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笼子在主楼里。这是一个有三面实体墙壁和一面玻璃墙的环形区域。里面有树和一些藏身地,没有屋顶,向天气与苍穹敞开。
一如高地沙漠博物馆所有的鸟类和其他动物,他是无法在野外生存的野生动物。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觉得自己从未见过猞唎。他是美丽的动物,比美洲狮更敦实,体形更紧凑。他的蜜色皮毛厚实浓密,腿部和体侧随机散布着黑色斑点,腹部、喉咙和颔毛处则变为纯白。爪子很大,看起来柔软极了,但你肯定不想处在那只爪子的接触范围内,哪怕它凶悍的钩状武器已经被拔除。尾巴很短,几乎是个残根——说到尾巴,美洲狮的尾巴比猞猁和北美山猫的都长。猞猁的耳朵相当古怪,迷人极了,有个长长的尖尖。他的右耳有点被压扁了,或者说有点弯折。一张大大的方脸,脸上挂着平静而神秘的猫之微笑,还有一双金色的大眼睛。
猞猁住在高地沙漠博物馆。简而言之,在他还是幼猫时,有人拔掉了他的爪子(给一只猫科动物“去爪”就相当于拔掉一个人的手指甲和脚指甲,或是切掉每个脚趾与手指的最后一节)。接着他们又拔掉了他的四颗大尖牙,然后把他当成自己的小猫咪豢养。再然后他们就厌倦了他,或者开始怕他,于是抛弃了他。被发现时,他饥肠辘辘。
玻璃墙看着不像单向玻璃。我从来没问过。如果他真的意识到玻璃另一边有人,那他并没有表现出来。偶尔他会凝视外面,但我从没见过他的目光聚焦于玻璃另一侧的任何东西,或追踪任何人。他的目光径直穿透你。你并不存在,只有他在那里。
但上述所有只是为了引出猞猁所做的铺垫。
几年前,在一次文学会议的最后一晚,我发现并爱上了这只猞猁。与会作家受邀参加博物馆的宴会,与捐款支持会议的人们见面并交流。这种活动是回报慷慨的合理尝试,无可挑剔,尽管了解了作家们都是什么样后,往往会让捐款人深感失望。而对许多作家来说,这也是一种折磨。像我这样独自工作的人往往不爱交际,事实上就是未开化。如果说钢琴是强项的反义词,那么与陌生人优雅畅聊绝对是我的钢琴。
我更喜欢小小的汽车旅馆,而不是精心规划的高档度假公寓,对此我隐隐有些愧疚。但这种愧疚很模糊,喜好却清晰而明确。我喜欢汽车旅馆。独创性不是我的菜。从任何层面看,“封闭式社区”都不是我对社区一词的理解。我知道有很多人在这些干旱地带的度假村购房、分时共享或租住,并非为了得到其他中产白人的专属陪伴,而是为了高地沙漠那惊艳的空气与阳光,为了森林、雪道、开阔与宁静。我知道的。这很好,只是不要让我住在其中。特别是那些配备了巨大泰迪熊的公寓。
在晚餐前的红酒奶酪时间,所有捐款人和作家都在博物馆的主厅里游荡、交谈。我不擅长在人群中逡巡聊天,注意到衔接主厅的走廊里没有人,便偷偷溜去探索。我先是发现了北美山猫(他肯定时不时会醒来,尽管到现在我也只见过他睡着的样子)。而后,我进一步远离同胞们的喋喋不休,深入暗淡与寂静,我遇见了猞猁。
在重新寻找旅馆的路上,罗杰和我在面条路上绕圈,不断经过那家度假村,每次看见它我都会皱眉,生怕我们莫名其妙钻进去并再次迷路。
他正端坐,用那双金色眼眸凝向幽暗与寂静。动物的纯粹凝眸,如里尔克所言。这凝视便是那纯粹凝眸:目光穿透一切。对当下感到力不从心、格格不入的我来说,那意外而华美的动物存在是那么鲜活、令人安慰而又平静,他那么美,完全自成一体。
有一扇门锁不上,它通往连接业主公寓的走廊,有人住在那边。我用行李、八到十个枕头和最大最肥的泰迪熊堆抵着门,充作障碍物,谨防我不认识的房东们心不在焉地闯进来。但我对那只熊不抱任何真正的信心。
我一直和猞猁待到不得不回到胡言乱语的人群中。派对结束时,我又偷溜回去看了他一眼。他在小树屋里睡得庄严,软软的大爪子交叉在胸口。我永远迷失了我的心。
