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想象力在这里同原教旨主义发生了冲突。
颠覆并不适合那些觉得自己成功适应了生活,希望一切照此继续下去的人,和那些必须从权威那里得到支持,确保一切只能如此的人。奇幻文学不仅仅是问“如果事情没有一如往常会怎样”,还演示了事物脱离常规可能是什么样子,从而侵蚀了事情必须如此这一信念的根基。
在诸多方面,一个完全被创造出来的幻想世界同宗教或其他宇宙观在精神构建上极为相似。这种相似性一旦被注意到,就会让正统思维产生深深的困扰。
不必非得如此是一种玩笑的声明,出现在小说语境中,不声称“真实”。然而,它是一种颠覆性的声明。
当基本的信念受到威胁时,其反应很可能是愤怒或轻蔑——不是“可恶!”就是“胡说!”。奇幻文学从宗教原教旨主义那里得到的就是“可恶”,面对质疑时,他们僵硬的现实建构会剧烈震动;而从实用主义原教旨主义那里得到的则是“胡说”,他们想将现实限制为可立即感知并即时获益的。所有的原教旨主义都对想象力的使用设定了严格限制,超出这些限制,原教旨主义者自己的想象力就会失控,幻想出可怖的沙漠,在那里,上帝、理性和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统统丧失,幻想出夜晚的森林,一只只老虎用尾巴倒挂在树上,以明亮的双眸照亮通往疯狂的道路。
不必非得如此。这就是奇幻文学要表达的。它并不是要表达“任何事都能发生”——这是不负责任的,当二加一等于五,等于四十七,或等于任何东西时,故事就会如我们所言,并不能成立。奇幻文学并没有讲述“子虚乌有”,这是虚无主义。它也没有说“事情理应如此”,这是空想乌托邦,又是另一种类型了。奇幻文学无法让生活更好。虽然大团圆结局让读者愉快,但圆满也只属于角色;这是小说,不是预言,也不是处方。
而不屑于奇幻文学的人,通常反应没那么激烈,立场也不那么绝对,他们往往称奇幻文学为梦幻或空想。
这就是儿童想象与奇幻文学的主要区别。孩子“讲故事”时游荡在想象与似懂非懂之间,不知道其中的差别,满足于语言的感觉和没有特定结局的纯粹幻想游戏,这就是它的魅力所在。但是,无论是民间故事还是成熟的文学作品,奇幻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成年人的故事,要求有意义。它们可以忽视一些物理定律,但不能忽视因果关系。它们从此处出发,到彼处去(或回到此处),通过旅行这一模式(可能是非同寻常的旅行),此处和彼处可能是极为奇异且陌生的地方,但必须得在那个世界的地图上有个位置,并且与我们所在世界的地图有所关联。如果没有,故事的听众或读者就会在无关紧要的矛盾之海中漂流,甚或更糟,在作者一厢情愿创造出的浅水坑里溺毙。
梦境与奇幻文学只在深层次上有所关联,那是一般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触达的思维层面。梦境摆脱了理智的掌控,它的叙事毫无逻辑且不稳定,它的美学价值多半得于偶然。而奇幻文学,一如所有的语言艺术,必须同时具备理智和审美能力。尽管这么说来有点奇怪,但奇幻文学是一项理性十足的事业。
奇幻故事可能会让物理定律失效(地毯会飞;猫会逐渐隐身,只留下一个微笑),违背概率(三兄弟中最小的那个总是赢得新娘;装在箱子里的婴儿被扔到水上,能够毫发无伤地存活),但它对现实的叛逆对抗不会再更进一步了。数学的秩序毫无争议。在科西切的城堡和爱丽丝的奇境中(尤其是在奇境中),二加一等于三。欧几里得的几何学——或者可能是黎曼的几何学——总之是某个人的几何学会支配全局。否则这种分崩离析就会干扰并使叙述陷入瘫痪。
至于逃避现实的指责,“逃避”是什么意思呢?逃离现……
这段话引自G. K.切斯特顿,出自伯纳德·曼佐(Bernard Manzo)于2011年6月10日发表在《泰晤士报文学副刊》上的一篇有趣文章(他没有确切表明这段话在切斯特顿著作中的出处)。这让我开始思考想象,从民间故事到奇幻小说,幻想文学是如何运作的,也让我很想搞清楚它同科学之间的关联,尽管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才讨论到这个问题。
(本页缺失)
仙境的考验在于你无法想象一加二不等于三,但你可以轻松想象树木不结果实;你可以想象它们长出金色烛台,或是老虎用尾巴挂在树上。
……切斯特顿是位富有想象力的作家,也是躬身实践的天主教徒,因此可能对这些对立和界限尤为敏感。)二加一等于三。两个兄弟追求失败,第三个人获胜。行动得来反馈。无论是在中土世界,还是在克洛尼或南达科他州,命运、运气、必然性都同样令人难以招架。奇幻故事开始于此地,结束在彼地(或回到此地),是叙述艺术巧妙且不可推卸的义务与责任引领它如此。在基本规则上,事物必须如此。但在此之外,并不存在“必须如此”。
2011年6月
在奇幻文学中真的没什么好怕的,除非你害怕隶属不确定性的自由。这就是为什么我很难想象有人喜欢科学却无法喜欢奇幻。两者都深深基于对不确定性的承认,热烈欢迎未被解答的疑题。当然,科学家致力于探问事物是如何成为现在这样的,而非想象它们可能会是其他样子。但这两种操作是对立的吗,还是有所关联呢?我们无法直接质疑现实,只能通过质疑我们的习俗、信仰、正统及现实构造来质疑现实。伽利略所说的,达尔文所说的,不过一句,“一切不是非得按照我们原以为的那样运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