没叫到过的学生说:“刚刚回答不出来的是谁来着?——是你吗?”

“这可是太平洋啊。”

“喂,那个朝着窗子看的同学。”他总是这样叫人,然后接着说“你来读一下”“你来解释一下”。他很少叫学生名字。当学生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眉田就会说“不知道吗?这么简单的问题,应该知道才对啊。——这样有点麻烦哦。——那有哪位同学知道的?请举手!”

增田也朝太平洋扔出了石头。

眉田身边环绕着一种特殊气场,虽然洪作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学生们总是不知不觉地想要去靠近他。话虽如此,眉田从来不会主动找学生随意聊天。他从来不跟学生开玩笑,也不取笑学生。或者说,他对学生是漠不关心的,甚至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完全不记得学生的名字。

[1]位于静冈县沼津市的一座小山,海拔193米。

眉田个子矮小,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并不是真的没睡醒,只是温和的脸上那一对小小的眼睛看着总像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说的话,虽然有些粗鲁,却总带着一种能让学生听进心里去的温柔。从来不会很严厉。但是,学生们却不敢嘲笑他,或是不把他当回事。洪作是这样,别的学生也是这样。因为眉田是画家这种特殊人物,所以学生们对这个半老教师的态度不同于对其他教师,总是另眼相待。

[2]连接北伊豆和南伊豆的主干道路,以东海道的三岛大神社为起点,途经汤之岛、天城岭等地,直至下田。

眉田是一名画家。据说他还参加过日本画的展览会,是一个相当有名气的画家,但是究竟有多大名气,有多厉害,洪作他们并不清楚。洪作第一次接触到画家这一群体,就是从这个老师开始的。眉田负责教国语泛读课和绘画课。这两门课洪作都很喜欢上。

[3]日本佛教各宗派中地位最高的僧阶。

洪作也曾问过班上的同学,为什么只有眉田老师,大家不叫老师,而直接叫眉田,但是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好像是因为高年级的学生都叫眉田、眉田,所以低年级的学生也就跟着叫眉田了。

[4]1872年明治政府规定,神道或佛教中,管理一宗一派者,称为管长。

洪作喜欢一星期一次的国语泛读课。负责上这个课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师,名叫眉田。洪作刚刚转校过来的时候,感觉很不可思议,因为班上的学生都不叫他眉田老师,而是直接叫眉田、眉田。当然,如果是面对面碰到的话,还是会叫眉田老师,但是在私下里,大家都随意地称呼他为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