床上堆满了装饰用的枕头。我数了数,但已经忘了有多少个——有二十到二十五个装饰枕头,还有四五个巨大的泰迪熊。你得拿掉熊和枕头才能用床,但除了床边的地板,根本没地方能放它们,这就意味着没有地板空间,只有枕头和熊。房间另一侧隔出了一个小厨房。没有书桌,没有椅子,不过幸好有个美好的靠窗座位,看向树和天空的视野广阔极了。我就在窗座上生活,等要上床睡觉时,就穿过熊和枕头。
去年,女儿伊丽莎白带我去东俄勒冈周游了四天(一次壮游,我希望在网站上用文字和图片把它记录下来——如果我和伊丽莎白能互相鼓励,把它整理出来的话),我又见到了他。在博物馆,我和她一起看了展陈,还有水獭、猫头鹰、豪猪以及其他种种,最后以长时间默默注视猞猁作为结尾。
所以在步行迷路几次后,我就开始对出门感到不安,因为无法辨别哪一条蜿蜒道路上的雅致淡色房屋是我的房子。但祖母如果不出去散步,就会被困在祖母套房里。那可真是太糟了。当你头一次进屋,会想,哦!真不错!—— 因为整面内墙都是镜子,映照出整间房与大窗户,让房间看起来又大又亮堂。但事实上,房间太小了,几乎完全被床占据。
上周,在读书会前,当罗杰承担了全部重任,正在为博物馆签书时,我又可以多出半小时和猞猁待在一起了。我过去时,他正来回踱步,英姿勃发,也异常焦躁不安。如果有一条能够抽打的尾巴,他肯定会抽来抽去的。几分钟后,他穿过一扇大大的活动铁板猫洞,消失在不对公众展示的里屋。我认为这很公平,他想要一些隐私。我接着去看了活体蝴蝶展,当然无比美丽。俄勒冈高地沙漠博物馆是我知道的让人最心满意足的地方之一。
我坚信,在没有公共交通系统的美国城市中,本德是最大的。建筑业崩溃前,他们正打算对此进行改善。
等我再回到走廊,猞猁坐得离玻璃相当近,正在吃一只超大的鸟。我猜是松鸡。无论如何肯定是一种野鸟,不是鸡。一根尾羽在他的下巴上挂了片刻,可能会降低他在旁观者眼中的尊严,但他并不承认旁观者的存在。
但我不开车。
他勤勉又细致地忙于他的鸟。他咀嚼他的鸟,就像过去大家习惯于这样描述吃小羊排的人。他完全沉浸在咀嚼中。由于失去了四颗尖牙,他的情况就很像人没有了门牙:他得用上臼齿,从侧面开始吃。他吃得慢条斯理。我确信这会让他吃得更慢,但他即便只是咬到一嘴毛,也从未变得不耐烦。他只是把那柔软的蜜色大爪子搭在午餐上,再次发动攻势。他认真探入鸟的体内时,有些路过的孩子拉长声音尖叫道:“呃!他在吃内脏!”其他一些经过的孩子则满意地低语:“哦,看呀,他正在吃肠子。”
几年前,我在其中一家度假村住过,住的是一栋公寓里的祖母套房,在房子周围一百米的范围内我都能迷路。所有逶迤的街道与马路上都排列着一组组雅致的大地色房屋,和其他一组组雅致的大地色房屋如出一辙,没有任何地标,它们一直延伸,反反复复,扩张开去,没有人行道——因为这种地方的存在显然完全基于开车,开车抵达、离开、绕行。
我不得不离开去做读书和签售活动,所以没能看到他吃完午餐。
我没在太阳河住过,但在该地区其他高端度假村待过几晚。它们无不设计巧妙,融入禁欲系的壮美风光。房屋用木头建造,涂上或染上一系列重复的低饱和色,低调不唐突,周围环绕着大量空地,房屋之间树木林立。街道全都蜿蜒曲折。在度假思维中,直路遭人嫌弃。直角意味着城市,度假区则忙着表达乡村,因此河西所有的林荫道就像面条一样优雅环绕,四处弥漫。但问题在于,由于杜松树、鼠尾草丛、建筑物、街道和林荫道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如果你在抵达喀斯喀特大道的环岛出口前,记不住科罗拉多大道在何处与世纪大道相连,如果你没有优秀的天生或外带GPS系统,你就会迷路。
大概一小时后,我又回来,想在走前再看他一眼,这只猞猁正舒舒服服地蜷缩在他的树屋卧室里睡觉。一只翅膀和一个鸟喙躺在靠近玻璃墙的泥土上。在三根树桩上,猞饲养员们摆出了三只死老鼠——优雅的甜品摆盘,就像那些高档餐厅一样。我想象着再晚一点,当博物馆闭馆,所有灵长类动物消失无踪,这只大猫或许会醒来,打个哈欠,轻盈地舒展着探出树屋,在寂静之中,一只接一只,不疾不徐地享用他的甜点,黑暗之中,只有他遗世独立。
