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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帕德日志

助手返回时,我说:“没问题了。”

就一岁的小猫而言,他看上去特别小。七磅重,她说。他的尾巴直挺挺地立着,并且令人惊讶地咕噜起来,用相当高亢的嗓音说了一大堆话,经常在嬉戏或安抚的情境下翻倒。显然,他很焦虑,但这也极为自然。他稍微依附在助手身上,直到她留我们同他独处。尽管他不愿意在谁的膝头安顿下来,但并非真的害羞,也不介意被抱起、挪动及抚摩。他眼睛明亮,被毛光滑柔软,黑色的尾巴竖起,左后腿上的黑斑看起来可爱得要命。

她和我女儿都有点惊讶。或许我也有点。

在一个有六到八只小猫的房间里,卡罗琳注意到一条剧烈摆动的尼龙游戏管,里面似乎至少有两只活泼好动的猫,一黑一白。最终出来的是一只小猫,黑白相间,扬扬自得。工作人员告诉我们,他比大多数小猫都要大,有一岁了。所以我们要求看看他。我们来到面试间,她带着这只身披燕尾服的小家伙走了进来。

“你不想再看看其他猫吗?”她问。

除了它们,那里大多数猫都是小奶猫。她说,今年猫产崽特别晚。就像西红柿结果一样,我心想。

不,我不想。把他送回去,再看其他猫,选择其中一只,也许不会选他?我办不到。命运或动物之主或其他什么再一次把一只猫呈现在我面前,我选择接受。

我们径自找到路进入猫房,浅浅看了看,发现当时可供领养的中年猫咪屈指可数。那里现有的猫咪大多来自同一个地方,我最近在报纸上读到过:一个养了九十只猫的女人,她确信自己爱所有的猫,一直在照顾它们,它们都很好……然后,你懂的,一个悲伤的故事。动物保护协会接收了其中约六十只猫。我们跟在一位和善的助手身后,她告诉我们,以那些猫所处的状况而言,绝大多数动物生活在其中都会很糟糕,但这些猫并没有那么糟,社会化程度相当不错,但状况也没有那么好,在未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需要特殊照料。这对我来说有点超纲了。

他的前主人认真填写了动物保护协会的调查问卷。她的回答很有用,又令人心碎。字里行间,我了解到,他猫生中的第一年是在一个大家庭中度过的,同猫妈妈及一只同胞手足生活在一起,房子里有几个三岁以下的孩子,几个三到九岁的孩子,几个九到十四岁的孩子,但没有成年男性。

如今人类与动物的联结是个颇为棘手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说,动物保护协会展示了这一困境最为尖锐的一面。然而,在目之所及的一切中,我也看到了人类付出心血所能种出的最好果实。

全部三只猫都被放弃,寻求收养的原因是:无力供养。

动物保护协会的波特兰办公室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里天大地大,我只看了大堂和猫房——一屋一屋又一屋的猫。只要你有需求,附近总有工作人员和志愿者在。一切无不简单高效,因而看上去轻松友善,没什么压力。每天前来送养或领养动物的群体极为庞大,当你身为其中之一,当你目睹动物们无休止地进进出出,窥见接收、治疗和供养它们所囊括的庞杂无尽的工作,就知道能够达成这种轻松氛围几乎不可思议,让人钦佩得五体投地。

他来到动物保护协会刚四天。他们给他做了绝育,他恢复得很快。他的健康状况极好,曾被精心喂养、温柔对待,是一只合群、友善、爱玩、欢快的小宠物。我不愿去想那个家庭的泪水。

你怎么能选择一只猫呢?那些我不能选的猫又该怎么办呢?

今天,他已经和我们在一起满一个月了。正如第一任主人提醒的那样,他面对男人时有点害羞,但没那么严重,而且不怕孩子,尽管明显对他们有所提防。我们同害羞、谨慎的佐罗共度了十三年,他害怕很多东西——包括我女儿卡罗琳,因为有一次她带着两只难以驾驭的大狗来家里住,之后的十年里,佐罗从未原谅她。但这个小家伙不胆小。事实上,他可能过于无畏了。他在成长过程中自由地出入室内室外。在我家,天气转暖之前他是不会出去的,但天暖以后他就必须出去了。我只能希望他知道在外面应该害怕什么。

但我并不挑剔细节。我对此很紧张。事实上,我很怕。

像许多年轻气盛的猫一样,他每天都要像雄鹿一样发一两次疯,在屋里飞来奔去,离地三尺高,把东西碰掉打翻,陷入五花八门的麻烦。抗议的训斥无济于事,轻拍屁股略有效果,他明白并记住了“不!”这个字以及将手挡在他鼻子前的含义。但我发现,有时威胁举起的手会让他像只挨打的狗一样后退蜷缩,这令我痛苦。我不知道这反应来自何处,但我受不了。所以我能做的只有大喊、拍打和说“不!”。

