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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如期而至,每一天、每一晚树都在发光,直到我睡觉前拔掉插头。我知道真的没必要把灯关掉,LED灯不怎么发热,但安全归安全,习惯归习惯,而且无论如何,不让一棵树拥有黑暗似乎是错误的。有时,拔掉插头后,我会站在边上看它,漆黑的房间盈满沉默与黑暗,唯一的光源就是树后的电子小蜡烛,照亮窗户上的“和平”字样。蜡烛的光线穿透树枝和针叶,在天花板上投下微弱、盘根错节的影子。黑暗中,树散发出可爱的气味。

树看起来真不错,一棵当之无愧的圣诞树,只是LED灯对它而言真的太亮了。灯很小,但很狂暴。老式的磨砂灯对这棵树来说又太大,但那些灯其实更适合它,光线柔和漫射,可以藏于枝丫间。有些LED灯的颜色真的很难看,最糟糕的就是一惊一乍的洋红色。洋红色和圣诞节或其他物件有什么关系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把所有洋红色和机场跑道蓝色的灯都拿下来,换成绿色、红色和金色,但灯串自带五种颜色,似乎不售卖替换灯,你必须得买一整串新灯带,而新灯带当然会有同样的五种颜色。我用纸巾做了一些小管子,把它们套在瞪大眼的小灯泡上,不过效果不明显,看起来还有点劣质。但我还是把它们留在了上面。

圣诞节过去,新年来临。过了元旦,我说我们得把树拆掉,于是就拆了。我希望在取下灯串与饰物后能再多留它一天。我实在是太喜欢没有任何装饰的树了。我不想失去房间里那不言不语的存在,它甚至都还没开始掉针叶。但阿提克斯不是那种喜欢折中的人。他把树带到花园里,做了必须做的事。

我们把灯挂在树上,把尾巴像老鼠一样的老旧金鸟放在树顶。那些小小的金色玻璃蜗牛壳饰品是1954年时为了那棵半米高的圣诞树在巴黎买的,整整一打,还有一打金色的玻璃胡桃——一颗放在左边,然后放九个蜗牛壳,其中一个脆弱如纸的壳上还有个洞——继续装饰最上面的树枝,因为胡桃很小,没什么重量,放在那里可以看到。大一点的玻璃球往下放,有些实在太旧,有了裂纹,磨成了半透明状。越大的装饰物就得放得越低,这是生活里的规则。小野兽们,老虎、狮子、猫咪、大象,用绳圈挂住,垂在树枝上;小鸟们用不牢固的钢丝爪子牢牢抓住树枝,端坐其上。时不时就会有只鸟松动,被我们看到时倒挂在树枝下方,那就得重新复位。

他告诉过我,每当他父亲要杀掉亲手饲养了一整年的猪时,就会雇别人来动手,自己则离开家,在香肠做好前不会回来。但阿提克斯会亲自上阵。

我们的挪威访客稍微有点向屋里倾斜,我们没法用固定在底座上的螺丝钉让它完全横平竖直,不过压根儿没人能从侧面看到它,它立在写字台和书架之间,所以我们不太担心。它特别对称,没有被绿篱修剪机剪掉半边的树枝尖,很多树都会被这样修剪。显然它是专门用来卖的树。我在它身上看到的森林,它却从未身处其中。它很可能是种在离胡德山不远的某个斜坡上,和其他成百上千棵年轻冷杉一起排成一列,是我们的农田上最为沉闷的景象之一,几乎和砍伐一空的林区一样被扼杀了灵魂。这往往是小农户被农业综合企业排挤而放弃种植作物,或非农业者为了减免税收而申请种树的标志。我们的树尚不知晓森林为何物,但它依然是一棵林木。它熟悉雨水、阳光、冰雪、风暴,熟悉所有的天气、所有的风,毫无疑问,它也见过白昼里的一些鸟儿,还有深夜里的星星。

毕竟,这棵树本就已经切断了根部,它和我们共度的时光不过是缓慢的死亡。一棵真正的圣诞树、一棵被砍下的树,就是一种仪式性的牺牲。最好不要否认这一事实,要接受并思考它。

今天早上我们把圣诞树拆了下来。那是一棵很漂亮的小冷杉,一米或一米二左右高,乔氏超市旁边那家花店的女士说它是一棵桌面树,我们就是在那里买的。我们把它放在客厅角窗下的木头箱上,我坚信圣诞树要能从窗外看到,也得能看到外面。严格来说,我不认为树能看见,但它或许能意识到光明与黑暗、室内与室外。不管怎么看,它都与高远的天空相映成趣,透过树枝看出去,视野棒极了。在进行装饰前,它就立在那儿,结实、质朴的深绿色,一个复杂的高等生物,是房间里非常醒目的存在。之前拥有人造树时,它的毫无存在感让我意识到我对活树的感觉,不仅仅是对壮观、庞大、高耸的圣诞树的感觉(我小时候,以及我的孩子们小时候,都有过这样的圣诞树),小一点的树也是一样——它在房间里的存在感和人或动物一样强。一种静止的存在,一言不发,但就在那里。或许是个来自挪威的沉默访客。不会说英语,毫无要求,除了每隔几天喝点水外什么也不需要。令人平静,赏心悦目。它体内贮存着黑暗,属于森林的黑暗,就在那平静、笃定、毫不费力向外延伸的绿色手臂之中。

他为我留下了一些黑色的树枝,放在前厅的水碗里。等树枝干透以后,就能成为很好的柴火。也许下个圣诞节就能用上了。

2011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