我和罗杰是去那里为我们的书《在这里》(Out Here)做签售活动的,周五晚上在书店,周六下午在高地沙漠博物馆。博物馆位于97号公路,距离城南几千米。再往前走一点就是太阳河,是最早且规模最大的度假胜地之一。罗杰建议我们在那里吃午餐。考虑到这些度假公寓里流动的金钱,我原本对美食充满期待,但酒吧和烧烤店依然供应你在全美任何地方的酒吧和烧烤店都能吃到的大分量油腻食物,在这里,轻食午餐指的就是一两磅墨西哥玉米片。
我正在探索一种联结,一种度假村与猞猁之间的联结。这种联结并不是带我们从一地去往另一地的蜿蜒街道,而是一种与社区和独居有关的精神联结。
我开始恐惧老磨坊区。只要看到写着“老磨坊区”的路标,我就知道我们又迷路了。如果本德是个大城市,而不仅仅是一座分散的城市,我们可能现在还困在那里,拼命逃脱老磨坊区呢。
度假村既不是城市也不是乡村,它们是半社区。大部分人口都是偶然而至或暂住。为数不多的日常工作者是园丁、门房、维修人员。他们并不住在漂亮的房子里。而大多数住在那里的人却不是因为工作将他们带去那里,而是为了逃离工作。他们之所以去那里,不是因为他们与那里的其他人拥有共同的兴趣,反而是为了逃离他人或者是为了进行高尔夫、滑雪等让人对抗自我的运动,又或者是因为他们渴望荒野的孤独。
我们住在河西的一家汽车旅馆,房屋是间隔着建造的,建筑物间有一片片杜松林和灌木蒿。长而宽阔的林荫道蜿蜒迂回,彼此交错,构成了有三四个出口的环岛。看来设计道路的人想模仿你把面条掉在地上时会出现的情形。尽管卡玛利书店的蒂娜给了我们细致的路线指引,囊括所有路名,还有往来旅馆的路上会经过的所有环岛出口——尽管1800~3000米高的山峰组成了西方天际线,似乎足以提供方位——但我们没有一次在离开旅馆时不迷路的。
但我们并非独居物种。无论喜欢与否,我们都是要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人。社交是我们的天性,只有在群体中,我们才能茁壮成长。对人类来说,长期独自生活是完全反天性的。因此,当我们厌倦人群,渴望空间和寂静,我们会在偏远地区建造这些半社区、伪社区。然而可悲的是,去那些地方,涌入沙漠,我们往往找不到真正的社区,反而只是破坏了我们寻觅的孤独。
我猜,本德这个名字源自那条欢腾的河流,本德就坐落于河湾处。喀斯喀特山脉的三姐妹火山和其他积雪的山尖高高耸立在城市西边,高地沙漠的浩瀚则向东席卷。近年来,随着移民涌入,这座城市扩张并逐渐兴盛,但也遭遇了经济衰退的艰难时期。它的繁荣过于依赖建筑业。市中心仍旧宜人,但空置过多,一些高档餐厅关门大吉,放眼望去,一些往独身山方向扩张的新兴度假胜地似乎在测绘阶段就陷入了停滞。
至于猫,大多数种类的猫都不社交。最接近猫系社会的可能是一群活跃的母狮,为幼崽和懒散的雄狮提供食物。农场猫共享一座谷仓,形成一种特定的社会秩序,不过公猫对这个社群而言更像是威胁而非成员。成年公猞猁都是独行者。他们独自行走。
上周,我和朋友罗杰一起去了本德,一个俄勒冈州的东部城市,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大量寻求阳光和干燥气候的退休人士都来到这里定居。从波特兰出发,最短的路线是翻越胡德山,穿过广袤的温泉保护区。那是10月末的明媚一日,高大的阔叶枫在常绿林中染出大片大片的纯金色。当我们从山顶下来,进入俄勒冈干旱地带的清朗空气与开阔地貌,天空的蓝色变得更加浓烈。
我那只猞唎的奇异际遇让他住进了一个人造环境,一个对他而言全然陌生的人类社区。他与自己天然而复杂的荒野栖息地隔绝开来,令人痛心,极不自然。但他的疏离淡漠,他的孤立独处,又是他真实的本性。他保留了那份天性,并将其原封不动地带入我们之中。他将坚不可摧的独处天赋带给了我们。
2010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