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托邦和反乌托邦往往都是一块被荒野环绕的飞地,受到最大限度的把控,一如巴特勒的《乌有之乡》(Erewhon),E. M.福斯特的《大机器停止》以及叶甫盖尼·扎米亚京的《我们》中所写。乌托邦的优秀公民认为荒野危机四伏、充满敌意,无法居住;而对爱冒险或叛逆的反乌托邦而言,荒野则代表着改变和自由。我在这里看到了阴阳相互转化的范例:黑暗神秘的荒野包围明亮安全的处所,“坏地方”随后又成为“好地方”,明朗开放的未来包围黑暗封闭的监狱……反之亦然。
阳是男性的,明亮的,干燥的,坚硬的,活跃的,犀利的。阴是女性的,阴暗的,湿润的,简单的,接纳的,克制的。阳是控制,阴是接受。它们是伟大而同等的力量,没有哪一方可以单独存在,每一方都始终处在向另一方转变的过程中。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这种模式恐怕已经被重复到了极致,主题的变奏越来越模式化,或者干脆随心所欲。
把乌托邦想象成这个历史悠久的中国符号或许有所帮助,特别是你如果愿意放弃通常的男性主义假设——阳优于阴,转而考虑两者的相互依赖与相互转化才是这一符号的基本特征。
打破这种模式的醒目例外是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这是真正的反乌托邦,在这个故事里,荒野被缩成一块飞地,被高度集权的阳世界完全掌控,以致它所提供的任何自由或变革的希望都是梦幻泡影。还有奥威尔的《1984》,一部纯粹的反乌托邦作品,故事中阴元素被阳元素彻底抹除,只出现在受控制人群的逆来顺受之中,成为对荒野与自由被操纵的妄想。
在阴阳符号中,每一半都包含了另一半的一部分,表明两者完全相互依赖并不断相互转化。图形是静态的,但每一半都蕴含着转化的种子。这个符号代表的不是停滞,而是过程。
统治者阳总是妄图否认它对阴的依赖。赫胥黎和奥威尔毫不妥协地呈现了成功否认的后果。通过对心理和政治的控制,这些反乌托邦达到了某种非动态的静止,不容许任何变化。平衡不可动摇:一面朝上;另一面朝下。一切永远是阳。
自打有了乌托邦以来,每一个乌托邦,无论清晰或晦涩、确然或可能,在作者或读者的判断中,都既是个好地方,又是个坏地方。每一个完美乌托邦都包含一个反乌托邦,每一个反乌托邦都包含一个完美乌托邦。
阴的反乌托邦在哪里?它有没有可能存在于劫后余生的故事和恐怖小说中,里面是成群结队蹒跚而行的僵尸,还有越来越流行的对社会瓦解、彻底失控,陷入混乱与动荡的幻想?
自此以后,乌托邦一直位于此世而非来世,但要跳出地图之外,越过大洋,翻过山脉,在未来,在另一颗星球上,一个宜居却无法抵达的别处。
阳只把阴理解为消极的、劣等的、有害的,阳总是掌握着最终话语权。但根本就没有什么最终话语权。
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是世俗的,由知识分子构建,仍旧是在表达对此时此地缺少之物的渴望——是理智之人对人生的控制——但他的“好地方”明确无误是“不存在之地”。只存在于头脑中,没有建筑工地的蓝图。
眼下,我们似乎只会写反乌托邦。也许为了写出乌托邦,我们需要以阴的方式思考。我在《总是归家》(Always Coming Home)中试图写出一个。我成功了吗?
古老而粗糙的好地方都是补偿性的幻想,是能够控制你不能控制的东西,拥有此时此地你无法拥有的东西——一个和平有序的天堂;一个时光的乐园;天上掉下来的馅饼。通往这些地方的道路很清晰,但很极端。你得去死。
阴乌托邦是不是一种矛盾的措辞?毕竟所有我们熟悉的乌托邦都依赖于控制使之运转,而阴却不控制。不过,它仍是一种巨大的力量。它又如何运作呢?
以下文字是关于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的一些思考。
我只能加以猜测。我的猜测是,我们终于开始思考如何将人类统治与无限扩张的目标,转变为人类的适应性与长期生存,这类思考是从阳向阴的转变,因此包含了接受无常与不完美,耐心对待无把握之事与权宜之计,以及与水、黑暗和大地建立情谊。
2015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