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缩减之物

动物有一套出于本能的礼仪密码,用以避免或平息这种盲目的恐惧与敌意。狗会仪式性地互嗅肛门,猫在领地边界仪式性地叫。人类社会为我们提供了各种各样更为精密复杂的策略,最有效的策略之一便是尊重。你不喜欢陌生人,但你谨慎恭敬地对待他,便会得来同样的反馈,从而避免了在侵犯与防御上浪费无谓的时间与鲜血。

真正年轻的人当然不可避免会这样做,这样的年轻人多如牛毛。没有同老年人一起生活过的孩子不了解老年人是什么样的。所以老年男性才会逐渐习得女性们早在二三十年前就习得的隐身术。街上的孩子们看不见你。如果他们被迫看见你,往往会带着漠不关心、不信任或敌意,动物在面对非我族类的动物时就是如此。

在不似我们这样以变革为导向的社会中,文化中大部分有用的信息包括行为准则,都是由长者传授给年轻人的。毫无意外,其中之一便是尊敬长者的传统。

告诉我老年不存在,就是告诉我“我”不存在。抹去我的年纪,就是抹去我的生命,抹去我。

在我们日益动荡、以未来为导向、由技术驱动的社会中,年轻人往往成为领路人,他们指导长辈该做什么。这样一来,谁该对谁表示尊重呢?要老年人对毛头小子卑躬屈膝是不可能的,反之亦然。

通过否认去鼓励,纵然是出于善意,却往往适得其反。恐惧鲜少明智,从不善良。你究竟是在为谁打气呢?真的是为那位老人吗?

一旦背后没有了社会压力,举止恭敬便成为一种决定、一种个人选择。哪怕美国人在口头上虔诚地拥护犹太教和基督教的道德行为准则,他们也还是倾向于将道德行为视为个人选择,高于准则,往往也高于法律。

你会对一个腰部以下瘫痪的人说这种话吗:“哦,你才不是残疾人!瘫痪只是一种心态!我表妹曾经断过脊梁骨,但她很快就康复了,现在她正为马拉松训练做准备!”

个人决定与个人观点相混淆是有道德问题的。一个名副其实的决定是基于观察、事实信息、智力和伦理判断的。而观点——新闻报道、政客和民意调查的宠儿,可能根本没有任何信息基础。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个人观点若是不受判断或道德传统的制约,恐怕只能反映无知、嫉妒与恐惧。

老年并非一种心态。它是一种生存处境。

因此,如果我“决定”——如果我的观点是活得久仅仅意味着变得丑陋、虚弱、无用且碍事,我就会毫不尊重老人;正如我的观点若是所有年轻人都可怕、粗野、不可靠且不可教,我也同样毫不尊重他们。

好吧,为奶奶喝彩,她基因优秀。她是个伟大的榜样,但不是大多数人能效仿的。

尊重往往过于强制,而且普遍并不恰当(穷人必须尊重富人,所有女人必须尊重所有男人,诸如此类)。然而,一旦适度运用,且具备判断力,克制挑衅,依赖自控,那么尊重他人的社会要求便为理解创造了空间。它创造出一个欣赏与喜爱得以生长的空间。

“我奶奶独立生活,九十九岁了还开车哪!”

观点往往只容得下自身,别无余地。

好运叔叔。我希望他永远不会碰到老流氓阿瑟·拉提斯和他刻薄的妻子“塞艾蒂克”。

有些人所处的社会环境没有教导他们尊重孩子,如果他们学会理解、珍惜甚或喜爱自己的孩子,那就是万分幸运。有些孩子没被教导要尊重老人,他们可能会害怕暮年,并且只能走运或碰巧发掘出对老人的理解与喜爱。

“我叔叔九十岁了,他每天走十二千米。”

我认为尊重年纪的传统本身是有理有据的。哪怕只是应对日常生活,去做以前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完成的事,在年老时都变得越来越困难,直至你可能需要真正的勇气才能去做。老年通常包括痛苦与危险,以及不可避免地以死亡告终。接受这一事实需要勇气,而勇气值得尊敬。

那么,你不会真的认为已经活了八十三岁只在于心态如何吧。

谈了太多尊敬。再回到“缩减之物”。

“你的年龄取决于你的心态!”

