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岁时,除非身在一个相当熟悉的地方,否则我基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比莱拉知道得多一点,但也没强多少。
它很可能也需要属于成年人的怪异的人类思维模式。我认为动物所处的地方同小宝宝如出一辙。哦,它们了解不同地点之间的路,多数都知道(小宝宝却不知道),而且比我们更了解——马肯定知道,只要它们从那里走过一次。蜜蜂,只要有另一只蜜蜂把位置舞给它们看就可以。燕鸥翱翔在无路可寻的海上……从这个意义上说,知道路就是始终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但十四岁时,我知道马不在阁楼的卧室里。我知道圣诞老人不在北极。而且我正大量思考上帝有可能在哪儿。
学习如何居住在事物之间,整理好事物之间的关联,理解其意义,这需要数年时间。
孩子们必须相信别人告诉他们的事。愿意相信对于孩子们来说就像婴儿的吮吸本能一样,必不可少:为了活下去,为了长大成人,孩子们有太多东西要学。
难怪孩子们总是会问:“我们到了吗?”因为他们已经到了。只有那些手忙脚乱的父母还没到,事物之间遥远的距离是属于他们的,他们必须开车,开车,开车,才能到达目的地。对孩子来说,这毫无意义。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看不到风景。风景恰好就位于他们的所在地之间。
具体的人类知识主要通过语言传授,所以我们必须首先学习语言,然后听取他人告知我们的事并对此深信不疑。应当始终允许孩子们去测试信息的有效性,这一点有时甚至颇为必要,但也可能危险重重:小孩最好不要测试就相信炉具就算没红,也能烧伤人;吃了奶奶的药就会生病;跑到街上不是个好主意……总之,有太多东西要学,不可能全都检验一遍。我们真的得相信长辈的告诫。我们可以亲自感知,但如何根据切身感知采取行动,对此我们几乎没有本能知识,我们需要他人向我们展示应对世界的基本模式,以及如何在世上找到自己的路。
我震惊于自己的无知,但这种无知自有逻辑。毕竟又不用我去开公共汽车。我是个孩子,总被大人们带来带去,孩子们都是这样的。就我当时的需求而言,我对世界有充分的认知,对我所处的位置有充分的理解。
因此,真实信息的价值无法估量,对孩子撒谎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成年人可以选择不相信。但一个孩子,尤其是你自己的孩子,没有这个选择。
这就是十四岁时我对高密林究竟在哪儿的全部了解,也是我想知道的全部。
一个情景:莱拉没有满意地接受这个信息,而是开始绝望哭号,坚持说:“不,马就在楼上!它们就在楼上!”一个心软的大人笑眯眯地柔声道:“是的,亲爱的,马就在楼上,都在床上蜷着呢。”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多亏一幅美国地图的木质智力拼图,让我确切知道了各个州的位置,也上了足够的地理课,对大陆和国家的概念有所了解。我知道红树林乡在伯克利北边,因为九岁那年,父母开车带我和哥哥去过那边的海岸,父亲总是很清楚方向。
这是一个谎言,尽管只是个傻傻的小谎。孩子什么也没学到,却确认了一种与人类存在相关的误解,她总有一天要在某个时候,以某种方式去认清它。
哦,对了,那里也有马。我们就是冲那个去的。在那个年纪,这件事才重要。
“上”意味着上楼梯、上山,以及上其他许许多多的地方,它的含义可能取决于你当下的位置,这是重要信息。在学习将不胜枚举的含义纳入考量范畴时,一个孩子需要她能得到的一切帮助。