一只稳重爱宅家的中年猫,适合八十多岁的主人。要公猫,没有理由,只是我深爱过的猫都是公猫。我希望是黑色的,因为我喜欢黑猫,并且读到过它们是最难被领养的猫。

冯达给我寄了满满一桶超级弹球,极为适合玩单人足球游戏,消耗过剩精力。他擅长所有绳类游戏。每当他在杆子拴绳的游戏中取得胜利,便会带着绳与杆走开,并且喜欢把所有东西都拿到楼下,撞出咔嗒咔嗒的动静来。他相当精通“门下有爪”游戏,但还没有掌握“栏杆间有爪”的要领,因为在他长大的房子里没有栏杆。显然,初来乍到时,他试图应对我们的楼梯,这对他而言是全新的地貌。学习过程好玩极了,对我们老人家来说却挺危险的,我们在楼梯上本就站不稳,现在还有一只稀里糊涂的猫突然出现在下一级台阶上,翻着肚皮,或者在你脚前疯狂地穿来穿去。但他掌握了所有这些,现在跑上跑下连台阶都不会碰到,把我们远远甩在身后,仿佛生来就习以为常。

终于,是时候让这个房子再次拥有灵魂了(有的法国人说猫是房子的灵魂,我们深以为然)。但没有猫选择我们,没人送猫给我们,也没有猫在树上哭泣。所以我问女儿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去动物保护协会,帮我选一只猫。

在动物保护协会,他们提醒过我们有一种猫感冒正在蔓延,很可能来自被救助的猫,他也有可能感染了这种病,对此他们无能为力,能做的并不比园丁更多。于是他就把感冒带回了家,整整两周都是个鼻涕邋遢的小男孩。这并不是个全然糟糕的开端,因为他渴望拥抱,长时间睡觉,我们可以静静地相互了解。我没那么担心他,因为他没有发烧,胃口每时每刻都很好。吃饭的时候,他得使劲用鼻子呼吸,但他吃啊吃,而且吃……猫粮。哦!猫粮!哦,喜悦!哦,美味佳肴,哦,金枪鱼、寿司、鸡肝和鱼子酱,一应俱全!我猜猫粮可能是他唯一吃过的东西。所以猫粮就是食物。他喜欢食物,由衷喜欢。他肯定不会因挑剔苛刻的口味给我们添麻烦,但要防止这只猫发胖可能需要强大的意志力(我们的),我们会努力的。

去年春天,佐罗去世后,空虚在所难免。

他很漂亮,但唯一不同寻常的美属于眼睛,你得仔细观察才能意识到。硕大的深色瞳孔周围环绕一圈绿色,绿色之外又环绕略带红色的明黄。我曾在一颗半宝石上看到过这种神奇的过渡:他有一双金绿宝石般的双眸。维基百科告诉我们,金绿宝石或亚历山大石是一种三色宝石。它能呈现出翡翠绿、红色或橙黄色,显色取决于光照角度的不同。

我从来没有选择过猫,都是猫选择了我,或是有人把猫给了我们。又或是有只小奶猫在欧几里得大道的一棵树上哭泣,需要被营救,随后长成一只十四磅重的灰色虎斑公猫,给我们在伯克利的街区添了许多灰色虎斑小猫。抑或是漂亮的金色虎斑夫人,很可能是同她英俊的金色兄弟有了一段风流韵事后,带给我们好几只金色小猫,我们便留下了劳蕾尔和哈迪。又或者是威利去世时,我们请求摩根医生,如果有人在兽医院门口留下一只小奶猫,务必要让我们知道,人们总是会那么做的。可她说不太可能,因为早就过了小猫繁殖的季节,但第二天一早,她门口的台阶上就出现了一只六个月大的小猫,仿佛穿着燕尾服,她给我们打了电话,于是佐罗就跟我们回了家,待了整整十三年。

他感冒时,我们一起到处躺着,我测试了一些名字。亚历山大过于帝国主义,金绿宝石过于庄严。比科似乎是个适合他的名字,或者帕科。但在我喊出的名字中,唯一能让他频频环顾四周的便是帕德。这名字最初来自“加拉帕多”(豹,兰佩杜萨的法布里奇奥王子)。对他这样的小体格而言,无论谁叫这名字都显得太长了,于是我就缩短为帕多,然后又变成帕德,听起来就像拍档一样。

2012年1月

嘿,小帕德。我希望你选择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

选择一只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