童年是不断获得的时期,暮年则是不断失去的时期。那些公关人员不懈向我们夸耀的“黄金时代”之所以金光闪闪,是因为那是日落时分的光线颜色。

那么教皇不是天主教徒。

缩减所指的并不完全是变老,远非如此。卷生卷死之外的生活,又仍在舒适区,可以给人活在当下的机会,并带来真正的心灵安宁。

人们满怀善意,对我说:“哦,你还没老呢!”

如果记忆力完好无损,思维头脑保持活跃,老年的智慧或许有着广度与深度皆非凡的理解力。它有更多时间积累知识,对比较与判断的实践更多。无论这知识是智力上的、实践上的还是情感上的,无论它涉及高山生态系统、佛性,还是如何安抚受惊吓的孩子——当你遇到一个拥有这种知识的老人时,如果你有一种化身豆芽的感觉,你便知道,你正面对一种罕见且不可复制的存在。

许多相对年轻的人,完全将暮年视为负面的,并视接受年纪为消极。他们想用积极的心态同老年人交往,结果就是否认老年人的真实状况。

那些毕生致力于保留手艺或艺术技能的老年人也是如此。的确是熟能生巧。他们知道该怎么做,他们无所不晓,美从他们所做的事情中自然而然地倾泻而出。

每一个变老的人都必须评估他们日益变化但鲜有改善的状况,并竭尽所能加以利用。我认为绝大多数老人都接受了他们老了的这一事实,我从未听哪个年过八十的人说“我还不算老”。他们随遇而安。俗话说得好,另谋出路吧!

然而,这些生命存留的扩展都是由长寿带来的,都受到体力与耐力衰减的威胁。无论智能应对机制给予了多么丰厚的补偿,身体这里或那里的大小故障都开始限制活动,记忆力也在应对超载与滑坡。老年时期的生活方式因这些损失与限制一步步缩减。非说它不是这样,那也毫无用处,因为它就是如此。

美国人强烈信奉正向思考。正向思考是很重要。但凡建立在对实际情况的现实评估和接纳的基础上,效果最为显著,但建立在否认基础上的正向思考可能就没那么有效了。

对此大惊小怪或心惊胆战同样没用,因为没人能改变它。

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橙顶灶莺》("The OvenBird")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该如何对待缩减之物?”

是的,我知道,目前在美国,我们活得越来越久。九十岁是新时代的七十岁,等等。大家普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

我想争论,就争论一下下。

有多好呢?好在哪些方面呢?

当年轻人告诉老年人什么是老年时,老年人可能不会赞同,但鲜少争论。

我建议持久而严肃地研究橙顶灶莺问题。

人们老了之后常会发现的情况之一,便是年轻人不愿听他们谈论衰老。因此,涉及老年的坦诚对话多数发生在老年人之间。

对此有很多答案。若是你勤加练习,缩减之物也堪当大用。很多人(无论年轻或年老)正在努力践行。

不想过多了解变老的事(我指的不是年纪稍长,而是绝对衰老:七十岁、八十岁,甚至更老迈)很可能是一种人类的生存特性。提前了解这些有什么用吗?等你到了那个岁数,自然能足够了解。

我对那些尚未真正变老的人只有一个请求,那就是也思考一下橙顶灶莺问题,并尽量不要贬低老年本身。年纪就是年纪。让你的老年亲戚或老年朋友成为自己。否认无济于事,无益于人,毫无价值。

2013年5月

请理解,我是在为自己发声,为我自己乖戾的暮年发声。我可能会被一群又一群怒气冲冲的八旬老人训斥,因为他们喜欢听人说他们“神采飞扬”“精神矍铄”。我并不妒忌那些愿意相信童话的人,如果我活得比期待中更久,或许也会想听到这种话:你还不老!没人会老。从此以后我们都过着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