在那个年纪,要记住高密林的位置,我能充分注意到的显然只有我们都上了公共汽车,往北开了好几个小时,这几个小时的路上我们一直在聊天,然后下车,就到了。哪里都一样。我们就在那里。有小溪、小木屋、巨大的树桩、黑漆漆的参天大树,还有我们,还在聊天,还有马。
当然,说谎不同于假装。莱拉和一个大人可以兴致盎然地想象马在卧室里,汉克霸占着所有毯子,珍珠在踢它,麦乐迪则说,干草在哪儿呢?但为了让想象力发挥作用,孩子必须知晓,马实际上是在马厩里。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只要我们知道什么是事实,就必须首先做到实事求是。孩子一定要能够相信他人说的话。我们必须以诚实来尊重她的相信。
我写过一个短篇故事,整个故事都是真实的,写的是去加利福尼亚北部海岸的红树林里开会。我丝毫不曾觉察我去过那地方,见过那些木屋、那条小溪,直到有人告诉我,我才意识到确有其事,有两个夏天,我都在那里度过了紧张激烈的两周,那个地方就是高密林,是我和朋友们十三四岁时去的夏令营基地。
我提到圣诞老人是有原因的。我们对待他的方式一直都让我感到别扭。我们家有圣诞老人(事实上,我母亲写了一本很可爱的童书,讲的是加利福尼亚的圣诞老人让他的驯鹿吃新鲜的冬苜蓿)。在我小时候,我们阅读《圣诞前夜》,把牛奶和饼干摆在壁炉旁,第二天一早它们就会消失不见,我们都很享受这一切。人们热衷于假装,热衷于仪式,而且需要两者。两者都不是反事实的。圣诞老人是个古怪、离奇、公认善良的神话——一个真实的神话,深深根植于我们唯一保留的重大节日的仪式行为中。因此我尊重他。
一个孩子如何应对一个总有新东西冒出来的广袤世界呢?能做的她都竭尽所能,做不到的她也不去烦恼,直到不得不去做。这就是我的儿童发展理论。
和大多数小孩一样,在人生早期,我可以区分“假装”与“真实”,这意味着我知道神话与事实不尽相同,并且隐约对两者之间的无人区有所察觉。在我能够回忆起的任何年龄段,只要有人问我“圣诞老人是真的吗”,我想我都会感到困惑且尴尬,满脸通红,生怕我回答的是错误答案,我说“不是”。
任何东西都可能在那些楼梯上。麦乐迪、珍珠和汉克会在那儿。圣诞老人会在那儿。上帝会在那儿。
我的父母真实存在,圣诞老人并非以同样的方式存在,我不觉得这样想就错过了什么。我还是可以留心倾听驯鹿的蹄声,不输给任何人。
对莱拉而言,这个原木墙壁的房子,虽然不是真的很大,但非常高,看上去肯定是个庞然大物,像迷宫一样,难以预料,有门、楼梯、地下室、阁楼和走廊,出乎意料的东西一应俱全,因此你可以从一楼的后门进来,穿过房子,走下一段长长的台阶,再来到一楼……莱拉很可能只上过一次通往卧室的阁楼楼梯。
我们的孩子们也有圣诞老人;我们读诗,为他们留下牛奶和饼干;他们的孩子们也依样画葫芦。对我而言,这才是关键——尊重这种联结仪式,这一随时间流逝而不断重现并传承的神话。
这个问题既迷人又合乎逻辑。在多伦多,在两岁孩子有限的世界里,当有人说要去“上面”,指的几乎总是“楼上”。
当我还是个孩子,而其他孩子开始谈论自己何时发现了圣诞老人的真相时,我始终沉默。质疑并不讨喜。之所以现在开口,是因为我已经过了讨人喜欢的年纪,但听到人们——成年人!—— 哀悼自己发现圣诞老人并不存在的那一天有多糟心,我还是深表质疑。
而我顺着她的问题,会心一笑,思考起来。
对我来说,糟糕的不是“信仰的丧失”(一般都是这样来描述的),糟糕的是强迫孩子们相信或假装相信一个谎言,以及刻意将事实与神话、真实情况与仪式符号混为一谈时,因为内疚感过载而出现的思维短路。
她的妈妈温柔地解释说马不是在阁楼上,而是在山顶的马场上。莱拉点点头,可能有点失望,但她接受了。
也许,人们悲痛的并非失去信仰,而是意识到你信任的人希望你相信他们根本不信的东西,或者意识到在失去对我们胖胖的、可爱的圣诞老人的真正信仰时,人们也失去了对他及他所代表的一切的爱与尊重?可是为什么呢?
