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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勒冈高地:沙漠大牧场一周笔记

晚餐后,走在从戴蒙德家出来的路上,我们听到田野那边远远传来刺耳诡异的合唱,是郊狼一家。一只夜鹰呼叫。一次毫不费力的跳跃,蹄子触碰金属,发出响亮的咔嗒声——那只母鹿如翻滚坠落的浪花,轻盈跃入暮色。古老而高大的杨树囤积着黑暗,在它们身后,各种声音以绝对的权威温柔开口。云朵之下,红色的太阳光芒四射,沉落,消失。猫头鹰不再说话。古老的树木终于释放了它们的黑暗。

过了一会儿,它们都往南退去,向着山,是空中温暖高塔的沉默领主。

第四天早晨

下午,西边山脊的大乌鸦带着孩子们飞越两座山脊之间,用它们充满“r”声发音的语言呼喊着。年纪最小的说了很多,长者们则简短回应。而后突然间,似乎有五只乌鸦,还是六只?—— 不,这些是秃鹫,突然出现在空中,十一只、十二只、九只、七只……以惊人、从容、永不打破的沉默翱翔,消失,出现,盘旋,拿高度、距离以及彼此取乐。

阳光填满八百米外的开阔山谷,但在这里,在悬崖高耸的山脊之间,我坐在风声呼啸的阴影之中。还得在熔岩门阶上静候半小时,才能等到光辉越过山脊黑漆漆的主体,光线聚集,汇聚成太阳本身。此时此刻,昨日雷雨的雨水从没有檐沟的屋檐滴落到我的头和书上。

第三天

在环绕房屋的围栏外,大块头的黑牛正勤奋咀嚼雨水馈赠的青草。孔雀拖着寒酸、邋遢的尾巴,正在熬8月的换羽期,自豪感降到只剩下天蓝色的头、酋长的冠羽,以及嘈杂的、猫叫般的、哀哀戚戚的聒噪叫喊。

第二个晚上,万物苏醒,不眠不休的蟋蟀骤然失声。雷声在山脊与山脊、峡谷与峡谷间回荡,由远及近。黑暗被劈开,袒露它所隐藏的一切。只是一瞬,生物的眼睛能在这样糟糕的光线中看清世界。

矮脚雄鸡厉声尖叫:这是——一个——唤醒——号!这是——一个——唤醒——号!大公鸡则以更深沉的嗓音尽显毫无公平可言的优越感。母鸡却不予理会,它们四散开来,飞掠而过,如同帆船疾行过草地。现在它们开始聊天,聚集回母鸡舍——格雷琴出来撒食物了。

第二夜

每天早晨,飞机云都在它浮现之处闪耀,此刻正稳定地向北也向东飘去,飘向太阳即将升起的地方。在随着光亮渐强而逐渐变暗的山脊背后,它缓缓掠过,色彩斑斓。

夜色深沉,我站在门口。薄纱般的云越过酷热天穹,一往无前。东边的山脊之上,有一团模糊的闪光,那是昴星团。

太阳已经升起。它在壮美中冉冉升起。

夜晚,醒着,我想到它们站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在柳树间,在夜里。

这从不食言的奇迹,每天晚几分钟,每天都更往南一些。

下午那场暴雨过后,高高堆积的雨云如颤抖的高塔扫过牧场,风翻滚古老高大的柳树,枝条如海草在海浪中扭动,最终这一切都过去了,静谧的黄昏在山脊间的空气中弥漫,马儿们开始活蹦乱跳。那匹杂色小马和其他三匹栗色马相互又咬又踢,时而奔跑,时而站立;就连年迈的达里尔,那匹背部凹陷的红色头马,也稍微和小公马们玩了一会儿。它们相互戏弄,狂奔着穿越牧场,马蹄在大地上敲击出野性的音乐。它们渐渐平静下来,沿着溪流向北离去。老红马的白色侧腹在漆黑柳荫之中如萤火虫般闪烁。

那更小的奇迹,黑色熔岩变为闪烁微光的紫红色和蓝绿色,在我观察与欣喜的双眸中点亮,它发生过,现在已经结束。粗糙的黑色岩石保守着它的秘密。

太阳的光线刚洒落在我的脸上,温暖也随之而至。

每日造访的蜂鸟攻击不存在的事物。它被我的橙色茶杯吸引。

我睁开眼,看到了源头——太阳,只一眼,便盲目而谦逊地将目光垂向大地,垂向漆黑熔岩小径。

敦实的大黑牛咀嚼、呼吸、凝视,每一只身后都跟随着一群小小的黑鸟。所有的生物都在努力谋生。

天光慢慢亮到难以直视,不得不挪开目光时,我闭上了双眼,在眼皮里看到山脊长长的曲线是深红色的,最深的那种红,红色之上是一道绿色,最纯粹的那种绿。每一次我都看一下,然后再闭上眼,那道绿色变得越来越宽,燃烧着清澈纯粹的翡翠之火。而后,在绿色的中心出现一圈诡异的淡蓝。

我坐在粗糙的黑色台阶上,试图识破它们保守的秘密。但我做不到。

一条飞机尾迹越过东边的山脊,逐渐化作透明。

他们保守着秘密。

在它们上方,在那遥遥的寂静之中,燕子穷追不舍,最小也最甜美的掠食者。

在蜕变中

在东边与西边的悬崖之间,黑鹂自凉爽荫蔽的空中飞过,几十只一队,每一队都喧嚣着哗啦啦的羽翼声,是轻盈跳动的冲刺与震颤。风时而在羽毛间咝咝作响。

孔雀走开,

太阳很快就要从山脊的峭壁上升起,在日出后一小时。

以仪式中的节奏:一步,一停,

孔雀发出英勇、悲壮、猫叫般的呼号。

一步,一停:

一只母鸡下了一个蛋:骄傲自满的大爆发。两只公鸡打鸣,彼此竞争。

被加冕,或被斩首的国王。

雨悬在乌云之中,乌云沉沉地压在山脊之上。

它的辉煌仅残一丝遗迹,

一只异常激动的扑翅鸳忽然注意到另一根电线,紧接着便传来它噼里啪啦的鸣叫声。

被剥得精光,白骨森森,

五只燕子停在近处的电线上。

拖在它身后的泥泞中。

第一天

第五天下午

我们住的房子在一片小小的牧牛场上,位于一条溪谷中,溪流从山上奔涌而下,在陡峭的山脊间雕琢出一块长满柳树与青草的绿洲,山顶覆盖着城垛般的玄武岩壁——顶岩。跨过溪流便是农场住宅,掩映在高大古老的垂柳之下。房屋背后,东边的山脊骤然抬升;而我们的房子背后就是西边的山脊。牧场地势平坦,青草离离,填满了两山之间的狭长地带;陡峭的山坡上则满是灌木蒿、金花矮灌木、裸露的泥土和岩石。在长长溪谷的远处,大部分动物仍然在夏季牧场。房子周围悄然无声。离这里最近的城镇位于北方约五千米处。今年这里的居民只有五人。

数百只黑鹂聚集在房子南边的牧场上,彻底消失在高高的草丛中,随后又如涟漪和巨浪般升腾,或涌向山脊下那棵孤零零的树,直到低处的枝丫不是因叶子而变绿,而是因鸟而变黑。随后它们又从树上流淌而下,流入芦苇丛,化作一道波光粼粼的粒子波,划过天际。实体是什么呢?

2013年8月