莱拉听了进去。她两眼放光,转向妈妈,用充满希望的声音小声问:“马在楼上吗?”
我可以由此出发,继续沿几个不同的方向讲下去,其一是政治。就像一些父母操纵孩子们的信仰(哪怕出于善意)一样,有些政治家也多多少少利用了人们的信任,说服他们接受一种被刻意鼓励的混淆,即将实际情况与不切实际的愿望、将事实与象征混为一谈。比如说,第三帝国,抑或政治家口中的“大功告成”。
那天下午,在屋子里,人们正七七八八地聊天时,突然有人说,一不留意,天就要黑了。另一个人说“我们最好尽快上去喂马”。
但我并不想说到那里去。我只想深思楼上的马。
那天早上,趁着雨停了一小会儿,她和女士们一起走上又长又陡的车道,到马厩和马场去。她们和漂亮的冰岛马珍珠一起玩,还有汉克,它孔武有力地站着,足有十掌高,确信自己身为这片场地里唯一一匹马(而不是母马)的权威。莱拉坐在马鞍上,卡沃兰姨妈坐在她后面,两人一起骑着麦乐迪,那是一匹善良聪慧的截牛老马。莱拉特别享受她的骑马课。麦乐迪加快步伐,莱拉上下颠簸,起起伏伏,轻轻唱着“踏!踏!踏!踏!”,在马场里绕了一圈又一圈。
我看不出信仰本身有什么价值。它的价值随着实用性而增大,随着被知识取代而减小,当它有害时,价值就变为负面的。在日常生活中,对信仰的需求随着知识数量与质量的增加而减少。
两岁的莱拉和妈妈以及继姨母从加拿大过来。我们中有七个人是下午来的,有六个人本就住在那里——主人在楼上,多伦多人在书房,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在拖车外面。(工作室里没有床,咪咪也不会分享她的电热毯。)狗狗们无拘无束地在我们之间来回逡巡,有很多好吃的东西,让它们兴致盎然。对莱拉这样年纪小的人来说,房间肯定显得特别拥挤、特别吵闹,满是不认识的人和奇奇怪怪的事,但她用明亮的眼睛与甜美的平静接纳了这一切。
在知识缺席的领域,我们需要信仰,因为那是我们唯一的行动依据。在我们称为宗教或精神的整个领域,只能依据信仰来行动。在那里,信仰或许会被信徒称为知识:“我知道我的救世主活着。”这很公平,只要我们在宗教之外,公平地维护并坚持两者的不同就行。在科学领域,信仰的价值为零或为负,唯有知识才具备价值。因此,我不说我相信二加二等于四,或相信地球围绕太阳旋转,而是说我知道。因为进化是不断发展的理论,我更愿意说我接受它,而不是我知道它是真的。我想,在这个意义上,接受就是信仰的世俗等价物。它当然可以为心灵与灵魂提供源源不绝的滋养与喜悦。
平安夜前夜,我们全家都在森林中,我的女儿女婿和三只狗、三匹马、一只猫住在那里。他们中的三名成员住在山顶的马厩和牧场里,五名成员住在山脚下的原木风小房子里,还有一名独树一帜的成员,独自在有电热毯的工作室小屋里生活,冬天,她只在去树林里捕老鼠时才会离开小屋。那天下午阴雨连绵,一如整个12月的天气,所以大家都在屋里,厨房、客厅、餐厅里挤满了人,年纪最大的八十三岁,最小的两岁。
有人说如果失去宗教信仰,他们就无法生存,我愿意相信他们。当我说如果失去了我的智力,如果我在混乱中摸索,无法分辨真实与想象,如果我失去自己掌握的知识与学习能力,我死的心都有,我希望他们也相信我。
2011年1月
看到一个只在这个世上生活了两年的人在寻找并发现自己的道路,对他人全心信任,而她的信任得到了真相作为回报,她也接受这个真相,真是赏心悦目。这件事带给我的最大感想就是,在出生日与离世日之间,我们竟然学到了那么多东西,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从马儿住的地方到星辰的起源。我们在知识上是多么富有,周围的一切都在等待我们去学习。我们都是亿万富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